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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 再见乌雀
最后更新: 2023年11月12日 下午1:03    总字数: 32473

涂着“选择以撒·姆旺噶!”字样的飞艇再次出现在杰森·贝洛家窗外的天空中。

贝洛一家四口刚刚从教堂望完弥撒回来,一对儿女对着那飞艇指指点点。

“这个以撒什么什么的,不是个骗子么?”丽莎尖声说道。

“别胡说。”弗兰克恨不能捂住妹妹的嘴。

“为什么是骗子?”杰森一边脱着外套一边随口问着。

丽莎说道:“老师说以撒什么什么的的演讲稿都是别人写的,他自己简直就是个文盲。这种行为就是欺骗吧。”

“哈哈,这回你的老师看来是个人民党了。”安娜摸了摸丽莎的头顶。

“呃……不,妈妈,帕里黛小姐是社会党,但她并不喜欢那个候选人。”弗兰克说道。

“哦。”安娜把项链摘下放在矮柜上,漫不经心的说道:“这些话不要在黑井阿姨跟前讲。”

“黑井阿姨现在也不喜欢以撒什么什么的。”丽莎揪起妈妈的裙带玩弄着。

安娜看了眼杰森,说道:“社会党现在这是越来越糟糕了么。”

“不知道……”杰森耸了耸肩——他心里还是有些替以撒·姆旺噶担忧,但他并不能让安娜知道他跟这位总统候选人直接打过交道,因为这就容易把格蕾丝给牵扯上。

“不过我还是认为小学老师不该跟孩子们谈论太多政治。他们太小了。”安娜把裙带从女儿手中抽了出来。

“老师并没有想说这些。”丽莎推了把哥哥。“是弗兰克每次都想方设法的让老师对选举发表看法。”

“你?”杰森皱起眉盯着儿子。

“呃……那不是有门公民课么,我总觉得……应该谈谈选举吧。”弗兰克缩了缩脑袋。

“别给你们老师惹太多麻烦。”安娜板起脸说道。

“是,妈妈……”弗兰克使劲点着头。

“好了,好了。”安娜挥了挥手。“我要做午饭了,你们都给我安静点。”

这一声令下很是管用。杰森溜去书房读报纸;弗兰克拿出铅笔和涂色本,为一幅“水星号”的线稿细致的上色;而丽莎钻进卧室仰面躺下,望着天花板。

当然,杰森躲进书房的最重要原因并不是读报,而是要偷偷的给格蕾丝打个电话——他得告诉她明天可以恢复工作了。

虽然这听上去像是在催促格蕾丝赶紧去卖身,但背着巨债的杰森必须要保证自己能有固定的收入;而他很明白,如果格蕾丝长期不接客,她自己也许勉强可以过下去,但可绝对没有闲钱让杰森吃空饷。

厨房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安娜开始整治食材了。杰森赶忙抓起话筒,打给了格蕾丝公寓对面的电话站。

还是那个气急败坏的中年电话员,杰森压低声音说道:“我是贝洛先生,麻烦您……”

“格蕾丝不在,别打了。”电话员没等杰森说完就吼了起来。

“我不是别人,我是贝洛先生。记得么?上次格蕾丝不接任何人电话,却接了我的,所以,请您……”

“啰嗦什么啊,格蕾丝不在。谁找也不在。挂了吧。”

对面哐当一声撂下了话筒,杰森咬着牙咒骂道:“这小婊子在搞什么鬼花样。”

杰森恨不能现在立即跑去格蕾丝家直接敲门,但这个时候突然离家实在是太反常,安娜说不定会起疑。

杰森只能把心中腾起的愤懑和不安强压下去,以若无其事的状态跟全家人吃完了午餐。

刚下餐桌,两个孩子就迫不及待的说要去黑井家玩耍,安娜自然不会不同意,于是弗兰克和丽莎兴高采烈的奔出了家门。

安娜清洗着餐具,杰森看着妻子愈发苗条的背影,有些心疼的说道:“娜娜,你又瘦了。刚才你吃的又都是素菜,你可别太亏待自己。”

“我哪有胃口吃那么多的东西。”安娜叹了口气说道:“书稿出版没有眉目之前,我很难有什么胃口了。”

“我有信心你会成功的。”杰森走上前揽住了安娜的肩头。

“你信心何来?我自己嘴硬,但其实心里完全没底。”安娜眼神茫然的擦着盘子。

“所谓……第六感?就是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觉得你这次肯定能够再找到出版社接下这部小说。”杰森这倒并不是空泛的漂亮话,这种预感莫名其妙的从昨晚上就出现了。

“呵……”安娜苦笑道:“第六感是女人们的迷信,你一个大男人也跟我说这个,我只能认为你是在哄我。”

“不是迷信,我觉得不是。我不常有第六感,但一旦出现,那就会成真。”杰森严肃的说道。

“哦,上次成真是什么时候?”

“我见你第三面的时候,第六感就告诉我:这美女以后肯定是你的老婆。结果你瞧是不是成真了?现在啊,对于你的小说,这种感觉又出现了,一模一样。”

“瞧瞧你这迷魂汤灌的。”安娜一脸鄙夷。

“我对上帝发誓这不是迷魂汤。”杰森举起了右手。

“好好好,我信。这不是迷魂汤。”安娜把盘子在木架上摆好,摘下围裙,似笑非笑的看着丈夫问道:“那你用第六感感一下,我们现在急需做什么?”

“现在?做什么?”杰森抓了抓鬓角,然后赶忙说道:“别别别,娜娜,医师说过,至少等两周。”

“滚蛋!”安娜红着脸推了把杰森的胸膛。“你脑子就没有一丁点干净的东西。我们现在急需去一趟菜市场。肉蛋奶全没了,冰箱里空空如也。这都用不着第六感,你平时但凡对家务事上点心就行。”

“我去,我去!”杰森诚惶诚恐的点头哈腰。“娜娜,你现在身子虚,晚上还要去参加聚会,你在家歇着,我去买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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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森并没有直接去菜市场,而是驱车前往了格蕾丝的公寓楼——当然,附近的确就有个菜市场,杰森可以顺便把今天的任务完成。

杰森使劲敲着格蕾丝的门,但没人来开。他把耳朵贴在门上,发现里面没有丝毫的动静。

杰森叹了口气,转身走向电梯。

进了菜市场,杰森才发现,物价果然涨的厉害。他试图砍价,但收获了不知多少白眼。本来就因为格蕾丝的不知去向而生着闷气的杰森忍不住跟某个摊主大吵了一架,结果引来了一队巡逻的宪兵。

杰森拿出了政府官员的派头,手里挥舞着“胜利726”漂亮的V型钥匙——结果他的目的达到了,宪兵斥责了摊主,却把杰森护送出了市场。

在回到车上之前,杰森给了这些宪兵一人一根“五月花”——杰森的“五月花”库存已经快要枯竭了,他打算最后这两罐抽完之后就改去买便宜许多的“白雁”甚至“人民宫”。

宪兵们如获至宝的捧着他们鲜少敢问津的卷烟,对杰森点头哈腰的奉承着。

“日子不好过啊,先生。”其中年龄最大的那个秃顶宪兵使劲嗅着“五月花“,说道:“东西越来越贵,我们的规矩却越来越紧,连平日里关系好的摊主用‘友情价’卖给我们东西都要受罚。我们这个所长真是个不近人情的死脑筋,他自己拿着高工资,住着大公寓,睡着漂亮女人,却让我们快要吃不起肉了。”

“哦……这个……要大选了嘛,肯定很多规矩是要紧一些的,我想选完就会一切照旧啦。忍忍就过去了。”杰森颇有些敷衍的安慰着。

秃顶宪兵哼了一声,说道:“这又不是宪兵统一执行的,完全就是我们那个所长自己在作怪。我表弟在宪法区的治安所,他们那里都没这么严格。”

“也不都是所长的主意,他是个软蛋,哪有什么主意。”另一个脸上长麻子的宪兵纠正说:“我那天可听到了,都是他那个奶子大屁股大的打字员米丝蒂小姐叫他这么干的,说是不能给总统脸上抹黑。我可就奇怪了,这妞儿以为自己是谁啊,总统怎么样跟她什么关系?”

“那还不简单,这妞儿想被总统操呗。”秃顶宪兵做了个极粗俗的手势,然后嗤之以鼻的说道:“可惜就是痴心妄想一厢情愿,她也就只能天天陪我们所长睡觉了。”

“没错。”麻脸宪兵立即表示赞同。“总统喜欢的女人必须得皮肤很白,身材苗条。瞧瞧这妞儿,脸还行,但颜色太深了又长得膀大腰圆的。”

“而且还得是名人,怎么可能随便一个有几分姿色的小打字员就能上总统的床。知道不……”秃顶宪兵压低声音说道:“总统的情人之一就是大明星成田梦。”

“原来如此。不意外。”好几个宪兵异口同声的说道。

杰森尴尬的听着这毫无根据的八卦——成田梦好歹也算是他妻子的朋友,他可是知道成田梦现在的男友到底是谁。

当然,成田梦是否之前跟总统有过关系,杰森一时也不能确定。

不过杰森又拿出政府官员的做派,温和却严肃的说道:“咱们吃公家饭的,还是注意下别私底下传播太多谣言为好。”

“对对对,先生您说的对。”秃顶宪兵赶紧站直了身体。

“那就回见了,今天多谢几位帮我解围。”杰森跟宪兵们一一握过手之后,走上了自己的“胜利726”。

而宪兵们满脸艳羡的盯着这辆蓝色的漂亮小车。

秃顶宪兵咕嘟一声咽下口口水,眯着眼说道:“这位先生肯定每天也都有漂亮女人陪着睡觉吧。肯定比所长那个打字员还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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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罗斯在床上躺了一个小时,而杰森·贝洛还没回家。

腰肢隐隐的酸痛,下身还在渗血,安娜其实有点想对今天晚上杰茜卡的聚会打退堂鼓了。但当她转眼看见搁在卧室五斗柜顶部的那架打字机时,她心中立即又腾起了斗志。

安娜翻身下床,利落的脱光了所有衣服。她在镜子前打量着自己——果然比前几天瘦了,但却也更增添了几分楚楚可怜的气质。

安娜快速冲了个澡,然后套上睡裙,开始翻找起衣柜来。

今晚上穿哪条裙子很快就决定好了,因为安娜其实适合去参加聚会的服装也并没有很多套。

但鞋子的选择上让安娜有些发愁。

今天上午去教堂的时候,安娜穿的是一双新买的白色中跟皮鞋。这双鞋看上去会是很舒服,然而现实却不是这么回事:安娜只穿了几个小时就磨破了脚跟。

带着一对破损的脚跟去参加聚会就必须要搭配不会再雪上加霜的鞋,然而安妮的十余双皮鞋一一试过之后,她发现只有其中一双很有些年头的才恰好不会继续磨下去。

而这双鞋的两只跟都松了,安娜生怕多走些路就会直接断掉。

正一筹莫展间,杰森带着食材回来了。

安娜拎着这双淡黄色的皮鞋走到杰森跟前,说道:“还要再麻烦你跑一趟。找个鞋店把这鞋的跟子修一下。”

“娜娜……”杰森来不及把手里的东西放下就苦着脸说道:“今天是周日,圣汤玛斯区的鞋店都不开门啊。”

“该死。”安娜急躁的把鞋使劲往沙发上一扔。不过旋即她就又说道:“有了,杰森,把卧室里我那些杂志帮我拿过来。”

杰森赶忙照做,安娜一本本的翻看起来。

几分钟之后,安娜兴高采烈的说道:“非常好,杰森,你来看。”

安娜指着的是一则广告,上面写着“罗梅罗鞋业公司,一周七天,天天营业。”

“海港区,不远。”杰森点着头。

“那快去吧,辛苦啦。”安娜把鞋塞进杰森怀里,并吻了他的面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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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跟前,杰森才发现,所谓“罗梅罗鞋业公司”其实就是个小作坊的模样。

不过在这小作坊的门口却停着一辆涂着仙鹤展翅徽记的白色豪华马车。

“嚯,这地方还有贵族会来啊。”杰森捧着安娜的鞋,自言自语的走进了鞋店。

鞋店外厅坐着两个学徒,杰森说明来意之后,学徒告诉他,罗梅罗先生正在后面的工作间为顾客测量尺寸,稍等一会就出来接待。

杰森坐下,喝着学徒奉上的冰水。

柜台后隐隐约约的有着一男一女交谈的声音,想来就是罗梅罗先生和他的顾客。

他们使用的是伊比利亚人的卡斯蒂利亚语,杰森基本上听不懂,但他却莫名觉得这女性的声音很是耳熟。

“会是谁呢?真的会是我认识的人么?”杰森在心里一直嘀咕着。

二十分钟之后,杰森的疑问有了答案。

跟矮胖的罗梅罗先生一同走出的是个十几岁的少女,高高的个子,丰满的胸脯,暗金色的头发,脸上的表情始终透着一股淳朴。

“主……贝洛先生!”少女失声惊叫了起来,险些一头摔倒。

“贺莉?!”杰森的脑袋结结实实的“嗡”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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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门可罗雀的小咖啡馆,杰森·贝洛和贺莉·奥特佳面对面坐着。

贺莉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道:“主人,实在对不起,我不知道我给你惹了这么大的麻烦。我本来以为我离开你你就不会有麻烦了呢……”

刚刚把当初在国立医科大学所遇到的一切都讲述过一遍的杰森颓然问道:“那你不辞而别就是为了不给我惹麻烦?”

“是啊,我也收到了匿名信,我吓坏了。但我想,如果我继续在学校里工作,我不可能忍得住跟主人你断了来往,于是我就决定我干脆彻底消失……那段时间我简直跟死了一样的难受。”

“那你现在呢?你在做什么?”

“我……我在演电影……”

“演电影?”杰森吓了一跳。

“呃,是的……我现在是个电影演员了。事情是这样的……其实非常偶然。我离开学校以后,本打算回故乡去,但我姐姐不是怀孕了么……身体反应特别大,完全不能工作,但她拍片的日程早就定好了,完全不能变。然后电影公司就发现,我上了妆之后可以跟姐姐几乎看上去一模一样,于是他们就让我代替姐姐去拍她的那些电影。我依然使用‘妮可儿·乐芙’这个艺名,电影公司不想让观众发现主演换人了……”

“所以……”杰森哭笑不得的说道:“现在到处可以看到在宣传的《锦缎玩偶》,那个女主角其实是你而不是你姐姐?”

“我姐姐就在第一部里有几个镜头,那之后的‘妮可儿·乐芙’就都是我了。接下来只要看到妮可儿·乐芙这个名字那就都是我……因为我姐姐决定不再当演员了。”

“这……”杰森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很魔幻对么?到现在我都觉得像是在做梦。不过……”贺莉拉起杰森的手,轻轻的按在自己鼓囊囊的胸前说道:“今天能够再次遇到主人,我觉得也是上帝的启示。我其实心里一直都在想念着主人,所以……以后如果主人愿意的话,我还可以继续当你那‘疯狂的小东西’,给你带来快乐……不过……呃,不能像以前那样那样疯狂了,我现在每天工作很忙,大概一个月只能出来跟主人快活一次,主人会嫌弃的对吧……”

“不不不。”杰森把手抽了回来,摇着头说道:“不会嫌弃,但也没必要再继续这样的关系了。有些线断了就再也不能接续起来了,而且我现在的工作也比以前忙碌,我更是没有时间让你快活。”

“所以……”贺莉又潸然泪下。“我们就这样彻底结束了对么。”

杰森狠了狠心说道:“不是早就结束了么。”

“是啊,我害得你丢了工作,我怎么还有资格再让你当我的主人。我看来只能不停的给你带来麻烦。”贺莉捂着脸大哭了起来。

杰森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必定是舍不得完全放弃贺莉的,但他还是决定横下一条心彻底斩断这根原本就不该有的情丝——况且,贺莉现在已经变成了电影明星,无论如何不该再跟杰森这样的人有什么瓜葛了。

于是杰森一言不发,就冷眼看着贺莉痛哭流涕——直到十几分钟之后贺莉的哭声渐止。

杰森递过一张手帕,故作平静的说道:“奥特佳小姐,擦擦泪吧。我大概该去取我老婆的鞋子了,我还要急着回家去交差。”

贺莉猛地抬起头,抽着鼻子说道:“主人,等我一小会,就一小会,我去去就来。”

贺莉冲出了咖啡馆,杰森叹了口气之后呆望着贺莉喝过两口的红茶。

几分钟之后,贺莉急匆匆的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张淡绿色的长方形纸片。

“主人,请收下。这是我对给你造成的麻烦所出的赔礼。”贺莉双手把这纸片呈给了杰森。

杰森接过一看,居然是一张收款人是他的支票,金额一百简尼。

“这?你这是干什么?”杰森目瞪口呆。

贺莉认认真真的答道:“我现在户头下只有这么多钱,主人,实在对不起了,害得你丢了一份好工作,你又不肯再当我的主人,我现在能够补偿给你的,只有钱了。”

杰森本打算坚决拒绝收下这张支票——哪有这样的道理,明明是他占有过贺莉的身体,现在贺莉却要付钱给他,这岂不成了他杰森·贝洛卖了回身了?

但一想到自己身上那二百多简尼的债务,杰森改变了主意。他把支票放在桌上,面无表情的说道:“我最近确实急需钱,我就不推辞了。但这是你借给我的,我以后会还给你的,奥特佳小姐。”

“千万,千万,千万不要还!”贺莉使劲摇着双手。“主人,我是个俗气的女人。我只知道用身体或金钱去补偿。我的身体你是永远不会要了,但我的钱你必须好好收下,否则我迟早会郁郁而终。”

“好了,明白了。”杰森不再看着贺莉的脸,转而低头喝着咖啡——其实他是不想让贺莉发现他的泪珠已经快要冲出眼眶。

贺莉鞠了个躬,说了声“主人,保重”就头也不回的离去了。

杰森最终还是没有真正的哭出来,眼泪转啊转的又缩了回去。他把支票小心翼翼的揣进兜里,微微皱起了眉头——他现在需要考虑的是,如何跟安娜解释这笔意外之财的来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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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体纯白的“北方美人”号豪华游艇的船舷被略带着些泡沫的马丁波利斯湾碧波拍打的哗哗作响。

这是一种非常能让杰茜卡·观步放松下来的声音。

她穿着样式最时髦的泳衣,在前甲板的躺椅上晒着太阳。

杰茜卡的乳头在轻薄贴身的布料下挺立着,因而她胸前有着两颗明显的圆点——她几分钟前刚刚经历了一次性高潮,现在那余波还未褪去。

不过,带给她高潮的并不是任何男人,而是那个形状与尺寸都与爱人冯恺的命根子一模一样的“玩具”。

其实杰茜卡在自己的舱房中享用“玩具”时,强壮英俊的德鲁·朱就在相隔不过十尺的地方调试着安装好没有多久的高级音响器材。

杰茜卡的身体渴求德鲁,她也心知肚明德鲁更是心急火燎的想要攻破她的最后防线。

但她就是不打算让德鲁得逞——其实也是在尽力不让她自己得逞。

她已经明白,如果跟德鲁跨过了那一步,一切都将是不可控制的天崩地裂,而她现在还是爱着冯恺的,她必须使出全力让自己跟冯恺许下的那些诺言都最终成真。

挽起袖子,后背布满汗渍的德鲁也走到了甲板上,他的目光扫过了杰茜卡前胸之后就赶忙转向了海鸥纷飞的海面。

“都弄妥帖了,现在就等五点钟来送新地毯和桌布的那群人了。”德鲁站的笔直的报告着。

“辛苦了,坐下休息会。”杰茜卡把价格昂贵的深棕色墨镜向上推了推。

“呃……坐哪?”德鲁并没发现第二把椅子。

杰茜卡将一对亮滑笔直的浅褐色长腿向旁边挪了挪,德鲁稍稍犹豫了几秒,就微笑着在杰茜卡腾出的一角上坐了下来。

“杰茜卡,我得问你个问题。”德鲁微微转过头说道。

“只要不是又问我有没有跟朗森联系过,我其他什么问题都愿意回答。”杰茜卡将墨镜摘了下来,轻咬着镜架支脚。

“是个严肃的问题:社会党的竞选飞艇是如何取得许可的?”

“哈。”杰茜卡戳了戳德鲁的脊背说道:“你自己不就是个社会党么,为什么却来问我?”

“因为我也觉得很意外。”

“所以就来询问交通部长的夫人?”

“你是我认识的人里面最可能知道内幕的。”

“我还的确就恰好知道内幕。不过我的答案是有代价的。”杰茜卡用眼镜腿在德鲁的腰间划来划去。

“我猜你需要我付出的肯定跟我现在最想付出的不一样……”德鲁又把目光转回了海面。

“哈哈……你可真是太懂我了。我需要你做的很简单:今天晚上船上会美女如云,你必须做到不正眼看其中的任何一个。”

“这太便宜我了。”德鲁扭头说道:“只要你在,我可从来就没正眼看过别的女人。”

“我要听你亲口对我保证。”

德鲁腾的站了起来,将右拳置于左胸,郑重的说道:“我德鲁·朱以性命担保,今天晚上的聚会上,只正眼看杰茜卡·佩帕多拉琉斯特拉泽洛斯小姐一人。”

“居然把我的姓氏背的一字不差,不错,不错……不过,我是不是这样很孩子气?”

“你很可爱,杰茜卡。”德鲁单膝跪下,拉起杰茜卡的右手轻吻着。

“所以,你得到了你的答案:很简单,总统亲自让子爵特批的空域使用许可。”这回杰茜卡终于不再把手抽离了。

“总统?他为什么要帮助竞争对手?还是说……他这是有什么后招?”德鲁满脸的不理解。

“没有什么后招。总统是拳击手出身,擂台上的对手看上去越强,他就赢的越漂亮,不是么?”

“明白了。”德鲁若有所思的点着头。

“说到飞艇,有没有怀念过在飞艇上当宪兵的日子?”

“除了那个遇到你和路易莎的夏天,其他日子没什么好回忆的。在空军眼里,我们这些宪兵就是乡巴佬,想怎么羞辱就怎么羞辱——然而其实空军根本就是摆设。战斗飞艇的飞行速度在新型的高射炮跟前就跟静止不动差不多,简直就是最简单的靶子。”

“但至少可以飞去平民区扔炸弹对不对——这可是夏令营里学到的战术。”

“这是不人道的……算了,总之战斗飞艇还从未在战争中实用过。”

“知道么,夏芽对这些东西很感兴趣。”

“她也参加过空军夏令营么?”

“没有,她既晕船又晕飞艇还晕太阳,所以暑假的时候她都是躲在屋里。”

“晕船?”德鲁挠了挠头说道:“她不是也要来今晚上的聚会么?晕船可怎么办?”

“她不晕停在码头里的船……哈哈。不过,话说,我这艘船还能开出港么?我从来没有试过,我甚至怀疑船上的机器全都不能用了,现在完全就是个浮在海上的大房子而已。”

“呃……”德鲁在甲板上踱了几步之后问道:“你想试试么?找个时间我把她开出去瞧瞧。”

“你?你会开船?”

“路易莎的父亲以前是海军,他教会了我驾驶这种游艇。”

“哦,朱先生,朱先生……”杰茜卡妩媚的看着德鲁说道:“你还有什么是不会的?”

“很多。比如……我可不会作曲唱歌。”

“我也不会……诶?”杰茜卡眼睛一转,说道:“你专门提这个,这是在暗示你肯定不会跟夏芽谈得来?”

“可怕的聪明女人。”德鲁夸张的做了个恐惧的表情。

“好啦好啦……我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都被你说成是‘可怕’了。”杰茜卡慵懒的挥了挥手。“我暂时不想理你了,我要打个盹。你去帮我做两件事。”

“敬请吩咐。”德鲁微微鞠躬。

“给子爵府打个电话,问清楚夏芽什么时候能过来。再给贝洛家打个电话,确认七点钟你去接安娜·罗斯。”

“遵命。”德鲁转身奔回船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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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罗斯听着教堂的钟声鸣响了六下之后,开始坐立不安起来。

去修鞋的丈夫杰森还没回来,而一个小时之后她就要出发去参加杰茜卡的聚会了。

安娜心情变得很糟,开始大喊大叫起来,推倒了两把餐椅,然后又把杰森的报纸扯了个粉碎扔在地上。

结果,六点零七分,门响了,杰森进来了。

安娜红着脸一言不发,杰森看着屋里的狼藉,却也没有表示出惊讶,他只是把一个崭新的、印着“罗梅罗鞋业公司”的纸盒轻轻放在茶几上,然后掀开了盒盖。

“鞋跟修好了,皮面清理过,仔细上了油,看上去跟新买的也差不多。”杰森说道。

“呃,那个,呃……嗯……”安娜带着羞愧的神色结结巴巴的说道:“羊……羊肉派……烤,烤好了,在烤箱里保……保温。晚上你和孩子们吃这个行么?”

“哈哈,娜娜……”杰森把妻子拉进了怀里。“你都已经做好了,还问我行不行啊?我说不行难不成你还要重新做晚饭?”

“你要说不行那就把派扔掉,自己出去买吃的回来。”安娜微微的撅起了嘴。

“我知道我回来的有些晚,但收拾好你这双鞋真的很需要费些功夫。”

“好了,我知道了……”杰森推着杰森的身子,说道:“放手,我去把地板打扫干净。”

“我来,我来,你歇着。”杰森赶忙蹲下捡着那一地的碎纸片。

安娜看着丈夫的背影,突然有些心疼的说道:“杰森,你最近也不要压力太大。你顶上的头发好像少了很多。”

杰森摸了一把头顶,微笑道:“应该一时还不会秃。”

安娜叹了口气,快步走去扶起了刚才被她推倒的那两把餐椅,而后又亲自去黑井家把两个孩子叫了回来。

杰森带着孩子们享用着新鲜出炉的羊肉派,而已经又变作“帕拉波”女郎的安娜静静的等候着来接她去“北方美人”号的人。

六点五十五分,安娜与家人道别,走下了楼。

杰茜卡那辆银灰色的“胜利726”已经停在了路边。

安娜走近小车,车前门打开,一个高大英俊的年轻人小跑着转到车身另一侧为安娜拉开了后门。

“啊,朱先生,原来是你。你好。”安娜热情的打了招呼。

“你好,罗斯小姐,希望我的驾驶技术不会让你太失望。”德鲁·朱微微低着头。

“想来肯定要比杰茜卡本人好一些。”安娜半开玩笑的说道。

“杰茜卡该去开赛车,而我呢,大概是个勉强合格的出租车司机……其实我真的当过一阵子出租车司机。”

“哦?为什么会去当出租车司机?”

德鲁微微苦笑了一下,答道:“罗斯小姐,你是见过我的太太路易莎的,知道她身体有问题。四年前,跟她结婚之后,我就辞了宪兵的工作。刚开始我实在找不到什么事情可做,于是就去当了一阵子出租车司机。”

“诶?”安娜不解的问道:“为什么结婚了反而要不当宪兵了?宪兵不是更稳定么?”

“稳定但收入太少,我当时只是个少尉,而路易莎治病和疗养需要很多的钱。我们必须长期雇用两个女佣,也需要宽敞的住房——路易莎如果住在狭小逼仄的地方会情绪更糟……”德鲁此时暂停了下来,问道:“罗斯小姐,你介意我抽烟么?”

“当然不。”安娜答道:“我丈夫是烟不离手的。”

德鲁娴熟的用一只手掏出卷烟,点上火,塞进嘴里猛吸了两口之后接着说道:“所以我决定转行去做一份能够赚更多钱的工作,然而开头几个月是失败的,我只能靠开出租车糊口。后来路易莎的父亲的朋友创立了霍夫曼电声公司,在征召推销人员,我觉得这可能是个机会,于是就进入了那家公司。于是就在这里一直工作到了现在。”

“你的这份工作……看上去应该还是很成功的吧。”

“大概可以这么说,总之支付我和路易莎的生活费用足够了,只是……”德鲁有些难为情的笑了笑说道:“始终觉得有点像是个所谓‘吃软饭’的,毕竟我的老板是我岳父的朋友。”

“吃软饭”三个字德鲁是用标准秦语说出来的,不过秦语程度不错的安娜瞬间就明白了这话的意思。她安慰道:“也不能这么说,有亲朋好友帮忙的工作,也需要努力才能做好。比如我丈夫杰森,他在内务部的工作也是他父亲的朋友帮忙安排的,结果呢,你瞧他干成什么样了?一事无成嘛。”

“哦?”德鲁问道:“贝洛先生现在还在内务部工作么?哪个部门?”

还没等安娜回答,德鲁就一拍额头抢先开口道:“哎哟,我这个问题好蠢。我差点忘了《晨光时报》上的那篇文章,贝洛先生现在不跟内务部同流合污了——呃,这是罗斯小姐你的这位贝洛先生吧。”

“是的,是他……”安娜自然不可能揭露丈夫去当“英雄”其实背后有着跟内务部的交易,于是补充道:“所以,你瞧,到了现在连工作都丢了。”

“但他很是让人敬佩。罗斯小姐,你也不必为这事耿耿于怀,内务部的收入也就只有那么点。我听说你小说的稿酬非常之高,接下去还要改编为电影,我想贝洛先生这辈子都不需要工作啦……”

“呃……”提到小说和稿酬,这简直就是戳了安娜的心窝子,她好一阵子没能说出话来,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德鲁立即觉察到了安娜的异样,便惶恐的问道:“罗斯小姐,我……我说错什么了么?”

安娜本不想现在就对德鲁这并不真正熟悉的异性抱怨自己遇到的困境,但话题到了此处,如果完全不提安娜觉得像是如鲠在喉。

于是她尽量平静的说道:“出版社被查封了,我的小说没法出版了,我的稿酬也没有了。”

“查封了?为什么?”

“因为社长发表的一部小说被认定有非法内容……”

“等下……”德鲁瞪大了眼睛说道:“莫非那小说名叫《赤土》?”

“没错……”

“老天。”德鲁瞠目结舌。“我听说过有家出版社因为《赤土》被关闭,却没想到这件事是跟罗斯小姐你有关的。”

安娜耸了耸肩,说道:“总之什么都没了。”

“那……罗斯小姐,你是否还想找别的出版社接手你的小说?”

“当然想,但很难……”安娜深深的叹了口气。

德鲁沉默了两分钟之后有些怯生生的问道:“今晚上的来宾里有一位作家,他跟出版界交情匪浅,也算是我的朋友,罗斯小姐,如果你不嫌我多管闲事的话,我可以引荐你们认识。”

“哦?”安娜一下子直起了腰肢,急切的说道:“作家?叫什么名字?”

“他姓沈,笔名乌雀,最著名的作品是散文集《再见乌雀》……罗斯小姐你肯定听说过他。”

“听说过……但……因为他的散文都是用秦语写的,所以我没怎么看过……惭愧了……”

“不妨事,他人很随和,有我在他肯定很高兴跟罗斯小姐你做个朋友。”

“哦……多谢,感谢上帝……”安娜真心诚意的在胸前划了个十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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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点十五分,船舱里宴会厅那些全新的织物已经彻底摆放停当,杰茜卡来到了后甲板,向着码头外的大路上张望着。

她在焦急的等待子爵的二女儿观步夏芽——这姑娘说过她六点半就会到,但现在已经过去了四十多分钟了她还是没有踪影。

聚会八点半正式开始,夏芽提前到的原因是她想要在聚会上唱歌,而这些设备是第一次使用,乐队也是头回跟夏芽合作,需要调试和排练。

五人的轻摇摆乐队已经就位,出自霍夫曼电声公司的崭新设备全部接通了电源,而夏芽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来。

“北方美人”号上并没有安装电话,只有台电报机,而现在船上却并没有电报员,而杰茜卡又懒得去码头附近的电话站,所以自从德鲁走了之后,杰茜卡就无法跟子爵府联系了。

接近七点半,一辆豪华马车终于出现在杰茜卡的视野中——家徽是熟悉的熊狸,杰茜卡松了口气:夏芽到了。

观步夏芽穿着前几天杰茜卡带她去买的淡粉红色及膝连衣裙和乳白色的高跟皮鞋,极为齐整的刘海几乎能像面镜子一样出现倒影。她还是继续着那主要突出眼睛的淡妆,杰茜卡曾经想说服她尝试“帕拉波”风格但无果。

“帕拉波?”夏芽对这个词的回应是:“听上去跟我爱吃的‘帕拉冰’似的,太滑稽啦。为什么会叫这样的名字?”

杰茜卡无言以对,因为她自己都忘了“帕拉波”这个词的来历——自从怀孕之后,她总觉得自己的短期记忆力越来越差,别人跟她说过的很多信息过一两周就会忘。

现在,杰茜卡满意的打量着与自己年龄相差无几的继女,又带着几分责备问道:“小夏,怎么迟到这么久?”

“好多街道现在都限制马车进入,我们就绕啊绕啊的……”夏芽无可奈何的晃着头。

“子爵真该把家里所有马车都换成蒸汽车了。”

“可他总是觉得蒸汽车又脏又吵……”

“简直是讽刺啊……”杰茜卡吐了吐舌头。“一国的交通部长、著名的高级机械师居然执着于如此落后的交通工具。”

“他还执着于那个落后的子爵头衔呢……有什么办法。”

“得了。”杰茜卡潇洒的挥了挥手。“不说他了,这个我们两人都不想多提的老古板。小夏,快进去吧,乐队在等你排练。”

“杰茜卡,你听我说。”夏芽盯着杰茜卡的眼睛。“我刚才路上做了个决定。我今天不唱歌了,而且,如果今天的来宾里有人问我是不是发行过唱片的那个观步夏芽,我一概回答那不是我,那是重名者。你和朱先生可不要说漏了嘴。”

“为什么?”杰茜卡极为讶异的问道:“小夏,你的嗓音那么好听,为什么不唱了?”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路上突然涌出的想法。反正我是个怪人,我做决定不需要理由,不是吗。”

“得……不唱就不唱吧,专心享受聚会就好。走,小夏,进舱去。”杰茜卡亲热的拉起了夏芽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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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先生又呆在医院里了。

不过这次不是因为他中枪,也不是因为朋友安娜·罗斯流产,而是因为他的恋人黑井夫人突发了严重的阑尾炎。

其实也并不算真正的突发,从昨天开始黑井夫人就觉得不舒服,因此也就谢绝了杰茜卡·观步的聚会邀约。不过她还是说服夏先生答应去参加聚会——作为成田梦的陪同。

结果本以为是吃坏了肚子的病情在晚饭后急转直下,黑井夫人开始剧烈的腹痛,夏先生连忙驾车把她送去了医院。

现在医师已经给黑井夫人打了麻药,正在等候手术。

黑井夫人挣扎着用尽浑身最后的力气对夏先生说道:“格兰特,这里有很多人照顾我,你还是按照约定去杰茜卡那里吧。”

“我绝对不可能把你自己留在这里。”夏先生紧紧的握着女友满是冷汗的手。

“那……那你想个办法跟由依或者杰茜卡道个歉,毕竟你答应了她们你要去。”

“没这个必要吧……我本来就是无足轻重的宾客。”

“不……不,答应我,一定要联系一下她们其中之一,否则我实在无法安心。”

夏先生知道黑井夫人——尤米——虽然温柔似水,但一定决心要做什么就会非常顽固,而且手术马上就要开始,他的确也不能再呆在这里了。

于是他吻过黑井夫人之后就直奔电话间。

现在已经过八点了,成田梦——由依——肯定不会还在家里,所以夏先生只能打给杰茜卡的船停靠的三号码头附近的电话站。

他自报姓夏,请电话员去给“北方美人”号游艇上传个话,说他今天因要照顾病人所以无法到场,日后会再专门致电道歉。

放下电话,夏先生踱回黑井夫人所在的手术室门口,在长椅上坐了下来。

十余分钟之后,一名护士急匆匆的走到他跟前说道:“请问您是夏先生么?”

夏先生点了点头。

“有位成田小姐打电话找您。”

“由依……她怎么打回来了。”夏先生自言自语着,跟着护士去了电话间。

“夏叔叔,你果然在这家医院。谁病了?尤米么?”由依——成田梦——开篇就说道。

“是的,她阑尾炎,正在做手术。”

“啊!”由依惊叹道:“亏了有你在身边,阑尾炎我是知道的,非常非常疼。”

夏先生心痛的说道:“只可惜今天上午我粗心大意了,她已经很不舒服了我却没想到立即带她来医院,让她多受了不少苦。”

“我猜尤米肯定没跟你说她有多不舒服,她不爱麻烦人的。”

“的确……直到彻底无法忍受了她才让我知道。”

“所以,你就安心照顾她。杰茜卡的聚会三天两头的有,少来一次没什么的。你不用专门打电话来致歉。”

“尤米坚持要我给你们道歉……”

“她就总是这么礼貌……”

“哦……还有。”夏先生轻咳了一声说道:“最近我把时间都放在了尤米身上,酒吧的事情害你费心了,我也该找个机会当面感谢你一下。”

“见外了,见外了,呵呵……”由依爽朗的笑了起来。“夏叔叔。我作为酒吧的大股东理应做这些事情,而且嘛,我主要也是在忙活我的放映厅。纳尔逊其实也在帮我,我并不是一个人。”

“哦,那也替我问纳尔逊好。也是有一阵子没见他了。”

“是啊,他还担心着你的枪伤怎么样了。”

“全好了,感谢他打的很是地方完全没有伤到我的内脏。”

“你这明明是在揶揄他,那下次给你个机会,也照他肚子上来一枪。你是神枪手,更不会伤到他的内脏。”

“得了,由依,不能这么开玩笑,你家纳尔逊会当真的,呵呵……”夏先生笑了起来。

 由依突然沉默了,过了足有半分钟才开口说道:“夏叔叔,我问你件事。”

“什么?”夏先生突然觉得由依有点反常。

“有本书,叫做《奋斗与复兴》,你听说过么?”

“听说过,也读过一部分。这本书是佚名作者根据一些零碎的古书残卷写成的,我上大学的时候流行过但也是昙花一现很快就被人遗忘。怎么了?”

“听说这书在知识分子当中名声很差是么?我自己不是知识分子,我不知道这样的说法对不对。”

“问曼尼咯。我也不能真正算个知识分子吧。”

“曼尼我找不到他,而且他的思想比较偏激……所以我想问问你是怎么回事。”

“怎么说呢。”夏先生吸了口气。“大部分知识分子讨厌书中的思想,但也有一些知识分子很推崇。但这些现在意义不大了,这本书大概只能在图书馆的角落里找到了吧。”

“哦……明白了,嗯……好了,夏叔叔,我要回船上去了,我们改天再聊。”

“等会,等会,由依。”夏先生停顿了几秒之后问道:“发生了什么?我感觉你有点奇怪?这本书怎么了?有人要你去读么?”

“呃?哪有,我一切正常啊,哈哈哈……那个,就是有一天我心血来潮的说,我想去图书馆学习下知识,然后随便拿了几本书,其中就有《奋斗与复兴》——的确是在个角落里。结果邻桌的一位教授模样的先生很鄙夷的跟我说这书非常差劲……”

“那你还是读了?”

“我?呵呵呵,我怎么可能读的下去,翻开第一页看了看前言就觉得要打瞌睡,呵呵呵……”

“哦……”

“呵呵呵,那我回去了啊,回见夏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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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田梦刚才那一串勉强的笑搞得自己的脸都有些隐隐作痛了。

不过,她也觉得,被那本书引起的不安与不愉快的确不该影响她的正常生活。

她方才刚刚到了船上,正在舱口与杰茜卡寒暄时,电话站的学徒就来替夏先生传口信。成田梦毫不犹豫的连船舱都没进就立即跟着学徒去了电话站——她知道怀着孕的杰茜卡还是少走路为妙,而她最好还是要问问夏先生到底是谁去了医院。

现在,电话打完了,成田梦又赶紧返回“北方美人”号,因为杰茜卡的聚会已经正式开始了。

一走进装饰一新的宴会厅,杰茜卡就忙不迭的迎了上来,拉起成田梦的手说道:“跟我来,见见一位稀有的新朋友。”

“稀有?”成田梦好奇为什么会如此形容一个人。

杰茜卡口中的“新朋友”是个安安静静坐在房间一角、出神的盯着乐队演奏的远东人少女。

杰茜卡把成田梦牵到少女跟前,笑吟吟的介绍说:“尤妮娅,这位可爱的小美女就是观步夏芽小姐。”

成田梦略意外却亲切的说道:“呀,是子爵的千金。幸会,上次我远远的看过你一眼时,大概你就十一二岁吧。”

“所以,你是成田梦?”夏芽站了起来,语声温柔,脸上却并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

“正是本人。”成田梦伸出了右臂。

夏芽迟疑了一下,轻轻握了握成田梦的手。

“你们两个聊,我去别的地方招呼下。”杰茜卡翩然飘走了。

“你的确长得跟我妈妈有点像,但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像。”夏芽细细打量着成田梦的面容——她使用的是标准秦语。

成田梦也用标准秦语作答,说道:“一是因为我的头发染成了金色,而你妈妈一直是黑发;二是,我没有画那种看上去更像你妈妈的妆。”

“哦,原来如此。”夏芽微微点着头。

“你也跟你妈妈挺像的,不过……”成田梦调皮的笑了笑,说道:“也没你爸爸口中说的那么像。”

“是啦。”夏芽指了指自己脸部中央。“就是这个鼻子,跟爸爸一模一样,而妈妈的鼻子要小巧的多。而且我的脸型也更像爸爸。”

“你还记得我拜访过你们的那个‘夏宫’么?”成田梦拉着夏芽坐了下来。

“不记得了,对不起……”夏芽脸上真的出现了歉意。

“你那时候在院子的喷水池边玩,子爵就跟我说,这是他的女儿夏芽。我远远的看了你一眼。你那时候头发刚刚及肩。”

“为什么不把我叫来跟你见面呢?”

“你爸爸说你不喜欢跟陌生人说话,所以我就决定不打扰你了。”

“唉。”夏芽轻叹一声,说道:“还不如说是他不想让我跟陌生人说话。而实际上……真正不愿意跟人交朋友的是我姐姐而不是我。”

“哦?真璃?可真是看不出来……”成田梦此时意识到不该把话题引到已故的女男爵身上去,于是赶忙又说道:“夏芽,我好像听人说过你喜欢唱歌,还发行过唱片是么?”

“那不是我。”夏芽矢口否认。“同名的一个姑娘。很多人都以为那是我,包括我父亲。但发行了唱片的观步夏芽是别人。”

“哦,原来如此……没错,清水区姓观步的人千千万万呢。”成田梦自然觉得夏芽未必在说实话,但却也没必要当面质疑,于是就做出了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而且,其实我出生的时候,妈妈给我起的名字是‘夏实’而不是‘夏芽’。姐姐和爸爸是‘真’而我是‘实’,我们这才是一家人。但是,出生证明登记的时候,办事员手误把“i”写作了“e”,而那时候并没有一齐报上去秦语文字,结果出生证明发下来之后爸爸才发现我在上面的名字并不是夏实。但爸爸却觉得‘夏芽’——夏宫的萌芽——比‘夏实’——夏宫的果实——寓意更好,所以就接受了这样一个错误的名字。然而,妈妈在世的时候,其实是一直叫我夏实的。”

“等会,等会……”成田梦满目茫然的晃了晃手说道:“实在是丢脸的很,我的东岛秦语水平低到无以复加。我没明白为什么写错了一个字母‘夏实’就变成了‘夏芽’。”

“哦……”夏芽换成了日耳曼语接着说道:“标准秦语里‘实’和‘芽’读音差别很大,但其实在东岛秦语或日耳曼语里,实是‘mi’而芽是‘me’,读音接近而且拼写的确只差了一个字母。”

“呼……”成田梦夸张了做了个擦汗的动作,愁眉苦脸的说道:“对我来说啊,学习语言真的是天大的难事。对于东岛秦语,我现在几乎只知道我艺名的这个‘梦’字跟我本名的‘由依’发音相同。”

“哦?原来你本名叫由依呀?”

“是哦,所以你以后也可以叫我由依。”成田梦再次亲热的握了握夏芽的手。

“但是……嗯……由依,如果是用作名字的话,‘由依’跟‘梦’发音并不一致。”

“啊?这……怎么回事?”成田梦几乎是吓了一跳。

“读音为‘由依’的名字如果写作单字的话,一般会是‘唯’,唯一的唯;而‘梦’一般会读作‘尤米’,拼写做y-u-m-e。”

“这这这……”成田梦仰倒在沙发上,表情凌乱的说道:“原来我被那个给我起艺名的所谓东岛秦语通误导了这么多年,而且,‘梦’居然是‘尤米’……天哪……”

成田梦真是觉得老天是在捉弄人,搞来搞去结果自己居然跟黑井夫人应该有着同样的昵称。

不过夏芽却又接着说道:“当然,也许这并不是误导。的确把‘梦’读作‘由依’也是可以的,只不过在起名字的时候……至少现在……‘梦’是‘尤米’,而‘由依’却应该是‘唯’。“

“哦上帝,哦老天……”成田梦几乎快要语无伦次的说道:“我我我……我真没想到东岛人的名字有如此多的讲究。”

夏芽理了理本就保持齐整的刘海,说道:“东岛秦语有着极为繁杂的读音和拼写系统,所以……也就输给了西岛秦语而无法变成当代远东人的标准通用语。”

“夏芽……呃不,也许该叫你夏实。刚才这番谈话,可是更加让我确定我该多读些正经书了。”成田梦把夏芽的纤手握的更紧了一些。

“我……”

夏芽的话被陡然奔来的杰茜卡打断了。

“小夏,来见见今天的另一位大美人儿。待会再跟尤妮娅聊就好,她不会跑了的。”杰茜卡对成田梦眨了眨眼睛,接着问道:“是不是啊,大明星?”

“是,是,我……我会一直在这里,今晚上。”成田梦有些勉强的凑出了看似真诚的笑容。

“来,来来,小夏,跟我来。”脸颊晕红、明显已经两三杯香槟下肚的杰茜卡几乎把观步夏芽纤细的身体拖拽的跌跌撞撞。

夏芽转头对成田梦做了个无可奈何的鬼脸,而成田梦用唇语无声的对夏芽说道:“放心去吧。”

夏芽被杰茜卡拖到了一个栗色头发的盎格鲁人少妇面前。

“安娜,这是子爵家二小姐夏芽。夏芽,这是我的朋友、美女作家安娜·罗斯。来,交个朋友。”

杰茜卡扔下这句话就再次消失了。

“呃……”安娜·罗斯捏着高脚酒杯东张西望。

“呃……”观步夏芽额前刘海微颤,坐立未决。

一分多钟以后,作为长辈的安娜终于开口了,她轻声说道:“观步小姐你好,我……我之前见过你的。”

“见……见过我?”夏芽瞬间就慌乱了起来,她暗自说道:“见过我?在哪?在皇子区的酒吧?在锦缎玩偶?还是在……”

“啊!”夏芽灵感忽现,音量微微提高了些,说道:“我知道了,是在我姐姐的告别式上对吧?现在我想起来了,我对你有印象的,虽然当时我痛不欲生,但我在看到你之后还是被你的美貌给震惊了!”

“我……呃……”安娜现在是追悔莫及——为什么要提起会让观步子爵的二小姐联想起她姐姐葬礼的事情。

而更让安娜心里七上八下的是:她突然想了起来,眼前这位观步小姐的姐姐的情人就是自己那位因为在同一天失去妻子和爱人已经疯疯癫癫不知去向的邻居陈先生,而他们两个的秘密爱巢又是跟她现在的家处在同一栋公寓楼里。

对于陈家破碎的哀痛、对于英年早逝的观步真璃的扼腕和对于一看上去就很孤单的观步夏芽的怜惜一齐涌上心头,而这让安娜觉得自己实在无法面对眼前这位恬静的少女。

但安娜又不好直接逃走,这太不礼貌了。

正在左右为难间,夏芽却主动用一个问题冲散了尴尬。她说道:“罗斯小姐,你是作家对么?你的作品是小说?”

“对……对对,我是写小说的。”安娜被救了命般的松了口气。

“我也写过小说,但写的很糟糕。”夏芽嘴角微微上扬。

“哦?什么题材的?”安娜开始没话找话。

“科幻,讲的是一只被外星人捉走且改造成人类的猫的故事。”

“哇哦,听上去很有趣。”安娜其实心里在想:这些年轻女孩果然脑袋里都是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灵感源于我的一个梦。梦里我就是这样一只猫:被外星人吸进飞船,然后变成了人。我甚至一度以为这是真实的记忆再现,因为我的性格和习性有很多跟猫相似的地方。”夏芽有意把眼睛睁的更大了些,大概是在模仿猫。

“所以,观步小姐,你应该养过猫吧?”

“没有,我们全家都对猫毛过敏。但我们的花园的大兽笼里养着一对熊狸。”

“哦?熊猫?就是‘潘达’?那东西很稀少吧。”(注:熊狸是“bearcat”,字面意思就是熊猫)

“呃?不不,这是一种长得像熊的大猫,而‘潘达’是长得像猫的大熊。”

“不好意思,对动物学知之甚少……”

“啊,这个……认识熊狸的人很少。但我们观步家数百年来一直都养着这种动物,我们的家徽都是它。”

“家徽?哦……原来那是熊狸啊……”安娜抓了抓鬓角说道:“我一直以为那是豹子。”

“不是第一个人这么说了……呵。”夏芽今天终于完完全全的展现了一次甜美的笑颜。“当然,熊狸和豹子跟猫都是表亲,被认错也是正常的。”

“有趣……有趣……我好奇杰茜卡是否知道她现在的家徽到底是什么动物。”

“她肯定知道的,我爸爸娶了她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家族历史仔细的给她讲了一遍。而且她也见过花园里的那对熊狸,只是她不喜欢那味道,所以基本不会接近兽笼。”

“味道?是……比较不令人愉快的味道?”

“正相反,闻上去像刚出锅的爆米花。”

“爆米花?”安娜忍俊不禁的说道:“观步小姐,我真是没想到你这么幽默。”

“我不是在讲笑话啦。真的是爆米花味。”夏芽严肃认真的说道。

“那杰茜卡会不喜欢爆米花?”

“不知道诶,我并没有注意过她喜欢吃什么。事实上几天之前我几乎都没有跟她说过话。”

“但看上去你们已经满亲密的了。”

“这不就是杰茜卡的特点么,她很快就能跟人变得亲密起来。”

“的确……是这样……”安娜对此可是极其的赞同,她觉得自己真是有点莫名其妙的就跟杰茜卡变成了密友般的关系。

“她过来了。”夏芽轻咳了一声说道:“我们还是不要议论她了。”

容光焕发的杰茜卡摇曳着身姿走近,她喜气洋洋的说道:“安娜,得把我们家的小可爱夏芽从你身边抢走一会儿了。”

“诶?”夏芽微微皱眉,问道:“又需要带我去见谁了么?”

杰茜卡神秘的眨了眨眼答道:“一个专门为你邀请来的人,一个你绝对特别想见的人。他刚才有事耽搁了一阵子,现在刚刚才到。快跟我来吧小夏。”

“诶?到底是谁?”夏芽明眼可见的紧张了起来。

“你见了就知道了。”杰茜卡一把捉住了夏芽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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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步夏芽再次被杰茜卡拖拽着,而此时她的心脏已经砰砰的快要跳出了嗓子眼。

夏芽在心里嘀咕着:“我特别想见的人?难道是……可杰茜卡怎么知道他是谁……难道我寄出去的信她偷偷的跟踪过,发现了收信人的身份?还是说,他的信能够寄到我手里原本就是杰茜卡他们计划好的……仿佛是某种对我的心理治疗?”

不过旋即夏芽就否定了这个猜测,暗自说道:“不可能,不可能,我相信我的直觉,他肯定不是爸爸或杰茜卡找来的人。”

夏芽和杰茜卡在两个相谈正欢的男人跟前停下了脚步。

这两个男人其中之一就是德鲁·朱——几乎算是夏芽的朋友了。

而另一个大概四十岁左右的样子,戴着玳瑁边的眼镜,跟德鲁一样也是远东人,但个子比德鲁矮一些,却很敦实,不过略有些驼背。他还留着一副远东男人不常有的络腮胡。

“两位,我们的观步夏芽小姐驾到啦。”杰茜卡高声发出了通知。

专注于交谈的男人们双双吓了一跳,赶忙齐齐的转身面对着杰茜卡和夏芽。

“小夏,猜猜这位帅哥是谁。”杰茜卡指了指络腮胡男人。

“呃……我不擅长猜谜。”夏芽面无表情。

“你好,观步小姐,我叫罗杰·沈。很高兴认识你。”络腮胡男人用颇为稳重且悦耳的声音说道。

“你好,沈先生。”夏芽话冷冷的回应完就讶异的看了杰茜卡一眼,意思是:这为什么是我特别想见的人?

“呵呵呵……沈先生很是幽默,故意在卖关子。他跟你说他的本名你当然意识不到他是谁,但如果提起他的笔名么……呵呵……”杰茜卡掩嘴笑了起来——她才是真的在卖关子。

“笔名?”夏芽茫然的看了这位沈先生一眼。

“小夏,你床头一直放着的那本散文集是谁写的呀?”杰茜卡问道。

“是乌……”夏芽突然捂住嘴,眼睛瞪得溜圆。

“没错,这位就是著名作家乌雀。我的朋友。”德鲁拍了拍“沈先生”的肩膀。

夏芽瞬间一张白生生的脸就变得通红,她不得不赶紧低下了头。

杰茜卡笑呵呵的看了看害羞到恨不能钻进地里的夏芽,然后说道:“沈先生啊,我丈夫跟我说啊,我们家小夏从十三岁起就喜欢读你的文章了,《再见乌雀》那本集子她可以说是爱不释手。”此时她又拉了拉夏芽的胳膊,问道:“你瞧,我没骗你吧。就是知道你极喜欢沈先生的书,所以我才专门邀请了他;而且他的确是你很想见的人对吧?”

夏芽说不出话来也不敢抬眼,但还是点了点头。

“那德鲁,我们去招呼下别人……”杰茜卡使了个眼色。

德鲁立即对罗杰·沈——乌雀——说了声“失陪”然后就随着杰茜卡离开了。

观步夏芽双手紧紧攥着,手心里都是汗;她的心脏又开始狂热的上蹿下跳,她的脑袋里持续的嗡嗡作响,她还是不敢抬起头来。

“多谢观步小姐你如此抬爱我的拙作。”乌雀彬彬有礼的说道。

“我……我……并……并没有一直把……把《再见乌雀》放……放在床头……”夏芽结结巴巴,声音听上去就跟一只被吓坏了的小猫似的。

“哈哈……”乌雀带着几分慈祥的神态笑了起来,眼角微微的现出了些许细纹。他说道:“我当然知道那肯定是子爵夫人在夸大其词。我还没自恋到会认为那本集子会值得观步小姐这样层次的女子如此对待。”

“我……我,但是……我……”夏芽紧张的咳嗽了起来,过了好一阵子才接着说道:“但是我的确很喜爱您的作品……您出版过的所有著作我都仔细拜读过。”

“事实上……”乌雀稍迟疑了一下,然后说道:“其实我对观步小姐你的作品也极为的欣赏,我每天都要从头到尾听上两遍。”

“我……我的作品?”夏芽终于抬起了头,露出了讶异的神情。她猜到了乌雀所说的是什么,但她决定接下去继续否认她就是发行了唱片的轻摇摆歌手观步夏芽,所以她伪装出了一副迷惑的态度。

“就是那张只有四首歌的唱片啊。嗯,《蜜糖原野》、《自动机器人杂货店》、《天妇罗情歌》、《被风吹起的刘海儿》——要知道,我平生最大的爱好就是收藏唱片,所以基本上市面上出现的所有唱片,无论是公司发行的还是歌手私刻的,我都会想方设法买回家。观步小姐,说实话你的那张起先因为太不起眼被我丢在一边很久,但就在两个多月以前,我把它拿出来往唱机上一放——哎呀,音乐一响起,我就觉得‘惊艳’两字是个多么贫乏粗鄙的形容,我……”

“对不起,沈先生。”夏芽板起脸打断了乌雀兴致勃勃的话语。“您弄错了,那不是我。我没有发行过唱片。”

“可……可是……”乌雀难以置信的说道:“那唱片封套上四个大大的毛笔字:观步夏芽,而且歌手的嗓音跟观步小姐你一模一样啊,怎么……”

“那不是我。”夏芽再次毫不留情的打断了乌雀。“同名同姓的人很多,嗓音与我极其相似的人也很多。总之,发行唱片的观步夏芽完全不是我。”

“呃……呃……”乌雀瞠目结舌的愣住了。

“对……对不起……沈先生,我……我有些乏了,请恕我失陪。”夏芽急匆匆的鞠了个躬就逃之夭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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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茜卡·观步正跟德鲁·朱在一个角落窃窃私语,讨论着下周去梅德泰伦省钓螃蟹捕河鳗的行程,结果杰茜卡却敏锐的看到一个淡粉红色的纤细身影一闪而过。

全场身穿淡粉红色裙子的女宾只有观步夏芽一人,杰茜卡立即就觉得肯定发生了什么不正常的事情,她赶忙拉着德鲁回到了罗杰·沈——著名作家乌雀——的面前。

乌雀端着已经喝净的酒杯,东张西望,脸上的表情既显得百无聊赖,却也颇有些惊讶。

“沈先生,夏芽怎么这就走了?你们没说几句话吧?”杰茜卡离着五尺开外就急切的问道。

“呃……”乌雀抓了抓脑袋回应说:“怪我,我说错话了。我以为她就是那个不知名的轻摇摆女歌手观步夏芽,但其实她不是。我可真是傻……贵族家的千金怎么可能是只能发行私刻唱片的‘地下’歌手。我咎由自取,我猜观步小姐这辈子都不想理我了。”

知道真相的杰茜卡忍不住想笑,但因为已经答应夏芽替她保守秘密,于是还是一本正经的说道:“是呀!沈先生,我们家夏芽可是从小学习严肃音乐的古典才女,怎么可能去发行什么轻摇摆唱片!你今天可的确是说错话了,日后你得正儿八经的当面道歉才行。”

“观步小姐怕是连道歉的机会都不会给我……”乌雀愁眉不展的看着空空如也的杯底。

“这个嘛,我……哎?”杰茜卡惊叫了一声——因为德鲁偷偷在她后背上使劲拧了一把。

杰茜卡对德鲁怒目而视,意为:胆子好大,你要做什么?

德鲁皱了皱眉,眨了下眼睛,又朝左边拧了拧脖子。

杰茜卡立即明白了德鲁在提醒她什么,于是她对德鲁迅速的嫣然一笑,然后报复性的也拧了他腰间的皮肉,再然后就笑容可掬的对乌雀说道:“沈先生,别太在意我们家夏芽的态度,她呀,总是这么一惊一乍难以预测。那么……暂时把这年龄不小却做事孩子气的丫头放在脑后吧,因为我马上就要给你介绍一位又成熟又温婉又貌若天仙的女士。”

“我……我今天来并不是想要结识这些‘仙女’的,我得跟德鲁好好聊一聊HEA新出的那些放大器……”乌雀对德鲁释放出了近似求助的目光。

然而德鲁却只当没看见,一言不发。

“那,我去把她请来了哦。”杰茜卡不等乌雀有所反应就飘然而去。

乌雀睁大了双眼,对德鲁扬起了双臂。

“别急,罗杰。”德鲁从容不迫的递给乌雀一根烟。“你的新放大器我已经替你选好了,保证你满意。而接下来要跟你面谈的这位女士也保证你满意。”

“这个……”乌雀咬着烟说道:“女士先不急着见,我得先填饱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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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罗斯坐在一张不容易被人关注到的小桌旁。

没有吃过晚饭的她饿了,狼吞虎咽的塞进嘴里不少干酪和香肠片——然而却又觉得有点难以下咽,因为她还是习惯晚餐是坐在家里跟惫懒的丈夫与顽劣的子女一起吃点刚刚出锅的热食,哪怕只是煮土豆都好。

桌上曾经装过薄如稿纸的香肠片的崭新银盘跟上等镜子一般的清亮,安娜看着自己映在盘中的面容,不由得产生了一个想法:几个月前决心重拾原本就该持有的美貌是个彻头彻尾的错误。

然而,三十五岁的安娜却又明白,自己在与年龄更长却还满身少女感的伊丽莎白·怀特接触过之后,就绝不可能再安于对那已经变成市井婆姨的皮囊熟视无睹了。

而如果没有美貌的重拾,安娜就不可能得到韩森-佩提尔书局的出版合同;如果没有这个合同和那五百简尼的预支稿酬的话,现下的贝洛一家就不可能背负巨额债务——湖滨区的公寓虽然左邻右舍都发生过血案,但实际上闷着头住下去也没什么。

甚至,安娜更是基本确定,丈夫杰森工作上的不顺遂也是因为她给家庭带来了过度美好的希望——她对杰森·贝洛可是了如指掌,这家伙但凡知道自己不需要拼命挣钱就绝对会对工作吊儿郎当,而肯定是因为如此他才会不得不从国立医科大学校董变成了内务部实质上的杂工。

杰森对自己工作的变动自然是有很多看似合理的解释,但其实安娜却从未真正相信,她最近更是开始总固执的认为就是自己的稿酬让杰森变得懒惰从而被从校董的位置上赶了下去。

安娜轻叹一声,起身向外走去——她想在甲板上看看月亮,吹吹海风。

“北方美人”号的前甲板被几个高功率的灯泡照的跟白昼一般,观月的气氛自然大大被折损,但安娜倒也并不在意。她扶着栏杆向远处灯火辉煌的海港区北部望着,她在试图腾空大脑、让自己放松下来,因为她决定过一会要让德鲁把她引荐给“乌雀”,而跟素不相识又有名气的男人面对面,安娜总是会非常紧张。

然而,腾空大脑的企图并未成功,安娜居然又产生了一个怪异的想法:上帝会把她的第三个孩子还给她——怎么还呢?就是会让她再成功受孕并安全生下来。

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安娜几乎已经要确定自己必然会重获第三个孩子。

然而此时她的腰肢被人从后面戳了一下,受了惊吓的她回到了眼前的世界。

转身一看,正是满面微笑的杰茜卡。

“哦,杰茜卡,对不起,我跑出来是为了呼吸下新鲜空气。”安娜有些慌慌张张的说道。

杰茜卡挽起安娜,柔声说道:“有什么对不起的呀,里面今天是有点乌烟瘴气了点,我们家夏芽已经受不了,提前回家啦。”

“二小姐没事吧?”安娜关切的问道——她其实对这个态度始终有些冷淡却又透着一股可爱劲的少女安娜还是颇有好感的。

“没事,不习惯参加这种聚会而已……不必替她担心,安娜,德鲁跟我说了你小说出版遇到的事情,我也觉得很生气。他说会帮你和著名作家乌雀交上朋友,我觉得他这是终于做了次足够贴心的事情——那么……”杰茜卡停顿了几秒,接着说道:“安娜,你准备好跟乌雀见面了么?”

“我……”安娜清了清嗓子答道:“我准备好了。随时都可以见他。我们走吧。”

“欸——”杰茜卡轻轻摆了摆手。“哪有让大美人儿移步劳神的道理,乌雀马上会来甲板上找你,我这就进去通知他。”

“呃,那好吧……”安娜赶紧动手整理起被海风吹的有些散开的头发来。

杰茜卡走进船舱后不到一分钟,一个身材中等且壮实的远东男人就迈着有力的步子向安娜所在的船舷走来。

这必定就是乌雀了。

安娜尽量让自己表现的不那么局促,让脸上摆上了恰到好处的微笑。

然而乌雀在离安娜至少五步远的位置停住了,像被冻住了似的僵直而立。

安娜心想:“难道是个害羞的人?不好意思再走近了?”

于是安娜主动自我介绍说:“你好,乌雀先生,我是安娜……”

乌雀抢过话头说道:“安娜·贝拉·罗斯。”

“诶?”安娜愣住了,她从未把自己的中名告诉过杰茜卡或德鲁,那这位乌雀是如何知道的?

乌雀摘下眼镜,遮住了下巴上的胡子,挺直了腰杆,说道:“现在能认出我了么?”

“你?”安娜身子微微前倾,仔细的看了十余秒之后大喊了一声:“罗杰·哈托诺!”

“哈哈哈!”乌雀开怀畅笑了起来,说道:“看来我还没老的变了样。”

“你离‘老了’还远着呢。只是比以前壮实了那么多啊,而且晒的如此之黑,故意的?”安娜走上前几步,伸出了右臂。

乌雀毫不犹豫的跟安娜握了手,然后说道:“你怎么变得这么时髦了?也是故意的?”

“再不时髦一下就老啦。”安娜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你就别谦虚了。你几乎跟十几年前一点都没变。我可就丢人了。记得不,我比你大四岁,可当年他们总说我像你的弟弟。现在呢,你瞧,我倒像你的叔叔了。”乌雀动作夸张的挤出了一脸的褶子。

“你要愿意的话,我叫你叔叔也没什么不行,哈哈……”安娜这是这么多天来第一次真正畅快的笑出了声。

“那快叫叔叔。”

“叔叔,罗杰叔叔。”安娜故意让嗓音听上去像是个小女孩。

“把双手伸出来让叔叔看看。”乌雀真的摆出一副长辈的表情。

“哈……”安娜竖起双掌,然后说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是想检查我手上有没有婚戒对吧。”

“你现在还姓罗斯,我是得担心你跟那个闯女更衣室的印刷工婚姻是不是出了问题。”

安娜把左手使劲向前伸着,几乎顶到了乌雀脸上。她带着几分骄傲说道:“瞧,仔细的瞧,这是不是婚戒?我和那个印刷工的婚姻好得很,我们还有两个孩子。很巧,我和印刷工昨天还谈起过你呢。”

“那你还不改姓?”

“法律并没有规定已婚女人就一定要改夫姓。”

“得……”乌雀自嘲的笑了笑说道:“我倒是忘了,改姓的是我。看上去像是我嫁了人似的。”

“你改姓了?还是说……”安娜做了个鬼脸,说道:“你的确是嫁人了?”

“我的姓改成‘沈’了,不过说到嫁人……我的婚姻大事到现在都是个大问题。”

“好了,好了。”安娜把双臂抱在胸前。“你的婚姻大事不归我管,我就想问问你为什么把姓改了。”

“因为参军……第二次矿区战争。那场战争让我改了的不只是姓氏,它可以说把我的一生都改变了。”

“所以,我觉得我该有听你倾诉过往的觉悟。”安娜后退了几步,用个舒适的姿势靠在了栏杆上。

“不不不。”乌雀不住的摇着头。“你没必要听我唠叨陈芝麻烂谷子。”

“但作为当年替你撑过腰的大姐头,我有义务听你唠叨。你就尽情说吧……好吧,其实我的确好奇你这么多年来都发生过什么。”

“简单来说就是……入伍,上前线,退伍,写作。那就到了现在。”

“我记得你以前并不喜欢写东西,你还总嘲笑我动不动就爱写篇小文章是酸腐矫情,那怎么现在你倒变成著名作家了?这就是战争改变了你?”

“是的,战争。”乌雀向正北方眺望着。

“首先,我来解释改姓的问题。”乌雀扶了扶眼镜腿,说道:“我去征兵处报道的时候,他们跟我说,哈托诺这个姓氏太多了,而且其中大部分人都没有中名,所以特别容易弄混。所以他们要求我们要么用家族的本姓登记,要么给自己起个中名。我是记得我们家的本姓是沈,于是我的名字就登记为罗杰·沈。战争结束后,恰巧遇上要重新办理选民证。我怕选民证上的名字跟部队里的记录不一致导致我没法领福利什么的,于是就干脆正式把名字改成了罗杰·沈。”

“哦……原来如此。”安娜恍然大悟。

“我以前白净清瘦,但当了兵上了前线可不能再跟个姑娘一样的柔弱,更何况我被分配去了机枪连,每天背着重机枪沉重的弹药身子骨弱很快就会挂掉。我开始有意识的多吃、多锻炼,然后我就如愿以偿的变得结实起来。而这种习惯战后我也保持着,所以也没再瘦下去。”

安娜点着头说道:“战争对你造成的另一项改变。”

乌雀稍停顿了一会,似乎在思索着什么。然后他继续叙述了起来:“外表的改变其实并不算什么,真正让我这个人脱胎换骨的是另外一件事。”

“新兵训练的时候,跟我一样体能测试垫底的也是个远东人,不过他年龄比我小几岁。因为同病相怜,我们成了好朋友。后来分配去连队,我去的机枪连而他去的侦查连,不过我们的驻地是挨着的,于是一有空闲我们就聚在一起聊天、下棋。我慢慢的才知道他居然是个很有名气的作家。”

“作家所在的侦查连虽然名为侦查连,但战争开始了几个月之后他们还一次都没有被派去第一线。我们这个机枪连倒是经常上去,几个月下来一半的人都不在了,换成了更新的新兵。”

“后来终于有一天,作家的侦查连接到了作战任务——而且还是极其危险的任务,基本上可以视作百分之百一去不回。作家吓得脸色苍白,他这才跟我说他有妻子和两个极为年幼的女儿,他真的不想以后再也见不到家人。而我呢……安娜你也知道,我当年是个颇有些鬼机灵的人,我就跟他说,执行任务的时候留个心眼,保命第一。他却跟我说,虽然他怕的要命,但真的需要为国捐躯他绝对毫不犹豫。我那时候已经变得很健壮,而他依然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而且他还有妻子女儿,我却是个了无牵挂的单身汉;结果我满脑子想的却是如何耍小聪明保命,他却能慷慨赴死。他简单的几句话从灵魂深处撼动了我,因此在那之后我作战再也不偷奸耍滑,以致受了重伤,但我一点都不后悔。”

“在侦查连开拔前夜,作家找到了我,塞给我一个笔记簿。他说那上面是他入伍之后写的九篇散文。他是个小说家,之前并未发表过散文,他这次希望我在战争结束后帮他把这九篇文章结集出版,但是要用跟小说作者不同的另一个笔名。他给自己起的第二笔名就是‘乌雀’,而这本集子他也打算命名为《乌雀北翔》——其实他原本打算写十五篇,但现在没有时间了。”

“乌雀这个笔名是有来历的。作家的真实姓名里有个‘黑’字,而他一直很瘦,所以在小学时的绰号就是‘黑鸟’,那也就是‘乌雀’的意思。我收下了笔记簿,嘱咐他还是多加小心,他对我笑了笑,然后又给我看了他妻子和两个女儿的照片,就安静的回营地了。第二天晚上,我就得到了作家阵亡的消息:他落入敌人的包围,无法脱身,假意放下武器投降,而在敌人接近时他引爆了怀里的手榴弹与四名敌军同归于尽。那个晚上我感觉我的心脏被人挖走了一半……”

乌雀说到这里鼻翼呼扇起来——很明显他在努力不让眼泪落下,但最终还是失败了。

他摘下眼镜,用手掌紧紧捂住双眼,接着用颤抖的声音讲述道:“作家阵亡之后,我开始发了疯似的英勇作战。又过了三周多,我受了重伤,在战地医院躺了近三个月之后,我因伤被特许退役。返回马丁波利斯的火车上,我的行李箱被人偷走了,里面有作家给我的那个笔记簿。我竭尽全力的寻找我的箱子——我耗尽积蓄,无论黑道白道都求助过。最终,那个偷我箱子的贼被捉住了,可他告诉我,他不识字,所以箱子里所有不是钞票的纸张都被他当做柴火烧了。我带着一个灵魂彻底溃灭的躯体回到了马丁波利斯,我只想一死了之。我搞到了氰化钾,在服药之前我决定还是写一封遗书——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要把那位为国捐躯的作家的事迹记录下来。”

“我忍不住写了一万多字,我准备再审阅一遍就把遗书放进信封然后喝下毒药。然而通读过遗书之后,我突然意识到,这不就是一篇‘乌雀’风格的散文么?想来这几个月以来我每天都读那九篇散文,这样的文风已经刻进了我的脑子里。于是我改变了主意,我意识到,我丢了手稿又再自杀,那真是让‘乌雀’彻底消失了。我不能让‘乌雀’消失,我要让他永存,让尽可能多的人认识他。于是我开始根据回忆复写那九篇散文——我的记忆力没特别好,所以文风我虽然学到了,但内容我却只能记起不到一半,于是我就用自己的经历和感受就行补充。在完成这九篇之后,我又从零开始写了六篇,凑齐了作家预想的十五篇。然后我用了半年时间跑遍了全国所有的出版社,最终得以让散文集面世。作者名我还是保持为‘乌雀’但我却没有采用作家预想的《乌雀北翔》这个书名,我选择了《再见乌雀》。为什么我要这么做?因为‘黑鸟’或‘乌雀’其实意味着死亡,《乌雀北翔》听上去像是寓意死亡会一直笼罩我们的北方边境,战争会一直存在;而《再见乌雀》却在表达着我希望战争永不再降临的意愿——我想如果作家健在的话,也会赞同我吧!”

乌雀——罗杰·沈——说完了这一大段话之后显得有点筋疲力尽了;他不得不干脆一屁股坐在了甲板上,大口喘着粗气。

安娜是自始至终都细心聆听的,她现在其实又悲愤又羞愧。

为什么羞愧?安娜可是明白当初丈夫杰森是如何通过动手脚的方式让他自己逃过了一次次的征兵令——而且安娜是默许他这么做的,甚至她还曾经在当年那个数十万妇孺恸哭的“英灵迎回礼”上沾沾自喜的在心里说“我家老公可是全须全尾一直陪在我身边呢”。

然而安娜陡然想到了一件不得了的事情,她问道:“你说的那位作家,可是写小说的笔名叫‘夏之树’,而真名叫黑井健二?”

乌雀先是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反应,但没过多久他腾的从甲板上蹦了起来,瞪着通红的眼睛高声问道:“是他,是他。黑井健二,夏之树!安娜,你怎么知道是他?”

“因为他的遗孀是我的邻居和好友,而其实……这位黑井夫人现在的男友又与成田梦极为亲密;成田梦和杰茜卡子爵夫人又情同姊妹……所以,其实,今天这个聚会上,你原本是有可能跟黑井建二的遗孀见面的。”

乌雀沉默了。

安娜同样也不知该怎么把对话接续下去。

海面传来的沙沙声煞是怡人,码头的西南边现出了“亚特兰地亚号”战列舰灰蒙蒙的轮廓。

每晚例行在上马丁波利斯湾巡游的巨舰鸣响了汽笛——呜的一声将安娜·罗斯和罗杰·沈这对十余年前每日都嬉笑打闹的好友唤醒。

“这就是一张网,一张上帝精心布置的网。”乌雀盯着亚特兰地亚号所散发的光亮喃喃的说道:“在替黑井健二活了这么多年之后,我终于在不经意间帮他建立起了与生存于尘世的各位亲朋的联系。这是小说家都不敢妄写的剧情:安娜,当初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不过我入伍后你的位置被健二顶替;而健二阵亡以后我认为此生友情已经如我无缘,但今天我却又与安娜你相见,而且却还得知你与健二的遗孀关系亲密——这可真是造化弄人啊。”

短暂的沉默。

安娜最终还是下定决心问道:“如果……如果你想跟黑井健二的遗孀相认的话,我可以帮忙……”

“不必了,你说过这位黑井夫人现在已经有新的男友——这是非常正确的,人不应该让自己沉浸在往日的悲痛中拒绝自拔。斯人已逝,无谓的怀念等同于愚忠愚孝,完全不可取……而且,安娜,目前让我们先解决你自己的问题吧。”

“我的问题?他们都告诉你了?”

“是他,不是他们。德鲁把你出版小说遇到的事情都跟我说了,但他神神秘秘的就是不告诉我这位‘美女作家’的名字。结果没想到却是你——当然,就算他跟我说这位作家叫罗斯小姐,我也未必会联想到你这里来,因为我总觉得不可能过了这么多年你还没改姓。”

“所以……”安娜好不客套的问道:“你可以帮我?”

“可以。但现在内务部对出版物的审查越来越严格,我们需要细心用事,这次一定不能再落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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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步夏芽一到家就立即洗了澡,因为她身上沾满了杰茜卡派对上弥漫的烟草味。

在女仆的帮助下,夏芽用杰茜卡上周刚买来的那比她个子还大、状如战列舰通风烟囱的吹风机吹干了头发。

她穿上了粉红色的丝绸睡裙,而在睡裙外面她习惯性的罩上了那件钟爱的蓝色国家第四机器制造局工作服。

她去厨房亲自动手做了一碗“帕拉冰”。

夏芽端着帕拉冰回到了自己的卧室,把方方正正的玻璃碗放在书桌上,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了那散发着樱花味微香的稿纸。

钢笔再次吸满纯蓝色的墨水,夏芽的屋里很快就传出了莎莎的细响。

“这次我提前退场了。”夏芽写道:“并不是说船上的派对比锦缎玩偶还要无聊,而是在场有两个让我动心的男人,我没有力量在这种地方坚持太久,所以我逃跑了。”

“就像上一封信里说过的,我看上去冷淡清高,却也还是个心理生理正常,会对异性感兴趣的普通女孩。今天在场的这两个男人里面,有一个年轻些的,我是刚刚才意识到我可能对他有点动心;而动心的原因非常简单肤浅:纯粹是外貌吸引了我。而另一个,对我来说是我见过最会驾驭文字的人,我写的歌词全部都是受他的启发。而且不可思议的是,今天见到了他,我发现他的长相跟我梦中出现过的几乎一模一样。我当时就有一种强烈的想法:如果他对我提出任何要求,我都是会满足的吧……”

“这么写来似乎我不像是个正经人了,但我肯定也不是个行为糟糕的女孩。你瞧,我毫不犹豫的从他们跟前消失,而且以后我也不会再见这两个男人了,不会给那个我可能会惟命是从的男人对我提要求的机会。甚至,我决定回到之前那深居简出的生活,每天就待在家里安静的读书、弹琴、画画。我不会再去参加任何的派对,我不想总被介绍给这样那样的陌生人。”

“不过,今天派对上的有一件事情倒是很值得回味一下,那就是我终于亲眼见到了成田梦。一直都有人说她和我妈妈长得像,而这也就意味着她跟我相貌上也有相近的地方。今天当面仔细一看,的确我和她就像有血缘关系似的。准确来说,如果我按照她的方式化妆,或者她按照我的方式化妆,我们可以做到六七成像。也许是因为容貌相似,也许是因为她性格爽直,我对她莫名的挺有亲近感。其实说实话我曾经有点反感她,因为我知道我爸爸追求过她,就像是打算让她来完全替代我妈妈一样。”

“可以这么说,今天派对上新认识的人里,我想再见的只有成田梦——不过既然我决定以后不再参加派对,那么跟她再次见面的机会也就几乎不存在了。当然,这也没什么,今天对她的亲近感大抵只是心血来潮,过段时间就会消失殆尽的吧。”

“哦对了,有件事险些忘了提。我上面提到的那位作家居然也喜欢听我的歌。这可就更让我紧张的无以复加,我甚至觉得这就像是某种神秘力量给我设下的一个陷阱。我不能陷进去,所以我赶紧逃跑了。而且,我告诉他发行唱片的那个观步夏芽不是我——我今天对所有人都说那个观步夏芽跟我只是重名。这么说吧,今天我做出了一个决定,在我现在生活中得以面对面的外人跟前,我绝不提我曾是个歌手的事情。我还会继续写歌唱歌,但我不会在这些人面前以歌手身份出现。”

“也许你会觉得我有点莫名其妙,但反正我就下决心这么做了。”

“哦还有,今天跟一位大姐姐聊天的时候,让我回忆起了我曾经特别喜欢并一度信以为真的一个梦。梦的内容我先不跟你讲,我下面画幅小画,你来猜猜我到底梦到了什么。”

“那么,就用这幅画作为这封信的结束吧。保持联系。”

几分钟之后,稿纸上就出现了一个底部射出光束的圆盘状物体,而光束中心是一只表情惊慌失措的小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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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茜卡的船上聚会比以往的结束的要早,因为主要的来宾都纷纷提前退场——观步夏芽几个小时前就逃跑似了回了家;成田梦在十一点左右告辞,因为她要去夏先生的酒吧看一眼经营情况;乌雀酒量不佳却名气很大,早早的就被一波波的敬酒灌醉被德鲁·朱扶去客舱休息。

其他的宾客多半都是冲着成田梦和乌雀这两个名人来的,他们都离场之后,百无聊赖的众人也就纷纷散去。

当然,安娜·罗斯还在船上。

首先,她今天参加聚会是有目的性的,必定不能跟其他人一样树倒猢狲散,她需要对杰茜卡释放出一个信号:我跟你的其他酒肉朋友不一样。

其次,从老交情出发,就算她对乌雀——罗杰·沈——毫无所求,也不能就这样把个烂醉的旧日好友扔下。

现在宴会厅里只剩下杰茜卡和安娜两人了。德鲁在客舱里照顾需要不停呕吐的乌雀。

杰茜卡倚在沙发上打着盹,而安娜轻手轻脚的捡拾着被丢在地上的纯银餐具并将其放回桌上。

不管再怎么小心,一柄餐叉与银盘撞击还是发出了响亮的叮当声,杰茜卡身子一抖,从浅梦中醒来。

“哎呀呀呀!安娜,你干什么呢,快过来坐着。明天一早佣人会来收拾的!”杰茜卡腾的站了起来,结果却立即弯下了腰。

“你小心点。”安娜赶忙跑到了杰茜卡身边,扶住了她的身子,关切的问道:“是不是肚子疼了?”

“是……最近总这样,动作一大就会肚子疼。不过一会就好了。”杰茜卡缓缓的坐了回去。

安娜也挨着杰茜卡坐了下来,说道:“这是正常现象。你现在的子宫啊,在飞速膨胀,有时候你一动它就会挤压到其他的脏器,那就会疼上一阵子。”

“唉……”杰茜卡微微撅起嘴说道:“真的快要到不能尽情玩耍的时候了。等肚子彻底大了起来,我大概会无聊死。”

安娜本不想再提自己怀孕的事情,但心潮上涌,还是说了句:“我倒是希望我还能再有肚子大起来的机会……只可惜……”

杰茜卡握住安娜的手说道:“你当然可以再有这样的机会啊。你和贝洛先生其实都还年轻着呢。”

安娜怅然道:“我们并不那么容易怀上孩子。我们刚结婚的时候是花了好几年才最终成功。现在就更是难上加难了……呃,好了,不提这个,杰茜卡,只要你的宝宝们一切正常就好。”

“安娜,你来当我孩子的教母好不好?你一定要答应我。”杰茜卡满怀期望的盯着安娜。

“我答应你。这是我的荣幸。”安娜带着几分慈爱摸了摸杰茜卡的鬓发。

“要不要摸摸你未来的教子或教女?”

安娜稍迟疑了一下之后,点头说道:“嗯……如果你没有不适的话。”

“当然没有。”杰茜卡把安娜的手拉住,放在了自己的腹部。

安娜轻拂着,心中既幸福又惆怅。

幸福是本能的替孕育着新生命的朋友高兴;而惆怅是她还是不能抑制的想起了自己刚刚失去的那个孩子。

突然安娜眼睛一亮,说道:“杰茜卡,你怀的是双胞胎吧?”

“啊?真的?我的医师没跟我说是双胞胎啊?”

“我是凭感觉的。我怀过双胞胎,肚子摸起来跟你这感觉一样。”

“呀!我得让医师仔细看看了,实在不行我干脆换个医师!”

“呃……我的感觉未必准确……”

“我愿意相信这是准确的……”杰茜卡突然死死盯住了安娜的脸庞。

过了好一阵子,杰茜卡才喃喃的说道:“安娜,你好美。跟你坐的这么近,我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呃……”安娜愕然的说不出话来。

杰茜卡突然捧住了安娜的双颊,然后把丰润的朱唇迅速的压在了安娜的嘴上。

安娜手足无措,四肢僵直,脑袋里一瞬间像发生了大爆炸一样七零八落。

安娜感觉到杰茜卡的舌头在试图长驱直入,而她鬼使神差居然打开了牙关。

杰茜卡的口腔烟草味很重——这简直让安娜以为跟她接吻的是丈夫杰森。

安娜的身体开始被一种舒适的脱力感贯穿,她不由自主的向后倒去。

但就在安娜后脑勺挨到沙发扶手的那一瞬间,她陡然清醒了,她推开了杰茜卡。

“这样不行,这样不对……对不起……杰茜卡……我做不到……”安娜满面通红,呼吸急促。

“我……我……”杰茜卡直起了身子,惶恐的说道:“我刚才做了什么?上帝啊,我是被魔鬼附身了么?”

“冷静,冷静,杰茜卡……没事,什么都没发生过。”安娜此时的语气跟几年前哄女儿丽莎入睡时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