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享用完晚餐后，宋浮峖就被郑柏瑥送回了家。

　　深蓝色睡衣陷入软绵绵的灰色床单，宋浮峖躺在床上划开手机，就看见了这么一条消息。

　　清风竹子：这几年你过得还好吗？

　　宋浮峖眉梢上的喜色转瞬即逝，只留下了冰冷的目光看着这一条可笑至极的信息。

　　浮华安处：。。。

　　浮华安处：现在问这些还有意思吗

　　李清筠那头很快回了消息。

　　清风竹子：对不起，浮峖

　　聊天页面上显示着对方正在输入中，但宋浮峖却丝毫不给对方这个机会。

　　浮华安处：够了

　　浮华安处：过去的事情我不想再提了

　　李清筠沉寂了一会儿，才回了句“嗯”。

　　见李清筠不再有意提起往事，宋浮峖才缓了缓神色，开始打字关心李奶奶的近况。

　　聊了没多久，沉甸甸的眼皮渐渐开始耐不住疲惫欲要坠下，不一会宋浮峖便在不知不觉中睡去了。

　　皎洁明亮的满月高挂在夜幕中，被一颗颗璀璨的星星环绕着。星月交辉，今晚的夜格外美。

　　伴着星辰入睡，宋浮峖做了一场很长的梦。

　　大雨如注，“哗啦啦”的就从空中降下，操场上传来了人们慌作一团的喧嚷声。

　　“啪嗒，啪嗒”，洁白的球鞋踩在被雨水润湿的土壤上沾上了泥垢。

　　绿叶茂盛的大树下，急切的脚步停下了。只见一个小小的四方盒藏在树荫下，被雨水渗入的部分变得软塌塌的。

　　宋浮峖弯下腰抱起纸箱，身子向前微倾想为小盒挡下雨滴。

　　淅淅沥沥的雨幕模糊了宋浮峖的视线，宋浮峖眯起眼努力看清方向后，才往角落里一座不起眼的小亭子奔去。

　　一颗颗珍珠般大小的雨珠从发梢上滑落到粗糙的石桌，形成了一滩深色的水迹。

　　宋浮峖将纸箱放在石桌上后，也不理额前被打湿的刘海，急冲冲地就打开了纸箱。

　　看清里面乌黑的小生物露出一双无辜的眼神看着自己时，宋浮峖焦躁不安的心渐渐平静了下来。

　　箱子里的小黑猫长得很是瘦小，身上还有不少刚结痂的伤口，大大小小的看得让人心疼。

　　宋浮峖下意识地顺了顺小猫的毛发又轻手轻脚地将它抱起来，自言自语道：“你没事吧？”

　　随后又自顾自地将小猫转了个圈，在发现小猫并没有被多少雨水淋湿后，宋浮峖才松了口气。

　　小猫被宋浮峖一连串的举动搞得昏头转向，有些可怜的发出来一声“喵~”。

　　宋浮峖看着小猫抱怨的眼神笑了笑便将小猫放在了石桌上，自己也坐在石椅上逗小猫玩。

　　小黑猫是不久前宋浮峖在小卖部后面发现的。只记得那天小猫缩成一团黑球躲在角落里，发出了气若游丝的呜咽声。若不是宋浮峖那天有事留校迟回，恐怕小猫咪就一命呜呼了。

　　小黑猫蹭了蹭宋浮峖的指头，又围着宋浮峖的手转了个圈，灵活细长的尾巴时不时无意拂过宋浮峖的手背，弄得宋浮峖痒痒的。

　　“浮峖？”一把充满少年感却又略带磁性的声音响起。

　　闻声，宋浮峖撑起身子转过头，便看见一位身材高挑的少年撑着伞站在了亭子外，雨滴落在伞上发出了悦耳的“哒哒”声。

　　少年长得秀气，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薄薄的单眼皮衬得他有些冷酷无情。

　　看清来人后，宋浮峖有些疑惑道：“清筠？你怎么来了？”

　　李清筠走进亭子，弯腰搁下伞回道：“大家都在找你，”又补道：“看今天的雨势，运动会怕是要延迟了。”

　　“哦，”宋浮峖对运动会的兴趣本就不大，得知消息后也只是淡淡应道。

　　李清筠直起身看向宋浮峖，忽然皱起了眉。刚刚李清筠离得远，站在雨幕中只能看清宋浮峖的轮廓。

　　这么靠近一看才发现宋浮峖身着的蓝白色运动服早已被雨水打湿，湿漉漉的衣裳贴在后背上隐隐勾勒出少年细劲的腰身。墨黑色的头发湿哒哒地贴在额头上，像是被泼了水的小狗。

　　李清筠盯着宋浮峖还滴着水的发梢严肃道：“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啊？”

　　说完，李清筠将身上刚在课室套上的外套脱下递给宋浮峖，语气里略带怒意地担心道：“你不知道这样会感冒吗？还是说你觉得你自己是铁造的？”

　　宋浮峖没料到李清筠的反应，抱着外套有些怂道：“我没注意到……”

　　见宋浮峖傻愣愣地抱着外套看着自己，李清筠心里又好笑又好气。

　　最终，李清筠无奈地叹了口气又拿回外套自己帮宋浮峖披上，语气缓了些说道：“别这样了，上次换季时你就感冒了一次，奶奶看见你这样会担心的。”

　　宋浮峖一边将手肘穿过袖口配合着李清筠穿上外套，一边看着他紧皱的眉头。

　　为什么李清筠总是那么关心自己呢？宋浮峖不解。

　　自从和李清筠渐渐熟悉后，宋浮峖发现李清筠对自己的关心和照顾也在逐渐增多，一开始的客套也慢慢转变成了主动。

　　宋浮峖低下头沉思心想道：“这是正常的吗？”

　　“听见了吗？”见宋浮峖分心，李清筠眉头皱得更深了。

　　宋浮峖回过神，抬头看向李清筠清澈的双眸，又心虚地移开了视线，弱弱道：“听见了……”

　　李清筠一脸怀疑地盯着宋浮峖，宋浮峖被盯得心慌，大声道：”我真听见了！我回家就冲感冒灵喝行了吗？真的是……”

　　见宋浮峖恼羞成怒，李清筠心里好笑，下意识地举起手揉了揉宋浮峖的头，带着点匪气地笑道：“行。”

　　宋浮峖轻轻拍开李清筠，红着耳没什么威慑力地道：“别搓我头！又不是小孩子！”

　　李清筠也不在意宋浮峖的举动，只是盯着眼前的少年轻笑了几声。

　　小黑猫乖乖地趴在桌上看着两人暧昧的举动眨了眨眼，“喵？”

　　朦胧雨幕像是短暂的将两人隔绝于世外，传入耳的只有那淅淅雨声和少年那轻轻细语。

　　扑朔迷离中，雨声渐逝，天空似梦似幻的被熏染成橘红色，巧妙地转换了梦境。

　　“谢谢你今天来帮忙啊，浮峖，”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奶奶站在儿童福利院大门前向宋浮峖感谢道。

　　宋浮峖挥了挥手说道：“哪有，我才是要谢谢院长愿意给我这个机会，而且能帮到孩子们我可开心了。”

　　老奶奶欣慰地笑了笑：“那就好那就好，以后记得常来。”

　　宋浮峖扬起嘴角，高兴道：“那肯定的。”

　　老奶奶接道：“好啦，不早啦，快回吧。”

　　宋浮峖点了点头欲要转身离开时，听见了一把女人的叫声：“浮峖等等！”

　　宋浮峖下意识地望向声音的来处，见女人小跑奔来有些疑惑道：“岑姐？”

　　岑老师停步在老奶奶身旁，将手上紧握的小袋子递给宋浮峖说道：“我看资料上写着你今天生日，这小礼物就送你了。”

　　宋浮峖先是意外，接着又觉得不好意思道：“不用那么麻烦的。”

　　岑老师知道宋浮峖这是不好意思了，笑道：“这是院里的传统，礼物不贵重的就是点小心意，你就收下吧。”

　　见岑老师都这样说了，宋浮峖也只好收下。

　　向院长奶奶和岑老师感谢道别后，宋浮峖就一个人骑着车回家了。

　　一路上，宋浮峖思绪飘渺。

　　生日，宋浮峖有多长时间没有接触过这词了，又有多久没再为这词欢呼喜悦了。

　　宋浮峖有个很幸福的童年，却也有着一个孤独的成长期。

　　小时候，宋浮峖觉得自己就是个被父母深爱的宝贝，因为母亲总会不厌其烦地为他念睡前故事，父亲也总会带着他到附近的公园玩耍。那时沉浸在父母关爱中的宋浮峖未曾想到有那么一天，世界都变了。

　　六岁年末假期时，睡梦中的宋浮峖被突然叫醒，迷迷糊糊地就上了车被送去乡下的外公外婆家居住。隔天起床才发现父母早已走远，又是哭又是闹的，折腾了外公外婆一大圈。就这么待了一个假期后，母亲终于在临开学季前来接走他了。坐在庭院外的小凳子上看见驶近的车子时，宋浮峖眼里不自觉地扑朔着光。待车子停下后，便立即活泼乱跳地跑向车前，准备拥抱许久未见的妈妈。只是展开的双臂还未抱紧眼前的人就已经开始下意识地缓缓放下了。宋浮峖看着妈妈，曾经一脸温和、笑容待人的妈妈挂上了疲惫不堪的面容，就连和外公外婆打招呼也只是勉强扯起嘴角的寒暄。宋浮峖直觉有什么东西变了。

　　那一天，宋浮峖坐在车后座望向窗外转瞬即逝的风景，内心像是掉进了一个无底的深海，隐隐不安。

　　事实证明宋浮峖的直觉是没错的。爷爷的公司出问题了，先是爷爷心脏病发晕倒在地，后是叔叔被调查局以涉嫌贪污的名义逮捕调查。

　　宋浮峖的父亲——宋烨对于这突如其来的困境很是苦恼，先不说宋烨这两年早已渐渐脱手管理层的事宜只是个挂名总经理这件事，要重新主持大局替代爷爷的职责同时抗住各方施加的压力和争议本就是件不容易的事。宋烨必须在短时间内迅速掌握回公司近几年的趋势和信息的同时又要为大哥的官司操心。那几年，宋浮峖的父母过得很是艰难。

　　宋浮峖被接回家后并没有如愿以偿地恢复回往日的生活方式，相反的宋浮峖的生活迎来了跳崖式的反转。宋浮峖的生活开始变得孤单冷清，可以见到父母的时间更是少之又少。这种生活方式直到宋浮峖上了高中仍旧没有丝毫改变，像是被遗忘在仓库里的杂物，每日面对的只有那连空气都透漏着冷清气息的房子。

　　久而久之，就连生日也变得不再重要了。

　　但搬来市里后，却变了。

　　也不知李清筠是怎么得知自己的生日，只记得第一次在新城市里的生日，早晨一开门就是李奶奶和李清筠站在门前笑着迎接他的画面。那一天李奶奶拉着他去商场买了很多东西，又在家为宋浮峖准备很多菜肴庆生。围在饭桌前交谈时，宋浮峖有那么一刹那红了眼眶，犹如被遗忘在箱子里很久的娃娃在意想不到的瞬间看见了宝盒被开出一条缝，耀眼却温暖的光芒沿着细缝探入蔓延至每个角落，让娃娃感受到一丝久违的温暖。

　　从那日之后，宋浮峖度过的每一个节日都有着李奶奶和李清筠的身影。宋浮峖很感谢这两个犹如渺渺星火般的女士和男孩点燃了他的生活，驱散了孤独。

　　可是今年却不一样了，李清筠去年毕业后就去了外省的医学院进修学习，而李奶奶也在前一年被家人接回去照顾了。

　　宋浮峖骑着车，眼帘微垂，不禁心念：“好想他啊……”

　　日暮逝去，天空被染成了一片黑纱，朦胧黑云似有若无地遮盖着一轮明月。

　　将自行车停在一旁后，宋浮峖踏上台阶站在大门外从口袋中掏出一把银色钥匙。

　　钥匙插入门锁转动，“咔嚓”一声，门顺着力道开出了一条缝。门外的光顺着细缝肆意闯入屋内，照亮了那无比冷清的房子。

　　宋浮峖进屋后并没有随即将灯打开，反之一路从玄关走向客厅。宋浮峖习惯在外出时留下电视台上的一盏灯，晚上回来后也依着那微弱的光源走向客厅。

　　宋浮峖走到客厅正打算将顶上的荧光灯打开时，却瞬间一愣。

　　由房子内投射出的光源不仅只是那一小盏灯，还有从厨房内映照出的暗黄色光芒。

　　宋浮峖心里一紧，迅速且警惕地将视线投去厨房，却在看见餐台吊灯下的睡颜后一阵恍惚。

　　“清筠？”宋浮峖像是心里漏了一拍，难以置信地看着灯光下熟悉的侧颜低声问道。

　　宋浮峖将停在开关上的手收回，迈着略带迟疑的脚步一步步走向灯光处。

　　脚下的步伐宛如蒲公英在空中飘动般轻盈，像是怕惊扰到睡梦中的人。

　　尽管宋浮峖已经将脚步放得很轻，但李清筠还是感受到了愈发靠近的气息。

　　李清筠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暖黄色的灯光照出了眼底一片朦胧。

　　李清筠撑起身，刚睡醒的嗓音有些沙哑地说道：“你回来了？”

　　李清筠揉着微红的眼问道：“你怎么这么迟啊？我原本想给你生日惊喜的，结果等啊等都没等着你回家，不小心就睡着了。”

　　李清筠正努力把睡意都赶跑，等着宋浮峖回答呢，空气里却只剩下一片沉默。

　　李清筠有些懵，抬头看向宋浮峖，只见宋浮峖愣愣的看着他，眼眶溢出一层薄薄的泪。

　　李清筠顿时慌了，站起身来扶着宋浮峖的肩膀紧张道：“诶哟，我的小祖宗，你怎么就哭了呢？怎么了呀？”

　　宋浮峖把头偏向一边，没有什么说服力的回道：“我没哭。”

　　李清筠偏头对上他的双眼，一边抽出纸巾为他擦泪一边说道：“这还叫没哭？你眼眶都红啦！”

　　宋浮峖不愿承认，却也任着李清筠的动作，问道：“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说要准备考试吗？”

　　“是在准备，但一想到今天是你的生日，就不由自主的过来了，毕竟之前答应过的吧，”李清筠收回手，笑着说道：“答应陪你度过每一个生日。”

　　宋浮峖看着李清筠那清冽却满含柔意的眉眼不自禁地想起了刚认识李清筠时，他眼底的冷漠以及那恰到好处的客套与疏离，规规矩矩的、成天只会读书，是个很无趣的人。但宋浮峖也想起了和李清筠渐渐熟悉后，第一次看见他展露笑颜的瞬间和随着距离拉近后发现的每一面。宋浮峖开始察觉到这个无趣的人私底下温柔体贴的一面。渐渐的、渐渐的，宋浮峖觉得和他在一起很舒服很自在，像是被群山围起的小湖，不怕暴风大雪袭来，只沉溺于那片独属于它的宁静。只要他在身边，心底的安全感就会慢慢涌现，不再畏惧一切。

　　一想到这些，宋浮峖看向李清筠的眼神里不自禁地流露出一种无法言说的感情。

　　这人是傻子吗？临近考试还要赶回来。为什么会记住这种随口一说的约定啊？为什么这个人要对我这么好？为什么心跳这么快……

　　李清筠被宋浮峖盯得有些不自然，揣紧了手里的纸巾，有紧张道：“怎么了吗？”

　　宋浮峖没有回答，湿漉漉的双眼望向李清筠有种说不清的暧昧。欲望纵使，像是被下了蛊，宋浮峖抓紧李清筠的衣角，踮起脚尖缓缓凑近。

　　李清筠看着眼前逐渐靠近的脸庞，心跳不自禁地加快，只觉一瞬，唇瓣被柔软的温度覆盖上。

　　宋浮峖亲完后就后悔了，连忙从李清筠身上离开，整张脸像是颗成熟的红番茄般低下头不敢抬起，心里默念道：“惨了惨了，宋浮峖你傻子吗？怎么就亲上去了？这次惨了，连朋友都做不成了，你高兴了吧？”

　　宋浮峖越想越自责，越自责就越伤心，心里悲哀道：“李清筠不会就此和我断绝关系吧”

　　这么一想，泪水又不自觉地在宋浮峖眼眶中打滚起来。

　　却不料一股力道将宋浮峖的脸庞抬起，还未反应过来一道温热的吻便落了下来。

　　宋浮峖眼眸微颤，却又在转瞬间合上感受着这青涩又悸动的吻。

　　李清筠一手扶在宋浮峖后颈，一手讲他拥入怀里接了个短暂却深情的吻。

　　李清筠抵着宋浮峖的额头，渐渐离开宋浮峖的唇，微微喘气。

　　待平息好呼吸后，又紧抱着宋浮峖将头埋入他颈间，红着耳说道：“宋浮峖，你太犯规了。”

　　宋浮峖记得，那是他们第一次确定关系，互相坦白心意的日子。

　　梦境像是回忆的列车般把他们在一起的美好时刻片段式的展露在眼前。

　　但就在那么一瞬间玻璃破裂的声音响起，充满回忆的镜子开始慢慢出现裂缝，纵横交错、深浅交加的令人触目惊心。

　　“啪嚓！”一面面镜子破碎散落漂浮在空中，碎片里是两人开始闹矛盾的记忆。

　　碎片反射出的光，刺着双眼也刺着内心。忽然，碎片化成一排排锋利的刃毫无预警地朝宋浮峖飞去。

　　宋浮峖一惊，下意识地抬起手闭上眼阻挡袭来的碎片。

　　“嗯？”意外的，碎片并没有划伤宋浮峖，宋浮峖缓缓地睁开眼，将手肘小心翼翼地从眼前移开。待看清眼前的场景，宋浮峖身体一愣。

　　那是宋浮峖不想回忆起的一面。

　　宋浮峖看着眼前的少年在读完信后焦躁不安的神情，看着少年冲出门赶到机场后，在旷阔的机场大厅惊慌失措地到处寻找、呼喊直到抱头大哭的场面。

　　那一天，他离开了他。

　　夜深人静，万物都像是陷入了沉睡般静谧。宋浮峖缓缓睁开眼，眉头轻皱，待平息好心情后才慢慢抬起手肘覆盖着双眼，低声嘟囔道：“真令人不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