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内气氛沉重,太医院的太医们已来回出入了几日,个个面色都不怎么好看。
榻上的白韵安在小巧的搀扶下喝下一碗泛着浓浓苦味儿的汤药,刚入喉便又抑制不住地咳了起来,失手将汤碗打翻在地。
小巧急红了眼给她顺着背,泪水不自觉便溢了出来。
白韵安平复着气息,虚弱安慰道:“别哭了,让人给我煎多碗药来。”顿了下,她勾起苍白的嘴角,轻声说:“将军带着我的生辰贺礼回来呢。”
小巧早已泣不成声,匆匆福了福身子便推门而出。
待她捧着汤药再次入屋时,白韵安左手提笔坐在案前,屋内飘散着淡淡墨香。
“小姐,您身子不好就别瞎折腾了,回榻上休息吧。”
小巧自小便服侍在白韵安身侧,亦是她的陪嫁侍女,如今一急就用上了从前的称呼。
白韵安只淡淡“嗯”了声,便不作理会。待写完字后,她往纸上轻轻吹了吹。墨迹已干,白韵安将其叠好放入囊中,才说,“这个香囊你收着,若......若我先走一步,替我转交给将军。”
小巧适才已看见了信中内容,她目光垂落咬了咬唇,沉默着收下了香囊。
白韵安望向窗外,“真想同他一块儿看看今年的雪......”
如同初遇那日一般,以皑皑白雪为景,他们眼中唯有彼此的身影,就连染上霜雪的红梅都成了陪衬之物。
数日快马,温衡终于在中秋那日抵京。
回府前,温衡还特意到了白韵安最爱的那家铺子给她买了月饼,上马时温衡人都是带着笑的。
温府前段马蹄声渐停,模样有些狼狈的温衡翻身下马后怔怔看着已挂上白布的府门,还未来得及收回的笑容僵在嘴角,他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动作。
温衡紧紧握着装了月饼的盒子,恐惧包裹着他,心中早已是凉了半截。、
秋风刮过,带起了片片枯黄的落叶。
府内的下人们披麻戴孝,脸上的泪水都已干涸。见温衡归来,愣是皆无半点喜色。
小巧“扑通”一声便跪在温衡面前,抽泣哽咽道:“将军,是奴婢没照看好小姐呜呜......”
“太医不是说能熬到入冬么?”温衡听见自己的声音克制地问到。
小巧抽泣着回答:“小姐生辰那日,边境传来捷报,连同带着的......还有将军您不知所踪生死未卜的消息。”
男人眼中布满血丝,小巧吸了口气继续说,“小姐当场便咳了血,随后昏迷了几日,清醒后身子也弱的很。”
“太医们无力回天了呜呜......”
有那么一刹那,温衡在想——若自己生死未卜的消息没传入京中,没让白韵安知晓,此时此刻屋里是否便仍旧有人在等着自己了?
待他跨入门槛低那一刻,那人会上前给他一个拥抱,拉着他絮絮叨叨地说这一年以来所发生的趣事,再轻声说——夫君,安儿想你了。
温衡没再回应,毫无波澜的目光默默打量着院子,只不过应用力过度攥紧而起了青筋的手背出卖了他。良久,他才哑着嗓子问:“下葬多少日了。”
提起这事情,小巧不住哽咽,泪水又从眼角缓缓流出。
“小姐三日前阖的眼,夫人说要让小姐安心入土,不让她继续等了......所以昨儿就下葬了。”
温衡愣了会儿,突然笑笑,勉强扯起的嘴角使这笑容有些不堪入目。他看着空无一人的房子,轻声喃喃道:“是该让她好好休息了。”
小巧想起什么似的,胡乱擦了把泪随后从怀中拿出一个月白色的香囊双手递给了温衡:“这是小姐病重时让奴婢转交给您的。”
沉沉的目光落在绣法精湛的香囊上,这是他最喜爱的颜色。温衡轻轻笑出了声,一时间竟不知晓他是否真的是在笑,毕竟那声轻笑中夹杂了太多的哀伤。
在毫无察觉之时,泪水早已沾湿了温衡睫毛。他将月饼放到茶几上,将香囊接过,目光温柔缱绻,指腹轻轻磨挲那一针一线,声线沙哑着说,“退下吧。”
屋内重归一片寂静,温衡耳旁却似是仍旧回荡着白韵安的柔声细语,久久都没散去。
香囊上的细绳被修长且布满薄茧的五指解开,里头有一张被仔细卷起的纸条。
温衡眸光微动,将纸条打开时指尖竟不自觉轻轻颤抖着。
夫君,是安儿失约了。本想着要是赶不上中秋还能再同你看看最后一场雪的,可惜怕是只得等来生了。妾身愿夫君余生无病、无痛亦无忧。
痛苦已使他麻木。
回过神时,温衡只听见自己的抽泣声,泪水早已不知觉间布满了他的脸庞。
雨声随着温衡的抽泣声响了一夜,似是在陪伴安慰他,唯愿得以平复些许温衡心中之痛。
本该是合家团圆之日,温衡却受着丧妻之痛。
他不想再过中秋了。
圆月被层层厚重的乌云遮起,不见丝毫月光。
带着腥味儿的雨水无情冲刷着土壤,可那缠缠绵绵的回忆,却是无论如何都无法被淡去的。
隔日清晨,温衡入宫面圣。
他因擅自回京向皇上请了罪,并要求皇上准许他攻打梁国将其收复以将功赎罪。
如今梁国元气大伤,内忧外乱,早已是摇摇欲坠,不再有与吴国抗衡的能力。
圣旨一下,温衡不做多留立刻策马奔赴回边境,领军进攻梁国。
一过便是三年。
炎炎夏日,吴国大军踏破梁国城门入了皇城之中。
此战大捷。
周玄炯喜不自胜, 然而,凯旋而归的温衡却在众朝臣面前请皇上准许他辞官离京。
温衡固执得很,周玄炯无法,只得应了他,将赏赐都分封到温家与白家其余子弟的身上。
转眼又入深冬,寒风呼啸而过,使人不住打了个冷颤。
这三年似乎没什么变化,京城里一如既往的繁华,人们熙熙攘攘,如潮水的人群中央却有一个背影特显孤独萧瑟。
到了私园时,温衡撑着的红伞早已覆满白雪。
白韵安在世之时最喜爱这把伞,这是两人初遇之时,温衡赠给她的。
温衡至今都能想起那姑娘一手撑伞一手执着一只红梅时回眸朝自己露出笑颜的场景。
一笑百媚生,这是他能想到最为贴切的形容了。
这座园子是温衡名下私产,从前夫妇俩经常来这儿,尤其是冬季来的最为频繁。白韵安很是喜欢与温衡一块儿赏雪赏梅,因此她的衣冠冢亦在此处。
又走了许久,入目的是一片傲雪寒梅。在盛开得最为绚丽的梅花树下,刻着字木牌映入眼帘。
三载前,温衡尚未到过白韵安落葬之处给她上香便远赴了边境。
如今竟是白韵安去世后温衡第一次来看她。
温衡站在离木牌不远的地方,停滞许久始终没有任何动作。
三年已过......当初看见温府挂上白布时的那股酸涩与胀疼再次涌上心头。
葬在此处是白韵安生前所求,此处静谧无人又种满了红梅,白韵安喜欢得不得了。
木牌上刻着白韵安的名字,冠上了夫姓。温衡终于走近了些,将落在上头的红梅与白雪拭去,动作轻柔地似是在轻抚着白韵安。
“安儿,对不住,过了三年才来见你。”温衡顿了顿,之后轻轻倚着木牌坐下。他脸上的笑容温和,目光沉沉地像是在回忆些什么。
“以后我都陪着你,不走了。”
温衡来时带了两壶酒,将其中一壶打开后他跪了下来。香醇的烈酒在温衡的手中从酒壶倾斜而出,与木牌前厚厚的白雪融为一体。
“以往你病着我总不让你饮酒,如今倒是能喝个痛快了。”男人勾着嘴角,轻声喃喃,又独自说了许多,像是害怕白韵安会孤独一样。
不知自言自语多久,日落西陲,霞光四散之时他才停了下来。
身旁还有一壶尚未开封的酒,温衡定定看着,随后从袖中拿出一小包不知装着些什么的白纸。
他的下巴长出了些许青渣,眉眼间的忧郁早已不是白韵安双手轻轻一抚便能散去的。
白色粉末被倒入酒中,散了开来。
温衡轻轻摇晃着酒壶,笑着开口说:“我同爷爷说,早年出征时身上落下了病根,想归隐山林休养生息,所以你千万别担心他们会难过,况且家中还有大哥他们呢。我知晓你必定不愿我这么做,但......但你不在身边了,没人能阻止我任性妄为胡闹了。”
说到这里,温衡又笑了起来,再抬眸时眼角已泛着水光。
“安儿......我念你想你,入梦之时方能稍稍纾解我心中之痛。”
温热的手掌接住了一片落梅,“梦中有你的一颦一笑,不时的嗔怒与笑声,我都舍不得离开了。”
“所以......让我永眠于梦中好吗?”温衡像是在温柔地说服白韵安:“你肯定也舍不得我那么难受,我们可以在梦中相伴,无论如何都将不会分开。”
“又或许真有轮回一说,我们可以在下一世重逢相识。”
雪花漫天飘零,沾湿了温衡一头青丝,他似是毫无察觉般继续说:“你说老天会不会成全我们?”
“我杀人无数、罪大恶极亦不敢多求。唯一的念想便是再同你看一回冬日之景,就算只能伴你至深冬落幕我亦是甘愿的。”
温衡沉默了许久后猛地灌了口酒,烈酒灼烧着他的喉间,醉意很快便涌了上来。
他有些醉了,沉默了很久突然笑着说:“不对,一个冬季未免也太短了。愿来世能与你携手将四季都走一遍......不再多求了,让我陪你度过四季,也算是赴了当年的未成之约。就从冬天开始......希望到时的冬季能够再延长一些。”
让我好好陪你看这雪景。
“但我不想过中秋了......三年前的秋季,我知晓你必定过得很煎熬痛苦。以后......以后都不过了......”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当初不该以身犯险的......”
醉意使他把话说得颠三倒四,前话不搭后语。
“对了,其实那年你的生辰,我给你画了幅丹青......可我在回京的路上把它给弄丢了......”
疼痛感逐渐扩散,其实这疼痛于他来说甚至不如当年丧妻之痛的万分之一。
温衡知晓这一切很快便会结束了。
他扬起嘴角笑得越发灿烂,某一刻与年少时意气风发的温公子融为了一体,或许此刻的笑容是温衡这三年以来最为无虑真诚的笑颜。
意识逐渐朦胧,疼痛感在那么一刹那抵达了高峰,血液翻涌而出,温衡渐渐合上了眼眸。
真正睡去之前,温衡又忆起了白韵安留下的那张纸条,那是白韵安生前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躺倒在雪地之中的温衡扬唇笑了,默默给出了白韵安那句话的答复,沉沉入了梦......
——来世,不负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