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到了和仁医院后，李清筠将车泊在了地下停车库和宋浮峖一起乘着电梯上了楼。

  和仁医院的住院部在市内称得上是数一数二的，这医院不仅拥有良好的环境和宽泛的空间，甚至连医疗设备和资源也是市内的顶尖。白炽灯照亮了医院里的每一处，围绕着四周的白墙将灯光反射得更为亮眼。走向李奶奶的病房时，宋浮峖还能隐约闻到了那糅杂在空气里淡淡的消毒水气味。

  宋浮峖打开病房门后，抬眼便看见了一位白发婆娑的老人坐在病床上，鼻梁上驾着一副老花眼镜读着经书。老人面容苍白，微微下垂的眼皮让老人的眼睛只留下了一条细缝。宋浮峖有些恍惚地观察着老人五官，不知何时，老人多了很多皱纹，深的浅的从额头到曾经宽厚温暖的手背都是如此的显眼。

  老人看得投入，没有发现门外的动静。

  “奶奶，”宋浮峖只好走向老人轻唤道。

  李奶奶闻声抬头，看清眼前的年轻人后，顿时浮现出灿烂的笑容道：“呃，这不是小峖吗？”

  李奶奶放下手上的经书，伸手示意宋浮峖靠近些：“来来，让奶奶看看我们的小峖过得如何。”

  宋浮峖放下果篮，走到奶奶身旁俯身让她轻抚自己的脸颊，回道：“奶奶，我过得挺好的，倒是奶奶，我和清筠不在的这段时间你有没有好好照顾自己啊？”

  李奶奶开心地说道：“那当然有，奶奶现在精神的很，还等着看你结婚成家呢。”

  宋浮峖笑了笑没有戳破奶奶的谎言。

  李奶奶的身体状况如何宋浮峖早就从李清筠那得知了。李奶奶年近八十大关，身体功能正在慢慢衰歇。今年除夕夜时，甚至还突发心脏病晕倒在了厨房，至此之后就一直断断续续的进出医院，年中更是被验出冠心病被家人送进医院接受治疗。

  宋浮峖看着老人若无其事的笑颜心里一阵抽痛，但脸上却依旧微笑道：“那还远着呢，这样吧，等奶奶出院了，我就和奶奶一起去以前巷口里那家我们经常关顾的餐厅大吃一顿。”

  李奶奶高兴地点了点头。

  李清筠见两人聊得尽兴也不愿多作打扰，自己识相地在一旁的小桌拆了果篮，拿出鲜红的苹果进了病房标配的厕所内清洗。

  李奶奶是宋浮峖一生中很重要的一位长辈，宋浮峖是这样认为的。

  高中转来市里后，宋父宋母依旧忙碌于工作。宋浮峖感觉自己的生活就像是从一个简朴的空箱子被转换到另个比较宽大美丽的收纳盒，在本质上这两者根本毫无区别。因此，宋浮峖对自己的新生活从一开始就没有丝毫期待或忐忑之情，不过是换了个环境，生活不还是得照旧，实在是没什么好期待的。

  搬家后，宋浮峖总是在外面呆得很晚才愿意回家。他不喜欢家里那没有烟火气息的氛围，不喜欢一人面对四壁，不喜欢偌大的房子里只回荡着自己的脚步声，那时候的他甚至抗拒回家。　　

  住在宋浮峖家对面的李奶奶无意中察觉到了这家人异于普通人家的氛围。好奇心的驱使让李奶奶开始在有意无意间关注着宋浮峖的一举一动。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后，李奶奶发现这小孩总是形影单只的，每天晚上不是拎着便利店的袋子回家吃饭就是打包外卖。李奶奶看着小孩可怜，于是出于怜悯之心，她开始频繁地邀请宋浮峖到家里吃饭，像照顾孩子一样关心他，尽管那时候的宋浮峖早已是一个具有自理能力的高中生了。

  也是因着这契机，宋浮峖和李清筠的生活开始有了交集。

  记得有一次，宋浮峖因年轻气盛，耐不住性子和隔壁班的校霸及混混们打了起来，被老师求见家长，但那时候宋父宋母去了国外出差，根本不可能因为一通电话就出现在老师面前。无奈之下，宋浮峖只能被罚站在训导室门外等候老师处理完一系列的事情后再作发落。

  宋浮峖体格清瘦，力气也不大，打起架来虽狠，但却丝毫不占优势，脸上左一块红，右一块青的，惨的很。宋浮峖看着一个个家长来到训导室陪着孩子一起挨训，听着屋内传来的责骂声，不知怎的宋浮峖心里比起在厕所隔间内听到别人说自己坏话时、冲出去和人家开打时更加要沉。宋浮峖的眼神不自觉地跟随着一位被母亲楸着耳朵骂咧着带回家的小混混，却又在转瞬间收回、垂下眼眸。

  宋浮峖低着头盯着鞋尖，打算就这样等待着时间的流逝，就在这时，他眼前忽然多出了一双中式花布鞋。

  宋浮峖抬起头，就见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站在他眼前。那时候的老人还不像现在这样一副病怏怏的样子。她有着一头黑色秀丽的盘发，挺直的腰身带着一股威严的气息。

  宋浮峖没有料到李奶奶的出现，脸上不禁露出了一丝错愕。

  李奶奶抚着宋浮峖的脸颊，心疼道：“哎哟，这么俊俏的一张脸怎么就被折腾成这样了。”

  跟在奶奶身后的李清筠也默默牵起了宋浮峖的手，心疼地检查着擦伤的手背。

  感受到李清筠的触碰后，宋浮峖脸上一热，抽出了手，用自以为很凶狠的眼神瞪了瞪李清筠，示意他不要乱动。

  李奶奶细细地端详着宋浮峖的脸，没有发现两人的小动作，转瞬又怒气冲冲地说道：“不行，快跟奶奶说是谁欺负你了，奶奶一定要帮你讨回公道。”

  说完，李奶奶就撸起袖子冲进了训导室和校霸的母亲开战，宋浮峖和李清筠没料到奶奶如此强大的战斗力，好说歹说才平息了奶奶的怒火。

 等事情解决完后，淡蓝色的天早已被熏染成了橘红色的晚霞。宋浮峖背着书包，看李清筠搀扶着老奶奶的背影。虽然这一天发生了不少糟心事，但此刻宋浮峖的内心却像是被一潭温暖的泉水充溢着。那一刻他意识到，或许生活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的冷漠。

  和李奶奶又聊了一会儿后，宋浮峖却看见老奶奶突然缓下了脸色，周围的空气也不自觉的沉重了起来。

  李奶奶脸上依旧挂着淡淡的笑容，只是眉眼间不自觉地染上了一丝忧愁。她缓缓开口道：“浮峖啊，奶奶不知道你和清筠发生了什么，你们俩不愿说奶奶也不问，但清筠真的很珍惜你这个朋友。自从清筠被送去国外后，他和父母的关系就淡了很多，每年回来过节时也少了很多笑容。”

  李奶奶将宋浮峖的手交叠在一起，用自己苍老的双手裹着，轻声道：“奶奶感觉到一定是清筠这不懂事的小子做错了什么惹得你不高兴。但是小峖啊，答应奶奶好不好，别再计较清筠做错的事了。清筠从小就无忧无愁，什么事都被父母安排得妥妥当当的。说得好听是命好，说得现实就是没经历过苦难的少爷。”

  宋浮峖看着李奶奶混浊的双眼，默默倾听。

  “所以啊，被父母送出国的那段时间他很迷茫，也和父母闹了很多次不愉快，每次都躲到奶奶家来避难，”回忆起往事，李奶奶藏不住眼底的心疼，无奈道：“少年懵懂，总是在经历后才知道自己做错什么、想要什么，所以啊浮峖，能不能就当了了奶奶的心事，别在和清筠置气了。”

  李奶奶声音有些哽咽道：“清筠真的很珍惜你这个朋友，真的。”

  “奶奶就没见过清筠对哪个那么挂心过。奶奶实在不明白，你们俩曾经玩得那么好怎么就疏远了呢？奶奶看着你们俩一起长大、一起毕业、一起进同一个大学，可是忽然间你就不见了，浮峖也变得不一样了，你们俩也不再一起找奶奶了。”

  “奶奶可想你们了。”

  宋浮峖看着夕阳的余晖落在奶奶的脸庞，勾勒出老人那疲惫的面容，曾经将人拥护在身后的奶奶，现在却连说话都吃力。

  内心压抑多年的情绪渐渐上涌，填满了心扉。对不起，这是宋浮峖这些年来一直都很想对奶奶说的一句话。自顾自地擅作主张斩断一切和李清筠有关的人事物而迟迟未能报答李奶奶的恩情、而忽略老人的感受，这一切都使得宋浮峖感到深深的愧疚。明明李奶奶是那在长久孤寂中第一个为他带去温暖的引路人，使他不至于沦陷坠落，但他却因一时赌气将这一路以来真诚待己的长辈置之不理。

  老人的心愿其实是很简单的，他们只希望看见自己所爱的人是幸福的、开心的，希望自己能在有限的时光里陪着他们度过余生，可是宋浮峖却连如此简单的心愿都没能帮奶奶实现。他有时候真的很自责，很想拥抱那位年逾花甲的老奶奶将心中一切想倾述的告诉她，感恩的、愧疚的、遗憾的。

  真的很感谢您，我亲爱的奶奶。无论过去或是未来。

  宋浮峖看着奶奶眼尾越发深邃的皱纹，眼眶发红地回道：“奶奶我答应你，我会好好和清筠相处的，也会多多来看奶奶，和奶奶一起抄经书好吗？。”

  奶奶点了点头没有回答，只是笑了笑说道：“你知道吗？我最近梦到老头咯，梦见我们刚交往的时候，梦见那老头哭得一把泪一把鼻涕地向我求婚，梦见我生完孩子后，他那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傻样。”

  奶奶掩不住眼底的不舍，却依然笑着说：“也梦到了老头一头白发地坐在我身旁，握着我的手看夕阳落下的时候。”

  李奶奶轻拍着埋在怀里的宋浮峖，眼底有些落寞地说道：“那很美也很平静。”

  听到老奶奶说的话，宋浮峖再也压抑不住眼里的泪水，只是双手怀着奶奶，埋首在怀里无声地痛哭。

  一滴滴的泪顺着脸颊滑下，浸湿了奶奶的衣裳，宋浮峖像是个受了惊的小孩躲在大人的怀抱里寻求着一丝丝安慰。

  奶奶抚着宋浮峖的背，语气温和地说道：“傻孩子，有什么好哭的。”

  奶奶不知道，此时房里的另一位小孩也背对着门，无声地抽泣着。

  人生在世，总要面对很多生离死别。即使深知这个道理，人们在面对时却也总是措不及防。

  奶奶累了，要休息了。宋浮峖和李清筠也不多作打扰，和奶奶道了别后就出了病房。

  宋浮峖坐在长凳上缓着神，通红的眼睛看着地板出神。

  “喝口缓缓吧，”李清筠在自动贩卖机买了两罐咖啡，将其中一罐递给宋浮峖。

  宋浮峖接过，刚哭过的嗓子有些哑道：“谢了。”

  李清筠落座在宋浮峖身旁，俩人一时还沉浸在悲伤里，谁也没说话。

  片刻后，宋浮峖缓过神，哑着嗓子开口道：“李清筠，你知道吗？你那时候一句话也不留就出国时，我找了你很久。你说过会永远陪着我的，我信了，所以那段时间我一直欺骗自己，欺骗自己你并没有逃走。”

  宋浮峖自嘲道：“所以当我认清现实时，我很死你了，甚至很失望，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愿和我说你的困难，也不知道为什么你可以说走就走。高中三年，大学两年，我们在一起了五年，难道我就不值得你依靠吗？”

  宋浮峖双手握紧罐子道：“难道这五年的时间，我们之间的信任就那么脆弱吗？”

  李清筠没有回答，只是双眼深沉地盯着罐子，静静地听着宋浮峖倾诉。

  宋浮峖深吸了口气，放轻手上的力道，缓缓道：“或许真的像奶奶说的那样吧，那时候的我们都太年轻了，不懂得如何去面对和选择。李清筠，我怪过你，也恨过你。”

  宋浮峖靠在椅背道：“但现在想想，是我太傻了。那时候的我觉得你就是我的全世界，觉得只要努力，只要付出就能长久，但现在才发现这是错的。我太单纯了，没有想过会面对的现实压力，没有考虑过我们还只是未踏出社会的少年，”宋浮峖停顿了一下接道：“也没考虑过你的压力和难处。”

  其实，宋浮峖知道的，李清筠当年逃避的原因是因为李清筠父母极力的反对。不，或许不只如此，还有更多，现实、压力、未知、疲惫，谁也不知道哪个才是压倒他们的最后那根稻草，又或许都是。

  但宋浮峖早已无心追究了，在经历过无数个日夜交替后，这些原因也随着沉落的心变得不再重要了。

  “所以，就这样算了吧，”宋浮峖望向窗外的大树道，细长的枝桠上悬挂着一片红叶，微风一吹红叶缓缓飘落。

  “别再执着了。”宋浮峖转身平静道。

  李清筠对上宋浮峖的双眸，不同于年少时的张扬和朝气，眼前的人眼里多了份沉稳和坚毅。

  李清筠发现有些东西变了，不是他努力追赶就能挽回的，物是人非，剩下的更多是情还是执念只有自己心里清楚。

  “嗯，就这样吧，”李清筠开口道。

  年少轻狂，只会一昧的追寻自己想要的东西，回过头才发现自己忽略了很多的东西。懵懵懂懂的路上总会失去些什么，但也总会学会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