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厅里的水桶已经空了,饮水机烧水按钮变成了黄色。王长富朝苗桂兰挥了挥手,指了指饮水机,她看了一眼饮水机,王长富指了指门外,苗桂兰把脸转回到手机上,他得出去买水了。
办事大厅是在一个老旧的建筑群中间,街道歪歪扭扭地抓着两排法国梧桐,道路两旁停满了疲惫的车辆,杂货铺和小超市安安静静的,就连平时躁动的理发店,在这种天气也没了生机,音响里穿不出任何混剪的音乐。太阳晒到皮肤上,温度被空气里怨愤的热覆盖,王长富感觉耳朵被烘烤得难受,快步走入树荫,舒服了许多,他拿出手机,在聊天软件的通讯录找到一个人,告诉对方,排队的人多,事情没那么快结束。
一阵凉风吹来,像是在树下埋伏很久了,王长富张开双臂,看着白鞋,朝着街尾的小卖部走去。
大多数的育儿心理学指出,孩子长大的过程中,妈妈代表感性的情感,爸爸代表理性的秩序。不过,在王胜春长大的过程中,她的爸爸妈妈是反过来的,妈妈代表的是秩序,爸爸代表的是情感。关于吃鸡蛋的事情,春儿问爸爸会不会吃到小鸡,妈妈用科普的逻辑和口吻,从交配开始讲起,里面没有提到公鸡和母鸡的爱情,可以孵出小鸡的鸡蛋被筛选出来后,需要母鸡持续孵蛋才会出小鸡,直到后面,苗桂兰最后总结了一句,那些能上到餐桌的鸡蛋,里面都没有小鸡的,因为,规则不允许,市场定义了规则,工商部门和食品监管局也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妈妈讲完,便催促王胜春赶紧剥开吃了,上学不能迟到。春儿看了看鸡蛋,又看了看爸爸。王长富拿起一个鸡蛋,轻轻敲了敲蛋壳,问蛋壳后面有没有人在家,确定里面没有小鸡后,再把鸡蛋在桌子上敲开,剥干净,蘸了点酱油后整个塞进嘴里,半闭着眼,对鸡蛋的味道满脸的肯定,他看着王胜春时,见她还是有些犹豫,他重新给她讲怎么判断鸡蛋里没有小鸡。
这个技巧,是他小时候在老家学到的,那时候的他和现在的春儿差不多大了,八岁。公鸡和母鸡并不是随意结婚的,他们需要花好几个月的时间相处,但鸡的一生很短,即使是几个月,也相当于人的好多年,这个春儿懂了。那么,当公鸡和母鸡相处好了,有感情后,他们就开始结婚,但结婚不复杂,他们就是在野外,同一块地方找食吃,婚礼就算完成了,然后他们一起睡觉,母鸡这个时候肚肚里鸡蛋,就种下了一个叫小鸡的种子,这个鸡蛋里面才有小鸡。但是,其他时候的鸡蛋,里面是没有种子的,不会出小鸡的。
“嘻嘻,那你怎么保证母鸡肚肚的鸡蛋有种子?”王胜春笑的合不拢嘴,拿着鸡蛋的手在空中抖的厉害。
王长富脸红了一下。
“别听你爸鬼扯。”
“爸爸,交配我知道的,我不是小孩子啦。”王胜春笑得趴在了桌子上,王长富本来还很认真的,看到春儿的反反应后,他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王胜春从桌子上抬起头来,捋了捋敷在脸上的头发,看着王长富说:“你是个好爸爸。”
王长富心跳漏掉半拍,仿佛被什么往地心的方向使劲拽了一下,他站在凳子的横杆上,大腿内侧夹着凳子边缘站起来,隔着桌子,伸手去摸了摸王胜春的头,在心里告诉她,他有这样的孩子感到骄傲,他爱她。
“晚上聚会别迟到。”苗桂兰坐在门口的凳子上,看着放在地上的三双鞋子说着,拿起了白色中跟的那双,穿上后又前后看了看。
“我就不去啦,我下班回来修一下卫生间的……”王长富讨好式地说,他不喜欢聚会,他本来想说修玻璃门的,苗桂兰前两天还抱怨过,但还没说完,苗桂兰重重踩在地上,把脚用力塞进了鞋子的同时,厉声道:“随便你。”
她把另外两双鞋子丢进鞋柜,转身开门,摇着左手召唤王胜春,春儿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从凳子上跳开,抓起沙发上的书包跟上妈妈,门被重重的关上,王长富深深吸了一口气。
关于聚会和交朋友,王长富是讲逻辑的,没必要,去听一群不相干的人吹水,也没必要,去听一个世纪那么长的相互恭维。苗桂兰不这么认为,她觉得,王长富不支持她的事业,不支持她的圈子,她刚开始是抱怨王长富的孤僻,升级成打击王长富交不到朋友,最后,干脆就说王长富拉低了她的品位,总之,每次聚会,苗桂兰都会提一句让王长富去,最后是她一个人去。
王长富不是交不到朋友,苗桂兰心知肚明,他有过朋友。
四年级时,国庆节刚过的第一天,黄老师重新调位置。他是四年一班的班主任,教数学和体育,苗桂兰在四年二班。所有人都怕黄老师,别看他瘦瘦高高的,吼人时声音又高又厚重,课堂上有人走神,他吼叫所到之处,如同晴空里一声闷雷,足以震碎所有人的胡思路想。
以前换位子,黄老师都会叫所有人站在桌排中间,从矮到高的排好队,矮的,自然就坐在最前面,小核桃是属于坐在中间的那一拨人。这一次,黄老师决定不按高矮来,他有他的打算,谁也不知道的打算。大家坐下来后,他开始点名,朱豌豆原本是坐后面的,结果被换到了前面第二排,彻底失去走神的自由了,他屁股压在新位置木板上瞬间,大洋芋向小核桃使了个眼色,虽然隔得远不能用语言交流,但他俩心里已经乐开了花。
点到小核桃的名字了,黄老师还没决定把他跟谁对调,过了好久,黄老师还是没想好把小核桃放哪里。他抬手把头发往后撩一下,希望能带来点启发,两手叉腰,十个指头急促的搓着衬衣下的皮肤,还是没有思路。“王长富,你先站到讲台边来。”
小核桃也着急了,其他人都是坐着的,他一个人站了这么久,在害羞和害怕两种感觉之间夹着,也有些不知所措。用脚跟轻轻顶开凳子,迈出两步后,转身把书包抱起来,还没走就被黄老师叫住了,让他把书包放回去。全班人突然大笑起来,小核桃站到讲台边,低着头,他用眼睛的余光快速把全班人扫描了一遍,所到之处,无不以明晃晃的大眼睛给他盯回来,包含最角落位置上的同学。朱豌豆笑的最狠,爽朗的笑声盖住了前两排的人。
不知道换了几对了,黄老师终于点到小核桃的名字。
“王长富,你和肖燕子换位置。”
小核桃低着头回到自己的位置,把铅笔夹在数学书里,连同书包抱在胸前,抬起头找自己的新位置。肖燕子比较好找,全班最胖的女生,两个脸颊总是红红的,像极了五月里的水蜜桃。找到肖燕子后,小核桃更不知所措了,刚结束了站讲台的不安,又开始了一场未知的劫难,新位置,是和陈花花同桌。
他和陈花花坐在靠墙的第五排,陈花花起身,让小核桃坐到里面去。坐下后,小核桃照常打开书,心却跳的很恼人,就像胸腔里住着一个小人儿,疯狂的敲打小核桃的胸口,微凉的秋天里,一股燥热从小核桃的脖子后方升起,从耳朵背后喷薄而出,直到把他脸的每个角落都占满后,才不知足的继续向他全身爬去。耳鼓同时失去的作用,除了呼吸时夹杂着咽口水的声音,小核桃便听不见其他声音了。
小核桃觉得陈花花真的好看,他不知道这算不算喜欢。只不过他配不上她而已,每次遇见陈花花,他都低着头快速走过,即使她主动和他打招呼,他也是边回答边远离,近乎病态的自卑,让他失去了面对的勇气。想到这里,他使劲贴着墙,尽量把他和陈花花之间的距离拉大点。
位置调完,黄老师宣布开始上课,小核桃抬头看着黑板。不知道过了多久,陈花花用铅笔戳小核桃的手臂,他微微转脸,白嫩的瓜子脸上,刻画着两片柳叶眉,一双着急的眼睛,瞪小核桃一眼后,转移到她和他的书上,来回切换着。小核桃还没明白怎么回事时,黄老师已经走到他们的桌旁了,一米长的直尺重重落在小核桃的书上,瘦长而有力的手指提着小核桃的耳朵,在疼痛的牵引下,小核桃脱离了木板凳,站了起来。
“王长富,你跟我讲一下,我刚才讲的是哪里的内容?”黄老师的轻声细语里,至少埋伏着打手心、扫一个星期的地和罚站讲台一小时三种危机。黄老师这节课讲的是两位数的乘法,小核桃书却翻开的是平行四边形的周长,他这下理解陈花花为什么戳他了。
“王长富,你出来。”下课时朱豌豆在门口喊他,小核桃昏沉沉的走出去,同大洋芋一起,他们三人来到校门口小卖部,现在是早上第二节课的休息时间,有二十分钟。朱豌豆用两毛钱买了三颗糖,大洋芋迫不及待的把糖放嘴里,用舌头贪婪地磨蹭着甜味,放在平时,小核桃肯定是第一个把糖吃完的人,今天却不行,他心里有事儿,糖攥在手里,和另外两人漫无目的的在操场上走着。
“小核桃,我以后的幸福就指望你了!”朱豌豆开心极了,边说边搂小核桃的肩膀。听到这,大洋芋的微笑慢慢消退,小核桃不解的转脸看着朱豌豆。
“兄弟,你现在和陈花花坐,对我来说就是好机会啊,你帮我追她,怎么样。”朱豌豆两眼发光。
“我怎么追?”小核桃疑惑。
“你个憨包,你帮我多说好话,帮我递情书,你能做的事情多了。你咋这么笨呢?”
“递情书?你不会自己递啊?”
“我还不是怕被她骂,上个月,我在她书里夹了一张纸条,她知道后,带着五六个女的把我堵在半路,骂了个惨烈啊。那天大洋芋也在,他怕的要死,都不敢给我讲好话,这个憨包。”朱豌豆急了。
“我也怕!”小核桃没有更好的理由。
“你怕个啥,最凶的两个女生被我买通了,再说了,我追她,你只是个送信的,她不会把你怎么样,你又不喜欢她,她骂你又能怎么样,你又不会少一块肉。”
“你的糖,你要不要吃啊?”大洋芋指指小核桃的手,试探性地问。
“大洋芋你要在这个时候说糖吗?你个憨包,你缺糖吃吗?”朱豌豆气呼呼的吼着,他随后又搂着小核桃的肩膀,继续道。“小核桃,你就说,你帮不帮我?”
“我想想。”小核桃不想帮,他心里想,即使他配不上陈花花,也不能便宜了别人,全班最好看的女生,坐在自己身边,要换在古时候,离这么近,陈花花也算是他小核桃的青梅竹马了,迟早是要结婚的。陈花花就像他想要的下一双新鞋子,期待着,如果明年秋天陈花花也喜欢他,那他也会很开心。
在上课铃声的催促下,他们三夹杂在四十个人里面,乱哄哄的冲进教室,各自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上午第三节是语文课,语文老师姓周,这个三十岁的男人身材矮胖,总会漫不经心的用手往后梳他的长发,黝黑圆润的脸庞上,有一双眯成缝的小眼睛,他教学生读诗时,一只手背在背上,一只手拿着书,在教室里来回踱步。他说,读诗时,要去体会诗人要表达的感情,感情是抑扬顿挫的,我们的语调也要跟随着感情起伏,才能把诗读出美感。
小核桃比较喜欢周老师,是城里调来的师范生,脾气好,也喜欢跟学生讲他过去有趣的经历。周老师说,他的梦想就是像李白一样,去当个剑客,走遍天涯和山川,同时写出壮美的诗。李白小核桃知道,二年级时刚学过《静夜思》。
换位置已经过了段时间了,小核桃还是有些神经紧张,但凡陈花花往外挪了一下板凳,他的屁股便像触电般离开凳子,陈花花挪动到她想要的位置后,小核桃才敢坐回去。学校的桌子和板凳都是长的,两人用一张,几乎每张桌子都有三八线,有人用笔画线,有人用刀硬生生的刻出一条楚河汉界来。他和陈花花桌上的三八线是刀刻出来的,陈花花觉得难看,便用铅笔屑填满,透明胶封起来,三八线还是有三八线的明显,但平坦的桌面总会好看一些。为这事,小核桃觉得陈花花聪明,夸的她都不好意思了两节课,经过一段时间相处,小核桃和陈花花聊的开心,没有刚开始时的抵触。但这也是最要命的地方,一方面他喜欢和陈花花聊天感觉,另一方面他又觉得对不起朱豌豆,毕竟要帮自己的好兄弟追女生,他每天都夹在这两个想法之间左右为难。
时不时朱豌豆就把小核桃堵在回家的路口,问他到底有没有跟陈花花说过他交代的话,无非就是我朱豌豆最喜欢的女生就是陈花花了,类似的话朱豌豆到处说,全校的人都晓得。第一次换座位那天,小核桃走神数学书翻错地方,朱豌豆在交上去的作文里,直接表明他最喜欢名字有花的东西,最好以后娶的媳妇名字里也带有花字。那天的惩罚结果是小核桃扫地一个星期,朱豌豆扫地一个月,放学后,等同学们都走了,朱豌豆让小核桃和他从教室后面往前扫,扫到门口时,就刚好就把泥巴扫出去。小核桃不愿意,他要从教室门口开始扫,无论什么借口,都掩盖不了他不想和朱豌豆挨太近的事实,他不想承担朱豌豆追陈花花的事情,毕竟,他小核桃现在有机会接近陈花花,为什么要拱手相让。
换座位后,小核桃便很少去朱豌豆家了,大洋芋倒是去更勤,他俩现在对小核桃有点同仇敌忾的意思。临近期末考试,中午休息时,朱豌豆叫小核桃晚上去他家一起复习。“复习?”小核桃没听错,他发出疑问时,大洋芋补充说了,要三个一起复习下课程,期末考试好好考。“真他妈烂借口!”在场三个人心里都明白,就他们三个的成绩而言,马场小学读了一千二百多天,一直都是倒数十名以内,朱豌豆说复习,是个很烂的借口。
小核桃脸色一沉,没有说话,低头揉搓着衣角,他找不到拒绝朱豌豆的理由,说实在的,小核桃更害怕的是,如果他失去了朱豌豆和大洋芋这两个伙伴,那他就真的是孤立无援了。在他所认识的人里面,只有这两个王八蛋愿意和他一起胡闹,一起睡一个屋子,想到这,小核桃更焦急。还有一个和自己睡一个屋子的人,在他听见她哭泣的几天后,就去福建打工了,走的那晚,王晴控诉了爸爸妈妈,说她再也不回来。
小核桃不回答,朱豌豆气急败坏,小核桃和自己最喜欢的女生坐一张桌子,每天和陈花花聊的火热,可恨的是,每次上音乐课,他都不拒绝和陈花花看同一本书,贴的那么近,想到这,朱豌豆气的两眼喷火。他死死的盯着小核桃,嫉妒是个可怕的东西,如果演变成成了嫉恨,那就没有转化成爱的余地了。
朱豌豆用力推了小核桃的肩膀,小核桃往后踉跄,又站回到朱豌豆的面前,他不知道要干什么,只想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能够减轻他的愧疚,不该抢自己朋友喜欢的女生。他越是不说话,继续站回到原来的位置,朱豌豆越觉得,这是一种挑衅。嫉恨,是在心里扭曲滋长的,发作,却是在大脑里一百四十亿个神经元之间同时进行的。最终,嫉恨以一记重拳的形式表现出来,落在小核桃的胸口上。
从最初的要求一起去他家复习,演变成了朱豌豆夺妻之恨的大打出手,小核桃坐在地上,无助的大哭起来。打架是全校学生最喜欢的节目,一旦有这种事情发生,就有人会火速跑到每个教室的讲台上,大喊一声“干架了”,瞬间,围观的人把角斗场围的水泄不通,黄老师和周老师不知费了多大的劲才钻到最里面的一层,把三个角斗士拽回办公室。
王长富先在小卖部喝了一瓶水,又买了两瓶,走进办事大厅,他把一瓶的盖子扭松,递给苗桂兰。她把手机放在文件袋上,喝了一口,顿了一下,又喝了一点,转脸看着王长富,咽着喉咙里残留的水开口道:“王晴姐发消息给我,她说,即使我们两个离了婚,也还是亲人,你会拿我当亲人吗?”
“会啊。”王长富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