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潘七娘的醫術果然有妙手回春,起死回生之效,在她的的治療下,三天之後,譚月吟果然藥到病除,完全痊癒。但也正如她的診斷:『本來只是小病一場,主要是這丫頭心有鬱結,致使病情加重。說白了就是她本人活膩了。身上的病老娘藥到病除,但心裡的病卻只能靠她自己了。』譚月吟身體好了,卻依舊悶悶不樂,每想到過世的鐵見南,心裡便被掏空似的,只覺生無可戀。她知道鐵見南葬在後山,卻也始終不敢前去祭拜。
這一晚,她依舊難以入眠,走出院子,見到顧九月正在練劍,但練的卻不是自己所傳的劍法。她見這劍法似曾相識,卻又略有不同,不由得一時興起,撿起一根樹枝,便跳了過去,和顧九月過起招來。老少一來一往,打得很是盡興,在這仲秋之夜,兩人都痛快地出了一身汗。
盡興之後,顧九月丟下長劍,跪下道:『九月未問準娘親和譚姑姑,便擅自另拜了師父,回來以後也一直未有機會禀告姑姑,求姑姑原諒。』
譚月吟扶起她,笑道:『那有什麼?我們月影樓內不以師徒相稱,你能有緣拜得他為師,正是你的福分。』
『他?』
譚月吟道:『你使的這套劍法,看似平凡,實則大巧無奇,包羅萬象,妙用全在臨陣拆招,正是他一直以來的路數,幾十年了,他一點都沒變。姑姑今天能再次看見他的劍法,和他的劍法過招,姑姑很是開心。』
顧九月抿嘴一笑,道:『但姑姑還是猜錯了。姑姑的「他」只是代兒子收我為徒,所以他是九月的師公。』
譚月吟問道:『哦?那是為何?』
顧九月微微臉紅,道:『九月猜想,鐵劍門只剩師公和孫子鐵無咎了。師公若是收我為徒,那我豈非成了鐵無咎的師姑?師公要讓鐵無咎教我劍法,所以要九月當他師妹。』她一頓又繼續說道:『九月還猜,師公還有另一層意思。師公想讓九月學了姑姑的劍法,再學鐵劍門的劍法,那九月便是你們兩人共同的傳人了。』
譚月吟聽了,毫無掩飾的暢懷大笑起來,點頭道:『嗯,嗯,還真虧他想得出來。』這一場突如其來的過招,一席三言兩語的談話,似乎讓她積聚心中多年的鬱悶一掃而空。與其執著於過去的傷心,何不緬懷以前的歡樂,緬懷當年一起的暢飲論劍,懲惡鋤奸,快意江湖。因為心中的鬱結,她放下手中劍已經多年,此時突然感覺心血來潮,胸中劍意澎湃,她拿起顧九月的劍,暢快地揮舞了起來,昔日年輕時對劍道的痴迷瞬間回歸,劍隨意走,身隨劍走,劍意一瀉千里,說不出的暢快淋漓。
趁著夜色,她又一口氣獨自跑到了白土山上,在鐵見南的墳前,自言自語,又哭又笑,坐了一整夜,直到天明。四十年以來心中的鬱結,這一夜總算解開了。
此後每個晚上,譚月吟和顧九月兩人都一起練劍,時而互相餵招,時而各自鑽研。顧九月自從受到鐵無咎點播,明白了鐵家劍法的奧義後,憑自己的天資,也漸漸掌握了其中一些招式的妙用。所謂一理通,百理明,以一樣的道理加諸到譚月吟所教劍法之上,也頓時威力大增。要用此理練劍,最重臨陣過招,當年鐵無咎雖不能親自下場,但在旁觀摩,以口出招,其道理也是一樣。有譚月吟相助過招,短短時日,顧九月劍法也大有精進。
顧九月見譚月吟心情大好,便把此前出門的經歷,對她詳說了一遍。事關鐵劍門滅門血案,譚月吟也聽得很用心。最後顧九月問道:『穴殺幫人那種亦刀亦爪的武功,姑姑以前有否見過?』譚月吟細想半響,緩緩搖了搖頭,然後嘆道:『如此說來,這幫人不但害了鐵劍門,也殺了你娘。他們是見南大哥的仇人,也是我們的仇人。』
——
某天晚上,兩人列常練劍,譚月吟卻突然停下,朗聲說道:『小伙子,別看了,出來吧。』
只見呂成凌靦腆地從樓裡走出來,行禮道:『晚輩只是偶然走到窗前,並無意偷看前輩練劍,打擾了前輩,還請恕罪。』
譚月吟笑了笑,又道:『還有那位小丫頭,你也出來吧。』
又見花尋楓也推門走了出來,但她卻是大大方方地,沒有絲毫歉意,並說道:『前輩在竹樓院前練劍,自然是任誰走過都看得見,實不相瞞,我看好幾個晚上了,我陀羅島的武功遠在前輩之上,實在沒有必要偷學。』
偷學別家武功已是江湖大忌,她還如此出言不遜,顧九月聽了急忙圓場道:『楓妹妹向來說話率直,快言快語,姑姑莫要放在心上。』
不料譚月吟卻絲毫不以為意,反而笑道:『姑姑聽說鐵劍門還在時,大開門戶,任何人想要學,盡可入門觀摩。這肯定是見南大哥的主意。武學之藝,教學相長,何必藏私?』她一頓,突然問道:『你們兩人,來到月影樓作客,吃的可還足夠?睡得可還踏實?』
花尋楓一怔,不知此問何意,不敢亂答,呂成凌卻老實道:『多謝前輩關照,此處遠離塵囂,清幽寧靜,很是舒適。』
譚月吟抿嘴笑道:『你們來了這些天,老身也觀察了不少。你們兩人,一正一反,一巧一拙,一個老實巴交,一個工於心計,一個心狠手辣,一個謙遜多禮。如能相互調和,正好相得益彰。』
花尋楓冷冷道:『還有一主一僕,我是主人,他只是俘虜,請前輩莫要忘了這層關係。』
譚月吟不以為意,繼續道:『你們是客人,老身作為東道,願各自傳你們一套武功,以為地主之誼,你們可願意學?』
呂成凌對師門的長生訣甚是自負,本來無意學其它武功,但他為人『謙遜多禮』,從來不好意思拒絕人,於是拱手作揖道:『前輩願意賜教,晚輩恭敬不如從命。』
花尋楓的心思則更明確了。她心想連鐵見南的武功也未必在娘之上,你一個過氣的『無劍四友』,武功有何看頭?但她一瞥眼,看見顧九月眼露懇求之意,便只好看在她的面子上,勉強點了點頭。
譚月吟喜道:『老身這兩套劍法,乃是近日有感所創,寄情之作,本來難登大雅之堂,難得你們不嫌棄,肯替我傳承下去,老身在此先行謝過。』
呂成凌聞言,折下兩根樹枝,遞了一枝給花尋楓,充作長劍。花尋楓見譚月吟說得誠懇,也只好收起張狂,心想權當孝親敬老,便陪你玩玩。
譚月吟道:『老身的第一套劍法,取名「離魂」,要傳給小丫頭。劍法只有三式,但卻各有變化,你瞧好了。第一式,倩女離魂。』
傳說古時有女名倩娘,因為父母反對,為了追隨情郎,不惜魂魄離身而去,與情郎結成夫妻。多年後兩人攜手回家,方始發現倩娘肉身仍留在當地。這一式身法縹緲如魂,出劍虛實莫測,確有離魂之意境。
譚月吟一邊揮舞長劍,一邊講解招式變化,花尋楓本從未學過劍術,但她天生聰明,悟性極高,此時認真聆聽,依樣比劃,也很快上手。
譚月吟講完第一式,又接著教了第二式『碧海青天』,第三式『魂牵梦萦』。傳說嫦娥飛昇,從此獨守廣寒宮,夜夜凝望空闊的碧海青天,孤寂淒涼,心上之人不可企及,只能在魂夢之時,思之念之,牵之萦之。這三式名稱,實為譚月吟自述寫照,難怪她喻為寄情之作。
三式教完,花尋楓發現雖然只有三式,但卻是變化多端,各有妙用,然而和自己的陀羅遊龍掌相比,還是不過爾爾,是以她只是淡淡地拱手說道:『謝過前輩傳功。只是我平日慣用掌法,並不攜劍,這套離魂三式怕是極少能派上用場了。日後如若遇見合適之人,我自當替前輩轉傳此功,也免得白費前輩一番功夫。』
此話雖然說得客氣,但言下之意其實極為不敬,任誰都能聽得出來,不過譚月吟卻絲毫不以為意,反而笑道:『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然後譚月吟又轉身對呂成凌說:『老身的第二套劍法,喚作「斷腸」,就傳給小伙子吧。劍法同樣也只有三式,你要看仔細了其中的變化。第一式,桃花流水。』
桃花有心隨流水,流水無意戀桃花,人間情愛之無奈,莫過於此。這一式使將出來,提、抽、帶、削如行雲流水,暗藏刺、點、撩、挑如點點桃花,煞是好看。呂成凌一聲喝彩,提起樹枝,凝神觀摩,依樣練習。
講解完畢,譚月吟繼續教第二式『斷雨殘雲』,第三式『相忘江湖』。
相傳巫山有神女,旦為朝雲,暮為行雨。興雲播雨,則男女歡愛,斷雨殘雲,則相愛難成。相愛既已難成,相伴徒添傷感,不若相忘於江湖。這三式名稱,看似絕情,實為譚月吟之哀怨。
傳功完畢,呂成凌心裡的感受其實和花尋楓並無二致,但他依然恭敬行禮,說道:『前輩的斷腸三式,各有獨到之處,晚輩定然時時練習,不敢有負前輩寄望。』
譚月吟見兩套劍法各有傳人,甚是滿意。她嘴角微顫,似乎還有話未說,但最後還是吞了回去,只是看著兩人的眼神中,卻充滿了欣慰又調皮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