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顿晚膳,应凌霜吃得浑身不对劲儿,没到亥时,腹中就咕咕作响,他饿得辗转反侧,最终从床上坐了起身。
他把僧人的一身装束尽数退下,换上一身玄色便衣,趁着宵禁时间未到,他要去买吃食!
下一秒,他使着轻功,穿梭在夜里,最终落到一家快打烊的茶楼。
“掌柜的,劳烦来一只烧鸡腿,还有一壶酒。”他着一身玄衣,头戴斗笠,轻纱垂落遮住他的眉眼,好似一身江湖人士的打扮。
“这位客官,没看见小店杀打……”烊了吗。
掌柜的话语哽在咽喉,只因他看见这位神秘的江湖人士将一把锐利匕首拍在他面前的桌上。
命重要,还是伙计们的歇息重要?那当然是命。“……小的马上给客官准备,请客官稍候哈。”
应凌霜见掌柜的屁颠屁颠去准备吃食,他便默默把匕首重新插入刀鞘之中。
是的,他堂堂一介和尚,一介理应礼佛吃斋的僧人,平生最喜爱的,莫过于偷着吃肉喝酒。
他信佛,却不尽信佛。
佛能让人心静,心静便能让人看透世俗。
佛教人五戒,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所以人人有罪,包括他。
他从未妄想佛能让他顿悟,让他不下地狱,他只想温饱三餐,有个遮瓦地儿,能好好活着。
如若没有选择,他甚至可以为了活着,遁入空门。
那日救他的老方丈说过,他从不望他为入佛门摒弃自我,人要为自己活着,不是为佛。而老方丈是没了自己,所以才为佛。
心中若有佛,佛又何为所谓戒条而惩罚世人,若真如此,哪怕是天下人都该遭殃。那么,心中无佛之人,又得到惩戒了吗?
答案是,无。
那么,世人何必将这些世俗都归于佛之上。
应凌霜一直没有领悟其中奥妙,也许他穷极一生都不会懂得。
其实他并非为饥饿而揣揣不安,彻夜难眠,而是绵延公主一语中的,他确有还俗的念想,不是为了能正大光明喝酒吃肉,而是他有罪,不配靠近佛门,不配靠近佛的身边。
他幼时能得佛门庇佑,在无风无雨的地方苟延残喘,如今他已长大成人,他想依靠自己的双手活着。
“掌柜的!我家小姐要吃夜宵,你给我们来几道好吃的?”
掌柜刚从膳房交代完出来,又听见一女子在喊他。“……”这些人大晚上的都不睡觉的吗!这样他们还打不打烊了!
应凌霜听见声音,也抬头看去。
糟!是那绵延公主和她的宫婢思意,真是冤家路窄窄又窄!
应凌霜反应迅速,把斗笠拉得更低,想彻底遮住自己的脸,但桑榆的反应更快,几个跨步走到他面前,一屁股坐下。
“渡普大师?”没想到她出来吃个夜宵,都能遇着美男,真是心情美妙啊。
“……”应凌霜不敢说话。
“这位客官,天色已晚,小店也该打烊了……“掌柜的内心哭泣,面上还要堆满讨好的笑,尤其这两位小姐一身贵气,一看就知道非寻常人家,惹不得惹不得·。
思意亦不多言,一枚金元宝磕在桌上,硬生生把木桌都磕出个洞。
“……小的马上去办。”钱重要,还是伙计们的歇息重要?那当然是钱,尤其这钱够他们一群伙计好吃好喝地吃上一个年头了。
“渡普大师。”没理会另一边的拉扯,这些小事让思意去办便可,桑榆一心两眼都在应凌霜身上。“你也饿了?”也是,他方才被她吓得落荒而逃,自然没吃多少东西。
“非也,贫僧与这掌柜的是故友,特意前来叙旧。”要是让这位公主知道他偷着吃肉喝酒还得了!不行,他得跑!想着,他复又道:“如此看来,故友定是一时间不得闲,我改日再来与他叙旧。”说完,他起身就想走。
有谁能告诉他,为何他穿成这般模样,还带着斗笠面纱,这位公主还能认出他——
“客官!您的烤鸡腿和酒都备好了!”不料,就在他刚走到门口,掌柜的就提着一个食盒和一壶酒对他大喊道。
那一嗓子,好似怕所有人听不见他点了烤鸡腿和酒。
“……”夜深的茶楼本就寂静,如今就更是鸦雀无声了。
桑榆来回打量应凌霜和掌柜的,眉头轻挑。
掌柜的见他要走,以为是他等不及要走,可他吃食都做好了,他可不能跑了呀。于是,掌柜的加快步伐跑到他身边。“客官,您的烤鸡腿和酒。”
应凌霜:“……”
累了,就让这世间毁灭罢。
“拢共二十文钱。”
“……”应凌霜默默掏钱,放到掌柜的摊开的手心上。
“多谢客官!”收了钱,掌柜的转身就走,回膳房忙活儿去了。
“原来,金佛寺的僧人能食肉喝酒……倒与本公主在其他庙宇所见的僧人不同。”桑榆缓缓道,在静谧的茶楼里尤为突兀。
“还求公主,不要将此事相告于方丈。”他虽想过还俗,但不是被撵出金光寺这般还俗啊!
“那渡普大师要用什么收买本公主?”桑榆笑得眉眼弯弯,像极了一只偷了腥的猫。
应凌霜:“……”默默把他仅剩的银两掏出双手奉上,这可是积攒下来吃肉喝酒的钱啊!
“渡普大师是觉着本公主缺钱么?”
“那公主想要什么?”
“当然是……想要你。”桑榆还是笑,全然不像在说笑。
“渡普只是一介出家和尚,满足不了公主想要的。”他虽喜爱食肉喝酒,但他可没想过要犯色戒啊!
“本公主也没想要别的,只是想要,你以后见着本公主,不能跑,本公主让你做什么,你不能有异,可明白?”
他能说不明白么?“明白。”
“好,那择日不如撞日,今晚我们就去赏月。”
“???”
“走!”
“公主,宵禁时间……”
——
那之后,公主便手握他的把柄,让他陪她诵经,替她抄经文,夜晚用轻功躲开巡逻的官兵,去赏月看落雪畅聊漫天星辰。
“应凌霜,你分明与其他僧人不同,为何要当和尚?”桑榆这几天与他相处下来,发现他并不完全信仰佛,明明极为叛逆,爱吃肉爱喝酒,还爱在诵经时打瞌睡。
“公主有所不知,贫僧的命是老方丈所救下的,醒来时便在这金佛寺,为了温饱,不再冻死,便下定决心遁入空门。”应凌霜平静地说着自己的过往,竟没有那么难以启齿,好像把自己的一切都撕开供她观赏,也无所谓,反正她知道的也不少。
“老方丈?可是云虚大师?"桑榆问他。
"正是。"
"云虚大师可是在十年前救下你的?"
"是。"应凌霜心底漫起一股异样,他忽的想起初见公主时,她那一身貂绒披风。"公主……从何而知?"
"云虚大师救你的那一夜,可是一个雪夜,你躺在雪地中,身披金凤披风。"
"原来是你。"应凌霜恍然,雪夜为她撑伞的是她,为他披衣的是她,求得方丈前来救下他的,亦是她。
应凌霜的心头颤动,那夜诉不清的感激,不可言说的心动尽数而归,踏踏实实地重新落到他的心头上。
桑榆无所谓道:"若是早知你生得如此俊俏,本公主便不托云虚大师带你回金佛寺了。"早早培养他当她的驸马,岂不更好?
"……"他的感动消失殆尽。"公主总是这般调戏男子么?"
"不啊,我只调戏美男子,遗憾的是,我活了这二十余年,仅遇见你一个美男子。"
算她识相。
应凌霜这才作罢。
"应凌霜,再过几日,我便要随同皇祖母回皇宫了,你可会思念我?"桑榆仰头感受冷冽的风,如今他们坐在了某一处人家的房顶之上,不得不说,着实冷得很。
应凌霜一怔,这几日同她又吃又玩,都忘却了时日,仔细一算,她来金佛寺已有五日,再过两日,便是她该离开金佛寺,回皇宫的时候。
他没有言语,反而察觉到她定是冷极了,否则不会一直搓手取暖,连说句话都能呵出口雾气。
应凌霜把自己身上的披风摘下,披到她的身上。
他的披风于她而言太大太宽,长得能拖地,于是他只好动手把她整个身子包裹在披风内,绑起来。
桑榆乖巧地看着他的动作,感受浑身传来属于他的气息,是一股自然的香气,还有淡淡的檀香。
"回去吧,天太冷了。"应凌霜说,随即将被包得好似一条蚕蛹的她横抱在怀里。
桑榆静静地把头靠在他的胸膛,听着他沉稳而有序的心跳。
她没有说出口的是,那天雪夜,她解下披风,淋了一路的雪,回到皇宫以后,果真着了凉,发了一场高烧,足足烧了几天几夜。
不过,这些,又何须让他知晓。
——
"方丈。"
云虚在佛堂内打坐,双手转动着手中的佛珠手串,忽的听见开门声,还有脚步缓缓走进的细微声响。
下一秒,他果然听见了应凌霜的声音。
果真是来了。
"渡普。"云虚睁开双眼,直直望向跪在他面前的弟子。
与其说是弟子,不如说,他只是路过佛门之人,停留片刻,很快便会奔赴他的下一趟旅程。
他的终点不是佛门,起点才是。
"渡普此番前来,是想多谢方丈多年以来的照拂。"渡普双手交叠放于额前,缓缓朝老方丈伏下。"方丈曾说,渡普来到这世间,是为了寻一个答案。"
"那么如今,你可找到了你的答案?"
"找到了。"应凌霜坚定不移地说道。
云虚轻轻勾起嘴角,俯视那颗光溜溜的头颅,将手拂上去。"不后悔?"
"不后悔。"
"好。那便依你想的做,依你爱的,往前走罢。"
"是。"应凌霜把脸埋进手里,感受老方丈手掌传来的温度,眼眶忽的滑出一滴泪,而后,便一发不可收拾。
因为,他看见了在仙庭时的自己,身玄武,名执明,亦看见了同为神兽的其他人。
他想起这索然无味的一生,想起这即便苍凉的一生,却遇见为数不多让自己铭刻于心的人。
有老方丈,有她。
而这些,都不过是玄武伸兽漫长的生命里,如尘埃渺小的一点。
——
转眼间,太后与公主摆驾回宫的日子,金佛寺一行人再次聚齐在寺门前,恭送太后与公主。
桑榆一手搀扶太后,心不在焉地四处张望,今日应凌霜不在恭送他们的行列里,她怎么都找不着他的身影。
"东张西望什么?"太后无奈地摇了摇头,这孙女一日日的,都不知在忙活些什么,成日不见影踪,如今又失礼地到处张望的。
"没什么……"桑榆低声呢喃道,目光从寺内各个角落收回,一股挫败感涌上心头。
"那便上车罢。"
"是。"桑榆慢吞吞地搀扶太后上了马车,又磨蹭了好一会儿才转头上车。
"绵延公主!"
桑榆一听见呼喊声,便迅速回头,一眼就看见向她飞奔而来的应凌霜。
"应凌霜!"她果断跳下马车,在距离应凌霜不远的地方停下。"你是……来送我的?"
应凌霜摇了摇头。
桑榆当即皱起了脸。"那你特意来干什么?"
"公主之前说的,可还作数?"应凌霜深吸气又深呼气才能问出口。
"啊?"她之前胡诌乱道承诺他的太多了,他说的是哪一方面?
"你说,若我真有一日还俗,你便让我当你的驸马。"应凌霜缓缓道出这句震惊四座的话。
四周听到的和没听到的都彻底懵了。
群众:什么还俗?!什么驸马?!
"真的?"桑榆丝毫没有瞧一眼众人的反应,双眸在听见他说的话后当即闪闪发亮。"你真要为我还俗?你真要做我的驸马?"
"是,我想做你的驸马,公主可还作数?"应凌霜认真道。
"当然……"
"桑榆!"没等桑榆说出那句话,马车上被他们之间的对话惊得一愣一愣的太后总算缓过神来,低声喝住她。
下一秒,太后身强体健地跳下马车,一把揪住桑榆的耳朵。"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一日不管教你,你就上房揭瓦了是吗!"太后大声骂骂咧咧,这些日子维持的高雅形象荡然无存。
群众:……
"皇祖母!疼……疼!您先放手……您先……啊!"
桑榆被太后暴躁的一面吓住,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太……太后娘娘你别捏她,捏我!我皮厚……"
"你起开!"太后被桑榆气得胸口都疼,脸面什么的她都不顾了!"大师,你别帮着她,她打小就这般,看着美男子就走不着道了……"
桑榆:皇祖母可不兴再说了……
应凌霜:不是说只有我一个么……
"皇帝给你安排你亲事,你不嫁,哀家给你安排的亲事,你不嫁,非美男子你不嫁,非身长七尺你不嫁,如今你倒好!把主意打到大师身上了?你这个逆孙儿,看哀家今日打不打死你!"
"皇祖母手下留……啊!"
"太后娘娘!太后娘娘……"
群众看着公然在寺门前打起来的是三人:"……"哎哟,这都是什么事儿啊!造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