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再来谈谈爱情吧。”
“别鬼扯了。”苗桂兰白了王长富一眼,离婚大厅里安静了些,下午四点,来得早的几乎上都饿得没力气了,即使后面来的人,刚开始排队并不会消耗耐心,这也不会引发新仇旧恨。王长富饿倒是不饿,就是很无聊,想找个人说说话,苗桂兰是适合人选,他想要说话的主题有比较大的分歧,这样能增加聊天内容的宽度。但是,最好是不需要为聊天结论负责的,而此时,他俩聊爱情,是最合适的。
“请B34号到1号窗口办理,请B34号到1号窗口办理。”语音播报的同时,液晶显示屏上也出现了提示信息。
“赶紧走。”王长富和苗桂兰忙不迭地冲向办理窗口。
窗口前有两张软垫椅子,黑色的人造皮垫子套已经磨破,被无数岁月和屁股压过的海绵黑黑的,椅子脚下散落着碎纸片,纸片的内容主要由两种成分组成,第一种是对离婚分赃不满,撕毁进入大厅前许下的承诺,第二种是对离婚这个行为感到了后悔,即使是几十岁的人了,干出这种事也是很幼稚很可笑的,便撕毁离婚协议的合同。这第二种成分嘛,得益于玻璃墙后面的办事人员。王长富坐在左边,苗桂兰选了相对较新的椅子,垫了一张比她屁股小的多的餐巾纸后才坐下。
“三十天的冷静期过了,你们还是冷静不下来吗?”玻璃墙后面的胖女人斜眼盯着两人,左手捏着一叠资料,右手握着鼠标,频繁地在文件上签字和移动鼠标,蓝黑色制服的袖口已经磨的发黑,甚至,线缝的地方出现了破洞。
见两人没有反应,胖女人摇了摇手里的文件,那是苗桂兰和王长富提供的离婚证词,也就是证明两人离婚,以及财产分割、春儿抚养权协议,文件上都是王律师签了字的。
“是的。”王长富和苗桂兰同时答道。
胖女人换了个脸色,吧唧嘴的同时,五官以鼻子为中心向内挤,还是斜眼盯着两人,就像在辅导她的孩子作业时的样子。“我就搞不明白了。”胖女人放下手里的文件,继续道。“你们有什么冷静不了的?”
苗桂兰看了看王长富,转脸看了看胖女人,三人就这样的打量了一番,胖女人在等她他俩开口,苗桂兰在等王长富开口,至于王长富,他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我们回顾一下,你们初中没说话后,又是怎么重新联系上的。”胖女人指着王长富,食指在空中挥舞着。
王长富本想拒绝的,他从椅子上坐直,咽了咽口水,讲吧,不然这个事儿就办不成。但是,这事儿得从欧阳素讲起。
初三上学期期末临考的那个冬天,表姐在家没呆几天就被二姨妈送走了,从此,她的事便没人再提起,就像一个秘密被绑上铅块,丢进冰冷的海水,葬身在没有人能触及到的深海沟里那样。又过了几天,冬天终于下雪了,老话说瑞雪兆丰年,农民希望下得越大越好,这能冻死藏在土地里的害虫,亦能保证春耕时种子有足够的水分。大多数和庄家无关的人也希望雪下的越大越好,洁白可以照亮心里的黑暗,也能漂白心情的失落。要说这下雪对人的影响,亦如同感情的变化一般,刚开始吧,都想要越多越好,但雪连续下几天后,以至于出行都困难时,人们又开始抱怨雪下得太多,感情也是这样,刚开始时予取予求,随后又开始产生系列矛盾,痛苦远远大过于开心吧。
考试的头一天,表外婆过世了,冬日阴霾被一扫而空,云贵高原的毛风细雨收敛了起来。在表外婆过世的第二天,妈妈冲冲忙忙的来表示了一下后,夜晚来临前又冲冲忙忙的离开了,她听二姨妈对小核桃的安排后,也不想知道小核桃到底在哪里,实际上,那天晚上小核桃是在涛哥家睡的,涛哥家门风森严,小核桃早早就睡去了。
考试没什么煎熬,小核桃信心满满,两天的考试就这么走向过去,考完后,欧阳素来找小核桃,两人讨论历史试卷上最后的辨析题,小核桃写的内容是关于政治和社会进步的关系,并举例北宋时期偃武兴文提高了社会的文明程度,听说小核桃这么写,她觉得小核桃的经历都神奇,哪怕是个无关的事情,小核桃也能换个角度来看待,用她的话来讲,这是个好的特质。
“朋友,我跟你说,会儿我就回城里了,来跟你说一下的。”欧阳素身体上看起来没什么精神,但她的气质完全不会减少,还是像仙女那样好看。
“不监考了吗?”小核桃和欧阳老师在操场上转着圈。
“有人替我,我要回去处理些私人的事情。”
“挺好的,我还担心你是身体不好,要回城里去医治。”
“哈哈,身体没那么重要吧。”
“哈,还有什么事比身体重要啊。”小核桃反驳欧阳老师。
“怎么说?”
“前天晚上,我表外婆过世了,我第一次认真想过,生命的脆弱性,有些人,有很多梦想要去追求,梦想实现前,还是要保护好自己身体的。”
“哦,这么说有道理。”
“欧阳老师有什么梦想可以跟我说说吗?”
“肯定有啊,我读师范的时候学的是新闻传播,想毕业后做新闻主编的。”
“那当老师是其中一个梦想吗?”
“不是我的,是我爸的梦想。”
“哈,我知道我妈妈的一个梦想,就是让我去挖煤。”
“你咋没去呢?”欧阳老师逗笑了,拍了小核桃的后背一下。
“哈,那又不是我的梦想。”小核桃昂着头,使劲吸了一口气,迎面来的学生都怪异的看着他俩,实际上,大多数的男生心里都住着一个女神,就是欧阳老师,小核桃大抵也猜得到他们的想法,他们好奇小核桃是如何能跟欧阳老师走这么近的。
两人说话间,走到了教师公寓楼旁,楼旁的小路是中学通往街面的捷径,天气好的时候,走这条路的人最多,林莹刚好从楼旁走出来,他看见小核桃和欧阳老师在聊天,先是开心的笑,然后快步走到两人跟前。
“欧阳老师好。”林莹快步跑过来,害羞地跟欧阳老师打招呼。
“欧阳老师,林莹也很喜欢写作的呢。”小核桃想让气氛没那么奇怪,开口随意说着。
“欧阳老师?你不是说欧阳老师像你亲姐姐一样吗?我以为你私下都是叫她姐姐呢?”林莹诧异地看着小核桃。
“姐姐?”欧阳老师诧异。
“哦,是这样的……。”小核桃准备先跟欧阳老师解释。
“哈哈,我天天叫你朋友,你这人太难琢磨了,不跟你两废话了,我要去坐车了,明年见。”欧阳老师笑的合不拢嘴。“还有,下回叫我姐,知道不?”欧阳老师走出两步后折回,指着小核桃说完,就踩着祥云去街面上坐车了。
初三第二学期开学时,欧阳素也来上课的,但她还给小核桃带回来一个机会,便是给城里都市报供稿,经过多次努力,小核桃终于拿到了稿费,他打心底感激欧阳素。小核桃很珍惜周末的两天,但时间过的也太快了,周一天气不好,天空就像发了霉的白衣服,乌云在层层叠叠地布局,但一早上也没下雨,这种天气总让人伤感,莫名的伤感,照理来讲,早上很少能见得到欧阳老师,她一早上都没课,第二节课课间休息时,欧阳老师找小核桃去散步。
“弟,我今天跟你来告别的。”两人围着操场转了半圈后,欧阳老师看着自己的脚,开口跟小核桃说。
“姐,你是要离开田庆中学吗?”小核桃转脸看欧阳老师。
“是的。”
“这么突然?”
“嗯,也是这个周末刚决定的。”
“我还能见到你不?”
“肯定能啊,你还想见到我啊?”
“嗯。”
“哈,这是今天最好的消息了。”欧阳老师踢了空气一脚。
“姐,这个周末你经历了重要的事情吗?”小核桃试探着问。
“这个可以跟你讲,周末我和男朋友分手了,我爸希望我成一名老师,我男朋友希望我成为家庭主妇,就是在家生孩子做饭的那种,但你知道的,我想成为编辑。实际上,你的经历给了我做出这个决定的灵感,只有自己能为自己的人生负责,他们不会为我的人生负责的。”欧阳素把手搭在小核桃的肩膀上,她这时候只高小核桃半个头。
“我心里希望姐你过的开心。遗憾的是以后不能见到你了。”
“肯定有机会见的啦。”
“我有两个至亲,王晴和你,你走后就没剩谁了,这点挺难受的。”小核桃眼睛有点酸,至亲的感觉在他心底又死去了一些。
“没事,弟,我会来找你,或者你来找我,我也要去追求我的梦想。”
“姐,那你下一步做什么呢?”
“哈哈,正打算跟你说,我成为都市报的编辑啦。”欧阳素开心了起来。
“真的?”小核桃转脸看她。
“真的啊,录用你稿子稿的那个主编,是以前我的老师,他现在刚好招助理,就把这个机会给我啦。”
“姐,真替你高兴。”小核桃感到欣慰,至少他的这个至亲会过的更开心。
“那,弟,我会儿把我家里的地址,还有我单位的通信地址给你,你可以去邮局给我写信,另外就是你要继续写稿子,邮寄给我,稿费我也会随着邮件寄回来给你,我们不管是从感情上还是工作上,都能继续联系着。”欧阳素转过脸,低头,把眼睛放到和小核桃同一水平位置。
“好。”一份失而复得的喜悦,让小核桃开心地答道。
“我会儿和你分开后,就回我住的地方拿东西走了,剩下的事情,代替我的秦老师会跟你们讲的。答应姐,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一定要好好学习,只有学习,你才有机会得到你想要的东西。”
“姐,我懂,王晴也跟我这么说的。”想到王晴,小核桃也很欣慰,他的另一个姐姐现在过得很好。
“那姐走了,你回去上课吧。”
“姐,你能抱我一下吗?”小核桃热泪盈眶,王晴走的那个黎明,也抱了会儿她的弟。
“好。”欧阳老师抱着小核桃,没有像安慰糖果掉在地上的三岁小孩那样絮叨,她拍拍小核桃的背,两人分开。
“再见,姐。”欧阳素转身,大步的离开操场,消失在校园外的道路尽头。
小核桃拿着欧阳老师给他的地址,是写在一份折了两折的信笺纸里面的,他恍恍惚惚走进教室,走到自己的桌子前,小核桃的灵魂,仿佛在欧阳老师走的时候,丢失了一小部分,他低着头,过了好一会儿后,腮帮子的酸楚才慢慢的减轻。他想起书里说的一个道理,如果真的希望至亲的人过的好,就该让他们去到更广阔和更远的世界,而不是把对方束缚在又小又旧的世界里。
“这跟你两重新在一起有什么关系呢?”胖女人不耐烦地打断道。
“慢慢听。”苗桂兰微笑着回答。
第三天考完试,小核桃独自在校园里转圈,他希望能对这里的印象多一点,多一点美好的记忆,去另一个陌生的地方后,心底的那座花园能五彩斑斓。盛夏的天空总是充满惊喜,傍晚时分,太阳把天空的云点燃,烧成了一片火红。他想起以前跟苗桂兰说过的话,我们每个人都是时间的囚徒,谁都没收到过认罪书,谁都要服从时间的判决,时间让我们相见时,我们该全力以赴的去爱,时间让我们分开时,我们该努力在生活里修行,那一天没有具体的计划,可以来的早,亦有可能来的很晚。
考试成绩两天后就公布了,原因是第一天的试卷,老师们当天晚上就批改完成,考完试后的两天公布,是要做全校的排名统计,拿成绩单的那天,小核桃起得很早,这次考试对他太重要了,如果考进前二十名,除了学校奖励的五百元以外,基金会还有一千元的奖励,这笔钱他自有打算。他早早就醒了,独自走到房间里漫无目的地踱步,一会儿看看墙上的挂历,一会儿看看电视柜里的老碟片封面,一会儿看看窗外大院里的行人,老人们冲冲忙忙进出,年轻人则慢的和蜗牛一般。
小核桃来到学校,他不知道在办公室外站了多久,等成绩的每一秒都如同一辈子那么长,人群开始躁动,刚开始有小面积的减少,直到视线里只剩下几个还未来得及走进教室的人时,小核桃也走进了教室,各班的班主任把来的学生都叫进教室里,分发成绩单和宣布考试排名,有部分人没来,他们的成绩单一般都托离的近的人帮忙捎带回去。小核桃走到自己的位置上,老师念名字分发成绩表,有人上去拿成绩单回到位置后,边上就交头接耳的开始讨论起来,考的好的人笑的发抖,靠的差的人则垂头丧气。小核桃的心脏发烫,像是一个已经在火上煮了三小时密闭的高压锅,正在等着有人来把气阀拨开一样。
于老师最后要宣布班级前三名成绩时,距离他们刚走进教室仿佛已经过了好几个世纪,小核桃经历了地心说的思想,渡过了日心说的时代,最后看见掉在牛顿头上的那颗苹果落在地上,冬天的低温把它的果肉冻住了,春天天气回暖时,融化的果肉滋养着种子,种子落地生根,无数个四季轮回后,当初的那些种子,已经把原来的农村覆盖成了一座原始森林。胖蜜蜂在粗大的枝丫上浇筑了千疮百孔的蜂巢,松鼠在愉快地啃食着成熟的果子,布谷鸟把蛋下在别人窝里的事情被发现后,被寄生的一方和布谷鸟吵得不可开交。森林里很热,由于氧气浓度较高,他感觉到自己只是轻轻的呼吸,脑袋里像吸进了一大杯薄荷汁那样,多余的热量不能及时散热,导致他的耳朵和手像被火烧着了一样。
恍惚中,小核桃听见老师宣布了他本次考试是十三班的第一名,重要的是,他考进了年纪前二十名内,当然,这是小核桃的理想,他一直都想,闯进那个他想去的世界,如果真的发生了,那绝对可以开心很久。他上台时,表面上装作镇定,但心里却早已经跳的老高了,他又赢得了一笔钱,他完成梦想的可能性又高了,想到这,小核桃嘴角泛起了微笑。
“王长富,来拿一下你的成绩单和奖金。”于老师又喊了一遍。
小核桃像个提线木偶,奖金是提线人,把他从位置上提起来走到讲台,于老师大声宣布着他的名次,他考了全年级第五名,奖金是一千五百块钱,装在一个淡黄色的信丰里。噗,小核桃的那口高压锅气阀终于被拨开,积了那么久的气在短时间内就被全部释放掉,他变得有气无力,幸好于老师没叫他发表获奖感言,他此时舌头已经被猫头鹰叼走了,话肯定是讲不出来的。于老师叫他回到座位时,小核桃全身的肌肉开始紧绷,他明显的感觉到喉部肌肉痉挛,嘴巴里的口水已经咽不下去了,纵使他的脑子在拼命的朝喉咙大吼,也无济于事。他机械地移动步伐,转弯,坐下,手里的成绩单和信封捏的死死的,无法自然地放在桌箱里,直到所有人都离开教室后,他才慢慢恢复人类的觉知。
爱情燃过的灰烬里,不只是离别,还会涅槃出一次新生。拿到考试成绩已经过去一个星期了,就只需要等城里高中的录取通知书了,放暑假的原因,学校没什么人,除了少数像林莹和涛哥那样的原住民外,外来者已经荣归故里,包括翔哥也回去了,小核桃没什么人可以说话,他也不想说话。
给自己做一顿早午饭,白米饭平铺在盘子底部,炸至金黄的鸡蛋和鲜红色的西红柿炒完后盖在饭上,盘子边还堆了三十六颗绿油油的豌豆米,虽然胃已经对饥饿发出咆哮的抗议,但小核桃的舌头却没有想去接触任意一点食物的意思。人是铁饭是钢的道理谁都懂,吃,还是要继续的,夏天他喜欢赤脚,吃饭时左脚搭在板凳的横木上,右脚面贴着左脚的小腿肚,无聊时便会把两只脚在横木上来回滑,他把盘子里的几样东西混乱的搅拌在一起,又加了点热水,才勉强把饭吞完。
吃完早饭,小核桃把盘子洗了好几遍,他不放心把自己一个人留在屋子里,这会让他发疯,把自己收拾干净后,锁上门,打算去外面有人的世界里转转,去红旗小学要经过一条长满梧桐树的路,小核桃很喜欢这条路,他以前总是在上面溜达,往返,在心里说着悄悄话。高大的梧桐好像已经存活了很多年,夏天时长满圆圆的大叶子,每当风吹过,叶子就像阳光下的河面那样波光粼粼的翻涌着,小核桃一头扎进这条路,把自己埋在过往的回忆里,但最终还是会走出来。红旗小学边上有几颗超大的线秋树,树干笔直的就像人为削过后插入地里一样,全身铺满的小刺像是天然的铠甲,叶子比较有意思,就像是鸡爪子一样。
这样的日子确实很无聊,或者是,很孤独,小核桃围着小学的花池走了几圈,又对着翘起一块的地方踢了几脚,发现没有掉下来,他把一株和他差不多一样高的枫树抱进怀里,又认真摸了大部分的叶子,就算放在拇指和食指上轻轻搓捻,也感觉不出也什么异常的地方。和小学隔开一堵墙的房子是教师公寓,退休老教师养了两只小鹦鹉,书上说,鹦鹉会学舌,小核桃隔着墙教了它们说“你好”,半小时后两个傻鸟也没学会,可能是方法不对,最后他觉得这个事情可能不靠谱,便转身走向邮局。
邮局是在街面的海拔下方,小核桃打算去逛逛,不是去寄信。从水泥街面边上的台阶下去,走五六步就能到邮局了,铁栅栏做成的门原本的橄榄绿已经变淡,靠墙的地方磨出了铁原本的黑灰色,大厅里没人,左边的墙上贴着国家伟人的大头照,下方摆着够坐三到五人的木质长椅。右边的墙上挤满了办事窗口,从外向里是取件、寄件、储蓄、订购书籍、订购月饼食物五个窗口,除了周日赶集时每个窗口后有一个穿制服的人以外,其他时候就只有个老头。小核桃走进大厅看了一番,贴在墙上的书籍订阅指南已经很旧了,甚至有人用笔在上面做了记号,看起来有点像订购者和工作人员产生分歧时圈下的,那愤怒的线条就是最好的证明。
“找信?”铁窗后面的那个大爷正在吃饭,他边往嘴里扒拉银色铁饭盒里的饭,一边问小核桃。
“嗯。”小核桃对着铁窗后还没人来领取的信堆出的小山发呆。
“哪里寄来的?”
“城里吧。”
“哦。”大爷鼓着老花眼看小核桃,表情像一只长寿的老龟那样意味深长。
“有我信么?”小核桃转眼看着大爷问。
“不知道。”
“哦。”
“你等等。”大爷在小核桃转身离开时叫住了他,今天大早的时候,邮局的车带来了几封信,还没来得及分拣登记,大爷起身在里面翻找,果然有一封是欧阳老师寄来的,小核桃拿到信,心里总算有些生机了,至少今天不会孤独的无可救药。
读完欧阳老师的信,小核桃挺欣慰的,她现在工作很顺利,自己能够作主审稿和选用稿子,并且,报社里的工作没有压力,比教书相对轻松很多,她也喜欢自己写专栏,欧阳老师在信里跟小核桃提,如果暑假无聊的话就去城里找她,城里新开了个很大的新华书店,小核桃可能会有兴趣。确实,他一直向往着书店类似的东西,但现在提不起点兴趣来,小核桃看见什么都能想到彭窈静,想念就像一群光着脚让人讨厌的公鸡,在他的心上一会儿正步走,一会儿齐步走,踩的他心烦意乱,好不容易恢复了点平静,但那该死的嘭嘭嘭又有规律地在心里敲了起来,他汗哒哒的身体里像有一座硕大的闹钟在走着,秒针在一秒钟之内奋力向前走,到达刻度前又极速停下,这样的敲打让小核桃感觉自己都快散架了。
小核桃走出邮局,太阳开始发热,夏季仿佛被热带吹来的季风拉长了,脚下的水泥地路面暖洋洋的,隔着鞋子厚厚的橡胶底也能感觉得到,他走上街道,起床气很重的小孩子在哭闹,大孩子和分母发生分歧时的争吵,女人摔门的撞击声,还有老人始终咳不出肺里浓痰的不停尝试,这些声音充斥着早晨。小核桃已经折腾很久了,却发现现在才是早上十点,原本一天就只有早上中午和晚上三个阶段,但现在恐怕得按每个小时一个阶段来分了,好了,熬到了十点,但始终还是要去面对十一点。他往街的中部走去,镇上最粗的一根电线杆就立在这里,人们都把垃圾集中堆放在这,每隔一个小时环卫工人就会用板车来拖走处理,有时候堆放的垃圾是纸箱类的易燃物,调皮的孩子或大人会把它们都点燃,原本通体灰白的电线杆,靠近地面的半截就被烧成了黑色。电线杆旁边是开去城里巴士的上车点,早晨的一趟车已经开走了,下午还有一趟,大概三点过那辆脏兮兮的巴士才会出现在电线杆旁,小核桃站了会儿,发现没什么好发现的,就往回走。
小核桃决定要采取些行动,不管是什么都可以,他越走越急,心底盘算着冲进屋里的第一件事就是写稿子,内容是什么,至少要有学舌的鹦鹉,独眼生存的流浪猫,成群结队飞翔的鸽子, 还有让人窒息的思念,还有什么呢?还有什么呢?他搜肠刮肚的找素材,步子加快的的同时,鞋底和大地摩擦的热量也在攀升,他隐约感觉到鞋里有无头水即将泛滥。腋下水分开始聚集,顺着腋毛流到手臂上,汗水经过的地方,皮肤留下一条让人不自觉想剐蹭的厌烦感。
把铁门上的链条再次锁上,走上水泥楼梯,在圆形的铜锁里插入钥匙,向右旋转九十度后,弹簧向后缩的声音响起,小核桃推开房门,他首先在桌上搜寻笔和本子,那是他即将要用来写稿子的生产工具,等着瞧吧,最多到下午三点钟,本子上面保证有而二十首既优美又充满哲理的散文诗,它们躺在上面用歌声的形式,抚慰所有看见它们的人。小核桃抬起右脚,鞋离开了地面,脚跟保持第一个落地的姿态向下坠,大腿肌肉放松,小核桃自然地把脚踏进房间,可这时,房间里的某些机关被启动了,一股难过和寂寞汹涌扑过来,混合着屋里盘踞了一个早上的热气,差点把他打倒。他握紧拳头,先是紧紧的顶在腰上,然后又抬起来揉了揉两边的太阳穴,终于重拾走进去的力气。
铺开白纸,握在右手的钢笔离纸的距离越来越近,他只要写上一笔,亦或者只要让笔和纸接触,剩下的事情它们两就会自动完成,但这次却不行,笔尖刚开始只刺破了第一层纸,渐渐,把后面的纸也穿破后还是没能画出像样的一笔,他满脑子都是“走出这里”,这种想法就像虫子一样,满脑子的爬。小核桃深吸一口气,努力把笔从纸里拔出来,他把两只脚搅在一起,用力向上提着,他想飘到天花板上,想飘到另一个崭新的地方。
窗台上有一只瘦小的蜘蛛在织网,它先拉出几根长长的丝,把网的骨架打好,再不厌其烦地在骨架上转圈,小核桃发现没过多久,它就已经把自己的网搭好了,这时,它正趴在网中央休息呢,看着它把工作完成了,小核桃有些着急。他站起来,开始在两平米的房子内走动,走几步他又看看窗外,想从被窗户切割成方形的那块光亮里找出点灵感,可怎么看也看不出什么线索来,小核桃着急了,他便开始在屋里来回走,一会儿有规律地横着踱步,一会儿胡乱踱步,越走越急,越急心越乱。他用力出拳,想把孤独和心神不宁打碎,嚯嚯嚯的打了一阵后,他感觉有点累,便平躺在单人床上休息,天花板什么都没有,什么线索都没有,他不想看这么空洞的东西,噌地从床上弹起来。
“不行,我要走出去。”
出远门要带什么呢?小核桃开始收行李,衣服、书、洗脸毛巾,最终他把自己的书包装满了,这可能就是他的全部了吧。小核桃有些担心,他盘算着城里的街道,车,还有险恶的扒手和抢劫犯,下午两点,是时候出发了。到城里后,先找到派出所问清楚怎么去欧阳老师家,详细地址都写着呢,荷城区建设路川音小区二号楼,她家住在五楼,门牌号是五零一,肯定只能问派出所的人,城里充满着恶人,万一问错人了,可能转身就被抢劫了,他想清楚这些事情后,已经走到街面上,刚好,去城里的巴士已经开始吆喝了,卖票的人喊“再来两人就走”,小核桃赶紧跳上那个铁皮盒子,带着首次坐车的紧张,他在中间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他脑子里的事情无法停下来,都不是完整的事情,小时候的回忆闪过,去城里被抢劫的场景又跑了出来,你得理解,那个年月,贵州不是个太平的地方,贫困的生活把人们早都逼疯了。小核桃不由得把怀里的书包抱紧,陆续有几个人钻进这铁皮盒子,卖票人喊司机可以走了,发动机被点燃,才适应屁股下传来的震动,铁皮盒子已经驶出镇子的水泥街道。
“那你们是怎么遇见的呢?不会是刚走没多久,苗桂兰就在后面追着喊‘师傅等等我’。你们两就这样遇见了,就这么神奇吧。”胖女人的耐心在流逝,她胡乱在嘴角粘贴上些微笑,打断王长富的话。
“只有电视剧,才敢像你说的这样演吧。”王长富笑着回答,他扭开瓶盖,喝下一口水后,那些时光也慢慢浮现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