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呢,脖子这里有点痒,你帮我挠一下。”小核桃指着衣领的地方,没想到,桂兰把没擦干的手直接掐了上来,小核桃本能反应般往后缩,差点把背后的碗挤掉在地上,等他们回过神来时,发现桂兰妈默然的一张脸在看着他们,然后又转身离开了,小核桃有点不知所措。那感觉很奇怪,就像做了什么对不起主人家的事情,但是,这个事情又不知道是不是严重,他俩便装作不认识的样子,直到把碗洗完。
过年是最合适找人办事,或上门拉近感情的时间,天黑前,桂兰家已经来来去去的经过好几波人了,但有一波人天黑也没走,看来是要留下来一起吃饭。一家三口人,穿戴整齐,听说是桂兰妈妈家那边的表亲,男主人和一起来的男孩沉闷些,女主人倒是比较主动,和满桌子的人都聊的很融洽,不知怎么的,桂兰看起来很讨厌对方,男孩看起来年纪挺大的,听对方妈妈说,男孩已经十九岁了,没有读书,和家里一起做生意,平日在城里帮忙开车拉货。晚饭开始了,一桌子人乱哄哄地聊着,桂兰坐在小核桃边上,两人越过对方去夹菜时,总是偷瞄一眼,直到晚饭结束,桌上聊天乱哄哄丝毫不减。白天是小核桃收的碗,晚饭就变成了另外个男孩主动,桂兰妈让桂兰帮忙一起收完,便都坐下来聊天。
“我们去我三叔家玩会儿。”桂兰跟小核桃说。
“就在家里吧,客人难得来一趟。”桂兰妈打岔道。
“你们大人聊天,我们小孩在这干嘛,爱聊你们自己聊。”桂兰赌气站起来,走到门口,小核桃不敢动,他望着桂兰,打心底的希望她能战胜苗妈。
“没事儿,小孩爱去玩就去,我们大人聊天就行了。”苗庆红开口。
“你要去吗?”桂兰妈对着十九岁的男孩问,对方没好意思开口。
“小核桃,你出来。”桂兰高声喊道。
“那你两去玩吧。”老苗子示意小核桃,小核桃便快速起身走到桂兰身边。
出门后,桂兰快步往前走,小核桃差点跟不上,桂兰不满意他的速度,转手拉一下他的衣服,示意小核桃他们该用跑的,阴雨停了,苗寨门前有一块用石板铺的广场,在苗寨的微光下,就像半亩弯弯的水稻田,就这样,两人差不多跑出了苗寨。
“我们不是去三叔家吗?”小核桃气喘吁吁地问。
“不去,不想在家里聊天。”
“确实挺无聊的,苗大哥挺擅长聊天的。”
“哥比较开明,他什么都支持我。”
“那个男的是苗妈的亲戚吗?”
“不是,是我外婆家那个村子的,不知道为什么来我家串门,我不喜欢他们一家人。”桂兰有些嫌弃的样子,他们走到寨子门口,挂在牌坊大门上的灯把她的脸照的很好看。
“我很少去我外婆家,太远了,每年就我爸妈去,走路要走半天以上。”小核桃贴着桂兰走,他们的手不经意碰着,又不好意思地走分开,分开了,又不舍地贴着走。
“你摸到我的手了。”桂兰说。
“我不是故意的。”
“你想牵我的手不?”
“想。”
“那你牵。”桂兰的手没有抬起来,还是像刚才那样耷拉着,小核桃想了半天,也不知道如何开头,他弯着腰,正在研究桂兰的手型,他需要以此来决定是从桂兰手的后面拉,还是从前面拉才合适,看来,从哪开始都可以,那就从她的掌根开始吧。
“你干嘛跑了啊。”正当小核桃找到牵的方法时,桂兰笑着跑开,小核桃柔软的心像被人绊了一下。
“谁让你那么慢的。”桂兰笑的弯下了腰,她觉得眼里的这个人有点可爱。
“那我能再牵一次不?”小核桃追上去问。
“不能。”
“为什么?”
“我想告诉你,错过了机会,就没有了,懂不?你要珍惜我。”桂兰噘嘴。
“懂。”小核桃似懂非懂地点头。
“B28请到三号窗口办理,B28请到三号窗口办理。”办事大厅里的广播兴致勃勃地喊着,两人抬起头看了玻璃墙上的液晶屏,红字在黑色的背景上滚动着,看起来挺血腥的,亦或者,离婚这种事情,对爱情来讲就很血腥。
“还有很久啊,好难等啊。”王长富做了个无奈的表情。
“我们都熬了那么久了,今天等等你能咋的啊。”苗桂兰没好气地说了句,两人便陷入了沉默。
办事大厅里的人越来越多,有些人看起来很着急,取号牌,都能和机器怼起来。有些人,则不是很着急,各自手里握着一个文件袋,在玻璃墙扫一眼,和大厅里的人打听了排队情况后,便又离开了。王长富感觉眼角有点酸,两条眉毛边的很重,正把他的眼皮往下压,他呼吸变的缓慢,迷糊上了头。
“你别睡啊。”苗桂兰用文件袋拍了王长富的胳膊,睡意就像窗户上的薄冰,一拍就掉落满地,化成了水。
“咋了嘛。”王长富语调里充满着抱怨。
“我问你,你和彭窈静在一起的时候,你有没有跟王晴说过。”苗桂兰眼神犀利,又补了一句。“不!准!撒!谎!”
王长富来了精神,他把自己捋直了,面对着苗桂兰坐下,开口道:“知道。”
“那她说什么?”
“八个字,‘真正的爱,是滋养’,连同标点符号在内。”
六年级最后的一个学期已经过了一半,校园后面的那一整排洋槐树悠闲地成长,一年级时在花池里种下的芭蕉,花开花落已经六次,有人在写毕业纪念册,有人在后悔过去六年没有好好学习,有人却早已离开,要么是自愿放弃学习,要么是家里让他们早早辍学去挖煤挣钱。
实际上,一个家庭在农耕时代造富的方法就是多生孩子,让孩子早早的投入到生产活动中去,就能有多一些收入。离毕业季越近,妈妈就越高兴,她可能是看见一个行走的钞票每天在自己的面前晃来晃去,差点时间就可以兑现了,想想,确实该高兴。
小核桃和桂兰两人学习成绩不错,不管是月考还是期中考试,都能交出满意的分数,小核桃的个头也在慢慢长高,甚至超过他以为的高度,他已经有一米六的身高了,和周老师站在一起时,大洋芋和朱豌豆都觉得他比周老师高。他的两个死党也都有各自的心事,朱豌豆本身对读书没什么预期,家里怎么安排他就怎么做,他大姐嫁在城里,很少回来,自从高老六偷尿素的事情后,朱二萍守寡似的人生让朱豌豆爸爸妈妈失去了希望,现在,全部的关注点都压在了他身上,结果是他要去城里读初中,小核桃羡慕不来,他没那么好的想象力。
大洋芋已经放弃读书,他不喜欢读书,家里也没什么要求,如果他回家帮忙家里守一下店铺,或者是帮忙摆摊,那也耽误不了他的人生,大洋芋告诉小核桃和朱豌豆,以后他要自己开个店铺当老板,书,就不继续读了。三个死党聊完天,已经下午快四点了,再过四十五分钟小核桃就放学。撑到下课铃声响起时,低年级的同学如潮水般向门口涌出,六年级的同学则在留念,不少人要等人都走的差不多了,才会边走边收拾着这所学校给他们的遗憾。
人走的差不多后,小核桃先去找桂兰,他们走到门口时,小核桃看见有个人在向自己招手,高邦皮鞋特别显眼,白色的裙子上点缀着零星的黑点,大热天穿一件黑色的T恤,在她身上显得特别时髦,短发像是抹过芝麻油般的黑亮,柳叶眉,淡红的嘴唇,小核桃再三辨认,原来,王晴回来了。
“姐,你回来啦。”一米六的小核桃像个三岁小孩,高兴地冲到王晴的面前,桂兰也赶紧跟了上去。
“天杀的,你咋长这么高了。”王晴有点不敢相信眼前的人是自己的弟弟。
“像个男子汉了不?”小核桃腼腆的笑,他想要得到姐姐的认可。
“嗯,就差点点了。”说完,她瞄了一眼桂兰,觉得像捡了个弟弟的囧事。
“晴姐,我是桂兰。”桂兰有点不好意思的打了招呼,王晴微笑着点头回应。
“想姐了没?”王晴笑意减少,有点伤感地问小核桃。
“嗯,想。几乎每次睡觉时,看不见你都想。”小核桃的思念终于送到王晴的面前了。
“傻,抱姐一下。”王晴张开手,眼角泛出些泪花。
“我不好意思。”一米六的小核桃眼泪都流下来了。
“得了吧,没抱过女生啊。”王晴被他气笑。
“嗯呢。”小核桃摇头。
“你是抱过还是没抱过啊,摇头干嘛。”王晴笑的赶紧擦掉眼泪,得好好听一下自己弟弟的故事。
“嗯。”小核桃转脸看了下桂兰,脸瞬间就晕开了红光。
“那你过来。”王晴走上前,抱住自己的弟弟。
“姐,你回来真好。”长这么大,小核桃是第一次抱自己的姐姐,陌生,又熟悉,他抱住的是自己最亲的挚爱,那个坚决要老王安排自己读初中的人,那个悄悄在一面床单后面维护着一个小世界的人。
“好了,我们回家。”王晴转身拿行李,原来她没有直接回家,从城里坐乡间巴士到湾河边,再从那里爬很久的山路才能到马场,她先去学校门口等小核桃下课。告别桂兰,王晴把行李交给小核桃,她一路上听小核桃说自己的故事,和好朋友闹掰,短暂地喜欢过一个班花,机缘巧合喜欢上自己定亲对象,那个从小就被口头绑在一起的人,最重要的,他学习变好了,他不会辜负姐姐的愿望,更不会辜负自己的人生。到家时,老王和妈妈还没有回来,王晴先回到原先的房间,把小核桃盖在上面的尿素口袋拉开,床还是干净的,她轻松地躺下来,等小核桃做好饭后,发现她已经睡着了,小核桃转身拉上木门,动作轻的就仿佛里面有一个婴儿刚睡着一样。
小核桃在新平房的堂屋里坐着,他点着煤油灯,在读过年时苗庆红送的唐诗三百首,别人读的是诗人的胸怀和抱负,小核桃读的是那里面的美景,他没机会看的长河落日圆,没机会听的空山新雨后。老王和妈妈回来时,天已经黑透了,他们在路上就听村里人说王晴回来了,进屋便迫不及待的要看见王晴,听说她还在睡觉,妈妈就让小核桃去把她叫起来吃饭。饭桌上,王晴还是和她离开前一样,低着头吃,就像是这一桌子的人跟她都没同桌一样,妈妈首先夸了自己安排修了新房子,让老王家在村里有了颜面,话锋一转,她开始诉苦,啜泣着说因为修新房子,吃了很多苦,重要的是欠了不少钱,要是王晴能帮忙还上,那就更好了,只字不提新房子的安排,她实际上就没考虑为王晴留一间。
“我去睡了。”王晴放下手中的碗筷,径直向外走。
“王晴啊,你听见妈妈说的话了吗?”妈妈试探性地问道。
“听见了,我没钱,你们自己还吧。”
“你什么态度。”妈妈刚才的柔弱消失了,她问出这句话的嗓门,让小核桃想起了某天晚上她和对门三表嫂吵架的情景。王晴就像什么都没听见一样,消失在一桌子人的视线,脚步声越来越远,直到木门重重关上的声音传来后,妈妈才意识到王晴的态度。
“哎呀,王晴已经给了那么多钱修房子,现在还要让她帮忙还钱,孩子也辛苦啊。”老王开口了。
“你个怂包,要不是你无能,我需要向别人借钱修房子吗?”老王成功地把火力接了过来。
“你知足吧,这点钱我们要自己还,不能再逼王晴了。”老王有点不耐烦。
“你个老杂毛,你再说一遍。”妈妈把碗重重的砸在桌上,怒火已从眼里喷射而出,像极了黑暗中两道电筒光线,直勾勾的打在老王身上。
“我叫你知足点,你骂我干什么。”老王第一次有点男人样,不过也没那么像男人样,倒是有点像一只炸毛了的老猫。
“你个老杂毛,我今天和你拼了。”妈妈说完,刚砸在桌上的碗直接飞了出去,碰到老王的脸时停下来,打的老王向后倒在了半开着的门上,老王起身,一个巴掌给了过去。
“你们别打了。”妈妈抄起凳子时,小核桃吓哭了,他大声央求着两个大人不要打架,可他不知道该如何制止他们,吓得站在门口大哭,王晴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他后面,拉着小核桃就往外走,他哭着让姐姐劝爸妈别打架,王晴没说什么,硬生生把他拉开。老王把门关起来,小核桃在门外,刚开始听见哭喊声,过会儿只听见砸东西的声音,邻居七七八八的来打开门劝架,仅有的家具已经砸完了,爸爸妈妈都满脸挂着血。
小核桃原本对水泥房还有点期待,当爸妈打架过后,他看见水泥房就产生厌恶感,有点像跑过厕所边时,不小心吸进了一只嗡嗡叫的不明生物般恶心。小核桃把打砸烂的东西收拾过后,橱柜里备用的碗筷拿出来,照常做饭,终于不用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了,这个他比较开心,第二天晚上放学回来时,姐姐已经把饭做好了,两人吃完后开始聊天,王晴在外面过的不算辛苦,鞋厂里生活比较枯燥,但下班后可以看电影,去卡拉OK唱歌,还可以和工友骑摩托车去海边玩,这些小核桃都没见过,听姐姐讲,他也很兴奋,期待早点长大出去看看。
“你很想去读初中吗?”吃完饭后,很晚了老王和妈妈还没有回来,两姐弟决定躺着聊会儿天,中间隔着的床单第一次这样拉开,王晴侧躺着问小核桃。
“很想。”小核桃坚定不移。
“为什么?”
“我不想挖煤。”
“为什么要挖煤?”王晴诧异。
“妈妈说我六年级毕业就去挖煤帮忙家里赚钱,我打算好好考,然后去借钱上初中,以后才能挣更多的钱。姐,我挣钱了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买。”小核桃很开心能和别人分享自己的计划。
“那我先想想,你不能反悔哦!”王晴笑,泪水不知觉流到了枕头上。
“反悔是小狗。”小核桃坚定道。
“那我记住了,睡吧,明天要好好学习,知道不?”王晴叮嘱,便转身睡了。
月光照在桌上,小核桃的书堆已经很高了,空气暖暖的,蝉叫没那么惹人烦,反而变得更好听了,以前姐姐睡觉,从不和小核桃说话,今天说了这么多,他心里也暖暖的。小核桃再次醒来时,天已经麻麻亮了,王晴坐在他的地铺上,静静地看着他,已经穿戴整齐,打包好的行李放在她手边,小核桃不知道她已经起来多久了。
“姐。”
“要好好读书知道不?”她流着泪。
“你要走了吗?”小核桃知道要说再见了,突然变得难过了起来。
“嘘,我不想跟他们说。你拿着这个钱,不要给他们,千万不能告诉他们,以后我会让人捎钱回来给你继续读书,不用去借了,知道不?”她盯着小核桃的眼睛,眼泪已经把她的脸刮花了。
“嗯。”小核桃泣不成声。
“别哭,你会想姐不?”
“会。”
“姐会挣钱给你读书,不会让你去挖煤。知道不?”王晴给小核桃擦掉他的眼泪。
“嗯。”小核桃舍不得王晴。
“那我走了,姐会想你的。”王晴快速拉起行李,转身走出去,小核桃不敢跟,他怕自己后悔让姐姐走,又害怕自己后悔没让她走。她脚步轻的像只猫,消失在暗灰色的早晨里,就像没来过一样。
办事大厅的空调开的很低,就像是对早些时候炎热的报复,苗桂兰一直都觉得,王长富家就只有王晴人好,她不止一次这么讲过。王胜春出生时,苗桂兰和王长富妈妈在医院大吵,她让王长富妈妈离王胜春远点,不能让王长富妈妈给王胜春带来不好的观念。
“王长富,实际上吧,我觉得我也挺对不起你的,我们一起从山里走出来,我却没照顾好你。”苗桂兰抿了抿嘴唇。
“知道对不起我了吧。”王长富得意地笑了笑,又看了一眼手里的号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