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清明,晚风徐徐。枝头上的红白色摇摇欲坠,最终还是随风飘落,拂过颜安的脸庞,落在土上化作泥。
慕然庭院不远处的长廊传来阵阵急促的脚步声,颜安看见那身穿水绿色长袍的少年满脸布满担忧,身后是被他拉着的一名娇小的女子。女子的面容被斗笠上的白纱遮住,颜安看不清。女子身后不远处则是一灰一蓝的身影,一路随着前者进了书房。
书房里的木格花窗外射入了细碎的月光。窗子边上是一张楠木书桌,桌上摆着一块黑砚台,一个深木色的笔架和一个深玛瑙色的笔搁,房里都是淡淡的笔墨香。
几人进了书房后,容昀走到桌边,点亮了那盏铜烛台。
容宁放开方才用力拽着的那手,看见肤如凝脂的手腕被抓得透出红色,一时慌神地愣住。
锦棉摘下斗笠和面纱的瞬间,眼眶一热便放声大哭。
房里的三个大男子愣在原地面面相觑,顿时手足无措,不晓得该如何安慰这眼前哭得厉害的小姑娘。
门外传来敲门声,颜陵开门一见是坐在轮椅上的颜安。没等她开口,他主动绕道她身后,用力一抬,帮姐姐把轮椅推过门槛,进了房里。
颜安一进来,原本哭天抹泪的锦棉直接上前扑倒在颜安膝盖上,口齿不清地说:“对不起…颜姑娘,对不起…”她抽泣呢喃着,口中一直重复着同一句话。
颜安的双腿已失去知觉,感受不到锦棉在她腿上到底抽搐得多厉害,但她能看见自己的裙裳被锦棉的泪水浸湿了。
待锦棉缓和过来,她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一交待清楚,包括自己的父亲在凤凰山里养了一营私兵准备起兵谋反,包括自己被禁足,也包括自己让人去荒山找来被丢弃的女尸,换上自己的衣裳和首饰后,放火烧屋,假死逃生的过程。
“我实在想不到其他法子了。我真的不是故意烧毁别人的尸身,但你说那女子与其被扔在荒郊野岭被狼吃掉,如今顶替了我的身份死去,至少还能被厚葬。阿弥陀佛,佛祖啊,您就宽宏大量原谅小女子吧!”锦棉闭上眼睛双掌合十放在心口前念道。
这时,容宁挠挠头,有些自责地低声说道:“我竟然没发现事有蹊跷,就这样离开了…”
语音刚落,锦棉转头,用着她那泪光闪闪的大眼睛狠狠地瞪着他,仿佛再说,你知道就好。
容昀一抬头,看见站在一旁,愁眉不展的颜陵,脱口叫了一声“颜陵”。
颜陵回过神,道:“照我们先前的推论,寻找玉玺和私养兵马的不是同一波势力。锦棉姑娘说,逍遥王承认了那私兵营地是他的。那二皇子呢?”
锦棉解释道:“二表哥和我爹是一伙的。”然后又问道:“你们说的玉玺又是何事啊?”
虽说锦棉与她爹不同,她性子直爽且明理是非,不会做出伤天害理的坏事。但玉玺的事情,理应越少人知晓越好。
颜陵容昀对了一眼,愁着如何巧妙地把话题转开。这时,颜安声音响起:“锦棉姑娘,你如今是死人的身份了,今后有何打算?”
对啊,自己如今是个死人了,如今在人人眼里,逍遥王府里的荣华郡主已经被烧死了。自己的父亲呢?他现在会是多难过?
门外倏忽传来一位护卫求见的声音,是容宁的护卫。
容宁开门出去不久,又进了书房,神色慌张地说道:“逍遥王找到我府上了!”
容昀却如早已料到般,脸上并未有任何波澜,反而冷静地道:“锦棉得尽快离开,不能留在这里了。”
锦棉鼓起了很大的勇气才决定放火烧屋诈死。她只想着如何尽快逃出去,未曾想过今后该如何。她以为至少宁哥哥和昀哥哥会有办法的。而如今,她却被告知得离开齐王府,猝不及防,措手不及。
“三哥!你让锦棉去哪啊?!”容宁情绪稍微激动地喊道。
容昀紧蹙眉头,摇头道:“不知。但是得离开,逍遥王很快便会找上齐王府。”
若逍遥王得知三皇子和七皇子已知晓自己蓄谋造反,恐怕会干脆来个鱼死网破,直接开战。容昀清楚知道此时开战对他们极为不利。一来,事发突然他们毫无防备,二来,他们尚未查清楚欲盗取玉玺的到底是何人。因此,他们只能装作不知情,只要他们不道破,能拖一日便是一日。
颜安凝思片刻才缓缓道:“姑娘不如与我回白鹭镇吧。”
闻言,颜陵第一反应大叫反对:“不行!姐,你留在这最安全了。”
站在颜安身旁的锦棉急忙摇头道:“不,颜安姑娘留在这里也未必安全了。我爹已知晓颜安姑娘在这里。”
“知晓又如何?他还能上门来要人?”
“或是杀人灭口,又或是迁怒于众,届时恐怕齐王殿下和七皇子也将受连累。”颜安面不改色,一点担心的神情也没有,处之泰然地解释道。
容昀沉吟片刻,附和道:“颜姑娘言之有理。如今她们待在京城已不安全。我让卓正与颜姑娘和锦棉一同回白鹭镇。待风头一过,便把她们接回来。”
颜陵依旧不赞成,摇着头,固执地坚持要与她们一同前行。
颜安双眼透彻地注视着颜陵,轻声开口道:“你留下来。”
把该了结的都了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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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平静微凉的春晚,又不是炎热的夏夜,自家院子却莫名其妙地走水了,自家院子却莫名其妙地走水了。一向生性多疑的逍遥王不排除自己女儿诈死逃出自家院子的可能,不但找上了容宁的府苑,还封了城门。京城有北城门和南城门。要通往白鹭镇得走南城门,一路往南经过南兴镇后才抵达。然而,京城西边其实有片荒废得凄凉的小山丘,布满野草和阴森的树林。鲜少人知道那里也有一条通往凤凰山的路,不过是条极为崎岖的途径。
卓正架着马鞭往西赶路。马车行在陡峭的山径摇摇晃晃。锦棉这辈子唯一一次离开过京城,便是随逍遥王去了繁华程度不亚于京城的江西省。那里路大地平,马车走得稳稳妥妥的,而且毕竟是去游山玩水,马车也没走得很急。
一路上,锦棉被晃得头昏脑眩,无精打采又面色惨白,终于忍不住掀起帘子让卓正停下马车,自己也不顾仪态地跳下马车就往旁边跑去,蹲下便是一阵刺耳地呕吐声。
卓正堂堂一名镖师,常年护在齐王身边,如今却被派遣过来看顾两个姑娘家,心里多少有些不满。但看着瘦小的身影在草丛堆吐得惨烈,于心不忍,从马背上跳了下来,站在锦棉的身后给她递了手绢。手绢里裹着的是他喜欢的乌梅。
“吃点这个吧。”
锦棉吐得眼冒金星,没听见卓正说的话。她扶着膝盖缓缓站了起来,却感到双脚一阵酸麻,于是踉跄地退了两步,一个不小心地撞进了卓正结实的胸膛里。
卓正神速地接着了她的胳膊肘,呼吸间尽是发丝里的清香。他那蒙起一片迷雾的双眸里澜起波光,睫毛轻轻地扇了两下,脸上的红晕染开,一直蔓延到身后颈间。一眨眼的瞬间,锦棉冒冒失失地把身子从他胸膛上抽离,扶着他的手臂才站稳。她并未察觉卓正的异样,不好意思地道:“你方才说了什么?”
卓正把手里的乌梅捏着藏了起来,说道:“我就过来看你好了没。”
听见卓正不再像以往一样唤她郡主,锦棉微微一愣后,弯起闪亮亮的双眸,讪笑道:“好了好了。”
月色朦胧,树影婆娑,在那些看不见的地方能听见不知名的昆虫声。两道人影,一高一矮,缓缓地走回停在不远处的马车后,继续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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