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呂凌的背影,花尋楓不知為何,一陣悲傷哀愁,油然而生。或許正如她所說,她此前從未覺得人命的價值如此之重,即便是陀羅島上的姐妹被殺之時,她也是憤怒多餘哀傷。今天晚上,她卻親眼目睹了三個人,因出手相救自己而命喪黃泉。嚴格來說,露晨、雨夕還有胡成亭,對自己而言,都是陌生人,但她卻真切地感到了一股哀痛之情。
呂凌任由雨水打在身上,吃力地抱著死去多時的師弟,走得搖搖晃晃,彷彿隨時可能倒下,但卻還是堅持要把師弟帶離長生門,越遠越好。花尋楓也很想成全他,可以的話,她甚至希望露晨和雨夕也能享有同等待遇,但現在真的還不是傷春悲秋的時候。她不得不提醒呂凌:『風長聲絕不會善罷甘休,遲早有人會追上我們,你我都有傷在身,只怕應付不了。帶著五公子,我們是走不遠的。不如早些……早些讓他入土為安吧。』
呂凌停下,悲痛地點了點頭。
他們此時本來走在通往青松鎮的大路上,離長生門並不太遠。呂凌走入路旁草叢,一直向前,直到遠離了大路,進入了一處比較茂密的林區,才終於把胡成亭放下。此處環境荒野,而且還在無疆原界內,本來不是理想的安葬之地,但此時也別無選擇了。他拿起地上石塊,便開始挖了起來,就算筋疲力盡,也強迫著雙手不停揮動,彷彿回到了陀羅島下秘道一般。花尋楓見狀,只好上前幫忙。兩人都身受重傷,本來即便是要逃亡趕路也覺渾身無力,此時要挖一個可以埋人的坑,更是艱難。但花尋楓知道此刻要勸也勸不了了,也只好聽天由命吧。
不料呂凌似乎也明白了花尋楓的想法,他說道:『楓姑娘,我不能棄五師弟於不顧,但你和他卻沒有半點關係。趁風長聲的人還沒追上來,你先走吧!』
花尋楓怒道:『你以為天底下就你一人講義氣?你我也不是頭一遭一起出生入死了,要是再說這些話,就是瞧不起人了!』
呂凌聞言,心裡感動,於是不再說話,埋頭挖坑。
也不知挖了多久,三個黑衣蒙面,手提單刀的男子,從三個不同的方向,靜悄悄的走了過來。他們的刀藏在黑布之下,以免晃光驚擾了獵物,但一雙眼睛閃著殺氣,卻是遮掩不住。呂凌和花尋楓彷彿絲毫沒有發現他們,但等到黑衣人走到一丈以內,形成包圍之勢之時,呂凌手下不停,卻突然朗聲道:『穴殺幫的朋友,你們終於還是來了。』
三個黑衣人同時停下腳步,其中一人嘿嘿笑道:『什麼穴殺幫,那只是你們亂叫的名字,不過沒錯,我們來了,你們也該死了。』
呂凌道:『要打要戰,呂某奉陪,但實話實說,我們勝算不大。所以可否勞煩各位先等一等,等我們把坑挖好,把人埋好,再一決生死?』
說話的黑衣人嘿嘿笑著,彷彿聽到了一個很好笑的笑話。他正想回話,另一個黑衣人卻突然說道:『好。』這人的聲音低沉沙啞,但他似乎是三人中的頭領,他一口答應了這個無理的要求,其餘兩人面露訝異之色,但卻不敢違背。
呂凌和花尋楓一直埋頭苦幹,但一聽到這把沙啞的聲音,都忍不住抬頭看了他一眼。
於是在漫天細雨之下,三個黑衣人就站在一旁,磨拳霍霍,等著殺人,待宰的獵物則在中間辛苦挖坑,只求安葬兄弟。
好不容易,等到呂凌和花尋楓埋好胡成亭的遺體,黑衣人早已等得不耐煩,不斷催促了。花尋楓卻說:『呂凌,你不給五公子立個墓碑嗎?』
呂凌搖頭道:『此處太靠近長生門,立碑只怕長生門人騷擾五師弟。五師弟只是在此暫居,日後我還要來帶他去一個更好的風水寶地的,所以這裡只要你我認得就好。』
花尋楓點點頭,又指著黑衣人問道:『那他們呢?』
呂凌望向那個聲音沙啞的頭領,頭領冷冷道:『我們得到的指令是殺人,除此以外,一蓋不管。』
呂凌拱手道謝,然後和花尋楓兩人重新提起長劍,擺好了架勢,說道:『久等了,來吧!』
一旁的黑衣人等的就是這一句,話音未落,他已亮出了單刀急衝而上。但他衝得快,那頭領卻比他更快。頭領一躍上前,宛如餓狼撲食,但目標卻不是呂凌和花尋楓,而是另外兩個黑衣人!那兩人全無戒備,都被打了一個措手不及,只一個回合,便已被頭領一刀劃破咽喉,氣絕身亡。
呂凌和花尋楓大感震驚,驚的不是頭領的臨陣倒戈,而是他的良心未泯,因他們早已從鐵無咎的述說當中,知道了這個聲音沙啞的黑衣人的真實身份。呂凌一驚過後,長嘆一聲,說道:『三師弟,謝謝你。』
那頭領當然便是『百會』姜成鼎。兩人把他認了出來,他沒有感到驚訝,他早已料到鐵無咎會把百會的身份相告。他來的時候絕沒想到自己竟然會做出臨陣倒戈的事,但他也絕沒想到呂凌會為了胡成亭而把自己置於險境,這種兩肋插刀的兄弟情誼,他很嚮往,卻求之不得。十年以來,他受風長聲要挾,殺了很多人,本來已漸漸麻木,但與鐵無咎之間的一席話,卻讓他重燃希望,他不求救贖,而只望有朝一日,能有懺悔的資格。這一刻,他多想衝上前擁抱二師兄,傾訴他心裡的話,他佩服呂凌反抗不義的勇氣,也羨慕呂凌逃離師門的幸運。但多年的孤獨,已讓他忘了如何敞開心扉。這時,他恢復了本來的聲音,但卻只是冷冷地說道:『我不是你三師弟。既然離開了長生門,就別再回來了,走吧!有多遠走多遠!』
花尋楓問道:『我們走了,你如何向風長聲交代?』
姜成鼎道:『沒什麼好交代。「巨骨」和「小海」是你們殺的。我趕到之時,你們已消失無踪。我的手下還有十二人,都正在趕來的路上。我們會分成兩隊,往東南兩個方向追殺你們,這是最合理的逃亡路線。但是幾日以後,我們找不到任何線索,還是會往其他方向去追的。下一次再讓我們追上,我們出手將會更重,也不會再有人出手相救了。你們聽清楚了嗎?』
呂凌點點頭,道:『聽清楚了。姜兄弟,今日我們先行一步,但你的事,我們,還有鐵兄弟和顧姑娘,都放在心上。有朝一日,我們還會回來找你的。』
姜成鼎沒有再說話,幾個起落,便消失了在黑暗之中。他的話說得很明白,所以呂凌和花尋楓無需商量,便轉而往北走去。他們不敢回到大路,而只是在林間穿行,直到繞過了長生門,走出了無疆原的範圍,才鬆了一口氣。
一直緊繃著的神經鬆了下來,兩人這時終於發現體力已被透支到了極限。他們互相扶持著,踉踉蹌蹌地一路朝北走著,腦袋迷迷糊糊,也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到了何處,呂凌突覺五內翻滾,喉頭一甜,一口鮮血奪口而出,然後眼前一黑,便倒地昏迷了過去。花尋楓一驚,正要蹲下查看,不料自己也好不到哪去,但覺腦中一陣暈眩,也跟著倒在了呂凌身上,失去知覺。
——
花尋楓迷迷糊糊之中,似乎聽到了一陣輕輕的『噗噗、噗噗』的聲音。她感覺眼皮重逾千斤,好不容易掙扎著把眼張開,卻迎來一陣刺眼光芒,這才發現原來天已大亮。
他們還在昨晚昏倒的地方,而且天上還在繼續下著糾纏不休的綿綿細雨。好在他們所在之處,恰巧在一棵大樹底下,這一晚為他們擋去了不少雨水。
花尋楓還發現自己竟原來倒在了呂凌身上,頭正好就枕著他的胸口。那『噗噗』之聲,原來是他的心跳聲,她甚至還能感受到呂凌身上傳來的陣陣男子氣息。她嚇了一跳,急忙坐起身子,卻只發現了更令人尷尬的情形。原來呂凌早已醒了過來,卻一直躺著不動。這時,他正眼睜睜的看著驚慌中帶著一絲嬌羞的花尋楓。花尋楓紅著臉生氣道:『你早就醒了?幹嘛不叫醒我?』
呂凌一怔,也爬起身靦腆地說道:『不敢驚擾楓姑娘。』
花尋楓見他神色誠懇,只好把氣往肚子裡吞。她把內息運轉一周,覺得內傷不見好轉,但睡了一夜,體力總算有所恢復。於是問道:『我們現在身在何處?』
這一帶離長生門不是太遠,附近地形呂凌還是知道的。他環顧一圈,答道:『此處往北五里,有座小村莊,再往北五里,便到黃河了。我們體力透支,飢寒交迫,不妨先到村里去,找些吃的。』
花尋楓點頭同意。
五里路若在平時,加快腳步只消小半個時辰便到,但此刻兩人只覺得每一步都像拖著千斤巨石在走,走不多久便氣喘連連,一路上不得不停下歇息了兩三回,花了小半天,才走進了那座小村莊。正好此時街上早市未收,仍有不少村民撐著傘趕集,兩人拖著疲憊的身體走著,最後停在一個賣蔥油餅的檔口前。
盯著熱騰騰亮油油的蔥油餅,花尋楓覺得肚子在打鼓,低聲問呂凌道:『你身上有銀子嗎?』
呂凌也覺餓得慌,無奈地搖了搖頭。
花尋楓道:『好,那只好用偷的了。』
呂凌聞言嚇了一跳,叫道:『什麼?當然不可!』
花尋楓斜眼瞟著他,問道:『你還有什麼辦法,儘管說來聽聽。』
呂凌一時語塞,撓著頭良久,突然說道:『你想想看,如若是鐵見南前輩,此時會怎麼做?』
花尋楓一怔,嘆道:『他不會用偷的。』
兩人正無計可施,那賣蔥油餅的小伙子,突然叫道:『咦?那不是長生門的呂大俠嗎?呂大俠,你可還記得我?』
呂凌猶豫道:『你是……』
小伙子道:『兩年前,我在村口遭賊人搶劫,當時是呂大俠救了我啊。』
呂凌恍然道:『對了,你叫……叫小狗子。』
小狗子喜道:『對,對,就是我。呂大俠記性真好。呂大俠,要不要吃蔥油餅呀?』
呂凌臉一紅,道:『在下……在下沒有銀子。』
小狗子笑道:『呂大俠別開玩笑了,你是我恩人啊,怎麼敢收你銀子?今天小狗子請客,只當小小報答呂大俠當年相救之恩啦!』
——
托著熱騰騰的蔥油餅,兩人找了一個沒人的角落坐下,吃了起來。呂凌邊吃邊道:『風長聲固然不是好人,但長生門下的弟子,平日里行走江湖,確實都守著「行義修仁」四個字。』
花尋楓嘀咕道:『只可惜什麼是義,什麼是仁,都由他風長聲任意詮釋!』
呂凌道:『有道是邪不壓正,天下人的眼睛終究是雪亮的,孰正孰邪,總有真相大白的一天。』
花尋楓道:『好啦好啦,我知道你又要開口教訓我心生邪念,意圖偷餅了是不是?小女子知錯啦,以後凡事都先想想爺爺,這樣夠好了嗎?』
呂凌笑道:『我是真無此意,但你能這麼想,終究不是壞事。』
花尋楓又道:『你自己濫做好人,也不代表所有長生門弟子都一樣。那個柯成惺,我看就不是個東西。』
呂凌輕嘆道:『他一向確實是有點……得失之心太重。只望他可以早日改過吧。』
花尋楓突然憂心問道:『他帶人去追哥哥和顧姐姐,你說,他能追上嗎?』
呂凌心裡沒有把握,嘴上卻笑笑說道:『鐵兄弟心思敏捷,連風長聲也拿他沒辦法,我想大概追不上。』
花尋楓點點頭,卻依舊無法釋懷,喃喃道:『只要哥哥能回到月影樓,接上娘親,那就可以了。希望分頭逃跑的決定沒有錯吧……』
——
熱騰騰的食物下肚,不但充飢,也可禦寒,兩人覺得精神一振,便繼續上路。又斷斷續續地走了小半天,終於見到了渾黃如漿的奔騰河水,來到了黃河南岸。他們走到附近的一個小碼頭,花尋楓道:『從這裡乘船到袁橋口,再轉陸路東行,便到月影樓了。只不過,我們身上依舊沒有銀子。不知這裡又有沒有受過呂大俠相救,等著報恩的人?』
呂凌尷尬一笑,環顧一周,看見不遠處有幾個碼頭工人,體型粗壯,腳步矯健,貌似江湖中人,於是走上前,抱拳問道:『請問這位好漢,可是金龍幫的朋友?』
那人一抬頭,驚訝道:『喲,這不是長生五俠中的呂大俠嗎?』
呂凌道:『見笑,見笑。實不相瞞,在下與一位朋友路經此地,想要搭船去袁橋口,只不過……』他臉微微一紅,繼續說道:『只不過我倆走得著急,身無分文,不知好漢可否看在同為武林一脈的份上,倘若剛好有往東的船隻,讓我倆搭個順風船?』
那人聽了哈哈大笑,道:『長生門一向出手闊綽,一擲千金,怎麼今天連顧船的銀子也拿不出來了?呂大俠,我金龍幫和你長生門素來並沒有什麼交情,我們羅幫主也不像其它幫派,總是削尖了腦袋要拍你家掌門的馬屁,呂大俠還是到別家正經顧船去吧!』
呂凌一張臉羞得通紅,卻又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花尋楓把他拉下,上前道:『這位好漢,你可認得我?』
那人笑嘻嘻道:『妮子模樣標致,但卻沒見過。』
花尋楓道:『不認得我沒關係,但你總該認識木公子和顧女俠吧?』
那人一聽,馬上收起了輕蔑的笑容,問道:『哦?你是木公子和顧女俠的朋友?』
花尋楓點頭道:『正是。前些日子,我也曾隨他們一道,上過你金龍幫的船。當時帶我們上船的,也是金龍幫的好漢,叫做大鮪。』
那人大笑道:『巧了!我叫小鮪,大鮪正是我大哥呢!對、對、對,這事他有提過。你們既然是木公子和顧女俠的朋友,那自然也是我金龍幫的朋友,送兩位一程算個什麼事?不過這裡碼頭小,眼下只有一條小船,只望兩位不要嫌棄。』
花尋楓喜道:『如此便謝過金龍幫和小鮪哥了!不敢嫌棄,小船正好,我倆秘密出行,不想張揚。』
三人也不再多說,便上了船。小鮪親自搖船,不一會便搖搖晃晃出了河,望東而行。船隻雖小,船艙還是有的,兩人一上了船,便躲進了船艙,淋了大半天的雨,這時總算有個可以遮風擋雨的地方好好休息一番。
花尋楓似笑非笑得看著呂凌,呂凌感覺耳根還是熱哄哄地,還沒從適才的羞愧中恢復過來,只好氣道:『好好好,江湖上還是有不待見長生門的地方,反而楓姑娘人脈淵博,無往不利,在下甘拜下風。』
花尋楓吃吃笑道:『小女子不敢貪功,都是托了我哥和顧姐姐的福蔭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