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稀记得在小学的草场边有着那么一件公厕。
那是一栋用水泥砖头砌成的独栋建筑。三排年代久远的单层教学楼鳞次栉比地在它面前排列,最前排的教学楼正对着长满翠绿草地和泛黄枯草的操场,教学楼之间留下了足以让两辆汽车驶过的走道。太阳将碎片洒在走廊的灰色水泥地和生锈的锌片屋顶上,在中午太阳正盛之时,整座校园都将沐浴在那耀眼的阳光之中令人睁不开眼睛。唯独那暗灰色的建筑,躲在了那棵大树下的阴影之中,仿佛被自然遗忘了一般躲过了灼烧的阳光,自顾自地躺在了学校的一个角落里。它的墙上一年到头都只有肮脏的灰,时时刻刻都散发着上世纪建校之初遗留下来的恶臭味,常年在阴暗和潮湿的空气中使得它周围的空气变得有些寒冷。在那艳阳高照的下午时分,以那公厕建筑为中心,树的阴影所包裹的地方就像是个与世隔绝小岛,在那炎热,干净,朝气蓬勃的校园里显得格格不入。
公厕建筑的后面是一座有一个成年人身高的陡峭斜坡,将整座校园包围的白色围墙从斜坡上的边陲爬过,居高临下的俯瞰着整座校园。围墙的另一侧,一座老旧住宅区的篱笆和学校的墙壁隔街相望,将学校和住宅区隔开的是一条比住宅区和学校都年轻的柏油马路。马路两边除了白色的学校围墙和住宅区似有若无的防盗篱笆以外在靠学校的一侧还留有足有一条马路宽的草地。那是城市规划失败的产物:规划了一座学校和一个住宅区,在中间留下一块空地来修马路;想要修一条四车道,却发现预留的空间只塞得下三条车道,最后只修了一条没什么人使用的双向道,留下了一块不大不小的空地无人使用。学校因此少了一间教室,住宅区少了一间单位,但至少曾经长在那里的树木却因此而幸存下来。不到百米长的路边长了三,五棵的百年老树,最茁壮的那棵大树正好就长在了公厕后的那块空地上。粗壮的树干拔地而起,树枝树叶向外延申,跨过了白色围墙爬进了校园的上空,正是这棵百年老树用树荫将整个公厕所包围的那棵树。
被阳光所遗忘的斜坡上几乎寸草不生,只有靠公厕里的水为生的苔藓和蘑菇,偶尔还能找到被学生所遗弃的塑料垃圾和废纸张;树荫底下的阴暗把白色的围墙染成了一层阴郁的暗灰色,和斜坡下的公厕外墙几乎如出一辙。斜坡以一个几乎垂直的角度向上攀爬,在公厕的后边留下了一个V字形的窄道,在V字斜坡的最底部有一条只有一个半脚掌宽的臭沟渠,厕所的污水经由那条沟渠排出,一部分的难以用言语形容的污渍溢出,被留在了沟渠生锈的铁盖上。那条窄道如此的狭小,同时间只能给一个大人侧身穿过。大树,墙壁,斜坡,周围所有事物的阴影常年将窄道所吞噬,盘随着公厕传来的恶臭,连好奇心最强烈的孩子也不愿意来这里冒险,学校的清洁人员也不愿意委身进入这狭小的缝隙里打扫。时间长了,记录着学校历史的各种污渍痕迹被留在了窄带两边的墙上,乍看之下窄道的历史仿佛比这座百年校园来得更加久远,仿佛人们是在窄道的外边建起了学校,而不是建学校时无意中创造了窄道。那是文明留给自然的空间,时刻流露出一种与世隔绝的神秘氛围,仿佛一旦进入了窄道的结界中连时间也会变形。一缕炎热午风袭来,穿过了充满湿气的阴凉窄道,离开时严峻的热风竟也学会了一丝寒冷的平静,要不是因为那刺鼻的恶臭,想必很多人会围在那公厕周围避暑。阴暗,潮湿,寒冷,那是我能想到关于窄道的一切,我想天底下再也找不到任何的地方比这里更加适合滋养蚊虫了。每当我从公厕边的空地中走过,看见那布满窄道入口的蜘蛛网和几只漂浮在半空中的蜘蛛,一排蚂蚁扛着叶子从路面上爬过,最里边的墙上几个圆形的黑影从墙上闪过,内心中最深处的恶心感立马蔓延至全身上下,令整个人瑟瑟发抖,好似那躲在深处中的黑影是从我身上爬过般,我只想赶紧逃离那所公厕。对那窄道的最深处而言,光是用眼角的余光瞥一眼也是一种罪过。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只是依稀记得是在小学的最后一年,关于窄道的流言蜚语开始在学生之间传开,这座被废弃了一个世纪的窄道忽然找到了他存在的意义。几个班里的大男孩开始会神秘兮兮地躲在了班上的角落里交头接耳,偶尔换课的间隙时间长了,还能听见角落里传来兴奋的欢呼声;下课时几个人鬼鬼祟祟地在手掌中握着些什么,在饭后的时间里来到了这大树的阴影之下。在宁静的早晨,一群人围在了窄道的两个入口处,不知道在忙活些什么。我从不过问发生在周围的一切,只要他们不妨碍我在上课的时候躲在班里的角落打瞌睡。本来那是件我永远不会知道的,永远属于他们的小秘密,事情的转变全在某一天的下课之后。
那是个样子憨厚得有些呆滞,性格内敛得有些腼腆,沉默寡言还有些口吃,小小年纪便带着一副厚眼镜的男孩,他是我小学最后一年的同座好友。我们两个在班里都不算特别活跃,总是悄悄地躲在角落里干着各自的事情。他上课时我睡觉,他温习时我抄他的功课,听写的时候我抄他的答案,那是一个只容得下两个人的小空间。我们之间的话也不算太多,我们都不是爱说话的人,这或许是我们能成为朋友的原因了。两个班里的小透明成天黏在一块,却毫无交流干着各自的事情,我们的座位仿佛被人为地从班里切割分离出来,我们的名字在他人的部分的记忆中也不过是名单里模糊的一行字。也只有在每一个季度派发考卷的时候,我们两个人才能短暂地获得班里其他人的注意。我们从未掉出过班级前五。我的语文差,他的语文好;我的理科好,他的理科差,要不是我们考试时坐得远,老师搞不好就认定我们两个人作弊了。同样的内向,同样的个性,互补的长处,最重要的是他从不打扰我在班上打瞌睡,我向来都很欣赏,喜爱这么一个朋友,哪怕我们的个性注定了无法长久地保持联系,以至于如今的我甚至连他的名字也记不清了。
那天的整个早晨我都无精打采的,打了一整个通宵游戏的我那天的状态很差,下课铃声响了,我甚至连去食堂吃碗面的力气也没有。这种事对于我来说不算罕见,他也是见惯不惯,也就落下我一个人在班里睡觉,自己一个人去了食堂。我想是在上课铃声前的最后几分钟,班里的同学陆陆续续回到了教室,学生间聊天的声音逐渐盖过了风扇转动引起的呼啸声,那天的我睡得有些不自在。他有些反常地跑回了座位,一股劲地把我给摇醒,像是有什么要紧事非得让我知道不可。要么是老师让我醒来,要么是有什么重要的宣布,他这样吵醒我也不是一次两次的事,我也没理由对他发脾气,只是睡眼惺忪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往日冷淡的神情有些变化,我在镜片的后面看见了他那似乎被点燃的目光,我猜想他或许是发现了有什么好玩的事情想让我知道。爬起身来问了他几句,他只是拉着我到了班级的另一侧,一群男孩正围在一张桌子边,不知在琢磨些什么。
他领着我好不容易地挤进了人群之中,我努力地抬起脚尖让自己不算太高的身躯能支撑自己的头跨过几个较高的同学用肩膀组成的墙壁。只见蓝色桌子的两边各放着两个小小的,平时用来装糖果的小圆筒,正中间有着两个小小的,不起眼的褐色斑点,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两个褐色斑点之间的距离。刚睡醒的我视线还有些模糊,一时间竟看不清两个斑点究竟是些什么。在我反应过来以前,两个小斑点忽然间跳在了一起,然后又分开,又合在一起,如此循环往复了几个回合,每一次两个褐色小点合在一起的时候周围的男孩们总会发出一阵欢呼声。我擦了擦眼睛,摸清了模糊的视线,才发现两个桌上的褐色斑点其实不过是两只小蜘蛛,它们还没有人的一只手指头大。两只蜘蛛正在互相缠斗着,一时间难以分出胜负,一群人类正围观着两只动物间的决斗。古代男人玩斗鸡,现代男人看拳击,如今连孩子也爱观看昆虫间的博弈,从物种间的斗争中寻找乐子,这或许也是人类间的通病了。
我这个人生来就比较胆小,打小就害怕这些蛇鼠虫蚁类的生物,有时光是看着参考书上的照片都足以令我吓得全身发抖,更不用说是在现场看这些动物了,哪怕我与桌子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也无法让我感到一丝安全感。此刻的我只想赶紧逃离那两只小蜘蛛的战场,深怕它们下一秒忽然间跳到我的身上。我挣扎着从人群中挤出去,向后退了几步,几乎是跳着离开了桌子周围的人群,在嘴巴里小声地嘀咕着:“恶心!”
“你不喜欢吗?”见我从桌子边跑开,他有些关心地走来问道。
“恶心!你看到这些虫不觉得恶心吗?我才不想看这些虫子!”
“又不会咬人的,何况它们那么小只。”
“光是想到那八只腿在我身上爬,我就周身不舒服。”
话音刚落,我就径直地跑回了我的座位,心里只想着在老师来以前赶紧回到座位上休息,而他也没有多加阻拦。发生在那张桌子上的战争无法勾起我太大的兴趣,反倒令我心生厌恶。要是让那蜘蛛从他们的瓶子里跑出来在班里乱窜,那还了得?他选择继续留下来仔细研究桌子上的两只动物。本来那也不过是一场无关紧要的小插曲而已,如果当天纪律老师没有忽然闯入的话,或许我根本不会在这么多年以后还能讲述这么一段往事。更糟糕的是,当天老师手里握着的除了教学课本以外还有一根藤条,我猜想老师那一天或许心情不是很好。
班里的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那张靠窗的桌上,桌子周围的人盯着蜘蛛,班上的人盯着围着桌子的人,那一刻对班上的同学来说班级门口外的世界仿佛是不存在的。纪律老师不过是在去另一个班级上课的路上,但男孩们挤在角落里的反常行径吸引了他的注意。老师静悄悄地跨过门槛走入了我们的教室里,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了学生们的身后。他甚至都不需要说些什么,学生即使背对着他也能感受到他的气息,很快便一哄而散。站在最中心的几个人没来得及逃跑,被老师堵在了那张桌子的周围,只能匆忙地打开一本课本摊在桌上遮住老师的视线了。老师没有注意到他们的举动,只是疑惑地用一种半威胁半调侃的玩味语气问道:“你们聚在这里做些什么阿?”
我想老师的想法或许是十分简单的,或许只是误以为学生在分享着诸如游戏王卡,宝可梦卡,又或者是手机之类的违禁品,那个年代的学生之间无不将这些玩物视为时髦的象征。如果事情真是这样的话,那他走进班里突击检查也未尝不可,毕竟那些玩意儿都是明文规定的违禁品。但一群人多年来受纪律老师严格的管束,在他面前一个个早已吓得噤若寒蝉,此时竟无一人敢发话向其解释。
“你,说下发生了什么事情?” 见众人久久不说话,训导主任随手从众人中选择了一个孩子,用手指头指向他,要求他回答他的问题。很不幸的,那个被选中的孩子正好是我当时的同座。
所有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和他一起被训导主任堵住的同学低着头,我从远处看去,能见到他们正用着眼角胆怯地扫视着他的身后,站直身子的他们将两只手放在后面,这似乎是常年被打手掌心以后培养出来的习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他们此时已经被训导主任手上的那根藤条给吓坏了,只能无助地在心里默默地祈祷着,我的同座不要说出些什么,哪怕他们并未犯下任何的错误。
我们两个都是班里比较安静的两个孩子,但训导主任的训话对我而言不算陌生。我时常因为不交功课等事情而受到对付,训导室也进了几回,想在训导主任面前保持沉默不算难事;那几个把蜘蛛从栖息地带出来的同学更不用说了,他们是训导室的常客,要不是训导主任手中的藤条,经过训导主任多年的培养他们不见得会在这种时候感到害怕。但对我的同桌而言却未见的如此。整个学生时代模糊的记忆里,这或许是唯一一次他与训导主任同框的画面。此刻的他早已吓得失了魂魄,我能见到他的双腿在瑟瑟发抖;训导主任提高音量重复了问题,他便已是热泪盈眶。打破他的心理防线不需要多大的功夫,还没等训导主任第三次的开口,他已经颤颤巍巍地打开了口,那原本就十分严重的口吃变得更加厉害,吓得直哆嗦的喉咙已经无法发出任何声音。站在远处的我,班里的其他学生,还有他面前的训导主任,只能看见他的嘴唇在抖动了几下,而他身后的几个同学全然没有意识到他嘴巴反常的举动。
“你说什么?” 训导主任见他支支吾吾的想要说些什么却又口齿不清,似乎变得有些不耐烦了,拉开了嗓门提高音量重复了一遍问题,这一次我想连隔壁班的孩子也会被训导主任的声音给吓破胆子。对于他来说,此时已经算是被逼入了墙角了,被逼上绝路的人往往能喷发出巨大的潜力。他在那个那一刻终于找到了面对困局的勇气。他一咬牙,几乎是用尽全身力量地呐喊道:“他们刚刚从厕所后面抓了两只蜘蛛!”
他的声音是如此巨大,远比刚才训导主任的声音来得更为清晰,洪亮,陌生的声音传到了比训导主任刚才的声音更远的地方,远处学生们的嬉闹声也不得不停下好让位给这陌生的呐喊。口中说出的每个字眼此时竟是那么的字正腔圆,突如其来的勇气仿佛在一瞬间治好了他天生的口吃,所有人无不错愕于他突如其来的呐喊,连平日在学校里威风凛凛的训导主任也一时间黄了声,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
啪!令人窒息的寂静并没有持续多久,打破沉默的却是一声巨大的巴掌声,回过神来的训导主任狠狠地一巴掌打在了他脸上,通红的巴掌印大大地印在了他的脸上。“你敢吼我!?”刚才用来掌掴他的手牢牢地抓紧他的肩膀,粗鲁地把他的身体拉开至侧身对着自己,训导主任右手握住的藤条狠狠地挥打在他的小腿上。一下,两下,三下,挥舞的藤条划破了教室里的空气,藤条舞动的呼啸声顺着风扇转动的声音盘旋在教室的上空之中。藤条挥舞的声音是那么的轻快,振奋,听在手持藤条的人手里是那么的悦耳,每次挥舞的力道也随之变得更重,更快,在空中化作令在场所有人胆寒的狂啸。训导主任的动作是如此的熟练,三下鞭打精准地打在了短裤覆盖不了的小腿上。三条红色的直线浮现在他的米色肌肤之上,像是厉鬼的抓痕,我想凡是看见过那三道伤疤的学生,都能感觉到小腿上的灼热感。
“还有你们几个!” 似乎已经从对他的惩罚中感到满意,训导主任粗鲁地将其推开,他一时失去重心倒在了地上,我想即使是监狱里的犯人在接受鞭刑以后也不至于受到如此待遇。这一切并不能得到任何人的怜悯。所有人的目光或是聚焦在了愤怒的训导主任身上,又或是别过头去不忍直视,人们知道训导主任的愤怒远未完全消退。“我让你们好好学习,你们跑去抓虫子?”训导主任继续说着,抓着其他几个学生的左手脉搏,狠狠地接着鞭打他们的手掌心。“不好好读书,整天只顾着玩。” “抓虫子,整天只会想着这些没用的东西。” 责备的低语在过程中脱口而出,夹杂在藤条挥舞的呼啸声中传入学生的耳朵之中,班级里的每一个学生无不感到一阵强烈的窒息感。
时过境迁,至今我依然不太明白抓几只小虫子回班里为什么会和懒惰学习,违反校规等事情画上等号。学生抓几只小虫子回班里研究,不过是下课时间的一些娱乐消遣,说起来并不见得是什么大事情。我想,或许人们只是需要一个正当的理由来合理化自己不正当的情绪罢了。
那天的我并没有仔细思考虫子和学习之间的关联。我看着那些被体罚的学生,他们含着泪光的眼角无不带着怨恨的目光盯着倒在地上的他身上,那一刻我想他们已将自己所受到的伤害归咎于他身上。背叛者,告密者,蠢货,疯子,这些标签很快便随同那腿上的三条抓痕深深地被同学们烙印在他身上。他在不合时宜的时候说了不该说的话,激怒了不该激怒的人,接受了最严重的体罚,最后又在最亲密的朋友中承受着最不公正的审判,唯一能获得怜悯的地方或许也只有身为他唯一的朋友的我了。那时候的我天真地以为,这一切都将随着训导老师的离开而结束,然而记忆中的那个早晨还远未结束。
记忆中下个一个清晰的画面里头,我们早已摆脱了那闷热,吵杂,空气浑浊的教室里。老旧的风扇不再咿呀咿呀地叫,藤条不再挥舞,远方的食堂也已不再吵杂,刚才所描绘的一切仿佛从未发生过。耳边听见的只有炎热的风,热风吹乱了头发,烫伤了我的耳轮,摇摆的树枝树叶在我头上簌簌地响,鼻子从风中闻到了一阵阵苦涩的野草味,受到刺激的鼻腔忍不住地打了个喷嚏。风停了,被风吹乱的温度逐渐稳定,野草的味道由浓转淡,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难闻的,令人感到恶心的尿骚味。头顶上的树枝不再吵杂,逐渐安静下来的空气再也掩盖不了其背后的抽泣声,叫骂声,和偶尔传来的拳打脚踢的声音。地上的树荫还在随着惯性而左右摇摆,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地上那些随着树枝摇摆时大时小的光影,不让自己的视线离开它们半步。说不清自己究竟为何忽然间对那地上的光影产生浓厚的兴趣,或许不过是想逃避发生在身边周围的一切。
抬起头来,环顾四周,刚才那些被体罚的男孩正围着倒在地上的他,不停地辱骂,殴打他。他整个人卷缩在地上,偶尔男孩们的拳头下手重了一点,他便又经不住的抽搐两下;几个人打累了以后便又停了下来,得到了喘息的他便又发出了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呃…呃…” 那不是一般孩子受了委屈以后发出的那种呜呜哭嚎声,他的哭声像是一个打嗝的人所发出的声音,如此地断断续续好长一段时间,中间还偶尔夹带着一种吸鼻涕的嘬嘬声,我知道他在竭力地让自己将那委屈的泪水和鼻涕给堵在喉咙里,那喉腔之间或许因此而感到有些酸痛。他向来都是个坚强的人,无论是功课被抢去抄又或是文具被偷,面对学校里的所有不公他都将自己的情绪所掩埋在心中,哪怕是如此被人摁在地上殴打也不允许自己像个同龄的孩子般哭泣。
隐隐约约地记得我们是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被人拽了回来,还未到校门口的他被那群男孩堵在了校门口,一群本该关系紧密的同窗此刻因愤怒摇身一变成了面目可憎的恶霸。我们两个人面对几个人高马大的恶霸,一时间也毫无还手之力,只能任凭他们把我们两个带到这校园的角落里问话。几个恶霸们一见远离了人群以后也露出了本性,一把将他给按倒在地上用拳脚发泄着自己的愤怒。教学楼里已是人去楼空,放工了的老师们也不会刻意来这里巡视,我们两人处在一种孤立无援的处境之中。恶霸们眼中只有我那可怜的同座,在他们眼中我不过是个无关要紧的看客,被恶霸们单独留在了一边无人问津。
直觉告诉我此刻或许应该做些什么,无论是以一个朋友,学生,又或者单纯以一个人作为出发点都好,至少我认为当时自己是这么想的。试着叫喊引起别人的注意,或是从这里跑开寻求老师的支援,甚至冒着被牵连的风险试着上前把他从恶霸中救出,哪怕一切努力到头来都只是徒劳无功。但事实上那天的我对发生在眼前的惨剧毫无反应,浑身上下充斥着莫名的无力感,像是个过路人般愣在一旁目睹了整个过程。我对眼前的一切已经感到厌烦,难以理解恶霸们为何而感到愤怒,心中唯一想着的,便是期待眼前的一切尽快结束,好让我们不再互相打扰,回到各自的生活轨迹之上。
“讲话呃!刚才不是喊到很大声?”为首的那个恶霸喘着大气,似是感觉刚才打得还不够多,又是狠狠地一脚踢在了他的后背之上。他背对着我倒在地上,被几个人围殴了一阵子后已是伤痕累累,白色的校服上沾满了黄色的沙土和黑色的脚印。那一脚踢的力道十分强劲,隔了好几步远的我都能清楚听见脚打在身上所发出的撞击声,躺在地上的他又抽搐了几下。这一副模样令人心生怜悯,但此时的我也爱莫能助。
“说话阿!” 领头的人显然失去了耐心了,他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将倒在地上的人给拽起,身材较为矮小的他被身材高大的恶霸抓住衣领无力反抗,只有踮起脚尖任人摆布的份。这一次他终于面对着我,眼镜早已被打飞,受伤的眼中能看见几颗泪珠挂在眼角尖上,眼白中的红色血丝清晰可见。令我感到惊讶的是,那哭红的双眼面对恶霸没有一丝的恐惧,即使已经连支支吾吾地说话也没有办法,那双被红色血丝包围的瞳孔依然坚定不移地盯着眼前的恶霸,倒像只饿红了眼的老虎,在盯着拿着猎枪的猎人。沙土黄了脸颊,嘴角被石头刮出了一道红线,下巴在无力地剧烈抖动着,紧闭的嘴唇似是里面藏着一副獠牙。如果他的嘴里真的长着一对獠牙,我毫不怀疑他会在此时张开口将目光所及的所有人的喉咙给咬断。
两个人怒目相视了好长一段时间,周围的一切仿佛都为了两个人而停下了时间,唯一能提醒我时间还在流动的,便是脚下随风摇摆的树荫。我们仿佛对时间失去了概念,说不清两人究竟对峙了多久。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最先败下阵来的却是那身为始作俑者的恶霸。
似乎无法再继续这样直视他的双眼,恶霸忍不住地把头别过一旁,背对着我的恶霸此刻将侧脸暴露在我眼前。我确信他的眼神中流露出了些许的恐惧,哪怕那只在我眼前一闪而过。我大胆地猜想,恶霸转过头来是为了给自己争取一个喘息的机会。就在他转过头里的那一刻,目光停留在了那抓蜘蛛的黑暗窄道之中,那条他曾经蹲在一边抓蜘蛛的窄道吸引了他的注意,我也跟随着他的目光转过了头,开始细心地研究起了那条曾经令我感到恶心,反感的窄道。正午的阳光底下,那条被树荫,墙壁,和屋顶遮掩的窄道里却有着最纯粹的黑,像是被影子所塞满般拥挤,仿佛夜晚被人留在了窄道里。窄道的另一侧是学校末尾的教学楼,那里是阳光所照得到的地方,那一面白色墙壁被照得发亮,白得像是雪山里的雪,全力将阳光反射进入黑暗的窄道之中。阳光顺着窄道另一侧墙壁的指引进入了窄道里,还没走两步路便被窄道的黑暗所吞噬,那刺眼的光芒只停留在了入口两步远的距离便停下了脚步。从我们的这一侧望去,那道白色墙壁仿佛只是黑暗中遥远的一块白点,仿佛是在一个触不可及的远方。恶霸盯着那条窄道思索片刻以后,心中生出了一种满是恶意的想法。
恶霸拉扯着他的衣领,往那条黑暗的窄道入口走去。“你给我进去!”另外的几个恶霸也跟着他们的步伐往窄道入口走去,那为首的恶霸一把将他推入了那条窄道里,还不忘狠狠地推了他一下,失去重心的他又往窄道的深处迈进了几步。窄道的宽度只够他侧身进入,被夹在窄道里的他只能像是虫子般蠕动自己的身躯才能缓慢地移动。光是想象到在那窄道里将脸贴着那潮湿肮脏的墙壁前行便足以令人感到反胃。或许他从窄道里确实感受到了什么,一进入窄道里他便也失去了方才的凶狠,竟将刚才的愤恨,坚强抛诸脑后,转头往恶霸们霸占的入口跑去,却很快就被恶霸们推了回去。无助惶恐的他此时只能抛开自身的尊严,带着哭腔的口吃声苦苦哀求道:“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爬过去!” 堵在路口的恶霸头目对着窄道里的他喊道,在他脸上看见恐惧的恶霸们似乎又找回了胜利者的滋味。恶霸里的其中一人从地上找来了一个空的塑料瓶子,往窄道深处扔去,砸中了他的额头,反弹掉在了窄道更深处的地方。见他被塑料瓶子欺负又没有还手之力的窘迫模样,窄道外头的恶霸们笑开了花,窄道外的空气里竟充满了快活的氛围。向前走,是黑暗阴森的窄道深处;向后退,是同学充满恶意的嘲笑,此刻的他深陷于一种进退两难的处境。
“快啊,快阿,鬼屋的出口在那边!”
“进了去就别反悔,快点过去!”
“里面有虫哦!蟑螂,蜘蛛,蜈蚣….”
“里面可能还有鬼呢!”
一群恶霸在那里起哄着,伴随而来的还有一阵阵不怀好意的笑声。看着窄道外的一切,被困在窄道中的他终于还是忍不住,闭上眼睛留下了两行眼泪。但那两行眼泪并没有持续太长的时间,在我还在观察着窄道的时候,他已经将脸上的泪痕擦干,转头望向了窄道另一侧的出口方向。他开始往窄道的深处走去。
几个恶霸们这下子可算是乐坏了,他们欢呼,鼓掌,咒骂,像是为里面的人的冒险而感到自豪,却又期盼着里头的人因为恐慌而转头向他们求饶。他踉踉跄跄地走着,在窄道的中间却又忽然停下了脚步,手忙脚乱地在全身上下抓绕,甚至连双腿也在狭小的窄道中跳了起来。仔细一看,白色校服上又一块黑色的影子闪过,原来是一只蟑螂爬到了他的身上,他正在想办法把它给从身上赶下来。这一副狼狈摸样看在所有人眼里甚是滑稽,外边的笑声变得更加热闹。他在原地挣扎了好些时候,等到确定身上的蟑螂已经被赶跑以后,浑身颤抖的身躯又继续在黑暗中前行。
望着窄道里的背影越走越远,人们逐渐意识到他再也不会转头回来和他们求饶。直到他跨过了窄道的中间点以后,恶霸们终于确信他不会掉头回来向他们求饶,而是会坚定不移地以自己的方式寻找出路。恶霸们显得有些失落,嘴上的欢呼逐渐变成了叫骂声,看着他在窄道中渐渐走远,失去兴致的恶霸们嘴巴骂骂咧咧地散去,将目睹整个过程的我留在了原地。看着逐渐远去的恶霸和依然接近出口的背影,我兴许这一场持续了一整个早晨的闹剧终于引来了结局,此刻我唯一能做的或许是带上他被留在一边的书包,前往出口的地方迎接他。我弯下腰将他的书包抱起,拿起来他的眼镜,径直走向了公厕另一边的教室门口。
待我抵达窄道的另一侧出口的时候,他已经快要完成在窄道里的旅程,此时的他距离窄道的出口也不过是几步路的距离,他的脚已经踩在了阳光照得到的地方了。在强光之下我又再一次感受到了温暖,看清了他的样子。他的脸上站满了污渍,灰尘,还有一些叶子杂草碎片,几只蚂蚁在他的头上迷了路,慌乱地爬进了他的头发;潮湿的窄道湿了他那一身的白校服和深蓝短裤,贴着墙壁爬行的膝盖此时已被擦破了皮,黑色污水中又带着些许的红色血迹。此刻的他伤痕累累,全身上下满是污渍和泥泞,经历了一段短暂却又恐怖的路途以后眼神中早已失去了光芒,那双眼睛看上去倒像是个死人的眼睛一般毫无生气可言。从窄道里出来以后他连站都站不稳,向前走了几步又差一点摔倒在地上,两只手无力地瘫在两侧,此刻的他简直像是个行尸走肉一般糟透了。我将他的书包和眼镜放在了地上,出于关心想要上前去搀扶他,他却一把将我的手给推开。
那双哭得红肿的双眼此时早已经停止了哭泣,我从他的瞳孔中看到比对恶霸们还更深的怨恨。伤痕累累的脸上没有一丝的感情,两个人只是不发一语地顶着对方的脸庞。我凝视着他那副肮脏的面孔和他怨恨的神情,惊讶于这一切竟是如此地般配。他没有对我说任何的一句话,仿佛将一切想说的话语都塞入了那满是怨恨的瞳孔之中。两人相视不过数秒,他便头也不回地转身抓起了他的书包,一句道别的话也没说便将我留在了原地,径直地往校门口的方向走去。我没有挽留他,也没有和他道别,只是默默地注视着身边的一切。空荡荡的教室,无人经过的教室走廊,正午的阳光猛烈炎热,空气在干燥炎热的阳光之下反复变了形般扭曲,映入我眼帘的世界仿佛在这一刻变了样。转头望向那黑暗,潮湿,阴凉的窄道,刚才从他身上爬过的蟑螂此时悄悄地爬出了窄道,在公厕的墙壁上走过,顺着厕所顶部的空隙爬进了厕所里头,目睹一切的我却没有因为我眼前走过的昆虫而感到恶心。望着他逐渐远去的肮脏背影,朦胧之间在我眼中步履阑珊的他身体恰是缺了一块般走了样,我想他把自己的某一部分永远留在了窄道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