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太子府出来刚过申时。天边宛如镀了金鳞,细碎的余晖洒在大地。刚才下过的绵雨让大地充满清新的气息。
颜陵嘴里叼着麦芽糖,无聊地伸手抓了抓眼前飘浮在金辉里尘灰,却抓了个空。容昀走在前方,顿住脚步回头望了一眼。长廊看不见尽头,他只觉得长廊两边被夕阳照得刺眼,什么都看不见,温柔的眸珠子里仅反映着那叼着麦芽糖顶着一张讪皮讪脸的少年。
容昀忽然很想用个词来形容此景……是热闹还是温暖?他曾听过容宁无数次嘲讽自己的府院死气沉沉、冷清、寂静,就是不曾想自己有那么一日会用热闹或是温暖这种颇有温度的词来形容自家府院。容昀心底被不知名的情绪给填满,总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
是在梦里吗?
“看什么呢?我脸上长东西吗?”颜陵跟上脚步,与他并肩,投来目光笑着问道。
“把糖吃完。书房禁食。”
颜陵哦了一声,把剩余最后一点的糖咬碎后,扔掉了竹签,随容昀进了书房。
熟悉的字墨香味弥漫在空气中。颜陵其实不常过来书房,因为他对书籍真的不怎么感兴趣。
容昀一进屋就直朝书桌,拿起笔墨准备开始提笔写信。颜陵识趣地跟了过来,拿起石砚准备磨墨。容昀在写信时,颜陵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容昀只好把它们都写进信笺里,字里行间都是颜陵交代姐姐好好照顾自己的叮嘱,还有容昀交代卓正安排邻国世子前来京城的行程。
颜陵拿着信笺,走到屋外把信绑在阿刁的脚上后,说了句:“去吧。”
再次回到书房里时,容昀正在查看着府里的账本。他长长的睫毛顺着视线往下,窗外的夕阳勾勒出他高挺的鼻梁和抿成一条直线的薄唇。颜陵看得稍微愣神,片刻后上前把烛台点亮。之后就自己在屋里转转。
书房里的两人各忙各的,一句话也不说,却没有一丝尴尬的氛围。颜陵东摸西看,觉得所有书籍都看似有趣又无趣。直到他在其中一个架子上看见了一幅画卷,被一条红色的丝带绑着,静静地躺在那里。放在平日,颜陵应该不会多在意那幅画卷,毕竟自己对书画这一类的东西不太感兴趣。但他脑海里忽然闪过那日容昀说对古玩字画一样不感兴趣,所以他就鬼使神差地伸手拿了画卷拉开丝带,就想看看对字画也不感兴趣的容昀究竟藏的是什么,还藏得如此隐秘。
画卷里是一幅肖像画,是个貌美的女子。画中的女子有着一张鹅蛋脸,秀气的柳眉下是一对水灵的明眸,带着一股温婉和静的眼神,玲珑腻鼻加上一张微微上扬的薄唇,显得格外娴静端雅。
是张美人图啊!颜陵嗤笑暗嘲容昀这伪君子居然私藏美人图,可又莫名觉得自己曾在哪里见过画中的女子。
“干什么呢?”颜陵一时看得入神,没发觉容昀站在身后,愣是吓了一跳,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
那做了亏心事的人转过头来,尴尬地笑了笑说:“在看你梦中情人…”
容昀的剑眉往上一挑,落下目光看了一眼颜陵手上的图,顿了片刻开口道:“这是我母亲。”
“啊?是你母亲啊?”颜陵低头仔细地看了画中的女子,再抬起头望着容昀的面容端详一遍,才点头附和道:“神韵倒是挺像的,就是比较冷了一些。”
比较冷的那人抬眸说道:“很冷吗?”
可能是没料到容昀会那么问,颜陵有些惊诧,神情怔了一下才含糊道:“也没有太冷。”然后呵呵两声后把手里的画卷起来,用丝带打了个结放回原处。
“所以这玉佩是你母亲给你的吗?”颜陵目光落在容昀腰间的白玉佩上。他记得,某个夜黑风高的夜晚,他潜入宫里翻找玉玺时,撞见容昀,第一眼就见到了这白玉佩。
“应该是。”容昀说。
颜陵蹙了一下眉头,问:“为何说应该是?”
“我小时候发过烧,很多事情不太记得了。但是这玉佩一直都那么戴着,所以应该是吧。”
“那你母亲……”颜陵脱口问了以后,又想到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的行为有些欠揍。他想收回说一半的话,也不指望容昀解释。
不料容昀却很平静地解释道:“八岁的时候,母亲带我离开皇宫,在一处庄子住了下来。后来父皇前去接我回来,我生了一场大病。醒来以后,母亲就不在了。”他的语气很平淡,颜陵听不出有什么情绪起伏,只觉得隐约能看见他眼底闪过一丝落寞。颜陵陆然觉得难过,感觉有只手拽了他的心两下。
颜陵特别能理解失去亲人的无奈,却又不太懂。他的父母在他五岁时就离开了。那是个懵懂无知的年纪,他根本不懂死亡的意义。后来的日子虽过得没有很好,但幸得有他姐姐在,他一路在他姐姐的呵护下过得不比别家小孩糟糕。
可是容昀没有。他一直都是那么一个人。
原本还想摸一摸容昀的头,颜陵伸出手后顿了顿,最后落在容昀的肩膀拍了两下。“辛苦了。你母亲在天之灵看到你长得那么优秀,一定很欣慰。”
容昀抬眸愣眼望着眼前的少年,欲言又止,心底却被已热乎乎的东西塞满。
***
卓正和锦棉二人已经当惯了跑腿,一会儿帮忙上山采药,一会儿帮忙送药,再不然就是到街上去帮忙采购。药铺里只留下颜安一人看顾重伤的男子。她一开始给受伤的男子喂药时特别不顺手。一来是因为自己双腿不便,二来是男子虽然看似清瘦,却高头大马。颜安每回都得费尽九牛之力才能把男子上半身扶起,将他的头靠在自己肩头上,小心地喂药。
一来二去,在几番练习下来,颜安已经非常熟练,晓得靠坐在床榻边会更省力。于是这天,她如往常般,把药搁在床榻一边,自己双手固定了轮椅后,借着轮椅把手的力,将自己挪到床榻边。把男子扶起靠在自己的肩头上,再端起一边的药汤,开始喂药。
骤然间,颜安听见耳边传来低沉却虚弱的声音:“真香。”
颜安手一颤,药汤瞬间被打翻,撒在床上,湿了一大片。
男子一手撑在床榻,另一只手捂住胸前的伤口,缓缓地从颜安的肩头移开。头发凌乱地垂在他额头前,眼神里露出几分浪荡不羁的神色。他侧头转过来望向颜安,慢悠悠地问道:“这汤撒了怎么办?”
颜安回过神来,垂下目光说道:“厨房里还有多的。我再端一碗过来。”说完边转着轮子离开。
再次进来时,男子已经把方才的碗放在桌上,也把弄脏的被子叠放在椅子上,自己依旧一副懒散的模样,一条腿躬起而另一条曲直地坐在床榻上。
颜安上前,双手把碗端起,注视着眼前的男子说道:“喝药吧。”
男子微微眯起他那双凤眼,左手撑在床榻上,倾向前去,凑到颜安的脸近在咫尺时才停下,看着颜安的眼睛带着吊儿郎当的痞笑说道:“你喂我。”
颜安治病多年,各种野蛮不讲理的病患都见过,对于这种要求不感到惊诧。她耐住性子,面色不改,却不禁在心里暗骂一句:玩世不恭。
颜安不想费口舌,默然地拿起勺子,毫无表情地给男子喂药。
男子伸长脖子一口接一口地喝,房里安静得只能听见他喝汤的声响。男子清澈的凤眼一刻都没从颜安的脸上离开过,仿佛在盯着一尊没表情的佛像。
直到碗见底了,男子露出满意的笑容,用手背蹭了嘴角说道:“颜姑娘,我叫轩黎。”轩黎眼底尽是笑意,有一瞬间,颜安想起了自己的弟弟。
不对,自己弟弟才没有那么不讲理。也不对,这男子怎会知道自己的姓氏?
轩黎大概看出颜安脸上诧异的表情,笑着解释道:“我昨日就恢复意识了,可是睁不开眼睛,只能听见有人唤你作颜姑娘。”
那人应该就是锦棉了。
颜安沉默片刻后,目光落在地上,处之泰然地说道:“既然世子殿下的伤势已无大碍,齐王殿下已备了马车,殿下明日即可启程入京。”
“哦。齐王殿下是那个三皇子吧?这效率挺麻利的。你是他什么人?”
颜安顿了一会儿,思来想去才回道:“民女胞弟是齐王府门客。”
轩黎漫不经心地点头,又问道:“那你也回京城吗?”
“民女不是京城人。”
“那你还是去准备一下吧。明日同本世子一块入京。”
颜安皱着眉不解地抬眸望着他。这是命令吗?
像是终于在一尊石像看见比较生动的表情,轩黎笑着说道:“你这什么表情啊?本世子伤势还未完全愈合,万一路上有什么闪失,你负责吗?我不管,送佛送到西,你既然都已经把我救了,就得随我入京。”
颜安的脸色沉得吓人,她是头一次见到如此不可理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