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清醒之时,执玄已在守旭神殿的大殿内,殿的最前方至高的位置,正是守旭的身影,他身着一身藏青长袍,微长的袍在地上摊开,他背对众人,乌黑的长发散在身后,整个人都像是散发着微微的白光。
仲尘和见清分别落坐在守旭的左右侧。
而执玄跪坐在大殿中央,身旁落座的是十二冥王。
他知道,他的审判来了。
为颠倒天地秩序而得的审判。
“守旭大人,是执玄之错,执玄愿承受任何责罚,还请……还请守旭大人莫要为难,这是我该得的因果报应。”他缓缓开口,心底平静而淡然,他知道,他犯了弥天大错,若是守旭对他手下留情,定会在冥府中落人口舌,今后恐怕难以服众。
“你可知,你何罪之有?”守旭缓缓转身,刚刚背对着众人所流露出的悲痛已然藏起,只剩下满目淡漠。
“身为冥府上神,不仅不用法力行好事,保天地安宁,亦无能为守旭大人分忧,反而用法力杀害数千人命,篡改人间命数,扰乱天地秩序,破坏冥府之法,致使冥府迎来数千年来都从未有过的动荡,狱火,狱冰,狱鬼,狱刀破狱而出,伤害冥府无辜魂体……”尽管这期间他昏迷不醒,但冥府的惨况都映入他的眼底,他知晓也记得。
这就是他所造下的孽。
“如若给你重来一次的机会,你可还会行同样的抉择?”沉默许久,守旭才缓缓开口。
“定然不会,执玄这一次受了教训,再也不敢了。”仲尘急得不行,没能顾上十二冥王都还在座上,开口为执玄辩解。
在座的人都静默着,等着执玄给出一个令人满意的答复。
执玄抬头仰视守旭的双眸,他知道,仲尘和见清都焦急的希望他可以妥协和听话,说出那个答案,让守旭能藉此台阶,减轻他的罪罚。
“事情既已发生,又何须再问。”他闭上眼,不领会他们的好意。
他擅自篡改人间历史是事实,杀害数千人命是事实,他不会反驳,也不要求从轻发落。
因为,连他自己都无法知晓,如若重来一回,他还会不会下凡,护住那人。
看见那人受虐致死,死后都无法进入冥府,渡过轮回,他就会心痛不已,他不舍得那人永生永世都受罪如此。
所以,这样便好。
反正神不死不灭,这样的交换,很值得。
“玄玄!”仲尘实在怒急,拍着大腿叹息。
“好。”守旭看着那张视死如归的脸,也同样闭上眼睛,启唇说出他的决定:“那便罚你囚禁魅食谷五百年,而后进入轮回道轮回三世,在人间历尽苦难……你既已改变南宫彧的命数,那么,便由你接承他的命数罢。
“这三世你必受尽苦难折磨,受辱致死……三生三世不得安宁。”他的声音暗藏颤抖,一字一句都仿佛用尽力气。说罢,守旭已消失身影,不再逗留片刻。
他害怕,他多留一分,便会心疼一分。
“谢守旭大人大恩。”执玄俯身谢恩,眼眶内的泪水随着动作落下,滴落在地板之上。
“怎么可以……玄玄现在灵力尽失,又如何能熬过魅食谷……”一时间,寂静的空间只剩下仲尘的喃喃自语。
十二冥王识趣,很快便离开大殿,只剩阎罗一人的身影。
“执玄……”他上前将地上的执玄扶起,感受着他虚弱无比的身躯和散尽的法力,不住红了眼眶。“你放心,我定会再三请求守旭大人对你从轻发落,他那么疼爱你,定不忍看你受罪如此……”
“不必了,这是我该受的。”身上实在是没有力气,执玄只好乖乖依靠阎罗的帮助,一点一点往殿外走。“况且守旭大人已算从轻发落……”不过是囚禁魅食谷五百年,他是神体,即便法力尽失,也仍不死不灭,只是会有些疼罢。至于轮回三世……也挺好的,南宫彧的命数由他来受,这样一来,便公平了。
南宫彧快乐的过其一生,死亡轮回,一切步入正轨。
而他,几百年后又是一条好神。
想到这里,执玄不禁笑出声。
“你怎么就这么傻呢!”见他还笑得出来,阎罗实在想哭,但又拗不过执玄这人。
阎罗看着执玄长大,看着他从懵懂无知的小花神,成了如今有强大法力的上神,比起对其他三神的敬畏和尊重,他对玄的感情更似友人,能说能笑。
阎罗是十二冥王里最后一王,刚接管职务时总手忙脚乱,法力也极弱,是执玄偶尔给他施于援手,一步一步助他步入正轨,也竭力护他周全,助他增强灵力。
可这样一个人,日后都将被囚禁魅食谷,受尽狱鬼的折磨,整整五百年。加之轮回三世,在人间还得受苦……他是真的不忍。
“就为了那一人,值得么?”阎罗自然知晓执玄做的这一切当中的缘由,可他仍旧不解,不解至极。
“他……如今过得可好?”没有回应阎罗的问话,执玄笑笑反问。如今他法力尽失,再也无法得知南宫彧的近况。
“很好很好!他带着军队凯旋而归,一场必输的仗,他偏偏打了胜仗,自然是加官进禄,得皇帝赏赐,今后定衣食无忧了!”阎罗恨恨的说,若他不是一身正气,看在执玄的面子上,早把南宫彧拖入冥府,魅食谷里走一圈。
“不好。”见清忽然就出现在他们身后,拆穿了阎罗说的话。
“见清大人!”阎罗气急,见清大人不是应该与他统一阵线,好让执玄不再记挂南宫彧而做傻事吗!
“见清,你快说清楚。”朝阎罗瞪一眼,执玄转头去拉见清的衣袖。
“你走后,南宫彧似乎受了很大的打击,至今都未从伤痛中走出来,终日郁郁寡欢,还大病一场,至今未愈。”见清如实回答,她能看出,执玄对这个南宫彧十分上心,若是对他有所隐瞒,他日执玄发现其中真相,定会伤心,所以尽管明知他会有所记挂,她都想如实告知。
执玄扯起一抹苦笑。“不过一面之缘,他又何须如此……”他当日受了两道天雷后,便在南宫彧的眼前消失,以南宫彧的性子,莫不是又内疚又难过,才会郁郁寡欢。“见清,我再求你一件事,好吗?”
“唉。”叹了一口气,见清无奈点头。不答应又能如何,看着他继续做傻事吗?
“请你下凡抹掉南宫彧于我的所有记忆罢,我……无须他的记挂。”这样,南宫彧就能心安理得接受封赏,平安的过其一生了。
“你!”阎罗都快气吐血了!真想把他这位执玄大人压在地上捶他啊!傻子——
“好。”
——
自那日以后,南宫彧再也没有提起一个名为执玄的男子。
只是他暗地里去了无数次他们初次相遇的街道,都找不到执玄的身影。
大战的重伤给他留下了病根,身子骨越来越差,发烧咳嗽的症状一直没有治好,只能辞去将军一职,专心致志做一名酒楼老板。
自南北国一战后,南宫彧的英勇事迹传遍世界,以一万人数对抗北军五万人数,且能凯旋而归,其中可见武力之高深,其他三国自是不敢再挑衅南国,维持了很久很久的太平。
直到有一天,南宫彧又想去与执玄相遇的街道碰运气时,忽的一愣,竟忘了自己前来的目的,他忘了自己要去哪儿,忘了自己要找谁,忘了自己的心因何在微微发疼。
从此,他忘了一个叫做执玄的男子。
他身穿一身玄衣,他一头长发,他的眼角有一印记。
南宫彧全都忘了。
病根也似乎自那天起全数痊愈。
不做将军以后,他便乐得清闲,到处游山玩水,走遍世界的各角落,他似乎是在散心,又似乎是在寻找什么。
他忘了自己忘了,却每每在经过贩卖竹蜻蜓的摊口时,都会不由自主停下脚步,看着做工精致的竹蜻蜓,总觉得他曾经和一个人一起玩过此物才是。
他忘了自己忘了,却每每在娘亲给他介绍姑娘时,下意识的拒绝,脱口而出的那一句:“我已有了爱慕之人”,却怎么也说不出,自己爱慕的,究竟是谁。
他忘了自己忘了,却每每在路上遇见身着一身玄色长袍的男子时,都会忍不住轻拍对方的肩膀,在对方转过身以后,才告诉对方:“抱歉,我认错人了。”
可是又有谁知晓,他是忘记那个人了。
——
负责押送执玄到魅食谷的,是阎罗身边的两位鬼差,平常得他不少好处,自然不会亏待他,慢慢的带着他,走到魅食谷门前。
魅食谷顾名思义就是一座寻不到尽头的山谷,里面有成千上万自天地诞生的恶鬼,亦有十恶不赦,不论轮回多少次,入过多少地狱,都不知悔改的恶鬼。一旦入了魅食谷,就会被万鬼吞噬,啃咬,最终只剩骸骨,继而再重生。
玄朝门口的俩鬼差挥挥手道别,便缓缓步入敞开的狱门。
果不其然,魅食谷一迎来新的受罚魂体,谷内的恶鬼就前仆后继的朝他涌去,把他每一寸肌肤啃咬,撕裂。剧烈的疼痛蔓延全身,他压抑的怒吼着,随即就被一个恶鬼一口咬在脸颊上,撕出一块血肉。
“啊——”
果然很疼很疼,疼得他都想这么死去算了。
但魂体又怎么会死呢,只会一直重生。
万鬼啃食着他的血肉,啃得只剩骸骨时,他肉身又会再次重生,周而复始,不死不灭。
——
“进去了吗?”守旭站在瞭望台上,看着眼前的虚无,轻声问到。
“进去了。”见清回答,一挥手,一副画面就展现在俩人眼前,是执玄进入魅食谷以后的画面。
画面里的人一定很疼,狰狞的面部被痛苦侵袭而扭曲,想呐喊的喉咙都无法发出声音,他们就这么看着执玄被啃咬又重生,见清终究还是不忍的别开头。
“熬过就没事儿了。”
“五百年啊,这么熬五百年,太痛苦了。”见清的声音不禁发出哽咽,仲尘已经在殿内哭了好多天,眼泪像洪水一般,怎么都止不住,导致人间下了多天的滂沱大雨,再如此下去,恐怕人间就要发洪水了,到时,又是他们该忙碌的时候。
“去劝劝仲尘吧,让她莫要再哭了,人间会受不住。”如若洪水一发,执玄身上的罪恐怕只会再加一等。
听完守旭的话,见清连忙收住眼泪,消失在原地,劝仲尘去了。
“我又何尝不想哭呢……”只是他没有眼泪啊。
喃喃自语过后,守旭抹去眼前的画面,不愿再看,转身也消失于瞭望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