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宴上,風長聲怒火沖天,卻不形於色,當下隨意說了些場面話,便親切地拉起了鐵無咎的手,一起走下了臺,離開了練武場。他親自帶著鐵無咎,從大門走進了議事主殿,又從後門穿了出來。明總管匆匆趕上,問道:『掌門,鐵公子是否安排在客房呢?』風長聲一肚子火,總算找到了個機會發洩,他回頭怒罵道:『多管閒事!誰讓你進來的?外面的客人誰來招呼?滾!』明總管一驚,他在長生門十多年,從沒見過掌門發這麼大脾氣,不由得嚇出了一身冷汗。
風長聲沒再管他,拉著鐵無咎繼續往內走。又穿過了兩進院落,來到了一座人工池邊。鐵無咎打量四周環境,雖是夜晚,燈光昏暗,但仍依稀可見,人工池很是廣闊,橫跨了整座院落,養了些荷葉蓮花,左中右一共有三道鋸齒形廊道可以過池,池心中央有一座八角形大樓,四面環水,只有一條廊道相通。風長聲不作停留,便往池心大樓走去。待得走近,鐵無咎看見門上匾額,寫著三個大字:『羽化閣』。他還看到,這座樓與別不同,竟然是用花崗石砌成。風長聲開啟機關,一塊巨大花崗石緩緩移開,兩人走了進去,門又自動關上。
一路走來,風長聲都一言不發,鐵無咎也一句沒問,只是仔細地觀察著四周環境。進入了閣內,風長聲終於放開了鐵無咎,冷冷問道:『賢侄可知,這是什麼地方?』
鐵無咎打量了房內的裝飾,笑道:『此樓位於池水正中,外人無法接近,以巨石砌就,密不透風,外人更無法打擾。樓外有蓮花池,樓名叫羽化閣,侄兒猜想,這裡如果不是世伯閉關練功之密室,便是世伯修道成仙的洞府了。』他一笑,又接著道:『無論如何,此處隱秘之極,想必裡面無論發生什麼事,外面的人都聽不見看不見,是一個說話的好地方,更是一個殺人的好地方。』
風長聲再也忍不住,突然回身一爪扣住鐵無咎咽喉,怒道:『你真以為我不敢殺你?只要我稍一用力,你便立刻氣絕身亡!』
鐵無咎強忍著疼痛,說道:『我如果沒做好萬全的準備,又豈會來此送死?只要我有任何不測,你的秘密立刻便會傳遍天下!』
風長聲道:『我是中原大俠,武林盟主!你的片面之詞,又豈會有人相信?』
鐵無咎苦笑道:『當然不會有人相信,否則我剛才便已當著群雄的面,全盤托出。不過,當中只要有十之一二的人,信了我說的十之一二,也夠你麻煩的了,你不妨試試看!』他一頓又道:『更何況,我才進你長生門不過半天,如果不明不白地死了,你中原大俠和長生門威名掃地不說,還會有極大的嫌疑!侄兒為風世伯著想,以為風世伯非但不能殺我,還得確保侄兒平安無事,活蹦亂跳!』
說完這句話,他臉色鐵青,已幾乎窒息氣絕。風長聲怒不可遏,卻又不能真的殺了他,只好鬆手放下他,再冷冷說道:『我即便不殺你,也一樣可以令你生不如死!』
鐵無咎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笑道:『既然生不如死,那我還活著幹什麼?我有一千種令自己死亡的辦法,其中有一半,會讓人毫不猶豫覺得,你就是兇手。比如說,這樣!』說罷,他突然發了瘋似的,往牆上衝去,似乎要撞牆而死。牆是堅硬的花崗石,他衝得是如此決絕,如此狠心,毫不留力,如果風長聲不出手阻止,他的腦袋馬上便會撞個稀巴爛。
這是一場心理戰,也是一場豪賭。賭的便是風長聲不敢讓自己死。對他而言,如果此時不能在心裡上戰勝風長聲,那麼自己留在長生門便將會是凶險萬分,與死無異,所以他看似以性命做賭注,其實卻是背水一戰,不得不賭。
風長聲是個聰明人,他完全明白鐵無咎的心思,可是越是如此,他便越是憤怒,因為他此時的確別無他法,的確不能讓他去死,於是萬分不情願下,他還是出手攔下了鐵無咎。
鐵無咎哈哈大笑,風長聲則鐵青著臉冷冷問道:『好,我不殺你。那麼你來我長生門,到底有何目的?』
鐵無咎道:『明人面前不說暗話,我來就是為了蒐集你過去作惡的證據。我難免會到處走走,找人聊聊天,甚至翻一翻你長生門的賬本。在找到足以指證你的證據以前,在其他人眼裡,你還是我的風世伯,我也是你的乖賢侄。』他知道以風長聲的自負,絕對不會認為他能找到任何蛛絲馬跡,所以坦白相告,反而更能令他放下戒心。
果然風長聲一聲冷笑,毫不在意,反而收起了臉上的猙獰,恢復了大俠的樣貌,說道:『鐵賢侄,我長生門不比你鐵劍門,這裡門規森嚴,尊卑有序,你雖不是我門人,但在此借住,也要循規蹈矩,安分守己,懂了嗎?』
鐵無咎笑道:『長生門人,行義修仁,這個侄兒自然曉得。風世伯,你難道就沒別的話想問侄兒了嗎?比如,問一問,侄兒到底知道了您的多少秘密?』
風長聲的確很想問,但他不笨,他知道問了也是白問,鐵無咎答了也是白答,因為他根本不會相信他的話。鐵無咎也是聰明人,他當然也知道風長聲的想法,所以他根本不打算回答。他笑著自己打開了石門機關,輕鬆地離開了石樓。他知道自己計劃的第一步已然大獲全勝,從此他便可以在長生門來去自如,放心地進行計劃的第二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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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段鐵無咎說得輕描淡寫,但是顧九月卻聽得出來,當時的凶險,不亞於一場真刀真槍的惡鬥,彷彿親臨現場,心有餘悸。花尋楓倒是不以為意,問道:『那你的第二步計劃是什麼?』
鐵無咎微笑道:『風長聲如何也沒想到,我的第二步計劃,在我離開石樓的時候,便已立即開始了。』他一頓繼續道:『我一直覺得,風長聲日理萬機,身邊必定有一些親信或得力助手。這些人當中,很可能有幾個,專門為他幹一些檯面下的勾當。那麼這些人見到我的出現,是否也會感到很震驚,很慌張,很想找主人商量一下對策?』
花尋楓點頭道:『這個想法很合理。江湖上都知道,明總管不但是長生門的萬能管家,更是風長聲最得力的助手,難道是他?』
鐵無咎搖搖頭,答道:『我原本也作此猜想,但看見風長聲對他的一頓臭罵,已經讓我排除了他的嫌疑。當時從石樓出來以後,我藏身在池畔一座假山之後,緊盯著石樓,等了片刻,果然看見一個人走了過去,進了石樓。這個人在石樓中待了很久,才和風長聲一起走了出來,若無其事地回到前院宴會之上。當時除了我的突然出現,大概沒有別的事,足以讓這兩人冷落前院賓客這麼長的時間。那麼這個人是否就是風長聲邪惡面的親信?是否就是鐵劍門血案的知情人?看到這個人的出現,我實在不得不感到驚訝。』
顧九月急道:『求你別賣關子了,這個人到底是誰?』
鐵無咎道:『此人就是長生五俠中的三弟子,』他一字字說道:『姜成鼎!』
這三個字說出口,呂成凌呆滯的臉上終於出現了變化。他的眼神隱含怒意,可是表情卻覺得可笑可悲,他很想替姜成鼎辯護幾句,可是卻似乎連自己也無法說服。他哼了一聲,說道:『照你這麼說下去,長生門豈非沒有一個是好人了?』
花尋楓聽了冷哼一聲,道:『原來你有在聽啊?我還以為你靈魂出竅了呢。』
鐵無咎輕輕一笑,道:『呂大俠先別自暴自棄,我知道你身上肯定也有非常有趣的故事,待我說完,還要請教。至於我到底有沒有冤枉了姜成鼎,聽下去自有分曉。』
花尋楓沉思半響,道:『可是到目前為止,這一切都只不過是你的猜測而已。』
鐵無咎點頭道:『不錯,但至少是一個值得懷疑的對象。所以在接下來的日子裡,我就一直在長生門裡收集更多的線索。』
顧九月奇道:『難道風長聲真的就讓你隨意在長生門裡走動,絲毫沒有防範?』
鐵無咎笑道:『那當然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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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無咎被安排住進了一間精緻的客房。在下人的伺候下,他愉快地洗了一個熱水澡,換了一身新衣裳,再舒服地一覺睡到天亮。
第二天,他一推開房門,便見到了明總管。明總管雙手搭在腹前,恭恭敬敬地站在門口,也不知他已經等了多久,但臉上卻沒有絲毫不耐煩,反而帶著令人愉快的微笑,他微微鞠躬,說道:『鐵公子早,昨晚睡得可還好?』
明總管雖是下人,但卻是下人的總管,在長生門內,也是有著呼風喚雨的權力,此時如此畢恭畢敬,鐵無咎心裡微微一凜,清了清喉嚨回禮道:『褥軟被暖,舒服之極。明總管找在下有事?』明總管說道:『掌門已經吩咐過了,鐵公子是長生門的上賓貴客,此後公子的衣食住行,都由小人親自操辦。』鐵無咎道:『江湖上誰不知道,長生門內事無大小,都有賴明總管看顧,長生門才如此有條不紊。明總管日理萬機,在下何德何能,敢勞明總管費心?』明總管道:『公子過譽了。門內其它事物,小人都已交託完畢,無需再費心,從今以後,公子儘管把小人當作是貼身書僮就是了,這也是掌門的吩咐。』鐵無咎嘿嘿乾笑幾聲,心裡明白,這是風長聲對自己的監視。明總管還繼續說道:『掌門還說了,公子想要到處走走,找人說說話。公子想去哪,找誰,只管吩咐,都由小人帶路。不過,眼下一大清早,風和日麗,公子可想要先用些早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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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點設在花園的一個涼亭裡。從涼亭望出去,是一片雅緻的園林景色,雖是仲秋之際,卻還是柳綠花黃,水清石華。
早點是兩盤精緻的點心,和一碗鮮甜的黃河鯉魚粥。鐵無咎一邊吃著早點,一邊有的沒的打聽著長生門的事,明總管都禮貌地一一作答。然後鐵無咎突然問道:『明總管覺得,風世伯是一個怎樣的人?』明總管彷彿對這個問題已經想過無數遍,不假思索馬上回道:『德合於天地,武獨步四方,窮萬事之終始,協庶品之自然,明並日月,化行若神。掌門無論是人品還是武功,都是天下第一,堪稱聖人。』
鐵無咎對這個答案並不意外,只是心裡暗暗嘆息,問道:『何以見得?』明總管一陣遲疑,然後說:『從小人自身的經歷,可見一斑。』他毫不掩飾,娓娓說出當年往事。
原來明總管本來只是一戶財主的家奴,約十年以前,當時他二十五歲,好不容易攢夠了錢,娶了媳婦,不料財主竟然貪戀妻子美色,誘拐後姦殺,並把自己趕出家門。當時他萬念俱灰,痛不欲生,正要投河自盡,上天終於眷顧,讓他遇上了風長聲。風長聲憑著一身絕世的武功和過人的機智,不但收留了他,更幫他四處尋訪,收集財主犯案的證據,上衙門狀告財主,此案當時還驚動了所有人,舉城矚目,長生門名聲大噪。財主最後被判刑,落得家破人亡。當時明總管問道:『恩公武功蓋世,何不一刀殺了惡人了事?』風長聲答道:『殺人容易,服人難。我長生門一向以德服人,以暴易暴,非我俠義之輩所為。』明總管感佩交並,便留在長生門當個小廝。他辦事謹慎穩重,一絲不苟,心思細密,刻苦耐勞,幾年以後,風長聲賞識他的才幹,不但出錢幫他續弦,更擢升為總管。
最後,明總管說:『掌門對小人恩同再造,宛如活菩薩。敢問公子,如此人物,豈非聖人?』
鐵無咎默默聽完,仰頭想了良久,才說道:『這件案子案發之時,我還是個孩子,但是後來也聽人說起過。聽說當時長生門新立不久,經此一案,聲名大噪,樹立了很好的聲望,從此登門拜師的人絡繹不絕。所以說通過此案,長生門也得了很大的好處,明總管認為對不對?』
明總管說:『天道酬勤,地道酬善。這正是掌門好心有好報。』
鐵無咎又道:『可是如果當時風世伯聽你之言,一掌殺了財主了事,事情的發展也許就大不相同了。』
明總管說:『這也正說明掌門深謀遠慮,高瞻遠矚,其眼界非小人這等凡人所能臆想。』
鐵無咎唯有暗自苦笑。但這一席話,卻已讓他對明總管有了初步的了解。明總管對風長聲的忠心,來自於他對風長聲為人的敬仰。那麼風長聲黑暗中的齷齪勾當,自然不會讓他知道分毫,從他的口中,大概不能直接探出有用的消息。他起身拍拍肚子,笑道:『感謝明總管佳餚招待,現在該去別處走走了。』明總管問道:『公子想去哪,小人帶路。』鐵無咎道:『有道是入廟拜神,進屋叫人,自然是得去見一見長生門中的各位公子大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