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千佳在马秀英房中躺到了第二天半晌,吃了两次药,但觉身上大好,这便要告辞回禅房院子。马秀英挽留不住,只得叫了辆大车,自己陪着常千佳往喇嘛庙而来。
两人一起坐在车厢当中,常千佳但见马秀英颇有些魂不守舍郁郁寡欢的样子。她心中关心自己这未来的师嫂,便问道:“马姐姐,我师哥不是已经逃过一劫了么,你为何却还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
马秀英愣了片刻,说道:“他自可以就这样活下去。我今儿一早来街上瞧过,他嘻嘻哈哈的跟积薪司那群乡下老头子一起干活,倒也悠然自得。既然他能乐在其中,那就由他去吧。”常千佳道:“师哥这是豁达。人时运不济时,就该随遇而安,韬光养晦。若一时走窄了就怨天尤人的不活了,那成不得大事的。”
马秀英不置可否的笑了笑,沉默半晌之后突然问道:“常姑娘,你许了人家没呢?”常千佳脸色微红的嗔道:“马姐姐,你怎么冷不丁的问这个呀,羞死小妹了。我没定过亲,没人肯娶我这聒噪跳脱的女飞贼。”
马秀英沉吟了片刻,问道:“你瞧着你师哥人怎么样?”常千佳略有些讶异的答道:“他人很好呀,爽快,干练,比我那古板拘谨的周哥哥更像个江湖豪侠。马姐姐你问我这个做什么?你都要嫁他了,你应比我更了解他呀?”马秀英怅然一笑,说道:“常姑娘,你师哥现在是很落魄,但以他的本事,一年半载之后说不定就飞黄腾达了。常姑娘,既然你也觉得他人品不错,你们又是同门师兄妹,那我请我娘做媒,让你俩定亲如何?”
这番话让常千佳目瞪口呆,她直以为自己是病的厉害,连耳朵都出了毛病,话都听不对了。她愣了好半天,才说道:“马姐姐,你是要我给他做妾?这就恕我绝不能答应了,我就算终身不嫁,也不给人做侧室。”马秀英摇了摇头道:“怎么可能是妾,我是要他娶你做正妻。”常千佳这下更是迷惑不解了,问道:“马姐姐,你不是他的正妻么?你为何要替他再娶个正妻?”
马秀英突然眼圈一红,泪水这就落了下来,凄然说道:“我九成嫁不了他了。”常千佳大吃一惊,忙问道:“姐姐你看上别人了?”马秀英抽泣道:“我哪会看上别人……”常千佳眉头一皱,愤愤的说道:“那便是我师哥移情别恋了!我回去就叫我三叔来教训他。”
马秀英含泪叹道:“常姑娘,我与你师哥至今都是两情不渝,但这姻缘却也难保了。”她略一顿,续道:“我十二岁的时候,亲生父亲还在人世。有次他带我去宿州城外游玩,我们在河边遇到个古里古怪的云游道人。这道人一见我就非要给我卜卦,我爹推辞不动,便就答应了。这一卦卜完,那道人跟我说,我命中有两个大劫。第一劫便是父母双亡,这躲也躲不过,也无化解之法;而第二劫呢,却可以化解,而这化解之法,便是我需在二十岁那年的重阳节之前与一位姓朱的将军结上姻缘。若错过了日子,那便是我本人有血光之灾,我的亲朋好友有病亡之灾,且我父母永困地府万世不得超生。我父亲从来不信怪力乱神之语,便对这卦辞付之一哂,没当回事。然则数月后,他真的与我母亲双双离世。父亲临死前自觉当日遇到的是仙人指点,不敢再把那卦辞当做荒诞不经,因而专门留书给我义父,要他在我二十岁重阳节前把我许配给一位姓朱的将军。义父也不是个迷信的人,这么多年并未提过此事,我也便把这卦辞抛在了脑后……”
常千佳此时插言道:“姓朱的将军?那不正好是我师哥么?”马秀英微微笑了笑,应道:“是呀。去年我爹在定远筹划起事,你师哥赶来投奔,当时我还以为他是鞑子奸细,与他斗了一场。也真是不打不相识,我见他为人谦和知礼,武功又高,这便就心里有了他。他刚来时大约也不太放心我爹的队伍,因而用的假名。后来他觉得我们是诚心抗元,便告知了他的真名。我一听他居然姓朱,真是心里又惊又喜,想起当年的卦辞,直觉得这是天定的姻缘。不过直到当时,我也还并未真把那卦辞当回事,只觉得这很巧,甚是有趣;我的确也曾劝他不要只当个近侍十夫长,而该去建功立业,但那并不只是为了让他成为什么将军元帅的去合上那卦辞,我是觉得他一身的本领,可不能被埋没了。近几个月,他被一贬再贬,我虽心中焦急,但却也曾并不十分担心,我以为只要我坚持要嫁他,我爹也不会拦阻。可没成想上个月十八,我一过二十岁生辰,我爹就态度大变。他把我生父当年写给他的书信拿出,说是当年我生父所托之事他必不能负了,那卦辞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因而我今年重阳之前必要把婚事彻底定下来。我当时还以为我爹是说无论如何都可以嫁沨哥,然则他的意思却是,必须要我速速与一个姓朱的将军正式订婚,若沨哥在重阳之前还只是个小卒,军中还有三四个姓朱的将官,我就得嫁他们其中之一了。”
常千佳道:“离重阳还有个把月,帮我师哥立功升官不就行了。”马秀英摇了摇头说道:“谈何容易。我爹这次非要杀他,就是想让我断了念想,别再一心要嫁他。现下他虽保了一命,但我爹说什么也不会再给他任何立功的机会了。我看我爹是铁了心的要我嫁别人,且我也不能拖下去误了重阳这个日期;我爹旧疾复发,面上看着精神还好,实则身子一天比一天差,我若再置那卦辞于不顾,那我爹便会认为我是不管他的死活了。且我也担心我若不在重阳前定了姻缘会真的害了我爹。常姑娘,我……我心疼沨哥,因而我就想,若我实在不能嫁他,便就替他做媒向你求亲吧。”
常千佳红着脸决然说道:“我不想嫁人,就算要嫁,也绝不会嫁我师哥。”马秀英道:“是怕他永远只能在积薪司么?常姑娘,我爹对他如此严厉,就是因为我要嫁他。我爹这个人好面子,以刚直无私自居,他不想让军中觉得他包庇或优待未婚女婿。旁人都说沨哥屡战屡败活该被罚,但其实领兵打仗,谁能永远不败?沨哥当近侍时屡立大功,怎有折损些兵马就被罚作小卒的道理?其他将官折损的兵马也都不少,也没见谁被罚成这样的。我爹是有意的在做给旁人看,说他对自家人没有一丝私心。如若沨哥不做他女婿了,他反倒不会这么故意的重罚他了,且沨哥也不需为了当个将军而去领兵上阵。他做近侍很是得手,若姑娘你跟他定亲,过段时日等我爹气消了,我去求他让沨哥回去做近侍,看在沨哥以往的功劳和你们正一派的面子上,他应该会答允的。”
常千佳摇了摇头,毫不犹豫的说道:“马姐姐,现下我父母兄长都下落不明生死未定,我无心谈婚论嫁。我师哥人品虽好,我却与他只见过两面,若这便就要嫁他,那也过于仓促。他年龄也比我大了许多,我不想嫁比我大三岁以上的人。马姐姐,他是我三叔唯一的弟子,他若有难,我必会全力救他,但婚姻之事恕小妹实难从命。姐姐若心疼他,那便替他另寻别的女子为妻吧。”
马秀英见常千佳说的决绝,便也不再相劝,只叹了口气说道:“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强求了。”常千佳宽慰道:“马姐姐,这离重阳还有好几十天呢,说不定就老天开眼让我师哥立个大功,直升做将军,那你们不就可以有情人终成眷属了?”马秀英苦笑道:“这太难了,且我还担心再跟以前一样有意为他争取立功的机会反而我爹更是要杀他以断我后路。常姑娘,此次你救了他的命,已然是他莫大的福气了,接下来他活成什么样,也不是我们这些女子能去操心的了。”
常千佳心里并不服气,总觉得应有办法让师哥时来运转娶了马秀英,但一时却也不知该如何做,只得转了话头去谈别的。
不多时已经到了喇嘛庙,马秀英陪着常千佳走了进去。她在常千佳房子略坐了一阵子,这便告辞而去。
马秀英一出房门,却见三弟郭天爵正兴冲冲的走进禅房院子。马秀英面色一沉,轻声喝道:“三弟,你来这里作甚?”郭天爵迎面撞上自家姐姐,心中一惊,忙行了个礼,应道:“姐,我写了首小令,来请教朱姑娘。”马秀英冷笑道:“又要吃闭门羹了是吧。你何苦来的。”郭天爵痴笑了两声,说道:“要想让块冰化了,我不天天捂着它能行么?”马秀英虽为长姐,但因只是养女,也不好多教训郭子兴的亲生儿子,便只得丢下句“好自为之”就匆匆离去。
郭天爵笑嘻嘻的站在朱芸紫门外的石阶下,也不出声,更不敲门,就这么静等。没成想朱芸紫还没出来,他倒听得身后吱呀一声门响。郭天爵忙转身一看,见是周天和正腰间挎剑,迈步出房。
周天和一见郭天爵,颇觉尴尬。郭天爵却大喇喇的拱手说道:“周公子早上好啊!”周天和还礼道:“三公子好。三公子莅临鄙处,未有远迎,还请恕罪。”郭天爵客客气气的说道:“周公子哪里话来,我一个后生晚辈,哪能劳动公子你来迎接啊。且我是来求教朱姑娘的,后学之人,更需恭敬谦卑呀。”
周天和还未及答话,就见朱芸紫的房门也开了,一身黑衣的她手拿三尺青锋,俏生生的立着,冷冷的说道:“我是个练武女子,不懂诗词歌赋,三公子只能是对牛弹琴。”郭天爵微笑道:“芸姐姐,你只要听我念一念这首小令便好。”朱芸紫道:“你念吧。”
郭天爵清了清嗓子,朗声诵道:“百年三万六千场,风雨忧愁一半妨。眼里儿觑,心儿上想。教我鬓边丝怎地当,把流年子细推详。一日一个浅酌低唱,一夜一个花烛洞房,能有得多少时光?”
一首小令念完,郭天爵行了个礼,说道:“请芸姐姐赐教。”
朱芸紫唇边冷笑微现,说道:“三公子好才情,写的一手极佳的艳词香文。念给我这心如死水不解风情的人听真真的是枉费了。”郭天爵诚惶诚恐的说道:“写的不雅,写的不雅,冒犯了芸姐姐,我知错了,我回去改改。”
要知这小令并不是郭天爵所做,而是他拜托郭子兴帐下一名文士代笔的。但这名文士素爱流连花街柳巷,喝了酒一下笔便写了青楼女子的哀怨,这可让郭天爵出了个丑。
朱芸紫没搭理他,而是走前几步,对着周天和福了一福,说道:“叔父,芸儿想请教你几招剑法,不知叔父可愿不吝赐教?”周天和一愣,不知该不该应承。郭天爵却笑道:“哦,你们忙你们的,不需理会我。我在一旁瞧瞧,也学两手高明的功夫。”
周天和还在沉吟不语,却见朱芸紫对他略使了使眼色,这才明白她是不想与郭天爵多纠缠,却又不好直接赶他走,因而才假称要请教剑法以避免跟郭天爵说话。周天和身负朱兴宗的嘱托,只得配合朱芸紫,于是便说道:“赐教不敢当,咱们试试招互通有无便好。”朱芸紫行礼道:“叔父过谦了。那芸儿就多有冒犯,先进招了。”
语声一落,但见黑影一闪,朱芸紫腾身至周天和身前,出手如电,长剑直刺周天和面门,周天和虽知这不是拼命死斗,却也被这迅捷无比的一招吓了一跳,当下忙抬手出剑抵挡。朱芸紫没等这招用老,便手一抖将剑身拨转了方向,又刺向周天和右边肋下。周天和侧身躲过这一剑,却见朱芸紫裙下飞起一腿直击他左踝三阴交穴。周天和忙将左腿后撤数寸,朱芸紫的剑便也便顺势向左一划,险些将周天和右胸衣襟割破。
仅仅几招,周天和就出了一头冷汗,心道:这朱姑娘怎么全是杀招啊,难不成是看我不惯想趁机除掉我?
周天和不敢马虎,当下打起万分的精神应对朱芸紫的剑招。但见她出手越来越快,身子也跟着滴溜溜的左转右旋,姿态宛如舞蹈般的优美。可这“舞蹈”之中却还是招招直取要害。
朱芸紫面上似笑非笑,一双黑白分明的秀目秋波流转,神采中满是妩媚。周天和只觉得自己的目光似被朱芸紫牢牢吸住了,不由自主的眼珠随着她上下翻飞的身子咕噜噜乱转,不多时便觉得有些头晕目眩;而周天和手上的招数也似被朱芸紫的剑黏住了,一招快似一招,几乎手忙脚乱起来,数次险些被一剑穿心。
周天和心中暗叫不妙,但却无计可施,他几乎想要大喊一声“吾命休矣”了。此时但见朱芸紫转了个圈子,欺近他身边,轻声说道:“别看我眼睛!”
周天和恍然大悟,忙收敛心神,将目光从朱芸紫面上努力挪开,只盯着她的剑尖。这样一来,周天和便从容了许多,得以细想应对之法。他起先还是将汐音剑法中的快招使出抵挡,后来却心中电光火石的一闪,转而使出朴实稳重的非常剑法。
当周天和用汐音剑法时,双方就像两股迅捷的波浪相撞,噼噼啪啪的声势奇大,但因朱芸紫学艺已久,剑招极为熟稔,出手几乎是心剑合一毫无迟缓,因而跟她比谁的招数更快的话,学会汐音剑法不过数月的周天和自是只能落下风。现下周天和以静制动,便似化作了海边的礁石,不管海浪如何袭来,它自总是巍然不动,便也不会落败。
旁观的郭天爵虽会用兵,但武功见识粗浅,眼见周天和身手慢了下来,心里便有些瞧不起,暗道:这姓周的本事也不怎么样啊,芸姐姐直到现在还出招那么快,他却慢了下来,想是力气已经用尽了。若是真打,他早就被芸姐姐杀了吧。
他转念一想,却又有些后背发凉,又心道:芸姐姐平时娇怯怯的,说话声音也那么细弱,没想到用起剑来却如此凶狠,我以后如惹怒了她,可没什么好果子吃。我以后可得加倍奉承了,决不能叫她恼我。
那边厢朱芸紫见周天和稳住了阵脚,不再一味被她的快招牵着鼻子走,心知他已悟出应对之策,这便唇边现出了微微的笑意,然则她手上却丝毫没有留情,依然是招招直取要害。
两人又过了百余招,周天和见朱芸紫虽出剑依然凌厉迅捷,但身法却不似之前那样变化莫测轻灵飘逸,这便知道她大约气力已然有些不足。周天和生怕再斗下去,自己会不小心伤了朱芸紫,于是便想丢个破绽,让朱芸紫赢了便罢手。
此时朱芸紫腾身一剑来削周天和的额头,周天和脖颈略往后拉,接着使出非常剑法攻字诀第八式,手置脐上三寸,剑身斜上,挑刺朱芸紫肚腹。这一招看似狠辣,但周天和前胸却出了个大破绽,朱芸紫果然手向下一按,直取他的心口。
周天和本想不做抵挡,就此认输,可没成想他电光火石之间估算了一下,觉得朱芸紫这来势绝不像是点到为止的模样。当下他急忙将手上举齐眉,撤剑而回,将剑面朝外,剑身直直倒立身前,这便是非常剑法中守字诀第十三式。俄顷之间但听当啷一声,朱芸紫的剑尖正好刺中周天和的剑面。周天和在剑上运了气,朱芸紫的长剑微微一弯,她被震得虎口生疼,险些青锋脱手而出。周天和此时顺势腕子一翻,将朱芸紫的剑拨往斜上,而他的左手此时下意识的便一掌击向朱芸紫门户大开的前胸。
周天和一出招就暗叫一声不好,硬生生的将手转向一边,朱芸紫此时正好要将剑收回正位,便恰巧要与周天和的左臂撞上。朱芸紫大惊,忙将右臂后撤,只听得嗤的一声,周天和的袖子上被割了道大口。若不是朱芸紫撤的快,周天和便就左手不保。
周天和霎时出了一头冷汗,忙收剑打躬道:“多谢朱姑娘手下留情,在下输了。”朱芸紫退后几步,福了一福说道:“叔父一直相让,是芸儿缠斗不休。芸儿无礼,请叔父海涵。”
此时郭天爵鼓掌喝彩道:“芸姐姐的功夫太漂亮了!一招一式又好看又厉害,当今天下怕是没几个女子能与芸姐姐对敌吧。”
朱芸紫秀眉微蹙,冷冷的对郭天爵说道:“你小令也念了,剑法也看了,该走了。”郭天爵笑呵呵的一躬到地,口中说道:“正是!今天开了眼界了。芸姐姐,我就不叨扰了,咱们明儿再见。”
朱芸紫一听“明儿再见”四字,真是恨不得飞身过去就一剑扎死这郭三公子。她将长剑一抖,面色清冷,一言不发的回了屋将门紧紧的关上。
郭天爵望着朱芸紫的房门出了片刻神,这才对周天和抱了抱拳,转身出了禅房院子。
周天和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心中是哭笑不得。他原本只是想在院中练练剑,却没成想差点被朱芸紫刺死。他正准备回房,却见朱芸紫又开门而出,款款走到他身前,福了一福,说道:“周叔父,芸儿方才多有冒犯,还请叔父别放在心上。”周天和颇有些尴尬的挠了挠鬓角,说道:“朱姑娘哪里话来,方才比试一场,我大有感悟,我还得谢谢你呢。”朱芸紫正色道:“叔父,叫我芸儿便好。我把你真的当做叔父,也请你把我真心当做侄女。”周天和只得应道:“那……那好……芸儿,我有一事不明,你为何刚才杀招不断啊?旁人若不知情的话,还以为你跟我有什么深仇大恨呢。我更不明白的是,你既然招招致命,最后看着要斩断我的左手,却怎么剑下留情了?”
朱芸紫轻轻咬了咬下唇,又福了一福,垂首说道:“叔父,芸儿这么做不对。我是被那郭三公子烦扰的心中躁怒,便有些拿叔父出气了,因而出手狠辣。且我也是要让那三公子看看,我若想杀他,根本用不了三招,我希望他被吓得不敢再来,但现下瞧着……好像不管用……。叔父,以后芸儿不这么做了,我想个别的法子,让他不要再来。”
周天和恍然大悟,说道:“怪不得呢,原来你是想吓唬他。可是,芸儿啊,你若真不想与他纠缠,那便禀明大帅,请他严令禁止三公子来滋扰你。大帅是个刚直秉公的人,他必不喜自己的儿子天天是这副模样。尤其现在大战在即,三公子耽于军务,还天天来纠缠你,这本就不应该,大帅应不会在此时偏袒自己儿子。”
朱芸紫默然不语片刻,这才轻声说道:“他……他有几分像郭大公子,若我真的再也见不到他,却也……却也有些舍不得。我这一心的愁烦便是源自于此,既不想见,却又不舍不见。叔父,芸儿不该这样,还请叔父当头棒喝。”
周天和苦笑道:“我不过比你大了一两岁啊,我又有何能得以棒喝你?我自己对这些事情都是糊里糊涂。芸儿,换我是你,我便只能听天由命,走一步看一步了。”
朱芸紫轻叹一声,微微点了点头,说道:“是呀,叔父,要你帮我摆脱迷障,却也是为难你了。”她一顿,抬起头来接着说道:“叔父,刚才是我不好,把你袖子割破了。叔父请把这外袍脱下,芸儿拿回去替你缝补好。”周天和忙道:“不必烦劳你了,我让芳媱拿去外面裁缝铺补好即可。”朱芸紫道:“这本就是我的错,合该我来补。这道口子很快就缝好了,何必再让媱姐姐跑一趟?”
周天和觉得越推辞越显得自己心里有鬼,这便不再扭捏,把外袍脱下交给了朱芸紫。朱芸紫浅浅一福,转身又回了房。
周天和叹了口气,正想也回屋去修炼内功,却见又有一人走进了禅房院子,赫然便是那日接风宴上见过的汤主簿汤式。他一见周天和便一躬到地,口中说道:“小弟见过周大哥。”周天和见这郭汤二人对朱芸紫如此锲而不舍,心下觉得好笑,但面上却还一本正经,还礼道:“汤主簿别来无恙。汤主簿可是来拜访朱姑娘的?”汤式嘿嘿一笑,大喇喇的应道:“是呀!小弟来求幅字。不知朱姑娘在房中么?”周天和正犹豫该不该说朱芸紫不在,替她打发了这汤主簿。可他还没开口,朱芸紫便打开了屋门,淡然说道:“我在。”
汤式忙打了一躬,陪笑着说道:“朱姑娘,不好意思,又来劳动你大驾。我这有首小令,文法甚妙,想请姑娘妙笔帮我书写则个。”朱芸紫道:“哦,那你需等一会。我要先替周叔父缝好衣服。”
汤式一听朱芸紫居然要给周天和做针线,心中颇为不是滋味,但转念一想,却又觉得她为他写了不知多少幅字,所劳心力可比缝缝补补多太多了,当下便转而有些自得起来。于是他便笑着说道:“我不急,姑娘慢来。我在这等着便好。”
朱芸紫本要关门,却心念一动,说道:“也罢,汤主簿,你此时应正该当值吧,叫你等久了怕是要害的你受罚。我先写你的字。”
汤式心中一阵甜蜜,暗道:朱姑娘果然还是跟我更近一些,都知道替我思量了。
可周天和却明白,朱芸紫这是要让汤式赶紧走,不想让他在这院中多呆。
汤式走前几步,从怀中掏出一张折了四折的白纸,恭恭敬敬的双手递上,说道:“便是这纸上所写之小令。”朱芸紫接过看了一遍,忍不住掩嘴轻笑了一声,说道:“你们两个今日是怎么了,都把自己当做是女儿家不成?一个写风尘佳人的幽怨之叹,一个写怀春姑娘的思郎之情,这可真是古怪。”
汤式一愣,不解的问道:“我们……两个?我和谁?周大哥么?”朱芸紫道:“不是周叔父。你知道是谁。”汤式一拍大腿,说道:“我明白了,他什么时候来的?”朱芸紫道:“他前脚走你后脚就来了。”汤式哈哈一笑,说道:“我和他还真是默契啊,干脆我跟他拜个把子好了。”
朱芸紫没搭话,而是又把那小令看了一遍,点了点头道:“这并不是你写的吧。字迹如此娟秀,纸上还香喷喷的,是女子写的?”汤式面上略窘,抓了抓头说道:“不错,这是我一位师妹所做。她用词质朴天然,这古拙不染的文风对我启发颇多。因而我想请姑娘你把这小令写下来,我送给那位师妹,当做答谢。”
朱芸紫面色微微一变,说道:“你这位师妹真是才华横溢,可惜我却对吟诗作赋毫不在行,真是自惭形秽。汤主簿,你稍等片刻,我这就去写。”她略一沉吟,接着说道:“既然这首小令是女子所作,写的也是姑娘家的心念,再用行草来书便不妥。想来前朝杨皇后的字体倒是贴切。”
汤式虽文采出众,但却对书法不甚精通,他压根不知道“前朝杨皇后”是谁,只不住的说道:“朱姑娘你是大行家,你说怎么写就怎么写。”
朱芸紫转身进屋,素白的柔荑轻握香墨饱满的管毫,婀娜娇躯微俯,这便一笔一划的写了起来。她发上的珠钗,耳边的坠子,俱都随着她臂膀的挪移而微微颤动,宛如微风拂过时的春花,汤式不由得看的呆了。
周天和此时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能盼朱芸紫快点写完打发了这汤主簿。
堪堪半炷香功夫不到,朱芸紫停下了笔。她瞧了瞧几案上的那张纸,微微点了点头,这便将纸拿起,走出门来递给汤式。
汤式一看,果然见字体与之前大不一样。满纸都是娟秀的小楷,笔划丰润,骨架端庄,质朴古雅之中,却又透着妩媚娇俏;这正跟聂淑言那首小令之风骨全然一致。汤式内心敬佩不已,肃然道:“朱姑娘当真是卫夫人再世,小可五体投地。”他转眼看到那落款却是“江陵朱妹子书”,有些不解的问道:“朱妹子?为何要这么题款?”
朱芸紫道:“创下这字体的杨皇后,题款是都是写‘杨妹子’三字,我今日便也附庸风雅一番,跟她学上一学。”汤式一拍大腿,赞道:“妙!‘朱妹子’这个名号,也跟这词这字一般的朴实可爱。朱姑娘,我即刻便去把它裱起来,这可真是幅上佳的圣品。”说罢,却连跟朱芸紫道别都忘了,手里捧着这幅字匆匆的跑了。
朱芸紫看着汤式的背影,嘴角现了几分笑意。她对周天和福了一福说道:“叔父,这位汤主簿有些疯疯癫癫的,你别见怪。方才耽搁了给叔父缝衣服,还请见谅,芸儿这就赶紧去把叔父的袍子补好。”
那边厢汤式直奔城里最好的装裱行,请老板即刻将朱芸紫的这幅字裱起来。那老板手艺出名的精细,但所需的时间却也更长,寻常人裱好一幅字画需要三天,而他却要五天之久。汤式自然也不能着急,谢过老板之后,他居然也并不回营造司去上值,而却晃晃悠悠的直奔濠州南门而去。
原来这南门之外有条河,这河岸的风光不但称不上秀美,说实话还颇有些杂乱粗鄙,但汤式却极爱逗弄这河里的乌龟。因而他只要一能从营造司溜出来,便必会去河边戏水观龟。
到得南门边,守军们一见又是汤主簿大摇大摆的来了,都笑了起来。他们知道这位才子相公必是又要打着检视城墙修补进展的幌子出城去游山玩水了。因郭子兴赏识汤式的才华,且汤式也从未真正误过事,因而他在本该当值的时候擅离职守郭子兴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汤式正想如往常一样跟各军士寒暄几句,说些笑话,但却见城门外尘土飞扬,一人骑着马疾奔而来。这人转眼到了离城门不过数丈的距离,却也没有丝毫勒马的意思。众守门军兵又惊又怒,要知快马冲撞城门可是大罪。当下一名十夫长手拿大刀盾牌当路一站,大声喝问道:“哪里来的野贼?还不快点下马!”
马上那汉子并不回话,双腿一夹,胯下坐骑毫不客气,冲的更快了。十夫长愣在当地,浑不知是该拿自己的肉身去硬挡这有着千钧之势的奔马还是该闪到一边去保命。他手下的军士忙提着长矛簇拥在十夫长身旁,齐声喊道:“停下!停下!”
骑马的汉子还是丝毫不为所动,眼见马身子就要撞上那十余个矛尖了,他突然猛地一勒缰绳,马立时前腿抬起几如人立。那汉子这便腾身而起,右脚轻轻一点马首,从众军士头顶飞掠而过,进了城门。一落地,他二话不说,即刻又向前窜去。城门守军此时大乱,不住的鸣锣报警。汤式看了看那汉子的身法,微微一笑说道:“这就叫班门弄斧。”
当下汤式提了一口气,追了上去,数百步过后,在一条岔路上,他便赶过了那汉子。汤式当下站定,双手一伸,说道:“兄台急火火的要去作甚?”那汉子停住了脚步,也不搭话,只狠狠瞪了汤式一眼,便想绕过他继续前奔。可没成想他无论向左向右还是向上,汤式总是拦在他身前,让他一步也迈不出去。那汉子眉头一皱,将背上所负的一对钢刀拿下,这便毫不留情的砍向汤式。
汤式瞧这汉子轻功平平,本并未将他当回事,但此时却见他的一对钢刀使得密不透风,凌厉狠辣,汤式心中不由得暗暗叫苦。若他带着剑,兴许一时不会落败,但现在是空手接那汉子的双刀,只怕再过数十招就得挂彩。汤式不是个爱硬碰硬的莽汉,若在平日里,眼见手头上讨不得好去,他便会仗着轻功更佳溜之大吉。然则当下是在街市上与人对敌,两旁不少百姓在看热闹,汤式若是像丧家之犬似的逃掉,实在是让他脸上大大的没有光彩。他更是怕有什么言语传到朱芸紫耳中去,会让她觉得这汤主簿本事差胆子小。
因而,汤式只得咬着牙硬撑,一心只希冀军兵赶来能跟他一起制住这双刀汉子。然则此时只听得全城锣声乱响,却不见一兵一卒进了这条街巷。汤式越是心里着急,手上越招架不住,只听得嗤的一声,他的左臂被刀刃划了一道三四寸的口子,立时便鲜血直流。汤式吃痛,身法变得迟滞起来,这便右腿上又中一刀,险些栽倒。双刀客嘿嘿冷笑着,刀刀直取要害。汤式一头冷汗冒出,心中大为后悔方才没受伤时为了面子不肯逃脱;现下他腿上刀伤不轻,轻功身法便也大打折扣,想跑就没那么容易了。
又是堪堪二十招过去,汤式已近全无抵抗之力。他眼见对方双刀齐出,封住了四面八方,自己已经躲无可躲,便干脆两眼一闭,心中暗道:今日我就死在这里吧!
然则突然听得铛啷啷一声,那一对钢刀都偏了方向。一个衣衫破旧脏污的年轻人手里拿着一根黑黝黝的物事站在汤式身前,朗声说道:“你手持利刃,对手无寸铁的人出招如此阴狠,不顾江湖规矩了么?”
汤式一惊,定睛一看,认得这居然是刚刚被贬去积薪司的朱沨。而他手里拿的,正是用来捡拾牛马粪便的长杆铁铲。
双刀客喝道:“小子,你又来多管什么闲事。我急着救人,你快闪开!”这语声尖细,居然像是女子所发出的。汤式此时仔细一瞧这人的面相,才发现虽然“他”满面虬须,但却肌肤细腻,脖子上也无喉结,想来应是女扮男装了。
朱沨微微一愣,说道:“原来是个姑娘?你要救人?濠州牢里关的不是为非作歹之人便是鞑子的奸细,你若救他们,也必定不是贼人便是鞑子,我更不能放你走了。”双刀女怒道:“一派胡言,你才是鞑子。”语声未落,他腾身而上,一对钢刀左削右砍,直取朱沨上身要害。朱沨不慌不忙的拿铁铲一挑一拨化解了双刀女的攻势,笑着说道:“我这‘捞金铲’不是很干净,姑娘可小心些,别被它戳上弄脏了衣服。”
双刀女定睛一看,果然见那铁铲的头子上沾着些黄褐之物,隐隐还有一股臭气顺风飘来;再一瞧,不远处的地上还搁着个竹编的筐子,里面满满的都是一块块的马粪。双刀女虽出手狠辣,但总归姑娘家还是极为厌恶腌臜之物,别说自己的身体了,连刀她也不想碰上朱沨那满是脏污的铲子,因而她的刀就一直躲着朱沨的“捞金铲”,这便让她的攻势全然乱了阵脚。
斗到三十余招时,朱沨的铲子轻轻蹭到了双刀女的左边手背,她心中一阵烦恶,慌慌张张的猛甩了几下左手,朱沨趁势用力一敲刀面,这钢刀立时便脱手而出,落在了地上。双刀女又气又窘,收了心神,这便不再去想对方的“兵器”有多脏,身型一变,将单刀的杀招使出。
朱沨抵挡了几下,看这单刀招数与月余前见达兰芝使过的一模一样,当下心念一动,往后退了几步,高声喊道:“姑娘跟彭莹玉彭法王如何称呼?”双刀女手上丝毫不停,咬牙启齿的喝道:“我师父果然在你们的手上!”朱沨躲开了劈向顶门的刀刃,忙不迭的说道:“姑娘快停手吧,这是误会。彭法王是在下的接引人,他老人家是濠州军中的贵客。”
双刀女一愣,收了招数,但依然把钢刀立在身前,将信将疑的说道:“贵客?你们不是把他拘押住了么?你想骗我吧。”朱沨把铲子丢下,右手放在胸前,左手指天,正色说道:“火生白莲,光明济世。我朱沨在尊佛面前发誓,若我说的是假话,便教我明天就被天火烧死,死后也万世在地狱火窟中受刑。”
双刀女见朱沨发誓的姿势与切口确是彭莹玉亲自接引的教众所特有的,心下这便不再怀疑。此时一队军兵终于奔进了这条街巷,口中喊道:“兀那贼人,驰马擅闯城门,此乃大罪,还不快些束手就擒!”双刀女把右手所持钢刀往地上一掷,转过身去,对着众兵士伸出双臂,昂然朗声说道:“好,我认罪就擒。”兵士们大喜,正待一拥而上将这闯城门之人五花大绑,朱沨却上前一步,挡在双刀女身前,说道:“这位是彭法王的徒弟,她闯城门乃是误会。各位兄弟还请不要过于粗鲁。”
一小兵嗤笑着应道:“姓朱的,你都在大街上拾臭屎了,还跟我们摆大帅女婿的架子呢?你自己犯了一堆死罪,现在还袒护起别人来了?”朱沨拱了拱手道:“我哪还有什么架子可摆,只是各位真的需得对彭法王的徒弟客气些。”那小兵冷笑道:“为何我们要信你?”
此时但听得有个清脆的女声传来,说道:“因为这的的确确是我师祖的徒弟,我爹的师妹。”众人循声看去,但见说话之人正是彭莹玉的徒孙达兰芝。双刀女又惊又喜,喊道:“兰儿!我师父还好吧!”达兰芝笑吟吟的应道:“赵师叔,他老人家好着呢。只是你这脸大胡子看上去好生滑稽呀!”双刀女用手一划拉,把那些粘上的胡子尽数扯掉,焦急的说道:“兰儿,不是说笑的时候,快带我去见你师祖。”
一炷香的功夫之后,大帅行辕的二堂之上坐了一屋子人,连还未及换下脏衣的朱沨也站在末位。
这硬闯城门的双刀女果真是彭莹玉的徒弟,名叫赵普善,是天完皇帝徐寿辉部下大名鼎鼎的正朔王“双刀赵”赵普胜的亲妹妹,数年前嫁给同门师兄康普诚。彭莹玉的弟子之中,只有这赵家兄妹用双刀。
当赵普善被带进二堂时,彭莹玉已经坐在上首等候着了。赵普善见了师父,眼泪立时落下,跪倒说道:“师父,徒儿误信谣言,冒犯了濠州的军规,请师父责罚。”彭莹玉温言应道:“既然已知是谣言,且也没铸成大错,阿善啊,你就不必自责了,起来说话。”赵普善这便站起,咬着牙说道:“我哥哥的那个外甥必是投靠了鞑子,否则为何要胡说八道,险些害了我。”彭莹玉奇道:“哦?阿胜的外甥?姓张的那后生?”赵普善点头道:“就是他!师父,我去你老隐居的山里寻你,却扑了个空。我毫无头绪,在那附近乱转,却遇到了那姓张的小子。他言之凿凿的说师父你被濠州红巾军捉去关押了起来。我想他既是我哥的外甥又是陛下座前的侍卫,自然也不会骗我,可没成想他就是在说谎。”赵普善一顿,使劲跺了跺脚接着说道:“我当真是愚鲁的要命,他堂堂一个御前侍卫,却突然出现在荒郊野岭里,难道这不蹊跷么?我居然便想都没想就信了他的话。”
彭莹玉沉吟片刻,说道:“这事迟早会弄清楚,现下不好妄下论断。阿善,你这样着急着慌的寻我,是为了什么?”
赵普善此时又跪倒在地,放声大哭起来。她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道:“师……师父,我们败了。杭……杭州城破,项师兄带着残军北撤……康……康师兄……战死了……”
在场众人闻听此话都是大惊失色面面相觑。不过十数日前濠州众人才刚刚从南边来的客商口里得知徐寿辉部下大将攻克了前朝都城杭州,可没成想这么快就功败垂成。彭莹玉饶是再一向沉着超脱,此时也难掩面上的骇然之色。他离了座位,走前几步扶起赵普善,悲戚的说道:“阿诚不在了,那……你们的昭儿呢?”赵普善凄然应道:“七月二十六城破,康师兄护项师兄突围,死在乱军之中,昭儿……不知去向……”
彭莹玉长叹一声,仰天摇头说道:“我早就跟阿略说过,大城易攻难守,叫他不可急于求成,但他终究是不肯听我的话。”赵普善道:“师父,这不全怪项师哥。师父,你可记得倪元帅麾下那位姓陈的年轻将军?他最近不知为何极得陛下赏识。而自从师父归隐之后,陛下便不太喜欢给我们同门师兄弟立功的机会,因而我们总是被那姓陈的压着一头,甚而经常还得听令与他。我大哥气不过,去了湖口督造战船,不再入朝;而项师哥却募集了数万教众,一路向东直取杭州,想要让陛下看看咱们尊佛座下弟子的能耐。我们最先是无往不胜,取杭州简直是轻而易举。但没成想有一股鞑子军从北边下来,领军的是个姓董的汉人,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居然蛊惑了江浙的百姓与他们合力与我们作对。后来整个杭州城里满是他们的奸细,我们可还如何守得住……”
彭莹玉叹气道:“这么说来却还怪我丢下你们走了……”赵普善忙道:“不不不,师父,我们之前正是靠你老人家才能摧枯拉朽的直捣杭州。”彭莹玉奇道:“靠我?我不在你们军中,你们如何靠我?”赵普善这便又跪下,诚惶诚恐的说道:“还请师父先恕康师兄的罪。他虽死了,但若师父不赦免他的话,他应也会永陷地狱。”彭莹玉更是摸不着头脑,问道:“他一向循规蹈矩,能犯什么大罪?”
赵普善应道:“我们起兵东进之时,项师哥宣称师父你已回到了军中,因此才士气高涨,战无不胜。为了让兵将百姓们信服,康师哥便剃光了头一路冒充师父或领兵或讲法。直到今日,江浙的教众还笃信是法王率军攻克了杭州。师父,冒充你老人家想来应是重罪,因而我替亡夫求你赦免他……”说罢,赵普善恭恭敬敬的磕了个头。
彭莹玉摇摇头,温言道:“这何罪之有?要想打胜仗,虚虚实实必不可免,我不至于迂腐到为了这个给人降罪。”他略一顿,接着说道:“阿善,你来找我,是想让我真的去你们军中替你们把败局扭转吧。”
赵普善点头应道:“师父明鉴,正是如此。康师哥一死,军中再没人能够惟妙惟肖的模仿师父的言行举止,因而不少人都以为法王战死在杭州城外,我们再想收拾残军卷土重来便十分不易。而若军中士气不能恢复,我们很快便就是个彻底全军覆没的下场。因此……因此……不得不来打扰师父的清静了。”
彭莹玉长叹一声,说道:“我本就不该离了你们避世不出,现下你们陷入危局,我这当师傅的更是责无旁贷的该尽全力帮你们。阿善,咱们即刻出发,你带我去你项师哥军中。”赵普善行礼应道:“是。”
彭莹玉转身对郭子兴微微一躬,说道:“大帅,你也听见我们方才的话了,徒儿有难,老衲不能再躲在濠州过清闲日子。今日这便辞过,愿后会有期。我的兰儿便就托付给大帅了。”
郭子兴正待开口应承,达兰芝却霍的站了起来,噘着嘴说道:“师祖,凭什么你上阵杀敌,却让我留在这里苟且偷生。我跟你一起去,你今日不带我走,我也会自己想办法找到你。”彭莹玉微微一笑,说道:“你不怕死?”达兰芝毫不犹豫的答道:“生逢乱世,早死晚死都是死,跟师祖和师叔师伯们死在一起,远胜过孤零零的活着,大家一齐归于尊佛座下,那不是更热闹么。”彭莹玉双掌轻轻一击,说道:“好,那你就跟我走吧。”达兰芝这便笑嘻嘻的走到彭莹玉身旁站定。
郭子兴心知情势紧急,客套的出言挽留已无必要,于是便昂然说道:“法王稍候片刻,我这就命人备上好马。只是想来法王是来不及吃一杯践行酒了吧。”彭莹玉指了指桌上的茶壶说道:“践行也不必饮酒,一杯清茶足矣。”当下达兰芝走到桌前,倒满了一杯茶端给了彭莹玉,郭子兴也自斟了一杯。
郭彭两人同时举杯,郭子兴朗声说道:“祝法王旗开得胜,重夺杭州。”二堂中诸人也便异口同声的重复着郭子兴的这句话。彭莹玉微微一笑,说道:“成败乃是尊佛所定,吾等凡人尽力而为即可。”
不多时,亲兵来报马匹已经备好,已在东侧门外等候,彭莹玉这便告辞而出。他走过站在门口的朱沨身旁时,停下脚步说道:“莲花生于淤泥之中,你可记好了。”朱沨低头应道:“是,弟子明白。”此时达兰芝也走前两步,说道:“朱相公,我知道你这个把月一直躲着我。现在好了,我要走了,咱们这辈子大约不会再见了,你便清静了。”朱沨支支吾吾的应道:“我……我没有,躲着……”达兰芝不等他说完,便莞尔一笑道:“好啦,我跟你开玩笑呢。我若是不死的话,咱们终会有重逢的那天,只是不知到时你还想不想见我。”朱沨还未及作答,达兰芝便蹦蹦跳跳的跟着赵普善和彭莹玉走出了二堂。朱沨怔怔的看着三人的背影,心中大为惭愧,只觉得根本就没好好的报答彭莹玉和达兰芝的救命之恩;就连此时,生离死别之际,明明时常一闭眼心中就会浮现达兰芝俏生生的身影,但他却也对这天真烂漫的小姑娘说不出一句可心的话来。达兰芝此去吉凶未卜,而朱沨知道自己留在濠州也未必见的就能活多久,两人此生不会再见并非虚言。
郭子兴看到朱沨又是一副貌似失魂落魄的颓唐模样,心中烦恶之感陡然而生,这便喝道:“朱沨!你还杵在这里作甚。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朱沨忙一躬到地,灰溜溜的退出了二堂。
朱沨一路垂首向大门走去,浑然不管行辕中的兵士们在一旁对他指指点点。行至仪门,却迎面碰上了风尘仆仆的丁德兴。丁德兴半月前领命去濠州西南边横洞山联络素来与濠州军交好的民军头领刘聚,请他相助濠州军守城。这刘聚的军中擅弓弩的兵士甚多,守城时可大有所用。丁德兴十余日不见朱沨,此时看朱沨穿的又脏又破,落魄非常,便吓了一跳,问道:“朱兄,你怎么是这副模样了?”朱沨苦笑着将近日再次被贬且险些丧命的缘由简述了一番,丁德兴听完之后,双掌一拍,呵呵笑道:“朱兄,真是尊佛眷顾,你立大功的机会来了!快随我进去面见大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