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  无猜 | 第十五章  命数

入秋后，夜里寒意越来越浓。纵使密林中常年如夏，偶尔也会有丝丝寒风吹入其中，提醒着林中之人外界的变化。

这里有不少千年老树，其中三五棵体硕的有四五人环抱粗细。在那棵最大的松树树根处，有一个不起眼的树洞。洞中，一只白狐正卷缩着身体闭目在休息。

洞外传来窸窣之声，由远而近，最后于洞外停止。白狐抬头，洞口处闪烁着黑亮的鳞光，黑蛇巨大的身躯完全遮住了洞口。

黑蛇吐着信子，顺着树根盘上了树。树身脱落了好几块皮，枝杈发出声响，仿佛就要不堪重负而断裂。落叶被抖落一地，倒有几分秋意。

柳生的声音随之传入洞中：“你觉得怎么样？”

小白懒懒地打了个呵欠：“好多了。”说罢缓缓步出树洞，来到柳生跟前：“发生什么事？你该不会是单纯来关心我伤势的吧？”

柳生停了好一会儿，才徐徐叹道：“他身上的陌生人气息越来越多了。”

小白沉吟，自打练星和开始接触那小道开始，她便一直在让其与人结交和带其远离人烟之间举棋不定。她早知让两个孩子继续交往，迟早会让练星和结识更多人，最终难逃清水观那班老道的耳目，却隐约觉得不该剥夺他活得像人的权力⋯⋯但一想到可能随之而来的杀身之祸，她又难掩心中忐忑。

她轻叹一口气，问：“你想搬离此地？”

柳生吐了吐信，将头探向地面：“我们能搬到哪儿去？”

小白想了半晌，这才发现似乎已无处可去。除了天山与荒漠戈壁，早些年她与柳生几乎带着练星和走遍各地，最终在别无他选之下，才决定在排云峰后山落脚，借清水观为掩护，躲过歹人的追踪。如今若要离开排云峰，难不成真得到天山或荒漠？柳生天生恶寒，而她则最讨厌风沙漫漫的干燥之地⋯⋯

念及至此，她不禁又叹：“我累了，不想搬来搬去。”

柳生苦笑：“你真的老了。”

“你又何尝不是？”小白整理了毛发两下，续道：“我已经600多岁，老得许多事都已记不清楚了，而那些记住的，却仿佛昨天才发生一样，尤其是开心的事。总觉得昨天还开开心心的，今天却一下子没了⋯⋯快乐永远稍纵即逝，而且失去了就找不回了。”

“你想太多了，”柳生劝道：“多思无益。”

“不想，那我要如何撑下去？”

柳生思索片刻，应道：“有些事，放在心里就好了。”

“心里⋯⋯”小白呢喃。她的心在当年两个知交相继离世时早化作碎片，如今拖着病痛之体，为的仅是守护自己的诺言。脑海中浮现当年与她萍水相逢却一见如故的练彩衣的容貌——一袭的红衣，盈盈对她笑着；还有那初识就处处惹她不快、聪明一世却为情舍弃一切的逍遥子⋯⋯

往事历历在目。她先是跟着练彩衣四处寻找女娲石，在途中遇上了逍遥子。当时虽灵智早开，却不甚明白人类的情感。纵使亲睹逍遥子与练彩衣互生情愫，结为夫妻，她仍一知半解。后练彩衣舍弃性命生下孩子，临终前将孩子托付于她，让她好生代自己照料两父子，她带着孩子伴随逍遥子数年，形影不离，才慢慢懂得情为何物⋯⋯

“啪 ”的一声巨响，一根粗枝不堪柳生的体重应声断裂，重重砸到了地面。小白被打扰了思绪，对柳生道：“船到桥头自然直，如今我们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我去找他了解情况，你早点休息吧。”

说完，小白轻巧一跳，越过了地上的松树枝，朝密林另一头跑去，不久便消失于黑暗中。

黑蛇看着白狐消失的方向好一会儿，开始挪动身躯，沿着枝桠攀上了另一棵树，然后再到下一棵，动静颇大。

地面传来细微的“吱吱”声，引起了黑蛇的注意。不知哪里来的一只地鼠，正慌不择路地四处逃窜。黑蛇瞳孔微眯，一个弓身便箭一般朝地鼠扑去，准确地一口将猎物吞进腹中。然而猎物太小了，黑蛇意犹未尽地四处探查了一番，再无所获。

也是，自从他与白狐带着孩子搬入这片林子里，便几乎没有任何动物敢靠近，刚才那只倒霉的地鼠，怕是不熟悉地形才会误闯至此。

黑蛇蠕动着身躯，朝向密林边缘而去。今夜它决定去多捕一些猎物，好好享受它生而为蛇的乐趣。

***

书斋外，忘生已来回踱步好一会儿，心中迟疑是否应将今日之事告知师父无忧子。

踏入清水观门前，忘尘认真且诚恳地要求他与忘缘切莫向外人透露此事。他无意出卖忘尘，却也无法罔顾自己的感觉。

忘生自小便被指定为郭家下一代家主，除了天资聪颖，对卜算无师自通，更缘于他天生拥有一种能力——即使未经卜算，亦可感应大劫将至。

那名叫练星和的黑衣孩童，眉宇之间隐约显露之气异于常人，且给他一种不祥之感，令他想起当年自己瞒着家族，偷偷救了那名将遭灭门之灾的商贾后，突然而至的大祸临头之感。就在他踌躇不决的当儿，无忧子从书斋内走出，叫住了他。

当日无忧子借品茶的名义将忘尘与忘生召来书斋，本就意在观察两人是否与后山有所关联。在察觉忘尘不对劲后，他对忘生透露一点端倪。之后果然不出他所料，外表看来冷漠的忘生几乎时刻都在留意忘尘的一言一行，并在有所发现时来找自己。

书斋内，无忧子为忘生倒了一杯茶：“你是不是在犹豫，觉得不应将此事告知为师？”

忘生虽未开口，面上表情不言而喻。

无忧子见忘生犹豫不决，单刀直入道：“所以，你见到了那孩子？”

“师父，你⋯⋯”忘生满脸惊诧。

无忧子无意多作解释，续道：“和为师说说，他状况如何，身体可好？”

忘生满心疑惑，但仍一一对无忧子道出所见。无忧子听闻练星和看来一切无恙，频频点头，随后又问了几个问题，发现忘生答不上来，也不勉强，拍拍其肩头以示赞许。

“师父，”忘生犹豫许久，终决定开口询问：“这个练星和与清水观是否有所关连？”

无忧子想了想，应道：“他是故人之子。”

忘生听后，脸色有些苍白：“您和师叔⋯⋯是不是想把他带回清水观？”

无忧子不虞忘生有此一问，眉头微扬：“何出此问？”

“⋯⋯”忘生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如果是呢？”

忘生心中一急，脱口道：“万万不可！”

“为何？”无忧子一愣，更感好奇：“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我⋯⋯”忘生左右为难：“总之，清水观不能收留此人。”

无忧子闻言，面色变得凝重起来。他对忘生的天赋异禀有所耳闻，如今见其支支吾吾的模样，难以不将其所言认真考量。

一旁的忘生也在纠结之中，思虑万千后终咬牙做了决定：“师父，那天您不是问我和师兄想练何随身武器或法宝吗？徒儿已想好了，我决定弃武钻研卜算和星术，还请师父不日赐我工具，教授徒儿练宝之术。” 说着起身朝无忧子一跪：“请师父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