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暄被这个答案震惊了一整个晚上,以至于再知道叶书末和他同一个寝室,甚至床铺就在他隔壁,都已经麻木。
不就是传闻中最冷漠无情,大公无私的军官嘛,有什么好怕的。
可是他觉得什么都好怕——
隔天一早,天色微亮,军营就响起了召集号,各个士兵急急忙忙从床上下来,甚至来不及简单的梳洗,就冲出了各自的寝室,在集合的大空地集合。
宋暄也不例外。
他和叶书末偷溜出去几乎一个通宵,回来才刚阖眼一个小时,就被召集号吵醒,等他醒来匆忙集合时,才发现叶书末的床铺整整齐齐,像是没有人在上面休息过。
到了集合空地,他就看见站在高台上,那抹高挑修长的身影。
他猛然想起,他其实早就见过叶书末,那是新兵入营的第一天,叶书末也像这般站在高台上,而他同样站在台下,仰视那个孤傲清冷的人。
然而,现如今的情况,根本让他无暇多看叶书末几眼,因为就在他们集合的对面,是一群倭国的战俘。
他们被捆绑住双手双脚,嘴里被粗鲁的塞住布条,可每一个人的双眼,都在恶狠狠的盯着他们众人。
“相信大家都看见了,你们眼前的,就是我们这次出征,战败在我们手下的战俘。他们以残暴的手段侵略我方领土,我方耗时了长达三个月,战损一千六百余名战士,才能成功守住领土,停止战争。”高台上最前端的长官在说话,句句震耳欲聋,句句高亢洪亮。“现如今,就是考验你们新兵的第一关卡,举起你们手中的枪,射杀每一个你们面前的每一个倭狗!”
长官话音刚落,空地静默了足足一分钟,人人面面相觑,每一个人敢说话,更妄论有任何动静。
他们入营两个月以来,都是对这假人使刀练枪,如今要他们动手杀一个活生生的人,哪有这么容易。
几个军长已经把一箱又一箱枪支抬到他们面前,开始一支一支派发。
派到宋暄时,他缓缓接下,盯着手中的枪发愣。身边一个瘦弱的男孩儿开始低低地在抽泣。
空地响起一阵又一阵窃窃私语,还有人发着抖,死活不愿意接过枪支。
“我不要!我不敢!我怎么敢杀人啊……”
“为什么不敢!想想他们杀了我国多少人!拿抢!”其中一个派枪的军长,脾气相当不好,把发抖的男人推到众人面前,强迫他举起枪。“开枪!瞄准他们的脑袋!杀了他们!”
“我不敢!我不敢!呜呜……”一个大男人,腿软得趴在地上嚎啕起来。
宋暄抬头看向叶书末,便撞上他的视线,一瞬间,他与叶书末四目交接。
他没了昨晚亲切的笑容,只剩下满脸的狠戾和淡漠。
“开枪。”他用嘴型说。
宋暄皱起眉,心跳突突的在他耳边响起。
“开枪!你们一群胆小鬼!全都不敢开枪吗!那你们还怎么上场杀敌!怎么跟这些倭狗厮杀!”军长不耐烦了,上手拽人,甚至用脚踹,把每一个在发抖抽泣的人踹倒在地。
宋暄还在与高处的叶书末对视。
他记得一个传闻,叶书末年仅十五岁,就敢在所有战俘面前,第一个站出来,举起枪,枪杀倭军。
他杀伐果断,所以十八岁就可以跟随大军队去前线打仗,把自己打得满身的伤,回来后还会继续操练。他就像个天生为打仗而生的机器,冰冰冷冷。
叶书末就是这样一个人。
与昨晚那个屋顶上的人,明明那么不同。
宋暄朝他微微一笑,举起枪缓缓走到队伍的最前方,像往常训练一样,把枪架在肩上,瞄准。
他可以清晰看见对面的倭军在瞪他,甚至瞪红了双眼。
“*&+#@*%#……”倭军吐掉了嘴里的布条,朝他骂骂咧咧。
他听不懂。
“砰!”他扣下扳机,子弹飞速脱出枪口,正中那个倭军的额头。
骂骂咧咧的倭军应声倒下,再也没有他们听不懂的语言。
枪法很准,没有偏移一分一毫,他抬头看叶书末,只见他也在看他,嘴角微微扬起,露出一抹别人不易察觉的笑。
宋暄只觉得晃眼,那个帅气的男人笑起来比不笑耀眼得太多太多。
传闻有误,这个叫做叶书末的男人,也不是那么难相处嘛。
——
中午休息时间,他们一群人就开始朝勺饭的地方涌,勺完饭以后也不顾坐下,狼吞虎咽就吃了起来。
宋暄只来得及枪到几块猪肉和青菜,找了一处阴凉的地方蹲下吃饭。
刚想把吃不习惯的猪肉塞进嘴里,就有一双筷子挡住了他的动作。
“?”宋暄抬头看,是叶书末。“你抢不到肉?”军营每日准备的饭菜都很多,但无奈入军营的人们大多都是穷怕的,一看到吃的,就想拿更多,能吃一顿是一顿,没顾及到其他人。
宋暄刚来的几天也抢不过其他人,硬生生饿了好几顿以后,手脚才越发敏捷。
“嗯。”把宋暄碗里的猪肉全拨到自己碗里,叶书末在宋暄楚楚可怜且紧张兮兮的目光下,从兜里掏出了两块红薯。“你不是爱吃红薯吗?我抢到了,跟你换。
“今天有红薯?”宋暄立马就原地蹦起,准备来个大冲刺,进去再来一轮厮杀,就被叶书末拽住了手。
“早被抢光了,你不用去了。”叶书末把人拉回来蹲好,慢吞吞的扒着饭。
“啊……”宋暄发出可惜的叹息。“怎么今天有烤红薯也没通知一下……”他把白饭扒了几口,就拿起了叶书末给他的红薯。“真给我了?你不吃?”
叶书末摇了摇头。“不吃。”
“那我吃了?”宋暄小心翼翼的问,手里悄咪咪的开始剥红薯的皮。“别说,还挺烫!”
“……”叶书末看着他吃着红薯,双眼放光的模样,笑着摇了摇头。“慢点吃。”
“嗯!”
“少爷!少爷!”古清急急忙忙从远处跑过来,手里揪着一大袋子的东西。“你看,你命我们找的红薯,我们找到了,跑了老远呢!少爷你怎么忽然想吃红薯?这年头……”
“……”古清噼里啪啦的说个不停,连叶书末瞪大眼睛在看他他都视而不见。“古、清,闭、嘴。”
古深和古汐走近时,只见叶书末的额角冒着青筋,身边还坐着一个手里捧着红薯发懵的少年,这才搞清楚状况,同时扶额,揪着古清的衣领走人。
“怎么……唔……”
古清的声音终于消失,空间一瞬间又安静下来。
“你……”这下,宋暄再笨也看明白了。
“我还有事,你慢慢吃。”叶书末淡定的起身,带着只吃了几口的饭,潇洒离开。
宋暄看着某人别别扭扭的背影从视线里消失,几分钟后,不远处传来一声声嘶力竭的哀号。
“……”
——
后来古深古清古汐算是明白了,自家的少爷似乎特别特别在意那个叫做宋暄的男孩儿。
在意到他们外出做任务时,无意中路过一片种满红薯的地儿,隔天一早,叶书末就带着一袋子的红薯回来。
在意到天冷时,他即便忘了自己,也不忘给宋暄添衣服。
在意到,他想起宋暄时这个人时,满目都是笑意。
从此以后,他们知道,他们今生要守护的人,多了一个。
他们也不是没有幻想过,终有一天,是一个怎么样的女子,才能站在叶书末的身边,或是陪他四处征战,或是在家等他凯旋。但他们始终没有料到,那个人,会是一个男子。
他看起来瘦弱白净,无时无刻都挂着一张阳光可爱的笑脸,但枪法却是新人里,唯一能和叶书末分不出高下的人。他可以陪着叶书末没日没夜的操练,一旦有闲余时间就一起躲在草丛里比试枪法。会在一处空地,和叶书末比武,两人打得你死我活,愣是分不出胜负。
他们一起站在星空下,唱着他们自编的军歌,把一字一句传送到人尽皆知。
人人都知道,他们是感情极好的兄弟,但只有古深古清古汐知道,他们不是的,因为他们看着他们俩在星空下拥吻,小声诉说着对彼此的心意。
那一晚,叶书末笑得特别灿烂,甚至比九州历经几年终于打了胜仗,光复的那一日,还要灿烂。
——
战火又开始了。
他们分别被委派到各处驻守,防止倭国的人突然进犯,一分别就是好几个月。
等他们重新聚集在金陵的军营,就是宣告正式开战的时候。
那是奔赴战场前,最后一个宁静的夜晚。
他们肩并着肩坐在房顶上,叶书末侧头看宋暄。经过他一阵子的努力,本来是把他养胖了一些的,却还是因为这分别的几个月,高强度的训练和运动量,瘦得一如当初入军营时的模样。
“你瘦了。”他说。
“哪有,这明明是满身的肌肉。”宋暄朝他笑,龇起一口大白牙。
叶书末轻轻一笑,掏出一早准备好的礼物,抓起他的手,放到他的手心里。
是一把枪支。
宋暄一愣,侧头和叶书末对视。“为什么?”他熟悉军方每一支枪支的轮廓,所以他一握就知道,这把枪不是来自军营,而是叶书末从外边特意找来的。在这乱世,枪支是可以通过任何合法或者不合法的渠道引进。但只有军方的高官和有钱人能私自配枪,像他这种生活在底层的士兵,根本不可能拥有。
“这是我托朋友搞到手的。“叶书末把宋暄揽到怀里,把头靠到他的肩上。“上头命令下来了,宣战之后,我就要奔赴前线,去申城。“
“我和你一起去。”宋暄说。
“不行,你们得留下守住金陵。申城要守,金陵也要守。“所以他早就准备好,他去前线,守住第一防线,才能敌军入侵,保住金陵,保住他。
宋暄沉默了,把手中的枪用力握紧。
“宋暄儿,等我回来。“他说。
“如果等不到怎么办?”
叶书末轻轻一笑,伸手一下没一下抚摸他的脑袋,从头顶到脖子,一下一下安抚。“我们不是从来都分不出胜负吗?这一次,我们能分出来的。”
他却摇头:“我们只会,要么一起赢,要么一起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