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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更新: 2023年11月5日 上午2:47
总字数: 6107
下午的阳光明媚,街道上的人却寥寥无几。
我坐在杂货店外的藤椅上,早上因噩梦而哭过的眼还有些红肿。
“你想待在外面就戴上口罩吧。” 大叔坐在柜台里边,语气有些大的对我说。然而听见他的话后,我不为所动。
几秒后,店里传来椅子推开的声音,接着是走向门的脚步声。
他把口罩举在我面前,有些不满地说道:“你当自己免疫吗?”
我顿了顿,虽然有些不情愿,但还是乖乖地戴上口罩了。
大叔轻咳了一下:“又梦见她了?” 语气听起来有些小心翼翼。
“...嗯。” 虽然我并无意隐瞒,真亏大叔过了一早上才注意到。
他的嘴巴微微张开,像是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没有说出些什么。我把看着他的视线收回来,两人沉默一阵后,我直言道:“你缺钱吗?”
“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大叔看起来有些不明所以,“还有,什么你啊,用您。”
“这街道上的店面几乎都关了,为什么你还继续开着店?” 我无视他的后半句继续问道。
“你这小孩想得真多,” 大叔轻笑了一下,举起一只手在我头上摸了摸,“你觉得这街道的店面为什么关了?”
我的视线从大叔身上移至街道上,回想着脑中的某些记忆。
这街道因为有早市和夜市而闻名,虽然摆摊者都是一群老人,但是他们所卖的食物和物品深受大家的喜爱。这街道的店面全是年轻的老板,最大的岁数也不过二十几。现在疫情期间,这里已经不再有人潮,没了人潮自然是没了收入...
大叔笑眯眯地听完我的想法,放在我脑袋上的手胡乱揉一通,说:“那你再想想,老人们住在这附近的老旧住宅区,他们没法摆摊自然也没了收入,那怎么过生活?”
啊...连年轻人都关店走人了,何况是已经上了年纪的老人呢?
“我已经在这经营杂货店几年了,老人们还帮过我很多,为他们提供便宜实惠甚至免费的物品有何不可?” 大叔毫不计较一般继续说着。
我盯着眼前的马路,没有再回答他,若有所思地推开他的手,用自己的手指梳理因为他而变得乱糟糟的头发。
大叔和我所知道的大人们不同,我以为的大人...都心如毒蛇。
一年前妈妈的葬礼上,所有人都在窃窃私语,但我确实清楚听见了。
“终于死了。”
“她之前向我借的钱没还...”
“她孩子怎么办?我家可不养。”
“要走了吗?这里不会有病毒吧。”
“干脆把孩子放在孤儿院更好吧?”
“......”
我想快些成为大人,那样我就有能力保护她...这本是我最大的愿望,但一切都来不及了,我这小小的身躯连拉她一把都做不到。
我望着那褐色的棺材彻底明白妈妈永远不会再睁开她的眼,永远不会再张开她的嘴...我永远不会再看见她的身影。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接近死亡。
这是我第一次意识到妈妈对我来说有多重要。
要是没有大叔,也许我已经独自一人在冰冷的孤儿院里生活了吧?
“小妹,帮我拿包烟。”
原本百无聊赖坐在柜台里摆弄着妈妈手机的我随着声音抬起了头,瘦骨如柴的躯体身穿有些破旧的衣服和裤子,呈现暗黄色的皮肤,戴着口罩的脸庞依旧看得出带有岁月沧桑的模样。
我转向身后的烟柜拿了一盒青色长方形的烟盒递给他,“少抽点烟吧,老爷爷,” 接着举起另一只手收了他手上的钱。
“哈哈,不是我不戒,我这都抽了67年,岂能说戒就戒?” 老爷爷笑着无奈摇了摇头,“老板呢?”
我跟着也摇头了几下,回答道:“在仓库里。”
老爷爷熟悉地走进仓库里和大叔说了几句话后,有些步伐蹒跚地走向店外那张藤椅坐下。
我从靠墙摆着的冰箱里头拿出一瓶紫色的罐装咖啡,再拿了一张小木椅走向准备吸烟的老爷爷身旁放下,“这是您爱的咖啡口味对吧?”
“妹妹你记得真清楚,” 他笑着接过了我递给他的咖啡,把食指和中指中央未点燃的烟放回了烟盒,盯着紫色设计的罐装咖啡好几秒,“...其实是我那过世三年的老伴爱喝,都不知道她为什么那么爱喝这有些甜腻的咖啡。”
...啊,老爷爷也失去过重要之人吗?
没想到他会这样回答的我有些心慌,不知道该怎么接下他的话。
“没事,不必紧张。” 老爷爷看出了我的反应,眼神带着笑意接着说,“原以为她走之后我的生活已毫无幸福可言,会继续浑浑噩噩活着直到死亡。结果你们这儿的老板啊,那时天天往我那儿跑,深怕我会做出什么傻事。”
我听闻点了点头,这的确是大叔会做的事。
“那之后我怕妨碍他的工作,所以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像现在这样每几天跑来店里一次?”
“对对。”
我突然笑了出来说道:“老爷爷你真勤劳,疫情期间也不忘每几天来报道一次。”
随即,他温和地笑声传入我耳中让我感到一些温暖,“我这骨头都快散架的老头,遇见你们这两小孩真是丝毫都不觉得孤独。”
“大叔是小孩吗?”
开始有些昏黄的天空下,街道里唯一一间开着的店面外头传出一女孩一老人的大笑声。
当我们的笑意冷却下来之后,沉默了片刻,老爷爷语气有些认真地说:“小妹,不管以后遇到什么样的事,你绝对不能轻视自己的生命。”
我不由得怔了一下,想起大叔在妈妈的葬礼上也对我说了类似的话。
“人活着有太多预料不到的意外了,这场瘟疫也是。”
...这个世界的残酷,本就超出我们的想象。
我望着老爷爷,什么也没有说。
“难过的时候,抬头看看天吧,” 老爷抬起头看向有日落的那片天空,“夜晚就望望月亮星星,白天就望望太阳云朵。即使无星无云,单是望着这片能包容春夏秋冬、呼风唤雨的天空就能无来由地给予你好多力量。你说是吧?”
难过真的能那么容易被消除吗?
我莞尔一笑,回答道:“嗯。”
也许是我还太小了,不知道该怎么消除这些情绪。但是...长大成大人之后就会找到方法吗?
午夜时分,空气中有着刺骨的寒冷,安静得只传来晚风的呼啸声。昏黄的路灯照亮了那一间间无店名的屋子,这种时间的街道本应飘着食物的香味、车辆的废气以及一眼望去铺满地上的垃圾。然而,此刻干净的道路、空气的清新带着些许对人类的讽刺。
...这场瘟疫是我们人类本身造就的吗?
人们自相残杀却又互相救赎,
是希望还是绝望?
寂静的夜晚,身后门突然打开的咔哒声显得格外清晰。
“睡不着吗?” 大叔嘴里叼着烟走到我身旁,灰白色的烟在空中飘荡。
“...前几天,时常来这里的老爷爷对我说了和你相似的话。” 像是想起了什么,我抬起头望着天空,入眼的是无月无星的夜空...一片黑暗。
“哦?什么话?”
“绝对不能轻视自己的生命。” 我把视线转移至比我高大几倍的大叔,“...大叔把我从孤儿院带来这里的那天,是我睡得最踏实最沉的一晚。要是你没有出现,我现在又会是什么样?”
大叔僵了一下,把烟摁灭了,接着蹲下来显得和我平高,“可是,我出现了对吧?我知道无法让你不去想那些,所以当你想起过去时,也想起现在吧。此时此刻的所有,必定是你那些对过去假想的答案。即使依旧没有答案,又何必急着寻找?总会找到那所谓的答案。”
...但是,那未知的答案也许在某一时刻会成为最重要的最后一根稻草啊。
“...你会不会也像妈妈一样离开我?”
“我既成为不了你的父亲,也成为不了你的母亲。但我...” 大叔还未说完话便神情凝重地望向左方,我跟随他的视线望去,一个踉踉跄跄的人影正向这个方向走来。
“快叫救护车!” 大叔对我喊道后向人影跑去,木讷地站在原地的我借着路灯的光逐渐看清了老爷爷的人影,我急忙地进屋拿起手机拨打号码。
“老头?你还好吗?呼吸得了吗?”
大叔的声音传入我耳中,我心中便生起一阵不安。正当我拿着手机跑过去时,大叔大喝一声道:“别过来!”
我听话地停下,有些震惊地看着他。
“老头他可能染上瘟疫了。”
原本身子有些颤抖的我,听见大叔说的话时更加颤抖不已,一年前的巨大恐惧再次包围我。
...老爷爷会死吗?像妈妈那样?
救护车抵达,身穿着防具的几人抬起老爷爷上担架,抬进了车里头。大叔让我待在屋里,锁好门等他回来。救护车鸣叫着疾驶而去,我愣愣地站立在原地。
为什么?为什么会染上?在哪里?从谁的身上?
隔天下午,大叔回来了。
他说出口的话让我顿时脑袋一片空白。
老爷爷的确染上瘟疫了,也许今天晚上就会走。
...老爷爷要去找他的老伴了吗?
“医生帮我也验了说是没有染上,我们这区瘟疫不严重,医院里只有老爷爷一名确诊者。走吧,你也想去医院对吧?” 大叔脸上没有任何情绪,说话的语气和平常一样。
医院里散发着微微刺鼻的药水味,我们身穿厚重防具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向楼上的病房。在房门前,我深呼吸了一下,余光瞥见大叔颤抖的手掌推开了门。
白色的病床上躺着那位熟悉的老人。他的模样比往常更加憔悴,更加瘦弱,犹如易脆的树枝。
为什么生命会那么轻而易举逝去?
我牵起老爷爷的手,当发觉戴在手上的手套感受不到对方丝毫的温度时,我的眼前在那一刻一片模糊。
我回忆起了和老爷爷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他说我仿佛一只小猫,可可爱爱却又处处防备。
我从未见过我的亲爷爷,而他让我觉得亲爷爷一定是像他那般的长辈。即便我们相识不到一年,他却让我再次感受到何为家人,他让我找寻自己,即使会迷茫,也要坚强地过完人生的每一个关卡,因为他就是那样走过来。
他的每一个话语,都让我感到那么那么那么地真实及温暖。
时间仿佛过了一个世纪之久,老爷爷突然缓慢地睁开眼睛,脸上挂着笑像是认出了我们,只听见他轻声细语道:“谢谢。”
随后他慈祥脸上的眼睛盖了下来,像是从病魔那儿解脱一般,和妈妈走时痛苦的模样完全不一致。
“...祝您做个好梦。” 大叔说出这句话时,我的眼泪开始不听话般一直往下流。
为什么在死亡到来之前我们什么都做不了?
在肉眼不可见的病毒面前,我们毫无抵抗的力量,我们连拿起武器与之对抗都是徒劳。我们失去了什么又得到了什么?从瘟疫开始肆虐那一刻,每一场死亡都是一场凶杀案。
但是否有人与大叔和老爷爷一样,自己小小的举动却能够拯救许多人?
是啊,那些对人来说犹如尘埃的举动是否代表着希望?
天空下着如针刺般的雨滴,我脱去身上的防具走向医院大门时,大叔微微垂着身子站立在门外,背影散发出强烈的落寞感。
我小跑过去牵起了他粗糙的手,哪怕我不确定这举动是否真的能给予他一些力量。
“这天气正在嘲笑我的无能为力。” 当大叔说出这句话,牵着他手的我更是加紧力道地握着。
这时我才知晓,人的悲伤并不一定会大哭大闹,甚至是流泪。
大叔的悲伤,没有任何哭声。
然而他散发的气息让我仿佛听见了他大声哭喊的声音。
距离老爷爷去世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几天,杂货店如常营业中。
我坐在店外的藤椅上,摆弄着手中的钥匙。大叔把老爷爷的屋子留下了,不让人卖出去或是租出去。
自那天的雨天后,大叔不曾再度表现出伤感的神情。
逞强地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强颜欢笑...这就是所谓的成熟吗?
“你在想什么?” 大叔身后突然传出的声音吓得我把钥匙掉在了地上。
我转头看了他一眼,随后弯下身子拿起钥匙,回答道:“没什么。”
“你看过烟花吗?” 大叔从烟盒里抽出了一支烟,叼在嘴巴上,开起打火机把烟给点燃上。
“没有。”
“晚上不下雨的话,要不要看看?”
一直以为烟花只在有节日时才会放,原来普通日子也能看见烟花吗?我顿时眼前发光,稍有兴奋地对他点头。
夜晚降临,如我期望一般晚上并没有下雨。
我跟随大叔进了仓库,他从架子上拿出了烟花爆竹。随后走出店外时他让我站在原地等,他独自一人去不远处点燃。
约几分钟后,大叔冲我这儿的方向跑来,他身后的天空中开始炸开犹如菊花绽放的烟火,随即又像许多流星般落下。
不知为何眼泪在那一时刻夺眶而出,身边的大叔像是发现了什么,伸出手轻揉我的头。
“...大叔,我们去看日出吧。”
“好。”
啊,如果妈妈还在多好。
啊,如果老爷爷也在多好。
老爷爷和大叔教会我的不只是生活上的各种,更是让我不为谁,单单是作为我自己存在于这个世界。
人生很长,日子很短。
这场瘟疫究竟带走了谁和谁?
本以为大叔会上山的我有些惊讶,此刻我的眼前是一片海。
日出从海面上升起的那一时刻,我爱上了海。还没有完全褪去夜晚的天空中掺夹着日出带来的橙黄色,海面上仿佛出现了一道前往没有尽头的道路。
爱吸烟的大叔站在我面前望着日出,背对着我吐出了一缕烟,之后发出了声音:“记得我之前还没说完的话吗?”
闻言,我有些茫然,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我可以成为你依靠的人。” 大叔说完,转过来对我咧嘴而笑。
他仿佛太阳,耀眼得让我无法注视。
人终将死去,实现不了的愿望太多了。
我记得和他们在一起的所有瞬间,不想忘,也不会忘。
你是否准备好和没有了他们的世界对抗?
拥有顽强意志力的我们,犹如道路旁不知其名却肆意生长的花草。
哪怕在泥浆里翻滚,哪怕身边不再有谁...
哪怕只有那一年那一天那一分那一秒,
请为自己而活下去。
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