時間倒回到四十年前。四十年前的那一個夏天的夜晚,在黃河邊上不遠的潼口五里林,一群江湖好漢正在為那萬壽寶典掙得你死我活,在竹林的另一邊,一個黑色勁裝的年輕少女,腳步踉蹌,跌跌撞撞,但卻還是異常堅定地不斷往前走著。她雙眼無神,臉色蒼白,彷彿大病初癒,又似歷經變故。心被傷到了極處,人反而變得麻木。
這少女就是譚月吟。她不是要往哪裡去,而是要逃離來的地方,逃離身後的鐵見南。
一輪彎月不知何時從身後悄悄升起,映出了她長長的身影。她望著自己孤獨蹣跚的身影,想起來時與鐵見南結伴同行,去時卻獨剩一人,不由自主地淚流滿面,卻依然哭不出一聲。
也不知過了多久,也不知走了多遠,她走到精疲力盡,卻也正好到了一處小鎮。好在身上還有盤纏,她隨意填飽了肚子,呆呆地看著鎮內稀稀落落的人群,發現天下之大,已無自己想去的地方,於是便又繼續毫無目的地往前走。如此餓了便吃,睏了便宿,也不知走過了多少村落城鎮,越過了多少山川原野,不知不覺,已遠離中原,進入了山東許州地界。
離許州以西二十餘里,有一座小山,因盛產白土,當地人喚作白土山,乃是由西入許州的必經之路。譚月吟沿著山路走來,翻過窮山惡水,眼前豁然開朗,只見山路旁的叢林被清空了一大片,空地上有幾座雅緻竹舍,正中還有一座兩層高的大竹樓,竹樓外簾招飄揚,上書盆大一個『酒』子,原來竟是家酒館客棧。
譚月吟舌頭舔了舔嘴唇,方覺口燥舌乾,於是推開竹籬小門,走了進去。竹樓大門緊閉,譚月吟輕輕一推,門應聲而開,卻沒上鎖。她探頭一望,大廳內有櫃有座有酒,確是家酒館沒錯,但卻空蕩蕩的不見半個人影。她心情恍惚不疑有他,徑自找了個位子坐了下來。
不久,只聽幾下沉重的腳步聲,一個老婆婆聞聲從屋內走了出來。老婆婆扶著拐杖,行動遲緩,頭髮花白,臉上有數不清的皺紋,少說也該有六七十。她看見客人原來是個妙齡少女,稍微一怔,然後又沉下臉,冷冷說道:『小號今日有事,不做生意,你走吧。』
譚月吟一怔,道:『長途跋涉,半日滴水未沾,不喝酒,只求婆婆賞一碗茶水喝。』
老婆婆一頓拐杖,怒道:『叫你走,丫頭聽不懂?快走,走!』
譚月吟聽了心裡有氣,便道:『哼!不過一碗茶水,何必吝嗇若此?太也不近人情。姑奶奶想走便走,要留便留,卻輪不到你來呼喝!』
老婆婆問道:『丫頭執意不肯走?』
譚月吟道:『不走。』
老婆婆又問:『丫頭執意要喝茶?』
譚月吟道:『無茶清水也可。』
老婆婆哼一聲冷笑,點頭道:『好。丫頭稍候。』
她轉身走入廚房,不久便手顫顫地端了一碗茶來,放在桌上,說道:『你……喝吧。』
譚月吟見她神色有異,聲音發抖,心下起疑,當下謹慎地端起茶碗,鼻下一嗅,輕嘗一口,突然『噗』一口吐掉,大怒道:『果然是下三濫的蒙汗藥!原來是家黑店!』說著拔劍出鞘,直抵老婆婆胸口。
老婆婆見事敗漏,反而鬆了一口氣,側過頭道:『既然被你發現了,要殺要刮,悉聽尊便。』譚月吟問道:『你是何人?害我有何目的?同謀還有何人?從實招來!』老婆婆長嘆一口氣,哽咽說起事情原委。
原來老婆婆夫家姓常,人喚常婆婆,帶著孫女小常,還有一養女小麻,在此經營酒館客棧已有多年,做的是正經生意,一向安生。直到數日前,突然出現一夥歹人,見酒館位置好,往來客人多有身懷巨款的行商,於是便要常婆婆以蒙汗藥下毒,迷昏客人,行商則搶其錢財,女子則賣入青樓,大發橫財。常婆婆聽了勃然大怒,斷然拒絕,直斥歹人為非作惡。歹人老羞成怒,動手抓了小常小麻兩人,以脅迫常婆婆就範,留話道:『老不死的婆娘,想要贖回這兩個白白胖胖的小姑娘,便照我說的做!你放倒送來一個客人,我便還你一個孫女!』
往事說完,常婆婆用力頓著拐杖罵道:『歹人心思惡毒,這勾當只要我做了一次,便被他們抓住了把柄,縱然救回孫女,只怕以後永遠要受制於人!我思來想去,無法抉擇,這才索性關起了門,不做生意了!』沒想到,偏偏遇上這麼一個不知好歹,趕也趕不走的客人,常婆婆一番天人交戰,以為天意難違,這才將那下了藥的茶送到譚月吟面前。
譚月吟聽了微微動容,收起了劍,作揖道:『原來如此,這倒是我錯怪婆婆了。這夥歹人姓甚名誰,在何處扎寨,你可知道?』常婆婆道:『那頭目人喚顧老大,就在這白土山上,穿過後面樹林,爬到山坡最高處便是。』譚月吟淡淡道:『你在此等著,我去把歹人殺了,救你孫女回來。』常婆婆驚道:『丫頭雖然懂得武藝,但歹人人多勢眾,你一人怎麼能行?』譚月吟慘然一笑,道:『如若不行,那便被他們殺了算了,反正我也生無可戀。』
——
沿著山路來到山上,果然看見有十多處茅房,數十個凶神惡煞的彪形大漢三五成群,喝酒賭博各幹各事。譚月吟拔劍出鞘,毫不停留大步走入,有人前來喝聲阻攔,譚月吟二話不說揮劍便殺。寨內立時驚動起來,都抄起傢伙出來迎戰。好在這些都是平日專門打劫落單行商的尋常山賊,身上並無多少武功,譚月吟以一敵眾,不落下風,烈日下劍光飛舞,不斷有人應劍倒下。饒是如此,所謂雙拳難敵四手,幾個回合下來,她身上也掛了幾道彩。但是她卻像是毫無知覺似的,絲毫不顧自家傷勢,只一味的搶攻殺敵。自從被鐵見南以死相拒以來,滿腔委屈無處發洩,如今殺戒一開,即如洪水破堤而出,又想起昔日無劍四友攜手勇闖九王寨,奈何桃花依舊人事全非,心裡又恼又恨又羞愧,於是手下豪不留情,彷彿眼前砍的不是山賊,而是自己心裡一幅一幅過去的回憶。
也不知殺了多久,山賊死的死,逃的逃,她意猶未盡,喘著氣,垂著劍,繼續往寨子裡走,這時一人擋著去路,她抬頭一看,是一個身形威武的彪形大漢,手握一把大鋼刀,看來正是山賊頭目顧老大。顧老大漲紅了臉,怒不可遏,大喝一聲,舉刀砍了過來。譚月吟不假思索,舉劍擋刀,不料鋼刀沉重,力逾千斤,加上經過一輪惡戰,劍身早已滿是缺口,只聽『噹!』一聲,長劍竟已斷成兩截。
這一聲清脆響亮,總算喚醒了譚月吟。她心下一凜,急忙側身驚險避過刀鋒,不料對方變招極快,一個左勾拳幾乎同時打來,譚月吟待要反應,才突然發覺自己氣喘如牛,疲累乏力,連日來的苦行加上一輪惡戰,早已透支體力,已是力不從心,『嘭!』地一聲,斗大的拳頭重重打在胸口之上,人已橫著飛開丈許落地。
顧老大哈哈大笑,舉刀乘勝追擊。譚月吟勉力坐起,只覺五內翻騰,根本無法再招架,心裡暗道:『我命休矣!』突然一旁跳出一個身影,手握長槍,倏地竄到顧老大身後,趁他正得意忘形之時,一槍狠狠刺入,貫穿背腹,顧老大淬不及防,瞪圓了雙眼,還沒來得及回頭看看兇手,便已氣絕倒下。
譚月吟撿回小命,心神略定,方始看清,殺人者卻原來是一位年方七八歲小女孩。女孩神情有些驚恐,更多的卻是恨意。譚月吟微感詫異,問道:『你是小常?還是小麻?』
女孩搖頭道:『我姓顧,這惡賊是我爹!』
譚月吟當場愣住,女孩小顧繼續道:『他作惡多端,死有餘辜!你是來救小常和小麻的?我帶你去!』
譚月吟後來才知道,小顧的娘親本來也是良家婦女,被顧老大強行擄走,強娶為妻,不得已當了個押寨夫人。但顧老大對妻子卻絲毫沒有愛惜之情,而只有欺壓凌辱。後來生了個女兒,顧老大覺得是個賠錢的貨,則更是氣惱,愈加虐待母女兩人,兩人在寨中日子過得比尋常人家的下人更為不堪,要逃走又無能為力,後來母親不堪虐待,生病而亡,於是小顧心裡對這個『爹』是恨之入骨,加上年紀大了漸漸懂事,目睹歹人種種惡行,心裡早已萌生殺父除惡的念頭。這次遇上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於是鋌而走險,弒父於槍下。
當下譚月吟跟著小顧,在一間茅屋中找到了小常和小麻。自從兩人被抓,小顧便曾多次偷偷照料,給她們帶些伙房偷來的食物。三個年齡相若的小女孩,一見如故,本已在偷偷策劃著如何逃出去。兩人除了吃了些苦頭,卻也並無受傷。所幸兩人都還只是七八歲的小女孩,如若再大上幾年,恐怕早已遭到了無情的蹂躪糟蹋。
譚月吟見小顧如今也是孤苦伶仃無依無靠,便提議她隨自己下山,小顧也願意,於是一把火把寨子燒了,一行四人一同下山回到常婆婆的酒館。
卻說常婆婆在酒館內等得坐立難安,見四人回來,大喜過望,又見譚月吟渾身是傷,嚇了一跳,忙問道:『丫頭,你怎麼傷成這樣?』譚月吟低頭一看,才發現自己身上果然多處掛彩,衣服都被鮮血染紅了大半。這一看,突覺天旋地轉,喉頭一甜,一口鮮血湧出,當場昏厥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