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我带着阿胤踏上了广州的土地,他考上了梦寐以求的星海,我同他在秋天的尾巴坐上了子弹一样的银白轻轨往南直下,到学校去报道入学。
见他夜夜在屋里挑灯勤学粤语,我就晓得他是打定主意要在羊城扎根的,只是顾虑于我,临行前嘴上说只是想出去看一眼山城外面的世界。我告诉他广州就是你的故乡,你是在那里降生的。
我气管道不好,打小就有鼻炎哮喘这类大大小小的毛病,常常会在夜里因为鼻塞辗转难眠,隔日起床又因缺乏睡眠偏头痛,整日都是精神不济、病恹恹的模样。可这些年带着阿胤到重庆长住,竟是养好了大半,甚至都想不起来整日鼻塞流鼻水,喘不过气来时是怎么样的难受,那些各式的中药西药又是怎样的难以入喉了。这次同阿胤去广州,我预想过,旧疾多半是会复发的。但既然阿胤这般向往那个地方,我想大概是上天也想让我回去看看,这些也就都无所谓了。
事实上我也确实早该陪阿胤到南方去走一遭的,就当是为当年的匆匆别离正式做一场告别。
大概多数人都会有这么一天,看着自己的子女告别远行,去展翅追求自己人生的梦想与使命,纵然心中有万般的不舍也只能化作祝福,哽在喉咙里。他是这样的年轻硬朗,未来光明璀璨,是要走花路的,我却只能静静看着年华流逝,颤巍巍地在暮年的道路上朝死神的摆渡之船行进。
在重庆生活多年,好不容易到南方一趟,我和阿胤都不想住宾馆,总感觉一栋栋高耸入云的酒店大厦与重庆的一座座压在心头的沉重大山没有什么不同。可我们现下在偌大的城市里举目无亲,无地可依,我只好带着阿胤回到几十年前短暂住过的海岸边的烂尾楼,不知阿胤如今携着卷文凭回来,算不算得上是衣锦还乡。
想来我初次到烂尾楼时大约也和如今的阿胤年岁差不多大,或许还要更小一些。
那时候的烂尾楼也并不算是烂尾楼。一九九五年,阿爸赶上捞金热潮,随着一伙同乡轰轰烈烈地离乡背井,带着一家老小上了船就头也不回地往广州去,立志要在这座大城市打拼出属于自己的一番天地。
当时他们始终坚信这座城遍地都是黄金,大伙儿都是掘金人。他们在这里掘金,好不容易攒到了人生的第一桶金。他们之中有人找到了另一半,有的发了大财,各自在广州各处安定了下来,也终于分道扬镳。
虽然阿爸也赚了不少,但我们一家始终没有搬出楼房的出租屋。阿妈的身子向来不好,迁到广州来以后就愈加厉害了。阿爸一帖一帖的将药往家里搬,攒下来的钱也一点一点在烧。阿妈夜里哄我睡觉时总会抹眼泪,抚摸着我的脸颊说都怪她不好,这副破身子要那么多金贵的药才能吊着一口气,生生拖累我们父子俩。
但我觉得阿爸不在乎这个,他总是说只要我们一家人都好好的生活在一起,没什么事是解决不了的。
尽管这样,阿妈还是在一个午后走了。那时候阿爸还没放工回家,阿妈在床上睡得很熟,我怎么闹也吵不醒她。
也是在那天,我遇见了阿胤的生父——程泽渊。
阿胤管我喊刘爸,他刚出生的时候,我接到通知从高雄赶回广州,从他父亲手里接过幼小稚嫩的他,热乎乎又皱巴巴的,实在不怎么好看。我手忙脚乱地把他抱在手上,显得慌乱无措。我当时想不明白,像他父亲那样好看的人,生出来的孩子怎么这样难看,一直到阿胤长得大一些了,优越的五官逐渐展露开来,才让我不时感叹,简直是和他父亲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我当真爱极了小阿胤。然而这份爱里到底藏着几分爱屋及乌,我不晓得,这么多年来也没必要再去探究。
原本等阿胤安顿好我就要离开的,怕再待下去就舍不得走。可阿胤说星海的开学庆典会办得很隆重,央求我一定要看看他代表新生在台上唱歌的样子。
我是从来不懂得拒绝他的。
阿胤站在台上的样子果然耀眼夺目,颇有他父亲当年的风范。他演唱完毕,我在台下的人群中听着此起彼伏,使我短暂耳鸣的欢呼尖叫声,不禁感叹原来阿胤已经从那个皱巴巴的小团子长得这样大了。
后来我终究还是留在广州长居了。阿胤说我回去重庆也是一个人孤零零的,不如在这住下,他周末就可以出校来看望我,彼此也算有个照应。
兜兜转转了几十年,我又住进了现已被当作廉租屋的熟悉的烂尾楼,还恰好是我当年曾经住过的那个单位。虽然是廉租屋,但现在有政府津贴,请了专人打理,卫生和治安方面还是干得不错的,环境也很清幽。我闲来无事就在家里玩弄盆栽,偶尔也会到楼下去转转,和其他住户一起打打太极搓麻将。阿胤看我住得好好的,也就放宽心搬到学校宿舍去了。
许是日子过得太过安逸,一日午觉我竟在梦里又回到了二十五年前。
那天傍晚阿爸终于回到家,碰到阿妈凉下去的肌肤,急急忙忙地把她送到医院去。我因为年纪小被禁止跟着上医院,被大人们留在家里,但阿爸大约是太过着急,没注意到家门落了锁,于是被锁在屋外的我只好在楼道坐着等他们回来,百般聊赖地透过开在墙上的窗洞往外看,看路上来去匆匆的行人,也看天上慢悠悠在飘的火烧云。
无聊没多久,楼上就传来一阵吵闹声。摔打物品的声音夹杂着怒吼和咒骂,热闹得似要掀了房顶,简直可怖。我阿爸阿妈都是极温和的人,以至于我从没见过这种场面,生生被吓了一大跳。虽然害怕,但我又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将一般的身子都靠在楼梯扶手上偷听偷看。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人从楼上跑下来,我来不及躲闪,心脏一紧,跟着抬头往上看去。
一个身影闯进我的视线。程泽渊背着光朝我这个方向走来,我看不清他的脸,但他的肌肤白得几乎透光,像从光里走到人间来的天使,从高处缓缓降落,我被惊艳得挪不开眼。程泽渊的脸色不太好看,眼睛似乎因为愤怒带着点血丝,眼尾也微微发红。他用一种诧异的眼神打量着尚在发愣的我,而后皱起眉头恶狠狠地咬着后槽牙问我看什么看。
我终于回过神来,讲了句“唔好意思”就赶紧低下头去不敢再看,心情却久久不能平复。他真是我生平见过最好看的人,以至于我后来一直以为广州的水土养人,要不然怎么能够养出像他这般绝色之人。他的性格和人都像太阳一样炙热滚烫,同那个布满火烧云的黄昏在我心口烙下一道磨灭不去的烧痕。
太阳临近下山,我才恋恋不舍地从梦中醒来,眼前赤红色的晚霞随着太阳落下渐渐消失,我意识到现在这里是寂寥的烂尾楼,而非当年热闹喧嚣的居民楼。那种大梦一场空的失落感像大雾般浓浓地蒙在心头上始终挥之不去。
我又想到一个可怕的事实,我似乎快要把程泽渊给遗忘了,他的五官轮廓在我记忆里已然变得模糊难辨,如同我第一次见他时他背着光使我看不清他的面容一样。我终于在知天命的年纪彻底与阿程割席。
我拖着沉重的脚步下楼转转,途中碰上一个四五岁的孩童,独自抱着一个脏得已经看不出原貌的玩偶,安安静静地在楼道坐着,不免透过他看见了从前的那个我自己。我从家里拿了点常给阿胤备着的零食分他,再将他送回了家。看着小孩白白净净的小团子模样,我又想起小时候的阿胤,想起二十几年前的光景。
在我阿妈走后,阿爸就意志消沉,不是早出晚归就是整日窝在家里买醉耍疯,没什么工夫理会我。于是除了上学,我常常都会到楼道去,一待就是一整天。大概是一种执念,我总会不受控制地想起楼上那个不知住在哪层哪户的程泽渊,紧盼着能够再次偶遇。
程泽渊果然也经常会到楼道徘徊,没过多久我就又见到了他。这般一来二去,我们很快就混熟,成了好兄弟。他也为初见时凶我的事向我道歉,说他那时和父亲吵架气哭了,又正好被我撞见觉得丢脸,才恼羞成怒,把气往我身上撒。
我笑着摇头,表示没有放在心上。阿程那么好,我怎么可能看不出来,装凶只是他的保护色。
相处了几个月的时间,我就深刻地了解到,程泽渊果然是个嘴硬心软的男孩。他父母离异后又各自嫁娶,父亲也和继母有了另外的孩子,因此他在家里不太好过,每次见面身上总会带着大大小小的伤口。一次他额角磕了个洞,满脸带血地来见我,瞧着那张原本就白得过分如今又失了血色的脸,吓得我丢掉半条魂。想拉他到附近医馆找人看看,他却坚决不去,我只好趁着阿爸还没返家,把他带到我房间里去简单处理伤口。上药包扎好了程泽渊却赖着不肯走,说那个家早就没了属于他和母亲的位子。
我有些为难,支支吾吾间他已经躺到床上,说挤一挤还是能睡下两个人的。我一向不怎么擅长拒绝人,何况对象是阿程,那就倒也没什么要紧的。
阿程睡在床的外侧,我便靠着墙安安分分地躺好准备入睡,他却突然凑近我,伸手环住我的腰,将下巴置在我肩上。我惊得一动不动,连气都不敢喘,只浑身僵硬地盯着他贴得极近的脸庞。阿程看着我的反应哈哈大笑,问我该不会是弯的吧,我下意识地点点头,下一秒又猛摇头,像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
阿程笑得岔气,捏了把我的脸颊肉说你怎么这么可爱。我不明白有什么这好笑的,只是红着脸看他笑,这人怎么能够连笑起来都这么好看啊。
直到他笑尽兴了才捏了把我的脸说时候不早了快睡吧,我们才总算安分地入睡了。失去意识的前一刻,我还在想,阿程的手可真软,他是除了阿妈第一个会这样捏我脸颊的人。不知道是不是又想起以后再也见不到阿妈,我心里有点堵堵的、闷闷的。睡梦中隐约感觉到有一只手在擦拭我眼角的泪水,然后像阿妈那样在以往我犯病睡不着时轻轻地一下一下拍着我的背哄我入睡。
后来我的过敏性鼻炎日愈严重,甚至有引发哮喘的倾向。一次我在阿爸面前倒下后,他终于从浑浑噩噩的日子清醒过来,念念叨叨说要带我去投奔嫁到台湾的先生娘姑姑。我舍不得与阿程分开,自小乖顺听话的我第一次反抗阿爸,闹着不愿搬离广州。可在看到阿爸夜夜守着我床边,睡不好吃不下,日渐消瘦下去,白发也一根根冒尖儿的时候,我所有的辩词借口也再找不到出口。
阿程知道我要离开的消息,反过来安慰我说怕什么怕,以后不还可以经常通信联络。之后到姑姑家可别像现在这样老哭鼻子了,要不然是会招人烦的,小心到时候人家把你再赶回来。我说被赶回来才好呢,那样就可以继续和你在一起玩了。阿程听完气极,说他才不和一个病秧子玩,要是我不好好去台湾治病,他就再也不理我。
我跟着阿爸到台湾后就迫不及待给阿程写信寄信,可是几年过去,往广州去的无数封信件皆伴着我所有的不甘和思念石沉大海。我想,我和阿程间的缘分大概就终于此了。
往后几年,我在姑姑家静心将养,身子日渐好起来,但日子却闷得紧。姑父在大医院做先生,是要随时待命,整日不得闲的。而姑姑日日辗转于各个交际场合忙碌应酬,阿爸也在他们的安排下得了份管账的工作,忙得不着家。我独自在家休息,惟有几位外劳家佣作伴,偏我又学不来外语,没法与他们交谈,于是只能一个人长久地闷在房里。无聊的日子长了,我就越发想念广州,想念那片碧蓝的大海,带着腥味的海风,那栋吵吵闹闹的烂尾楼,还有住在楼上的阿程。
姑姑最终觉察出我的无聊,一次同姑父从外地出差回来,给我带了一套画具做礼物,使我的回忆在平淡乏味的日子里终于有了落脚地,一张一张的画从我笔下生出来。我凭着记忆将居民楼的一切用画记录下来:画家里那只憨憨的大黄狗、画阿爸阿妈、画我自己、画阿程。
我握着蘸上颜料的水彩刷在画板架上的白纸上细细描绘着记忆中阿程的模样,一笔一画都不允许任何差错。我从来没有这样细致地勾勒过一个人的骨骼血肉,一张张画纸成了纸团堆满我那二尺多的床板底下,却怎么也画不出阿程身上的味道。
思索至此,我从床底把那个积满尘埃,沉甸甸的皮箱给拉出来,压箱底那几张褪色泛黄的画再怎样费心收藏还是早早就褪了色,连昂贵的纯棉纸也没法留住最初那样的明艳色彩。
就同我怎么样也留不住脑海里逝去的阿程。
许是老天爷听见了我对阿程的思念,在台湾养病几年,再回到广州时我在偶然间又与阿程见过一面。
那时阿爸收到远房表哥娶儿媳的喜帖,本只打算和姑姑姑丈前往赴宴,可耐不住我的软磨硬泡,或许也有点愧疚的因素,最终还是把我给捎上。没想到我那远房亲戚竟和阿程家也有点关系,请了他们一家来吃席。
久违重逢,我看着阿程心里隐隐作痛,总觉得他瘦了一大圈,颧骨因为脸颊肉的消减而略微突起。主人家过来与我们敬酒时我透过人群远远望他,见他站在父亲和继母身边似乎笑得很开心,多么融洽的一家人。
我正打算趋前去打个招呼,程泽渊的继弟就迎着个女孩先一步走到他面前。
“哥,我把嫂子带上来啦。你手机怎么没接?她到了都联系不上你。”
程泽渊拉过那女孩的手柔声道歉,说手机不小心开了静音没注意,还问她会不会冷,脱下自己的西装外套披到她的肩上。
我杵在原地不知该继续趋前还是回头走开。
阿程这时候终于注意到我,愣了几秒后抬手招呼我过去,热情地向他的家人们介绍我这个童年玩伴,也向我介绍他的家人——包括未婚妻。
那双交握手上的铂金对戒映到我眼里显得尤为扎眼。我扯了下僵硬的嘴角,顺着他的话寒暄几句。他表现得很热情,临别还邀我有空再到他家做客。可我知道那份热情底下有几分的客套疏离,他终究还是向生活妥协,向他的家庭妥协,也向这个世界妥协了。阿程明明就站在我面前,我却无比怀念那个背着暮光冲我大嚷的少年。
那是我第一次如此深切地感受到时间的流逝。
当初那个站在顶楼拉着我朝天大喊着要走出羊城的少年折断了自己的翅膀,自甘在这座面朝大海的城镇画地为牢。
那次以后,我时隔几年再见到阿程,是接到台北市医院的来电。
他与新婚妻子来到花莲旅行,偏生遇上几年来最强的一次7级地震,他为了保护妻子被压在砖块瓦砾下,受了很重很重的伤,而他的妻子也因为受惊提前分娩最终难产而去。临走前他对我说了很多对不起,他明白他的家人是怎么样的人,不愿他的孩子再步上他的后尘,于是只能想到将孩子托付于我,他相信我一定可以将阿胤好好带大。
我抱着新生的阿胤不知该哭该笑,原来他是知道的。
他知道我对他抱持着怎样的感情,了解我一旦接手阿胤就肯定会好好待他。
多么没心没肺的一个人。
如今我回到他生活的这座城,看着他看了一生的这片海,突然对自己的死期生出几分期待。这些年来独自将阿胤带大虽然不容易,但我从来没感受过寂寞,像是在不自觉间将所有生活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现在他长大了,能够很好地照顾自己,一步步朝着自己的梦想前进,不再需要我的庇护,我才终于感受到孤独。
看着阿胤的背影,我想,也是时候给自己开启一段长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