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书,爸爸跟你商量个事情啊。”正当孙女躺在老沈肚子上听故事时,儿子拍了拍沈雨书说道。
“怎么了,爸爸。”她顺带把脚放在了爸爸的肚子上。
“你看啊,现在已经很晚啦,爷爷要休息了,我们明天再讲故事好不好?”
“好嘛。”沈雨书坐了起来,拉着爸爸的手继续道,“那我也要睡觉了,我想睡在爷爷的大肚肚上,像你小时候那样。”
“哈哈,今天不行了好不?我跟爷爷要聊会儿天?”儿子刮了刮她的鼻子后继续道,“再说了,爷爷啊现在老了,撑不住宝贝的重量啦,会把肚肚压坏的。”
“不嘛,我要跟你们在一起。”说完重重打了哈欠,两人在才发现,沈雨书已经困的睁不开眼睛了。
“Bella……”儿子朝着厨房喊,儿媳妇过来后,两人快速给孙女洗漱,然后让她躺在沙发上睡。
“睡吧,爸爸妈妈都在的,爱你。”儿子亲了一口沈雨书的额头,她翻了个身,把爸爸的手抱在面前后开始打呼。
老沈没有出声,他看着儿子和孙女的状态,他心里高兴,儿子是个好爸爸,他不在是老沈熟悉的那个小男孩了。大概过了十多分钟,儿子凑近沈雨书的脸看了会儿,知道她已经完全睡熟了,便轻轻把手往外撤,然后给她盖上毯子,他告诉儿媳妇过会儿再抱沈雨书回房间睡,儿媳妇便继续回到厨房帮方茹的忙去了。
“爸,我们还是要计划一下去治疗的事情。”儿子说这话的时候,没看老沈,而是看着沈雨书。
老沈摆摆手,看着儿子轻声道:“我刚开始,也是这么想的。”
“那为什么你那时候不说呢?也不去治疗。”儿子看着老沈,眉心挤成了一坨。
“这来的很突然,我没任何坏生活习惯,也没有任何征兆,在早些时候,我有时会觉得这个地方疼……”老沈抬起右手,用左手摁了摁身体右侧的肋骨,放下手后继续道,“但都是很短暂的,我想吧,可能是睡觉压的,或者是人老了,身体机能衰退的阵痛而已,这后来,我晕倒的那次,你齐伯伯送我去医院,医生说已经晚期了,没办法接受。”
“我们也接受不了。”儿子继续低着头,看着沈雨书。
“我没跟任何人讲过,我们看过电视上的视频,癌症晚期的人都活得不像人,所有人都痛苦,这个印象是有的。我实际上还抱了些希望,齐伯伯不是从医院先回了吗?那天晚上,估摸着凌晨三点左右,我偷摸跑到重症和癌症病区,我才走到隔离门,里面的哀嚎声,给我心里重重一击,那种苦,是花钱买来的,我可不想把钱花在那上面,没意义。”老沈向后躺,又往下移动了一段距离,保证头是枕在沙发靠背上的,他把孙女的毛毯往上拉了些,捂住她的脖子后继续道,“我在门那里站了很久,我想,要是能治得好,那这个痛苦我也能忍,问题不大。我索性啊,摸进去看看,我捂着耳朵过去的。”老沈抬起两手,在耳朵上捂了一下,又放下来,任由双手放在身体两侧。
“你看到什么?”儿子还是没抬头。
“看到了什么?哼……”老沈瘪瘪嘴,“患病人被困在床上,疼痛在疯狂攻击着他们的每一寸皮肤,攻击每一次呼吸。而他们的亲人,不仅仅是身体上要承受没日没夜的劳累,他们的心里,已经被折磨的支离破碎,完全撑不起他们的压力,更别说,要熬过那整个整个的黑夜。所以啊,我就没打算像那样去治疗。”
“爸。”儿子抬起头,看着老沈继续道。“你不必担心,我们不是有三个人吗?可以轮流照顾你的,再加上,我在外面工作有挣到钱的,这些你都不用担心的,你只需要,按照医生说的去配合,等我们从那里出来后,又是崭新的开始,我们……”儿子在老沈和他之间指了指,哽咽着说,“我们错过了很多时光,我们可以重新一起生活。”
“我知道你的想法,我们错过了很多,但,我们也拥有过很多。这是妈妈和我不遗憾的地方,直到你离开家之前,我们几乎都把所有的时间花在聚在一起这事儿上面。你看啊,老爸几乎没什么外出,没什么聚会,妈妈也是,我们都在一起的,只不过,你会长大,你会有自己的家庭,你需要花更多的时间在你的家庭上,这是好事儿,你是个好爸爸,我为你感到骄傲。但往后的日子,你只需要记得,我们家拥有过美好的时光就行,没必要,我们再去花钱,买来痛苦的时光,那也不是我想要过的状态。”
儿子没说什么,他只是用力摇着头,像第一次要离开家时那样,无声地哭着。
“只是,我对妈妈有很多遗憾,她陪着我的大半生,都在听我的安排,都在牺牲她自己。”老沈想摸了摸儿子的脸,他往儿子的方向凑过去,却摸了摸他的头继续道。“照顾好妈妈,往后这个事儿要拜托你了。”
“爸……我……”儿子泣不成声,他努力掩饰着,赶紧伸手去捂住沈雨书的耳朵,害怕把她吵醒,也害怕现在的情况给她带来害怕。
老沈也伸手去挡住沈雨书的眼睛,他不希望她看到这样脆弱的两个人,他希望她看到的都是开心的事情。“儿子,你不用自责或者担心,我有……”老沈也开始泣不成声。
方茹和儿媳赶了过来,分别坐在各自的丈夫身后,轻抚着他们的后背,即使她们也泪流满面,但还是嘴里安慰着“没事儿了,没事儿了。”这让他们父子俩更加难过。
他们都平静下来时,已经是凌晨两点过了,待家人都洗漱完了后,老沈才去洗漱,镜子里那张脸已经浮肿得像小时候去偷野蜂蜜被蜜蜂蛰的那样,他用力挤了挤,岁月带走了细胞的活力,留下无数次微笑和难过时累积的痕迹,最终落落成了一张布满沟壑的脸,丰富了我们的人生。老沈挤了些乳霜,在脸上抹均匀,他感觉脸上暖和了起来,他把衣领整理好,又拽了拽裤裆,在镜子里对照后才回到客厅。他让儿子和儿媳先带孙女去睡觉,两人配合默契,儿媳把孙女的两只手拿住,捋了捋她的头发,避免吸进鼻子里,儿子把孙女抱起来,边把她往胸口上搂边轻声念着“是爸爸,是爸爸……”,老沈不经想起,儿子小时候他也是这样做的,这让他感到开心,他至少给儿子做了个好榜样,在对待孩子这方面。
“爸爸,妈妈,晚安。”儿媳妇轻声向老沈和方茹说,两人也轻声向她道了晚安。
儿子没敢说话,分别向两人点了点头后,蹑手蹑脚地朝着房间走去,脚步轻得就仿佛,像是夏季里从窗台上走过的那只猫。
“我们也睡了吧,太晚了。”老沈对着方茹说。
“好。”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了房间。
“你睡里面怎么样?”老沈跟站在床边问道。
“好。”方茹坐在床沿,脱掉鞋子后往里面挪了进去,开始换睡衣,老沈目不转睛地看着。
“看什么呀?”方茹朝他丢了一件衣服过来,声音压得很低。
“没。”老沈摸了一把鼻子,转身背对着方茹坐在床沿,开始脱鞋子。
“你就看了。”
“看了,也只能想想。”老沈窃笑着。
“那不然你想咋滴?”
“我想,你帮我脱一下裤子怎么样?”老沈用力朝前够了很久,也没够到袜子。
“那你也干不了什么啊。”方茹拍了一下老沈的后背。
“那样,我可以换睡衣。”老沈深吸一口气道,开始大喘气起来,他甚至感觉到额头上有了些汗珠。
“老公你没事吧?”方茹凑了过来。
“没事,我现在……够不着我的袜子了。”老沈两手朝后方撑在床上,勉强让自己不倒下去。
“你啊……”方茹见状,重新下了床,蹲在地上给老沈脱袜子,正打算帮他把裤子脱了下来。
“抱歉啊,小茹,我要在你前面走了,担心以后没人帮你脱袜子。”
听到老沈这么说,方茹手里的动作停了下来,她用手捻着老沈的库管边缘,迟迟没有说话,沉默一阵子后,她继续帮老沈把裤子脱了下来。
“那我们去住院好不好?”方茹回到床上后问道。
老沈摇摇头,看着方茹道:“没必要了。”
“你不是怕没人照顾我吗?去治好,照顾我啊。”
“你知道没意义的。”
“你至少试试吧,哪怕是为了我……”方茹哽咽着。
“老婆……”老沈很少叫方茹老婆,他一直都叫她小茹,如果他开口叫她“老婆”,要么是他们在做爱时他边喘粗气边喊,要么就是,他有重要的事情跟方茹说,那种她拒绝不了的事情,就像,他决定送儿子出国念书时那样。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方茹打断道。
“家庭,对我来说很重要。”老沈捏了捏方茹的肩膀。
“你,对家庭来说也很重要啊。”
“我知道。”老沈往后靠在墙上后,把方茹拉到他的肩膀上靠着,老沈继续说道:“我认识几个人,他们的观点是这样的,他们人为,家庭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有自己的目标,不需要把整个家庭都扛在肩上,也不要去束缚家庭成员,到某个阶段了,就该放下,不能以整个家庭为人身的奋斗目标了。但是啊……”老沈亲了方茹的头顶一下后补充道。“对我来讲,家庭是我人生里唯一值得奋斗的东西,所以啊,治疗,除了能拖累家庭外,真的拿不到好结果,我们都别骗自己了。”
“但是,你这样放任下去,任由结果发展,我们心里很着急。”
“我知道,但是,我跟儿子已经讲过了,那些晚期化疗的人,活着不如死去,花钱买来痛苦,最终也不过是,多痛一段时间而已,还生活的不体面,你知道的,我接受不了。”
方茹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他把头往老沈的脖子边靠近了些,用鼻子闻了闻他的皮肤,低声啜泣着,老沈拍了拍她的后背,就像她时常安慰他的那样,“没事了,没事了,天亮就过去了。”即使我们都知道,天亮了也过不去,该面对的生死问题会重新出现在我们睁眼的瞬间,会出现在餐桌上,会出现在擦肩而过的走廊上,会出现在一个人发呆时的眼前,但,当人们说“天亮就过去了”的时候,就意味着我们该睡去了,不管明天到底是怎么样的,我们都该睡去了,仅此而已。
夜在森林里穿梭,和冷风在湿漉漉的泥巴地上你推我攘,把树枝撞得东倒西歪,十二月里吹大风很少见,老沈给方茹拉了拉被子,她像婴儿般卷缩在一起,侧着身打呼,老沈又摸了摸她的背。他失眠了,路灯微弱的光坚毅地刺入黑夜,尽力把光投射得更远,直到,他们在老沈卧室的窗户前被挡住了去路,在玻璃上撞得头破血流,老沈看着那一缕亮光,他期待着天亮,天亮了,改变不了什么结果,但他要去申请提前还贷的事情。本来,他没那么着急,但看到儿子和方茹后,他着急了,他要给他们留下点没有后顾之忧的东西,房子,太扯淡了,但要在城市生活,是普通百姓无法绕开的难关,资本家和无形的大手安排好了这一切,如果有人不愿意,哪怕有点想反抗的心,最终迎来的,便是生活响亮的耳光。
老沈感觉到胸口有些疼,就像有一簇长着利刺的仙人掌刚刚在他肺里扎了根,然后开始疯狂滋长。老沈把被子拨开,轻轻坐了起来,方茹没什么动静,他便下床穿好鞋子,用手机微弱的灯光照着亮摸到厨房,接了半杯开水,把金医生给的止痛药吃了一片。他顺了顺胸口,朝着卧室的方向看去,心满意足地把水喝完。他想起以前听过一句话,大概讲的意思是,孩子幼儿园以前父母是拥有他们的,上幼儿园就失去了一点,上小学失去了差不多一半,上高中时就失去了百分之八十,孩子上大学后就失去了百分之九十了,而当孩子们有家庭后,父母几乎就是百分之百的失去了孩子了。现在儿子回来了,和他的孩子就睡着这个屋子里,老沈摇了摇头,算了,该知足了。
老沈回到房间后,胸口舒服和很多,没有那么疼了,他钻进热乎乎的被子里,朝方茹凑了凑,他亲了一下她的后脑勺,方茹便转身贴着他的胳膊睡着。老沈躺了好久好久,背都压酸了还是没睡着,不知道是心里高兴,还是因为药的副作用,让他失了眠。他从床边拉了一床小毯子,塞进后背垫着,那就想想吧,还有啥想做的,在临死前,纹身是个事情,一直想去做没有做,原本是想扮酷的,但儿子和孙女都回来了,不能给孙女做个不好的榜样,墨尔本对纹身的接受度怎么样他不知道,不过,肯定不能让孙女觉得能随意去纹身。还有啥呢?想到了,雨天去荷花里划船,这事儿老沈就干过一次,而且是荷花还没开的时候去的,这个事儿,估计是没机会实现了。对,还有个事情,老沈一直想去做的,下雨天去竹林里喝茶,竹林有,亭子也有,户外煮茶的装备,有,那就去,必须去,老沈都能想到那个场景,紫竹林安安静静的,亭子不宽,但能容纳五六人,黑色的瓦片还算完整,不至于漏水,他和家人点燃预先准备好的木炭块,随着蒲扇扇动,火越来越旺,短短十分钟就能把矿泉水烧开,倒入壶,青柑普洱的香味便被激发了出来,儿子小时候最喜欢青柑普洱的味道,还有蒸粽子的味道,那么,还可以带着粽子过去,明天下午就干,必须做这件事。
“爷爷,爷爷,你醒了吗?”
“啊,宝贝,爷爷睡过头了啊。”老沈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时分了,沈雨书正站在他的床面前,两只小手紧紧握在面前,焦急地搓着。
“爸,你还好吧。”儿子儿媳站在沈雨书后面,焦急地问。
“我没事,我没事。”老沈连忙笑着摆手,可能是用力过猛的原因,他开始咳嗽起来。
“老公,我们还是去医院吧。”方茹挪到他的旁边,轻轻拍着老沈的背。
“没事儿,没事儿,我今天咋睡的这么久啊。”
“你没事就好,我们不是该去医院了吗?今天拿通知结果。”儿子问。
“不着急,不着急。”老沈下床穿鞋子,他摸摸孙女的头,手肘撑在床边后蹲在她面前继续道。“爷爷没事儿的,呐,你看我的大肌肉,健康着呢。”老沈把左手收起来,试着把他已经消失的肱二头肌鼓起来,右手拉着孙女的手放在上面,让她放心。
“我知道了,爷爷。”孙女闷闷不乐的。
“儿子,雨书吃早饭了吗?”
“吃了。”
“你们呢?”
儿子摇摇头。
“干嘛不吃哇。”老沈用力把自己撑起来,弯着腰喘了一下后朝外挥手。“走,咱们去好好吃早饭,哦,不对,好好吃个午饭。”
老沈带头走出了房间,去厨房翻找起来。
“呀,开心点呀,我今天可开心了,因为你们都在。”老沈举着几个鸡蛋扭了扭身体。“不对,该吃午饭,鸡蛋是早饭吃的。”老沈又把鸡蛋塞了回去。
“雨书,雨书宝贝,你想吃什么呀?”老沈又半蹲下来对着孙女问道。
“我想吃蛋白。”
“只吃蛋白?”
“是呢,爸爸说,是你跟他说的,蛋黄胆固醇太高,吃蛋白就行了。”孙女转脸看了她爸爸一眼。
“哈哈,好的呢。”老沈重新打开冰箱门,把鸡蛋拿了出来,放进蒸锅后,转身说道。“你们啊,别这么担心,结果都一样,我还是那句话,去治疗,是花钱买痛苦,那种不体面的过着,我不想要,在床上吃,在床上拉……”老沈看了看儿媳妇,没有讲完,摆摆手后看着儿子继续道。“你照顾好妈妈,你们也别内疚,这是我的选择。对了,今天我们有三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办,我需要你们的帮助?”
老沈退回到洗碗池边上,一脸严肃。
“爸,你说,我们照办就是。”儿子应道。
“好,这第一件,最重要了,你跟我去书房,其他人辛苦一下,准备个简单的午饭吃。”
说完,老沈便快步朝着书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