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過了半學期，這天一如往常、我正在操場訓練，曹教練看著碼錶直到訓練結束。同學們都回宿舍休息，我到曹教練辦公室學英語。
“以後你訓練的時候就戴這個聽，再不用默記圈數。跟磁帶讀，把身體和大腦分開各幹各的。不要讓別人說運動員四肢發達頭腦簡單，運動員不僅要鍛煉體魄更要豐富頭腦”曹教練拿出英語磁帶和隨身聽，又給我一副耳機“這一套花了我半學期的工資，小心不要弄壞了哈”
“這個太貴重”我嚇了一跳，趕緊還給曹教練“我不能要”
“傻孩子，我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曹教練說“孤家寡人一個，賺錢能帶進棺材裡呀”曹教練顯得有些落寞，突然手捂胸口劇烈咳嗽起來“你是我這輩子唯一的希望，以後要揚名立萬就全都靠你了”
“教練，你咋個咯？家裡就你一個人啊”我問“沒老婆孩子嗎？”
“是在會東鉛鋅礦勞改農場落下的肺矽病，被紅衛兵抓進去的、誣陷我是蘇聯克格勃的特務，一關十多年”曹教練說“我差點以為不能活著出來，裡面死了很多人、大多數病死的，環境太惡劣。本來我身強力壯，現在像瘦竹竿。雖然勉強算活人，已經被折磨的不成人形、只能孤獨終老，沒機會去結婚成家咯”
“您不會孤獨終老”我不假思索“收我當你的乾兒子吧！您當我的義父”
“好”曹教練轉悲為喜，遞給我隨身聽的包裝盒“見面禮”
“謝謝乾爹”剛接下盒子聽見有人敲門，曹教練開門看是校長。
“行了”曹教練示意我出門“回去吧”
“這誰啊”校長問“不妨礙你們吧”。
“他是王精鋼”曹教練見我出門，又補充了一句“把門帶上”
“曹老師，恭喜你高升了”校長說“國家体委發來調令，要你去北京擔任中國馬拉松隊的總教練”校長把手裡的紙遞給曹教練“你看，這是調令”
“我不去北京”曹教練接過調令看了一眼“我要去大涼山選運動員，那裡有合適的人才。那的人從小就滿山跑，那些人的身體素質適合跑馬拉松”曹教練解釋說“北京人生活養尊處優像奶油小生，跑不動馬拉松”
“啊？哦”校長不信居然有人拒絕高升，一時還沒反應過來“其實我們也捨不得像你這樣優秀的教練，你既然不願意離開就放心留下來吧”校長坐在辦公桌前正要起身離開，忽然又不放心“不過這是國家体委的決定，我們還要向上級彙報你的想法。爭取國家体委同意你留任我校，到時候你不要又變卦了哈”
“我向來言行一致”曹教練回答“你啥子時候見我說過場面話”
“行！那就好”校長驚喜萬分，又假裝為難“我幫你跟國家体委說吧”校長轉身離開辦公室，隨即跟四川體委彙報曹教練不願去北京的事。
又過了半個學期，我們班好幾個經過層層選拔、精挑細選出來的學生在曹教練悉心培養下，各項體能指標和成績節節攀升。
當時中國沒有專業的馬拉松運動隊，大多數人不知道馬拉松為何物。國家体委希望能組建出專業的馬拉松運動隊，只是缺乏教練。國家体委在各省打聽專業人才，聽說成都體校曹教練很專業、想請他來京任教，組建馬拉松國家隊。但曹教練不去北京，國家体委主任派秦秘書來瞭解情況。省體委得知國家体委主任的秘書來，章主任前往迎接。章主任安排好酒店下榻，向秦秘書請示工作。
“馬拉松在我們國家是短板，像他這樣在國外接受過正規培訓的人可以說是幾乎沒有”秦秘書說“你要們全力配合，一定要動員他出山”
“我們正在做曹老師的工作”章主任說“國家需要他，我們肯定支援。說起來真是可惜，前些年他隨父回國沒人重視、現在他父親已故，就剩他了”
“的確是，那些年忙著搞運動”秦秘書說“既然他是隨父回國，那他的父親應該是中國人吧！她的母親是外國人”
“對，他母親是蘇聯人。他應該是像母親多些，感覺就跟外國人一樣”章主任說“我接觸過他好幾次，他說話直來直去、每次都不歡而散，難搞”
“通知校長，我單獨去”秦秘書說“免得他看見你反感”
“讓校長接電話，我是省體委章主任”告別秦秘書，章主任回辦公室給校長打電話“明天你來我這請秦秘書一起吃接風宴，我還有別的工作忙就不去了”
“看來留不住，他還是會走的”校長說“真捨不得啊”
“給國家貢獻優秀的人才，也是你們學校的榮譽嘛”章主任說“明天你們請領導吃頓飯，事情辦妥了記你一功。吃完開發票，我給你報銷哈”
“那怎麼好意思”校長說“這是學校的業務費，咋敢讓主任報銷哦”
“還是我給你報吧”章主任說“你自己吃自己報，別被人說公款吃喝”
“好的”校長說“謝謝關心”
第二天校長帶著曹教練開車來找秦秘書，安排接風宴。
“早就聽說成都有個國外來的教練技術相當專業”秦秘書說“今天終於見到尊駕了，想請您出山真不容易。這次國家体委派我來請曹老師，就是希望曹老師出山、參加國家馬拉松隊的組建，擔任總教練”
“我不會出山”曹教練一口回絕“我覺得還是山裡最好，只有在大涼山才找得到好苗子。北京沒好苗子，去了也培養不出像樣的人才”
“好說好商量的嘛”校長拿出煙來散“何必拒人千里之外”
“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曹教練不解“商量是什麼意思？”
“同志，你沒想清楚嗎？這可是首都，多少下放勞動的同志平反後，為搶奪回城指標爭得頭破血流”秦秘書說“大涼山有什麼好？我知道在你們那有個叫文秀的姑娘，丟了小命也沒回城。你可別像她一樣把自己的命也丟在大涼山！那個鳥不拉屎的窮鄉僻壤有啥好處呀”
“你們這些四肢不勤五穀不分嬌生慣養好吃懶做的城裡人懂什麼”秦秘書正講得起勁，曹教練突然生氣“城裡才鳥不拉屎呢！樹沒幾棵，哪有鳥屎拉？鄉下到處是綠水青山，鳥拉的屎可多得很”
“鳥不拉屎只是一句俗話，又不是真說沒有鳥拉屎的意思”秦秘書心想這曹教練看來真是很難交流“怪不得人家說你是外國人，不懂中國文化”
“趕緊吃！菜都涼了”校長打圓場“老說啥子拉屎，還咋個吃飯哦”
“這杯幹了吃飯”見曹教練滿臉怒氣，校長起身斟酒“給曹老師敬一杯”
“這是党對你的信任”秦秘書覺得剛才的話有點不妥，滿懷歉意舉起杯敬曹教練“你可不要辜負了國家授予您的名譽和地位”
“別說國家，我是中國人嗎？我是蘇聯人嗎？我都不曉得算是哪國人”曹教練擺了擺手，阻止秦秘書繼續說話“父親早年到蘇聯留學體育專業的時候認識了我媽，她可是標準的俄羅斯美女。本來我們一家人過得好好的，我從小跟著父親訓練、二十歲拿到蘇聯全國冠軍，眼看奧運會將至；可以拿世界冠軍，突然兩個國家不曉得搞啥子鬼、蘇聯老大哥一轉眼突然變成了修正主義，修正主義是啥子意思？如果是說以前錯了，現在（修）改成（正）確的意思、是對的噻，為啥子要反修正主義”曹教練長歎一聲，滿臉的傷感與失落“反對就反對嘛，為啥子要拆散我的家庭。把我和父親攆回中國，本來媽想跟我們一起過來。哪曉得蘇聯方面禁止她離開，中國方面也不准她入境。媽在國際車站送我們離開的時候，我們看見類似情況在車站裡還有很多。大家都在哭，都捨不得分開”
當你緊緊握著我的手，再三說著珍重珍重；
當你深深看著我的眼，再三說著別送別送。
當你走上離別的車站，我終於不停的呼喚呼喚；
眼看你的車子越走越遠，我的心一片淩亂淩亂。
千言萬語還來不及說，我的淚早已氾濫氾濫；
從此我迷上了那個車站，多少次在那兒癡癡的看。
離別的一幕總會重演，你幾乎把手兒揮斷揮斷；
何時列車能夠把你帶回，我在這兒癡癡的盼。
你身在何方我不管不管，請為我保重千萬千萬！
“回國後父親讓我報效祖國，代表中國隊參加奧運實現他的夢想。可惜當時中國還沒有馬拉松運動隊無法參賽，我提出希望能向國際奧會申請允許以個人名義參賽。當時國家体委的領導聽說後，誣陷我是蘇修特務。說我以個人名義參賽是典型反革命，無組織、無紀律，個人至上。而國際奧會方面，說中國不是奧運會成員國、即使以個人名義也不能參加奧運會，父親的願望泡湯了”曹教練端起酒杯一飲而盡“紅衛兵把我五花大綁戴著尖帽子遊街，說是要橫掃一切牛鬼蛇神。把我捆在大卡車後擋板上批鬥，我低頭看著路面、幻想著繩子突然斷掉讓後面批鬥右派的卡車把我壓死，就算解脫了”
“天無絕人之路嘛”校長說“你看這回不就是苦盡甘來了噻”
“對啊”秦秘書介面說“到了北京，待遇可比你在這要好得多咯”
“你們是把我看成什麼人了，像你們一樣貪圖榮華富貴嗎”曹教練吃了幾口菜繼續說“批鬥完就把我關進會東鉛鋅礦勞改農場，每天強迫我下井挖礦，連吃飯都不准上來。吃的飯都有一股黴臭味，菜湯渾濁不堪像喂豬的泔水。我咳出來的痰像泥漿一樣黑，甚至咳血。我們沒時間休息，也不給我們看病。農場裡很多人直接咳死，還有不少人自殺”
“那都已經過去了”秦秘書心想雖然文革早已結束但流毒尚在，如果被別有用心的人聽了去告發、自己恐怕也難免受連累，趕緊打斷曹教練的話“你都已經平反，別再說了。現在國家改革開放，百廢待興；正是你大展宏圖的時候，何必再去大涼山”秦秘書趁機轉移話題“你要是有什麼顧慮，儘管提出來嘛”
“你一個人沒家屬”校長介面說“不存在兩地分居的問題吧”
“曹老師還沒成家的喲”秦秘書說“來北京給你分房，再給你介紹物件”
“不用了”曹教練說“大涼山的環境很適合培養馬拉松運動員，我想組建一個馬拉松隊，向奧運會金牌發起衝擊。在那裡，更適合我發揮”
“好，你先考慮考慮。基層要啥沒啥”秦秘書無可奈何“培養人才那是需要一定的物質條件的，不是說說就能解決問題”
吃完了飯秦秘書悻悻而歸，校長喜憂參半向章主任彙報了曹教練說的話。
“那太好了”章主任驚喜萬分“我還以為他想刁難秦秘書，提一些條件要待遇之類。沒想到他真是要在我們四川組建馬拉松隊，明天帶他來”
“曹老師，告訴你個好消息”第二天校長和曹教練來省體委見章主任“校長跟我講了你對秦秘書說的話，我再跟你確認一下”章主任說“只要你是真想在四川組建馬拉松隊，體委領導們都會支援。說說你的想法，你啷個思考的”
“我都說過無數次了，要在大涼山選拔優秀種子。按照父親教我的方法訓練他們，組建出馬拉松運動隊衝擊奧運會拿獎牌”曹教練說“要說思路的話，當然是和我的人生經歷有關。這個人經常把祖國比作母親，我有兩個母親：我本來是出生在蘇聯的，但是在中蘇關係惡化的時候、蘇聯政府取消了我的國籍，把我和父親驅逐出境攆到了中國。蘇聯母親拋棄了我，我是蘇聯的棄兒。來到中國又被誣陷成間諜，含冤入獄十多年。現在終於平反出獄，感謝黨和政府的關懷、讓我沉冤得雪，理應報效祖國”曹教練說的慷慨激昂，章主任不停點頭又偷瞄了一眼校長、以示贊許，知道後半句話是校長教他說的“這些年奧運會馬拉松冠軍大多數都是位於東非大裂谷地帶，埃塞俄比和肯亞等國的運動員包攬。我和父親還在蘇聯的時候，生活和訓練都是在烏拉爾”突然曹教練劇烈咳嗽，章主任讓秘書給他倒水“我父親曾說烏拉爾地區和東非大裂谷環境相似，在烏拉爾地區訓練效果最好。以前我在大涼山的時候，發現大涼山跟東非大裂谷和烏拉爾地理環境都相似、連當地人的生活也相似，是個培養和訓練馬拉松運動員的好地方”
“你的分析很好”章主任說“省體委領導專門研究了你提的事情，同意學校成立馬拉松集訓隊”接著又對校長說“體委已經撥出專款，你負責提供場地和人員配備、曹老師擔任教練，負責教學”
“是”校長一聽有專款，心領神會拉著曹教練起身告辭“我回去準備”
回到體校一切照舊，曹教練繼續帶著我們班每天訓練、我繼續每天放學後去他的辦公室學英語，沒人過問省體委給的專項資金都用來幹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