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要好好述说一个人的故事,又怎么不能够提及他的家人呢?前文中我们已经说过了几个关键人物:他大约十年前过世的老父亲,人人皆称其为老周;一个最近躺在家中下不了床的姑姑,年过五十还依然未婚,是新村里有名的老处女;还有那个把他的感谢状从床头拆下来的妻子。除此之外万字强还是一个儿女双全的好父亲,最小的女儿已经到了上大学的年纪,而唯一的儿子也没走他的老路,大学毕业以后有了分体面的工作,一个月的薪水五千出头。遗憾的是,倘若谈及他的母亲,我们所知的信息可谓是乏善可陈。无论是相貌,个性,还是姓名,想必连万字强自己也说不明白了,他唯一能确定的是:他妈妈是个女人。
万字强的母亲一直都是家中不能言说的禁忌,小时候还在襁褓中的阿强牙牙学语,和很多人一样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喊“妈妈”,抱着他的老周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一般,脸上一阵痉挛以后大喝一声,当场就把怀中的孩子给扔在了一旁的沙发上,冲出家门买醉去了。幸好愤怒的老周当时还存有一丝理智,没把孩子给摔在地板上,要不然阿强搞不好就摔坏脑袋变成傻子了。几年以后阿强开始上学了,看见别家的孩子都有一个妈妈,又在晚餐时间多嘴当着父亲的面问了爷爷奶奶:“我的妈妈去了哪里?” 结果又挨了三个大人的一顿好打。“坏女人,贱女人,那个女人不要你了你还惦记着他,坏种出不了好笋”,小姑姑颤抖地蹲在角落,婆婆在一旁冷眼看着父亲和公公拿着木棍打他,口中碎碎念,咒骂着他那素未谋面的母亲。还不懂事的孩子被打以后唯一的反击只能是哭闹,老周打得累了以后见孩子还不肯收声继续哭闹,一巴掌就把他打趴在了地上。“整天只会哭哭哭,像个女人一样没用!“ 从此阿强的心中种下了一颗种子:女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拿着藤条的外婆是老巫婆,学校里给他作业的老师是死八婆,骂他打他的训导老师是疯婆娘,至于抛弃他的母亲则是长辈们口中的贱女人,阿强记忆中的女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凡事总是有些例外的,全世界唯一一个对他好的女人,或许也只有那为他洗衣煮饭的姑姑了。姑姑只比阿强大了十五岁,每次牵着阿强的手送他上学,样子看上去倒像是他的姐姐。
两个老人给女儿取名做亚男,这名字可算是给周围的邻里街坊出难题了。一个女孩人家,无论是直呼其名“亚男“又或是简称为“阿男“,听起来总是有些指鹿为马,颠倒黑白的感觉,听起来总感觉特别的变扭。可这名字是别人的老子取的,为别人家的孩子取小名如果和本名差得太远,似乎对别人家的父母有些不甚尊重。此时出来为旁人指点迷津的还是一个无人知晓其名的智者。话说在亚男三岁的时候,一个平时以抓弄别人家的孩子为乐的老太爷上他们家拜访,一见到亚男就跑上前去抓着她,不厌其烦地问着她一些有的没的。“小妹妹你几岁啊?”“有没有听爸爸妈妈的话啊?”“你哥哥有没有欺负你啊?” 年纪还小的亚男含糊不清地回答着老太爷的问题,可耳背的老太爷也没听个明白,这一老一小的对话怕只能算是鸡同鸭讲。可那老太爷对亚男那一张满是惊恐的样子特别满意,哪怕是听不明白还是继续问着一些无聊的问题。当老太爷一问到“你叫什么名字啊?“ 牙齿还没长齐的亚男带着些口吃的说出了自己的名字。这时老太爷耳背的毛病又犯了,把手抵着耳朵不断重复着亚男的话:”你说什么啊?阿兰?你说你叫阿兰吗?“ 一旁的人听见了这番对话以后顿时茅塞顿开,从此开始称呼亚男做阿兰,老太爷这一回算是帮亚男改了个名字。
可“亚男”和“阿兰”之间的差别,名字的主人可是花了半辈子才逐渐搞明白。原因无它,无非是因为终阿兰的一生,她是一天的学也没上过。无论是“亚男“还是”阿兰,听在年幼的她耳中实则毫无区别。阿兰从小受过的教育仅仅是从父母的耳濡目染中学会的一些实用性很高的技能。在母亲的呵责声中学会日常的洗衣煮饭,在父亲的口述中学会儒家的伦理孝道,然后还不懂事的她就被母亲驱使着去实践自己学会的生活技能。每天早上第一个起身为家里人准备早餐,然后跟着父母出门开档卖糕点,阿强出生以后还得替哥哥照顾自己的侄儿,阿兰活了大半辈子是半只脚也未曾离开家里。可这里终究不是与世隔绝的小乡村,他们那个时代也不是闭塞的封建时代,屋前的篱笆终究是关不住人的好奇心,外界的风总会找到办法爬过篱笆来到她的跟前。阿兰看不懂报纸上的文字,却也还是能听得明白隔壁屋里收音机传来的音乐和新闻,篱笆外除了菜市场以外的世界逐渐随着收音机的声音在她脑海里成了形。每逢下午放学回家以后,阿强和爷爷奶奶一起吃午饭,阿兰在一旁做家务,等到爷爷出门喝酒,奶奶出门打牌以后阿强就会看到姑姑一个人坐在沙发旁打开收音机,静静地听着电台播着音乐,说一些乱七八糟的新闻八卦。什么天灾啦,车祸啦,政治啦,收音机里的人无所不谈,姑姑只是坐在一旁用手撑着脑袋,仰望头顶上转动的风扇傻傻地笑着。阿强不明白姑姑为什么喜欢听收音机,只能试着在脑海中去想象,篱笆外除了学校以外那些电台主播们试着用语言去构建的世界,然后去猜测,或许连姑姑自己也不一定能完全明白电台主播们所说的话。
有一天,乘着爷爷奶奶不在家的机会,阿兰手中拿着一份报纸走到了吃着午饭的阿强面前,蹲在他身旁边,小声地问道:“阿强啊,学校里老师都教了你们什么啊?”
“老师教我们写字,读书,数学。”
“那么阿强会学写字了吗?”
“”会!“
“那阿强看得懂这些字吗?“
“会!“
“念给姑姑听好吗?“
阿强拿着报纸,逐字逐句地念给了姑姑听,这时的阿兰则拿着一本小簿子把它记下。没学过写字的阿兰不太明白中文字的结构,只能把白纸按在报纸上依样画葫芦;不知道二十六个字母排在一起的用意,但还是把阿强口中的那些汉语拼音给记下,给阿兰上课成了两人午后的消遣。可他当时毕竟还只是个七八岁的孩子,就算是天才也没办法在七岁就把所有生字学会。这时他会将报纸里的那些生僻字画在自己的簿子上,等着隔天跑到学校里去问自己的班主任陈老师了。阿强学会了生字,小姑姑也学会了阅读,每次他教会了阿兰一个新词,阿兰都会夸赞他一句:“阿强读书真厉害!”这时候阿强忽然觉得自己并不需要一个母亲,因为他已经有了姑姑。
后来的某一天,阿强像往常一样走出了校门,可校门外的树荫底下却找不到姑姑的身影。阿强知道回家的路,可见不到姑姑让他心中感到不是很踏实,似乎回家的路上少了个人陪伴便又不知道会通向何方似的。中午的太阳正猛,在外头跑感觉像是热火熏烤着肌肤,但焦急的阿强还是在校门口周围的店铺和街道上来回寻找着姑姑的身影。直到校门口的人群渐渐散去,周围只剩下他一个穿着校服的孩子还找像只无头苍蝇般在学校周围的街道上来回晃荡着。他陷入了某种进退两难的处境:如果离开校门口去探索,怕是姑姑到了以后找不着他;在校门口周围闲逛,把所有目光所及之处翻了个底朝天还找不到姑姑的踪迹,等待却又不知道要到何时才能有个结果。他时而跑到学校对面的街道挨门逐户地寻找姑姑的踪影,没跑几步远,回头看着校门前空荡荡的街道,又去猜想会不会姑姑已经到了街角的拐角处,因为看不见他而离开,想到这里便又焦急地跑回到校门口前站着,直到孩子本就不多的耐心被消耗完毕以后又再次去周围探索寻找。
可最后等来的却是珊珊来迟的老周。老周像往常一样,骑着摩多在新村的小路上游荡,收万字,找朋友喝酒,最后才想起了自己在学校的儿子。今天出门前两个老人让他以后自己载送孩子,不知道他们又要让阿兰做些什么。酒喝到一半的老周晃悠悠的骑着摩多,在所有人都走后才到学校接他的孩子。
“姑姑呢?” 看着和自己有些生疏的老周,阿强疑惑地看着摩多上的父亲,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应该来接他放学的姑姑。
“姑姑有事要忙,以后都是我负责载你了。快点,我赶时间。”
老周把他留在了家门外的铁门外以后便又匆匆地离开了。拉开家里的铁栅栏门,爷爷奶奶在餐桌旁吃着午饭,小姑姑则在一旁拖地,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可柜子上的收音机却不见了踪影。他像往常一样把书包丢在地上,一股脑地想跑去追问姑姑为何没来接自己,可等来的只是老巫婆对他们两个人的大喝呵责。” 回到家看到公公婆婆也不会叫一声,我看你是被你姑姑宠坏了!以后回家给我先吃饭!“ 在那一声呵责声中两个人慌了神,背对着阿强的姑姑在听见老太婆的喊话以后几乎全身都在发抖,两只脚都发软,只能勉强站着,无论阿强怎么抓着她的衣角叫唤她也只是无动于衷地继续低头拖着地板,最后阿强只能灰溜溜地回到饭桌前战战兢兢地和公公婆婆吃午饭。片刻以后,两个老人家吃饱了,姑姑连午饭也没吃就接着把一盘盘的糕点绑在了脚车后座上。婆婆在一旁叉腰看着姑姑做事,他觉得姑姑就像是条被人驱使着干活的牲口。三个人没有和他打一声招呼便又匆匆离去,阿强被一个人留在了家里,一同被留在家里的还有他那一本写满生字词汇的小簿子和一张考了满分的华文试卷。
后来的日子里阿强先是由老周载送上学,然后是爷爷,接着婆婆,最后干脆就让他一个人独自走两公里的路上学去了。早晨太阳还没亮起时阿兰就已经和公公婆婆出门开档;回到家里打扫煮饭,阿强还没到家的时候出门到茶室里帮忙开档了;好不容易等到了晚上,阿兰回到家的时候又要开始煮饭洗衣,在手头的工作完成以前一家人便已经上床睡着了。被独自留在家里的阿强也没什么人管,百般无聊的他最后只能一人跑出门去晃荡,有时是骑着脚车和老周一样在村里闲逛,有时又跑到朋友的家里看电视,后来干脆连学校也不去了。两个人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说话,彼此的身影仿佛只是偶尔出现在家里的鬼影般,只要假装不知道便可以为自己省去很多麻烦。好不容易在几个大节日里两个人又凑到了一起,阿兰又指着报纸上的字向阿强求教,可已经很久没好好上课的阿强发现报纸上的字已经变得有些陌生,只能瞎站在那里支支吾吾不知道说些什么,最后粗暴地重复着老周说过的话“学这些没什么用!”然后又扭过头去干别的事。这时候失魂落魄的阿兰只能默默地回到房间里,拿出床头底下藏着的那一本已经泛黄了的小簿子。潦草的华文字东倒西歪地躺在了蓝色线条上,在日复一日的工作家务中她已经忘了那些符号的意思;一旁写着几个大小不一的拉丁字母,没记错的话那些是所谓的汉语拼音。可阿兰不曾学过那些英文字母,自然也无从得知那些文字的含义。那些她看不懂的潦草字句里,记录的或许不过是她那些短暂的学习生涯罢了。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两个老人家相继过世,老太婆走之前没把做糕点的技艺传给阿兰,曾经一家人赖以维生的糕点生意一时间无以为继。失去了工作的阿兰只能回到那一栋老屋子里,又过起了在家里洗衣煮饭,照顾家人的的日子。可这家庭主妇的贡献终究难以被别人看见,尤其是老周这个人大部分时间都被酒迷糊了双眼,在他眼中自己的这个只会和他拿钱的妹妹倒像是个累赘。每当阿兰伸手和老周要钱买点饭菜,好一点的结果是老周一阵骂骂咧咧以后给她塞点小钱,倒霉的话醉酒的老周可能大吼大叫,一番推撞以后阿兰还是连一毛钱也没拿到,时间长了阿兰也觉得一直和老周拿钱不是办法。倒不是挨不了老周的骂,只是不找点钱做点什么,这晚餐的桌上怕是又得空着,让一家人挨饿的话自己心里也是很不好受的。万字强一个在服装厂里工作的前同事听说了这件事,便把阿兰的名字给推荐给了工厂里的工头。流水线上的员工似乎永远都有空缺,年过三十的阿兰几乎连面试也不需要,短短几分钟的电话就把这份工作确定了下来了。
阿兰这人虽然不识字,但平日里没少帮家里人的衣服做一些缝缝补补的针线活,服装厂的工作倒也是难不倒她。工作没几天她就能很熟络的用工厂里的那些缝纫机做衣领,几个经验老道的老员工见这女人勤奋好学,就把做衣服的整个工序全教给了她。那是家年代久远的小工厂,里头的管理算不上严格,工厂里的女工都会把家里的破衣服带到工厂里用公司的原料和机器修补,有样学样的阿兰自然也不例外。后来邻居街坊得知以后也开始拿着家里的破衣服找她帮忙,阿兰自然是没好意思拒绝。一大清早还没开工,常常能看见阿兰拎着一大包的衣服去工厂,乘着工头还没到以前把别人请她补的衣服缝好。万字强得知以后很快便抓住了这商机,开始向来找阿兰帮忙的邻居们收取一些酬劳,一群人骂骂咧咧地指责周家人吝啬,小心眼,爱计较,宁可去服装店里花钱也不想把钱花在周家人身上。可拿着衣服去到店里才发现到万字强的收费比起服装店还便宜了不少,隔天又排着队到周家门前求她帮忙,这一次倒是没人对万字强的收费有什么异议了。
可那缝纫机是人家工厂的,补衣服的用料也是工厂用剩的,阿兰公器私用的行为不可能躲得过工头们的眼睛。其他人偶尔拿几件衣服来修补,主管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阿兰每个礼拜带几十件衣服来工厂的行为就有些过分了。几次的警告以后阿兰也自觉理亏,索性拿出存款买了台小型二手缝纫机搬回家里自己用了。除了平时帮周围的街坊邻里缝补衣物也能从附近的家具厂里接一些私活赚取外快。家具厂的沙发总要用到一大堆的布料,皮革,布料皮革总得要先缝制好才能钉在沙发上,为此家具厂里请了一大批的女工来负责布料皮革的缝制。可这家具厂接的订单多的吓人,不大不小的厂房塞不进那么多的员工和缝纫机;说要扩张嘛,这家具厂的老板又是个吝啬鬼,听到大工厂几百万的成本就打退堂鼓了。思来想去之下,反正当年缝纫机几乎是家家户户都有一台的,这布料皮革的缝制工作倒不如外包给村里的一些家庭主妇得了。订单多的时候,分派给他们的任务就多一点;订单少的时候,那些接外包工作的乡村妇女也比工厂里的员工好处理得多,这样一来既省下下了麻烦也避免了一些不必要的经费。阿兰就是靠着乡亲们的介绍而找到了这么一份兼职。
每逢周五傍晚家具厂会派罗里把一块块做沙发要用到的布料皮革载到他们家里,阿兰就按照雇主的指示缝好。待星期一的早上工厂的罗里司机回到他们的家门前,一堆缝好折好的布料就已经堆放在他们家门前的院子里,这时候司机再拿出公司准备好的收货单把货物的数量记下,和礼拜五放在他们家门前的收货单一一进行比对,接着和身为对接人的老周各自签上名以后便带着收货单的复印本和布料回厂里去了。工作的酬劳按完成的布料结算结算,外头的人只需要在隔天拿着手中的收货单去工厂里拿钱即可,这样的工作让阿兰每个月多挣了千多块钱,这对他们周家来说可不是一笔数目。在电脑网络还未普及的年代,缝纫机便提前二十年让人们开启了在家办公的工作方式,那个年代的家具厂老板们的格局可比现代企业的老板们还来得超前得多了。
每个星期六的早晨万字强都会照例骑着摩多到新村的菜市场内闲逛,和巴刹里的商贩聊天,收万字,然后再到一旁的老茶餐室里和朋友喝茶,聊天,抽烟。无论是村里的人还是附近工业区里的厂工如果想找人写万字,都知道在星期六的早上到巴刹旁的XX茶室准定能找到万字强。见时间差不多了,他在午餐以前把收到的万字交给自己的上线,回到家推开门的万字强第一时间就能看见阿兰一个人坐在大门旁的缝纫机前工作着。同样的缝纫机,同样的人,同样的客厅,每次打开大门都是同样的场景,甚至连阿兰身上的衣服也是那几件一成不变的暗色系T恤。阿兰这人毕竟没见过什么世面,自然不会花太多的心思在服装打扮上。听见了开门声的阿兰知道会在这个时间点回家的只会是万字强了。连头也不抬地继续闷头工作着,往往只是大喊一句:“饭煮好了,在桌上你自己吃。” 然后万字强只会点头和她打声招呼,然后一个人到餐桌旁吃午饭。
不知从何时起姑姑在阿强脑海中的样子不再是当年学校门前等着他放学的年轻女子,只剩下一张在缝纫机前埋头苦干的侧脸。在某一次又推开了门口以后,他惊讶地发现姑姑的脸上多了一副老花眼镜,眼角边的皱纹像是某种伤口般渐渐变深,变长,两鬓的黑发间也生出了几条银丝。他曾经在婆婆的头上看过同样的银丝发,鼻尖上见过同样的一副老花眼镜,也曾在婆婆愤怒的额头上看见同样的皱纹,的那一刻他感觉过世多年的婆婆似乎又忽然从阴曹地府中爬回到了自己的家中。他没好意思问姑姑关于那一副老花眼镜,头发里的那几条银丝,还有眼角尖的皱纹,那一切仿佛是宇宙在用姑姑的脸去和他述说时间。往后的每一次他推开星期六下午的家门,姑姑的头上似乎又会多添了几根银丝,皮肤渐渐变得干燥,暗淡,这使得万字强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他逐渐意识到姑姑阿兰和父亲老周已经走上人生的下一个阶段。那是一条公公婆婆也曾走过的道路,直到那时间把他们的头发染白,有一天他们也会会和自己的公公婆婆一般,走到彼此时间的尽头。那条名为时间的永恒长廊中仿佛被无数的门所分割,每一次推开门以后自己仿佛又带着身边的人向着尽头推进了一大步。可那长廊终究会有尽头,下一扇门的后面可能就躲着某个人的尽头,只有将其推开才能知道门后究竟是安然无恙的一天还是某个人,某个事物的结束。可他与长廊尽头之间究竟还隔着多少扇门呢?他不知道答案,是一百,又或是两百,三百?他唯一知晓的便是,这数字将随着他每一次礼拜六回家而减少,直到他某一天把那余额所耗尽。原来一切皆是有限的,万字强这天忽然感受到时间的沉重。岁月,金钱,吃的每一餐,说的每句话,走的每一步,甚至是和姑姑一起在茶几前研究报纸的机会,在结局来临以前我们终究不会知道自己的这一生中究竟还有多少的余额供我们挥霍。或许自己在未来的某一天大开门以后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姑姑躲在门后工作,就好像在很多年前的某一天自己从学校出来以后就再也没有人等待着自己放学,原来生命中的一切,无论大事或是小事,它终将有归零的时候。
想到这里万字强的心中感到万分惆怅,在意识到自己又一次推开了通向终结的门以后,才发现自己已经长大,而姑姑已经老了,此时在外喝得醉生梦死的老周也跟着老了。他无力地躺在沙发上,看着头顶上转动的风扇,沙发椅背后传来了缝纫机工作中的声音。“哒哒..哒哒..” 缝纫机发出一阵阵金属板块打在工作台上的撞击声,听起来倒像是战争电影中的机枪声,万字强想起了那些关于机器吃人的传闻。针线被系在缝纫机的机针,每一次撞击都是一次缝针插入布料后又拔出的声响,打了几次以后停顿片刻,这时的姑姑或是在转动缝纫机上的轮盘,又或是在调整着布料的位置。缝纫机的声音断断续续,阿兰一个人坐在缝纫机前闷头工作,躺在沙发上的万字强感到有些疲惫。他想起了很久以前自己在厨房的桌子上做功课的一个下午。那时的姑姑也是像现在一样安静地坐在一张小凳子边,房子里的空气回荡着的是电台悠扬的音乐和DJ们的笑声。他边做功课边等待姑姑听完电台里的节目,然后两个人一起研究报纸上的那些新闻里的生字,文章,那些回忆里的电台音乐,报纸文章,如今已随着时间独自在脑海中漫漶。可为什么他会记得那天路上看见的那一棵大树,记得最后一节的华文课上和陈老师学会的几个新词,记得自己因为过马路不看车而被向来温柔和善的姑姑训责,然后两个人又拉着手一起回家的过程?那年的他只知道期待,期待陈老师的华文课,期待回家吃姑姑煮的午餐,期待和姑姑分享学校的点滴。
看着头顶上摇晃着的风扇,掀起的风让刘海的头发在眼前摇摆,他忽然想起了就连这风扇也是很多年来都没换过的。躺在沙发上的他听着工作台传来的声音,迷糊间听起来像是从远方街道传来的枪声。明明还身处在同一栋的房子,老周依然在外醉生梦死,阿兰的工作永远做不完,如今的他也只是个大字不会几个的半文盲,那些过往的回忆如今在熟悉的场景之中似乎已经变得遥不可及。他试着去想象,多年前自己最后一次和姑姑谈起报纸,功课的场景。他们那一天学会了什么字?报纸的头版是什么?电台播放的歌曲是谁唱的?如果知道那一天就是最后一次的话他绝对会把这一切牢牢记下,可如今这一切已是追悔莫及。他只是记得和公公婆婆骑着脚车离去的那一个下午,他把未完成的功课留在了餐桌上,带着一丝迷惑与无奈,倒在沙发上,沉沉的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