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 布衣中,论英雄
最后更新: 2023年11月10日 上午7: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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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颍州客栈的掌柜之所以能有如此好的笔墨,也是因为他也颇喜书画。他看到朱芸紫的枯山图,喜爱的不得了,当下连店钱都免了,又忙不迭的将画送去装裱。
三人留宿一宿,便又继续赶路。
出了颍州,便近了汴梁路。此地并未受兵灾太重,逐渐有了人烟。到得午饭时分,已到沈丘辖境;而过了沈丘,就入了汴梁。此地虽眼见没有村镇可以歇脚,但路旁却有一个卖饭的棚子。夏江月勒马说道:“时辰也不早了,就在这里打尖儿便罢。”周天和道:“这样的棚子里很难有夏姑娘可以入口的饭食。”夏江月道:“我不是带着些干果么?若实在没我可吃的,那些干果足够我填肚子啦。”
周天和情知夏江月性子直爽,她若说怎么做,便也不需推辞,便点头道:“好,咱们就去那棚子里凑合吃点。”
这饭棚的老板一看来了夏朱两位如此风采照人的姑娘,眼睛都看花了,可不敢怠慢,当下赶紧用一块崭新的布帕使劲把一套桌椅擦了好几遍,这才请周夏朱三人入座。
周天和问道:“你这可有新鲜的鸡鸭鱼等物?”那老板陪笑道:“咱们在野地里开个铺子,哪能存那许多鲜物呀?风鱼倒是有的。”夏江月道:“风鱼也可,再配几个小菜,速速上来吧。”老板应声而去,不多时端来一大盘风鱼,十个火烧,几盘素净小菜。
夏江月笑道:“他给了我们好多的饼子,我们怎么吃的完呀。这样的饼子我吃一个就够了,芸妹子我看多半一个都吃不完。”朱芸紫道:“姐姐是要修仙的,人间烟火食当然吃的少。我却是个凡人,吃两个饼子都不眨眼的。”夏江月道:“那我吃一个,你吃两个,还剩下七个呢,还不是吃不完。”周天和挠了挠头道:“我吃的完……”夏江月忍俊不禁,说道:“怪不得你长得又高又壮,跟头牤牛一样,原来如此的能吃。”朱芸紫道:“我爹一顿可以吃十几个这样的火烧呢,七尺男儿,本就胃口大得多。”夏江月惊道:“哎呀,十几个!我非给撑死不可。”
当下几人谈谈说说,甚是融洽。周天和心道:亏了朱姑娘跟着来,否则这一路我还得一天到晚的费脑筋想怎么能不惹哭这娇蛮的夏姑娘,这可真比叫我去跟人拼命打一架还麻烦。
此时但见有一行人进了这棚子,老板一见他们便眼中一亮,举右拳在左胸拍了拍,说道:“来啦!”
这八九个人高矮胖瘦男女老少,穿成什么样的都有,面色傲然,根本连一眼也不看周夏朱三人。但见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子应道:“来了。老曾,切三十斤牛肉,拿五坛子酒,咱们招待下远道而来的客人。”那老板应声而去。
朱芸紫虽并未在江湖上闯荡很久,但心思极细,一听这行人与老板的对话就知有蹊跷,便低声道:“周叔父,夏姐姐,这老板跟进来这几人多半是一路的,定是什么帮会门下。咱们小心点。”夏江月点头道:“我也觉得可疑,我们见机行事。喂,周小子,你别埋头吃饼子了,警觉点。”周天和此时大为惭愧,暗道:我还真是光顾着吃,都没听他们在说些什么,却需要这俩姑娘家的提醒我。
此时又有五个人进了棚子。他们倒是服色一致,统统的穿着淡黄色的外袍。领头的那人四十岁左右年纪,对方才与饭棚老板说话的女子一拱手,说道:“陈四娘陈女侠,我们如约到了。”
陈四娘微微还礼,说道:“好,钱正,说话算数,也算你们是汉子。来,先坐下喝酒吃肉。”那钱正应道:“好,多谢招待,我们就不客气了。”说罢,与其余四个黄袍人落座,开始狼吞虎咽起来。不多时,桌上的肉已被吃的干干净净,那钱正站起拱手道:“我们已经吃好了!今日白莲九刃已经聚齐,陈女侠总愿意听我说几句话了吧。”陈四娘把酒碗往桌上砰的一放,说道:“若你的话荒诞不经,你还是省省力气吧。”钱正道:“我只言片语都没出口,陈女侠如何觉得就一定是荒诞不经?”陈四娘喝道:“你们不独信弥勒光明尊佛,却拜一堆名字叽里咕噜的外道神仙,本就荒诞邪污,嘴里还能说出什么正经话来?”钱正道:“教义之争已有数百年,不是今日我们该说的。我且问你,你们既是亲随,却根本不知道你们那教主在何处,我要告知你们确切的消息,你们却又似乎不想听,我看你们实际是起了二心吧,巴不得你们教主一直生死不明,行踪渺茫。”陈四娘喝道:“谁说我们不知道。”钱正道:“你们当然知道,你们的教主是你们亲眼看着死的,只是你们就是绝不承认。”陈四娘道:“不错,先教主力战殉教,我们从来就没掩饰过。我们现在所尊的教主是先教主的儿子。他老人家可活的好好的,只是不在我们几人的营里。”钱正笑道:“哦,原来你们已认那少年为新教主了啊。他那自然是活的好好的,我们总坛把他待为上宾,他天天锦衣玉食,说不定日后还能娶我们的圣女呢,那必定是活的好呀。”陈四娘噌的一声拔剑在手,说道:“一派胡言,幼教主一直跟大护法在一起,怎么可能在你们那邪门的地方?又怎么可能可能娶你们门内的胡人妖女。”钱正微微一笑,却没有动兵器,只说道:“你们敢不敢看看你们那小教主亲笔所书的谕令?”此话一出,那白莲九刃一阵哗然,面面相觑,交头接耳起来。
此时夏江月面带讥讽的低声对周天和说道:“这可真是巧了,你居然在这迎头撞上了你那好媳妇儿的部属。诶,不对啊,听上去你那好媳妇儿却要嫁给白莲教的小教主了。”周天和一愣,还没来得及答话,朱芸紫就奇道:“周叔父,你的夫人不是倭国女子么?怎么还有这许多身手不凡的部属?”夏江月道:“芸妹子,媳妇儿是媳妇儿,夫人是夫人,这小子一肚子坏水,轻薄的很,恨不能娶上十个八个漂亮老婆,你可小心点。”周天和忙摆手道:“不是不是,我当时护送莫姑娘,为了怕惹路上的旁人生疑,所以才那样互相称呼,且她也是跟我闹着玩。我们俩实际上是结义兄妹。”夏江月冷笑道:“如此这般的‘闹着玩’,连姑娘家的名节都不顾,说她是个淫邪妖女一点都没错。”周天和皱眉道:“她们色目人规矩与咱们不同,并不太把这些当回事。莫姑娘顽皮多言,这是没假,但她行的端走得正,光明磊落的很,绝未作任何不正派的事情。”夏江月秀眉一竖,愠道:“哼,臭小子,在你眼里,我们紫微宫是正邪不分,那胡人莫家的福州牟尼教却是光明正大了?”周天和不解,问道:“什么是福州牟尼教?”夏江月道:“你别装傻,你那好媳妇儿难道从来没跟你说过?”周天和道:“我当日只是听你们叫她什么大光明圣女,可她从来没说过这称谓的来由,我也不好问。”夏江月道:“福州牟尼教全称为牟尼大光明圣教,有人简称其为牟尼教,也有人叫他们明教。教主的女儿便被称作大光明圣女。现在你明白我为何说那姓莫的小妖女本事大得很了吧。她一身古怪的武艺,部属近百万,却要你一个无名小卒护送,不是淫邪又是什么?”周天和道:“夏姑娘,夏姐姐,人都有走窄了的时候,你还不是一身武艺,还不是也得我这无名小卒护送呀。总不能说你这瑶池仙子也是那个什么邪……”夏江月怒火中烧,迅捷无比的出了一掌,啪的一声结结实实的打在了周天和脸上,饶是毫无内力,却也让周天和面颊上火辣辣的。朱芸紫深觉尴尬,便低下了头去,装作没有看到夏周二人在做什么。
这一声耳光,却也吸引了那白莲九刃的目光。但他们一看只是三个年轻男女,便以为只是寻常江湖眷侣在打情骂俏,也没当回事。那陈四娘道:“钱正,我们怎么就不敢看了?若是真的手谕,我们必将当做圣物供着。就看你有没有真东西了,可别只是唬我们。”钱正道:“陈女侠,若是十日前我第一次见你时,还真的没有,但现在却是真的有了。咱们的教友八百里加急,把这谕令连夜传到了在下手中。”陈四娘道:“那就拿出来啊!”钱正便从怀里掏出一张字条,递了过去。
陈四娘见那字条上写着:“我很好,不必担心。南北明教,就该在一起。别为难南边来的教友们。”这话语虽粗浅,但字迹却工整有力,且末尾还落款“韩林儿”的姓名及一枚刻着莲花九芒式样的红印。
陈四娘愣住了,这印的的确确是白莲教教主的法印,自先教主韩山童兵败之后已失逸数月,此次再次见到,回想往事,不由得百感交集,当下便想跪倒说谨接上谕。但此时陈四娘身后一个粗豪的声音喝道:“妹子,这是假的!幼教主自小习武,没读过几天书,怎可能写出如此工整的字来?白莲印兴许在这群多神外道的手里,但幼教主却绝不可能跟他们是一路!你可别被骗了!”
陈四娘浑身一凛,将手中的字条撕的粉碎,怒喝道:“好大胆的贼子,居然敢伪造教主手谕,今日我们白莲九刃不杀了你们几个四处散播谣言离散军心的邪魔外道,便甘愿被尊佛打入地狱!”此话一出,其余那八人便也亮出了各般兵器,怒目而视。
那钱正苦笑道:“你们的小教主聪明伶俐,跟着我们给他请的师父学了几个月写字,就已经能写成这么好了,可你们却非说是假的。现下天下大乱,元庭疲于扑灭各路红巾军,便正是咱们南北明教团结一致的绝好时机,但你们北边的诸多教友却冥顽不化……也罢,若非要同气相残,那咱们便也奉陪,只是明尊及三一真神必不会护佑你们这些依附伪佛而生的异端!”陈四娘怒道:“谁跟你同气!你们才是异端!真神只有一位,那就是弥勒尊佛。弥勒即是明尊,明尊即是弥勒!你们不过是想吞并了我们,其心可诛,废话少说,动手吧!”钱正叹气道:“得罪了。”便拔出腰间的波斯长刀,当下双方便乒乒乓乓的打成一团。
夏江月此时却嗤笑道:“嘿,说对方‘依附伪佛’,你这边还不是非要把摩尼教改为牟尼教,好让老百姓以为你们也是佛家旁支。要我说啊,这些西域传入的教门就没一个好的,没有任何及的上中土原生的道家!”周天和陪笑道:“俺们金山派却也是半个道家呢。”夏江月柳眉倒竖,喝道:“姓周的,可别趁机跟本姑娘攀交情!”
但见那“白莲九刃”一上手就斩断了一个牟尼教徒的右臂,钱正怒眼圆睁,喝道:“下手如此之狠,可别怪我们不留情面了!”于是率众奋力拼杀。白莲九刃虽人多,但不敌钱正等四人的奇诡杀招,便渐落下风,只听惨叫几声,已有两人受重伤倒地。周天和此时好生为难,眼看结义兄长及濠州众将士的教友就要尽数遭难,是不是该出手帮他们一把呢?但另外一方却是好媳妇儿的部属,似乎也不该得罪。
正犹豫间,白莲九刃之中又有数人倒下,周天和不及多想,跳了出去,大声喊道:“福州来的各位大哥,我是你们大光明圣女的义兄,这边白莲教的诸位也是我把兄弟的教友,大家都是一家人,还是别打了吧。”夏江月一皱眉,对朱芸紫说道:“哼,就知道胡乱拉架。这两边全都不是好人。”
钱正一愣,一举左手,其余三人一齐退后几步,出了圈子。钱正问道:“阁下可是姓周?”周天和道:“正是,我便是周天和,莫姑娘是我义妹。”钱正忙行礼道:“见过周公子,圣女的义兄那便是咱们的贵客,但是……”他一脸不解,略沉吟片刻,接着说道:“周公子你的把兄弟却怎么又是白莲教的人?他也是圣女的义兄?怎么圣女从未提过?”周天和道:“我和义兄结拜在与莫姑娘分开后,因此莫姑娘并不知道。”
那陈四娘上臂中剑,云鬓散乱,也是惊奇的问道:“这位周公子,你怎么同时跟牟尼教和白莲教的人结拜?这可真是天下奇闻了。”周天和道:“这个……圣女莫姑娘从来没跟我提过牟尼教,因而今日之前我根本就不知道牟尼教这个名头。而我是奉师命去濠州投入郭大帅军中的,后与徐达徐将军结拜。”陈四娘道:“原来是徐经师的把兄弟,那确也不是外人。”此时钱正接口道:“这也不算是天下奇闻,你们的小教主稳居福州,与我们总坛的少年教友们很是谈得来。南北明教本就是一家……”陈四娘不等他说完,就怒喝道:“闭嘴!就算教主真的在你们那里,也必是被强行扣押备受折磨。”钱正叹气道:“折磨他的是你们的刘大护法,天天逼着他练武,他实在经受不起,便偷偷逃跑。因而当初我们的人说要接你们小教主南下,他可高兴的不得了。本来他们韩家叛教出门,另立伪邪香坛,按照教规该被严惩的,但我们的教主大局为重,既往不咎,极为的善待你们的小教主,还打算把自己的独生女嫁他。你们为何总是不想领情?还是说你们俱都忠于那刘大护法,却不把你们的教主放在心上?巴不得他一直去向不明?”
钱正此言可确实说到了陈四娘的痛处。已故教主韩山童忠厚仁义但无甚大能,只是承袭了个白莲教主的身份,起事以后指挥兵马全靠大护法刘福通;而现在的小教主韩林儿又只是个十一二岁的孩童,更是曾依附刘福通凡事一点做不得主,因而在追随韩刘的白莲教“正坛”教众心中,真正敬畏的正是刘福通而不是韩姓教主。当年颍州的红巾军轻易被元军击散,也正是因为军中分为拥韩与拥刘的两派,不够团结,而这“白莲九刃”当初全都是拥刘的。
陈四娘脾气急躁,不善言辞,当下语塞说不出话来。但方才说韩林儿手谕为假的那粗豪汉子却大笑道:“拜那劳什子叽里咕噜邪神的异端妖人,你们且听好!教主现在何处,本是机密要事,不能对任何人透露,但既然你们口口声声说教主在你们手里,我便跟你们说清楚,在你们福州的那个小子,是个西贝货,真正的小教主一直未离了刘大护法身边,而他们两位可就在我的营中呢。”钱正怒道:“一派胡言,那韩姓少年长相与韩山童十分相似,又随身带着白莲教主的印章,怎么可能是假的?”粗豪汉子道:“那是教主的堂弟,生性顽劣,是个偷鸡摸狗的混小子。他被大护法训斥了几句,就心生怨恨偷了印章逃出营去。好啊,现在倒是跑去你们那边假装教主啦。嘿,我倒劝你们,赶紧把他扔进海里了事,省的平白浪费你们的钱粮。”
钱正一听此话,便也心下生疑,因为那韩姓少年虽十分聪颖,但性子虚浮,小小年纪却一见圣女就大献殷勤,与韩山童的沉稳朴实大为不同,若说有其父必有其子的话,这韩姓少年的确不像韩山童的儿子。但白莲教这些人的话也不能全信,说不定是刘福通正想趁机借牟尼教之手除掉教主,钱正当下便犹豫不决起来。
那陈四娘却喜出望外,声音发颤的问那粗豪汉子道:“谢大哥,没想到教主和大护法都在你营中,快带我去见他们!我可思念他们的紧!”粗豪汉子道:“妹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的规矩,各营之间都不透露驻地位置,你想见他两位老人家,恕愚兄不能让你如愿。”陈四娘无奈,点头道:“是,是,本就该这样。”
此时钱正已经想清楚了,认为事情蹊跷,不该鲁莽,要回去把这粗豪汉子的话禀报莫教主再行决断,当下朗声道:“我的一位师弟身受重伤,成了废人,贵方也有数人挂彩,咱们今日就算扯平。既然周公子是两边的朋友,那今日请他做个见证,一年后我们牟尼教必会查清那韩林儿是真是假。若是假的,我们按照教规处置;若是真的,到时咱们再来对质,分说个清楚。”
陈四娘看今日打不过牟尼教这几人,且周公子既然跟两边都交好,那必也只能两不相帮,而那两位年轻姑娘也不知是敌是友,所以若对方愿意下个台阶主动让步,那也不必莽撞硬上,白白送了性命,当下便道:“好,就这么办。一年以后,咱们说清楚你们那韩姓少年是不是真的韩林儿教主。”
这时夏江月却站了出来,大喇喇的说道:“这姓周的小子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当此等大事的见证?还是让本姑娘来吧。我跟两边都有梁子,怕是比跟两边都是朋友的人更能秉公直断吧。”钱正一愣,心下好奇,暗道:这女子看上去倒是气度不凡,但年纪甚轻,为何说话口气如此之大?却又为何跟两边都有梁子?
于是他便问道:“姑娘是何方高人?”夏江月道:“我是紫微宫的夏江月。”钱正倒吸一口凉气,行礼道:“圣女回福州后跟我们说,大名鼎鼎的春夏秋冬四子之夏实则是位天仙般的年轻姑娘,我们还以为她在跟我们开玩笑,没想到却是真的。”夏江月微微一笑道:“我差点杀了你们那圣女,她难道没跟你们告状?”钱正道:“这还真没有,圣女只是没口价的夸赞夏姑娘的容貌。”夏江月一听此话,心里颇为愧疚,暗道:这姓莫的小妮子倒是豁达率真,被我骂的狗血淋头,又差点死在我手上,居然并不忌恨我?看来以后不该再叫她妖女了。
陈四娘此时说道:“夏姑娘,你是江湖上成名的女侠,要给我们当见证,那当然是再好不过,但我却从未听说过你跟我们白莲正坛有什么过节,那这便是对牟尼教不太公平了。”夏江月冷笑道:“你倒是个耿直的人。我且问你,那自称关先生的关铎,是你们的人吧。”陈四娘点头道:“没错,关先生是刘大护法的左膀右臂。”夏江月道:“你若见了他,叫他脱了上衣给你们看看,是不是胸前有道一尺长的剑伤?那便是我砍的。数月前我奉师命南下行事,夜间投宿在汝阳城中,那姓关的淫贼居然半夜翻进我的屋中欲行不轨。只是他本领太差,没过几招就被我砍了一剑,若不是他身法滑溜落荒而逃,那便死在我手下了。因而你想,牟尼教圣女险些被我杀了,白莲教的大将也差点在我手上交代了性命,这梁子是不是两边扯平?”
陈四娘知道那关先生历来极为好色,连她自己也被调戏过,所以想着这夏姑娘应该所言非虚,于是便道:“没错,这么说,夏女侠当见证是再好不过了。”她略一停顿,朗声续道:“钱正,你听好了,一年后的今天,咱们两边与夏女侠在开封城里的和光楼见,分说清楚。”钱正道:“好,就这么说定了。”当下两人击掌为证。
白莲九刃大半受伤,便先行离去,钱正处理好了师弟的断臂,便也要告辞。周天和却忙问道:“圣女莫姑娘可是已经平安到了福州了?”钱正答道:“没错,是顽石庄一路舟马并用,将圣女护送南下。我们此次连夜北上,便也顺道去顽石庄谢过了石庄主。”周天和笑道:“既然莫姑娘已经到家了,我心里的一块石头便也放下啦。那就劳烦各位大哥替我给我那结义妹子带问声好。”钱正道:“那是一定!”
牟尼教一众人离去后,夏江月瞧着周天和,嘿嘿冷笑道:“小贼,是不是一听你那好媳妇儿说不定要嫁给那什么小教主,你便心里酸溜溜的紧?”周天和正色道:“夏姑娘,我和莫姑娘真的是清清白白情同兄妹,且我跟她相处也不过十余天,还远远不如我陪姑娘你的日子多呢。”夏江月怒道:“怎么把我扯上了?不是你自己缠着我么?难道你还想说是我自己行止不端不成?你配么?现下有芸妹子陪我,你若再说些不三不四的话,你就有多远滚多远去!”周天和怕又把夏江月惹哭,便岔开话题,问道:“夏姑娘,你为何要替我出头去当那见证?”夏江月喝道:“等不到一年我就会杀了你,你如何当这个见证?且这两边都不是善于之辈,就凭你的本事,若有人起了坏心,说不定过不了多久你小命就都没了。我可不能让你死在别人手上。”周天和讪讪的应道:“是,是,姑娘说的对。”
朱芸紫此时却暗暗觉得好笑,心道:“夏姐姐明明是怕到时两边说不到一起去,动起手来,周叔父跟两边都有交情,到时左右为难如坐针毡。夏姐姐啊夏姐姐,你若不是的确跟周叔父有深仇且已有跟他人的婚约在身的话,怕是也能成就一对儿欢喜冤家呢。”
三人离了沈丘,没多久就到了隶属汴梁路的项城,接着路过南顿、商水、临颍,按照郭天爵送来的地图所示,此时便可北上,经许州、郑州,转而向西,直奔陕西行省而去。
这一路倒是也平安——若夏江月兵器内力未失,也倒未必能风平浪静,因她素喜去顺道挑些名声大本领却不高的江湖豪客。现下她动不了手,也只能素素静静的赶路,避免生出事端。夏江月此前三四年行走江湖,都是跟三位年长的师哥一起,现在却有朱芸紫这同龄姐妹一道,心中大快,恨不得这一路多走几个月。
这一日三人已然出了河南江北行省,过了风陵渡,进了陕西行省境内。
一过风陵渡,便是华阴,那巍峨险峻的华山就在左近。朱芸紫展开那地图看了半晌,说道:“夏姐姐,周叔父,小妹有个不情之请,不知该说不该说?”夏江月笑道:“芸妹子,你何必这么见外,哪有什么不该说的?”朱芸紫道:“我们本应一路向西,直到陇州才转向北,但小妹想去耀州拜祭下范宽宗师之墓,因而能否现在就北上,到了耀州再西去陇州?这样要多耽搁至少三五天,若姐姐和叔父觉得不妥,那便还是按照这图上标记的路线走吧。”夏江月道:“这有何不可?范宽也是我们夏家的祖师,去替我娘拜一拜他老人家的墓也是我该做的。”她略一顿,转向周天和喝道:“喂,周小贼,你若不愿陪我姐妹俩走这一趟,那就滚吧。”周天和陪笑道:“我也敬崇范中立公啊,我们家的书画铺子藏有十余幅范公的真迹,但我大哥不喜墨色过重之作,早就想贱价卖出,全靠我极力阻止才得以留存。唉,只是家破之后,不知落到了什么人手里。”夏江月冷笑道:“看我跟芸妹子都懂书画你就硬要攀附对吧?你这小贼居心叵测!”朱芸紫忙道:“姐姐,周公子确是对丹青之艺颇有见解。当初我随手涂抹的一张山水,他便能瞧出我师承梅花道人,此等眼光见识,可是装不出来的。”夏江月道:“妹子,他出自富豪贵胄之家,见过的稀罕雅致物事必然多了,他随口编造些话来讨好于你,你可千万别被这小贼给蒙蔽了。”朱芸紫脸一红,低头不语,周天和却忍不住说道:“夏姑娘,我虽是你的仇人,但我从来可就兢兢业业的服侍你,你若杀我我也认了;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何必处处针对我?你说我有意讨好朱姑娘,那可更是空穴来风!若要说讨好,我周天和这辈子讨好的最多的,可就是你这动不动就掉眼泪的夏姑娘!你打我骂我,我何时真正抱怨过?是,我当初一不小心毁了你的兵器,致使你后来一路遭难,我问心有愧,我尽全力讨好你也没什么怨言,但还请你别毁了他人的清誉。”
夏江月本想开口驳斥,陡然间却意识到,的确就连华万钧这样看上去愿为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男人,却也从未像周天这般的一直对她如此的细心照料。她当下方寸大乱,顿足道:“你闭嘴,你闭嘴!你……”她却不知该如何斥责下去,便涨红了脸,狠狠的打了周天和一巴掌。
周天和却也不躲不闪,脸上登时五个手指印。他笑道:“六颗丸药可都吃完了吧,精气便也恢复了至少三成啦,这一巴掌打的可比之前重多了。”夏江月啐道:“呸,一成都不到。你以为我在昆仑山修炼十几年的内功就是如此这般呀!”周天和道:“是,是,姑娘是仙子,修炼一年顶得上我们凡人十年。”夏江月不怒反笑,嗔道:“混说什么呢,一个个的硬说我是仙子。我若真是仙子的话,还能被你这小贼累的这么狼狈?谁是仙子呀,芸妹子才是仙子呢。”朱芸紫道:“小妹可不跟攀上那个仙字。小妹历来是被当祸国殃民的狐狸精的。姐姐,你翩然脱俗,真正的仙子可就是你呢。”
夏江月道:“脱俗什么呀,芸妹子你出身官家,气质文秀,又擅丹青,风雅之至;可我呢,久居偏僻山野,我娘就是个给紫微宫缝缝补补的仆妇。且我性子鲁莽的紧,不出两句话就要动手杀人。亘古以来,可从来没有什么得道成仙之人会是我这等脾性的。”朱芸紫轻叹一声,应道:“姐姐你率直爽朗,可比小妹我可爱多了。不信你问周叔父。”夏江月笑道:“问他?他个窝囊废被我打怕了,哪敢说出真心话?若当着我面,他肯定一味的说我好;但若我不在,那便又是另一番言语。这人呀,长得粗粗大大,却一点都没男子汉大丈夫的气魄,处处逢迎女儿家,真真儿的让我瞧不起。”朱芸紫却道:“姐姐,若不是他这般的性子,你肯容他跟你一起远行数千里?”夏江月一愣,心想:好像的确是这么回事,若周小贼是我董师哥那般粗豪暴躁的大男子脾气,我若跟他同行怕是不出三天就受不了啦。
周天和苦笑道:“是呀,我没男子汉气。看来我以后得跟孙二帅学一学,敢说敢作,这样夏姑娘可就不会瞧不起我了吧。”夏江月秀眉一蹙,喝道:“跟谁学不好?偏偏要学那歹人。你该学学你的两位把兄弟,他俩倒很是够汉子。”周天和道:“是啊,朱大哥精明强干,徐二哥潇洒英豪,的确我该学一学。”提起结义兄长,周天和此时心中暗道:“从濠州走之前听说大哥带兵去剿灭土匪了,也不知道这一仗打的怎样。”
那边厢朱沨可并不顺利。
他与副将罗三领军离了濠州城,却寻错了方向,本该向东,却偏了南,走了四天都没找到黑子山。
朱沨略思虑了一番,觉得必须要找个村子去细细打听一番。他命四名斥候骑了快马去东西南北四边二十里内探访,去西北南三方的斥候很快回返,告知二十里内并无村庄。而略过了一阵子,往东去的斥候才急匆匆赶回,禀报道:“朱将军,我多跑了五里,那里有个大庄子,其乡勇正跟一群土匪模样的人在交战呢,说不定就是黑子山那群贼。”朱沨大喜,便道:“就算不是黑子山的,只要是土匪滋扰村庄咱们就得去帮一帮。”当下便令向东急行军。
到得那庄子左近,果然看到有两彪人马在空地上厮杀。一边全穿着青布短打,手拿长枪大刀,一看就是乡勇模样;而另一边的几十人服色混杂,兵器什么样的都有,显然是土匪。这群土匪模样的汉子十分狼狈,几乎个个身上裹着绷带,衣服破破烂烂,但却以少敌多打的十分顽强,众乡勇似乎便也落了下风。
朱沨一瞧这架势,心想这杀将过去可不就是得了个便宜大胜?当下一马当先,冲到那群土匪跟前,二话不说便砍杀了起来。那群土匪的头领居然是个文士打扮的年轻人,一瞧又有一支兵马杀来,心中一凉,暗道:我们算是要把命交待在这里了。
然则他看到这支队伍个个头裹红巾,便心念一动,大喊道:“来者可是濠州郭大帅麾下?”朱沨应道:“正是。”那文士忙道:“将军手下留情!我正是要去投奔你们的!”朱沨一听,便高喊:“大家都停手!且让我问他几句话!”那文士应道:“我们先收手。”说罢把手里的刀往地上一扔,他的部下纷纷效仿,叮叮当当的各般兵器落了一地。
一看这群匪众首先示出诚意,红巾军和乡勇便也收了兵器退后十余步。
朱沨下了马,对那文士拱了拱手,说道:“在下郭大帅近侍朱沨,请问兄台尊姓大名。”那文士深深一躬,说道:“在下丁德兴,本为郭大帅定远同乡,但两年前因生计所迫,南下丹阳附近山里落了草。前些日子因被一位不知名的公子和一位什么紫微宫的姑娘饶了条命,便答应他们带全寨子二百多弟兄来投濠州。可没成想走到一半,却遇到了元军,我们奋力拼杀,就只得这几十人逃得生天,我的两位义弟也都战死。我们这些人个个身上带伤,赶了几百里路,实在撑不住了,看到这有座庄子,就恳求他们让我们进去歇个脚。俺发下重誓说我们已然洗手不干,绝不滋扰这庄子半分,可他们就非说我们还是土匪,不让我们进去。我们无奈要退去,他们却又派乡勇出来要把我们赶尽杀绝。唉,真是老天有眼,居然却恰好遇到了濠州来的队伍。”
朱沨一听丁德兴这话,立时面有喜色,策马奔到他面前,抱拳道:“丁兄可是人称黑秀才的好汉?文武双全,甚善兵法,却因打死了定远达鲁花赤的干儿子南下避祸那位?”丁德兴笑道:“不错,那正是在下。那小贼本是汉人,却认贼作父,仗势欺人,我实在看不下去,便动了手。”朱沨道:“丁兄的事迹,威震乡里,大帅曾提过好多次呢。”丁德兴尴尬一笑,说道:“大帅才是真的威震乡里,三千子弟攻濠州,杀的数万鞑子军丢盔卸甲全军覆没,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可我呢,当了个山大王,窝在寨子里吃酒玩女人,真真儿的叫个没出息。若不是在那位公子和那位姑娘手里栽了个大跟头,我时至今日还不肯走正道呢。”朱沨问道:“那公子是否是高高大大,样貌忠厚;而那姑娘想是一身蓝衣,像仙子般的美貌?”丁德兴奇道:“朱兄认识他们二人?”朱沨道:“那公子姓周,是我的结义兄弟,而那姑娘姓夏,是紫微宫的女侠,也是周公子的朋友。”丁德兴扶额道:“哎哟,怪不得,那可真算是我运气好了。周公子若不是朱兄的义弟,当日便不会听到我说他杀我之后我的弟兄们就北上投入濠州军中便饶了我一命。”朱沨奇道:“他为人仁厚,却为何要杀你?你们有什么天大的梁子不成?若真有梁子,在下帮丁兄揭了。”丁德兴哈哈一笑说道:“嘿,说起来也全怪我。我瞧那周公子的相好夏姑娘生的美貌非常,便动了歹念,但看周公子带着长剑,又气度不凡,怕是个硬点子,便不敢贸然动手。那日周公子居然把她独自一人留下走了,我便觉得这可是绝好的机会,便带着些弟兄去那夏姑娘投宿的客栈把她劫了出来,却又恰好迎面遇上回返的周公子。他武功可比我高太多了,没几招就把我给制住。那夏姑娘让他杀我,但他听我要让寨子里弟兄们投郭大帅之后,便又替我求情。后来我赌咒发誓说一定带队伍来濠州,且又斩了冒犯过夏姑娘身子的左手,这便得了一条命来。哎哟,那夏姑娘虽没什么武功,但性子可真是了不得,说杀就杀,对自己的汉子说话也毫不客气,哪像个姑娘家。”
朱沨笑着应道:“丁兄,你误会了,夏姑娘可不是周公子的相好,她是江湖上成名的女侠,她地位非常,自然是对谁都不客气了。”丁德兴奇道:“成名的女侠?可她几乎一点武功都没有呀,就我这三脚猫的功夫,过不了几招可就把她摁住了。”朱沨也是心下疑惑,思索了片刻之后说道:“大概那个时候她恰好有内伤,身子虚弱吧。”
那乡勇的头目看这边濠州红巾军和土匪的首领居然相谈甚欢,心里便是一紧,生怕这两边合力杀进庄子里,便喊道:“俺们庄子可是给濠州交过数次军粮的,你们可别恩将仇报。”朱沨忙笑着应道:“怎么会!我即刻便带着丁兄的这支队伍回去,绝不滋扰贵庄,只是能请贵庄借我些金创药、麻布什么的,让这些兄弟裹裹伤再行上路可否?”
乡勇头目自己不敢做主,便道:“我去问问我们当家的。”说罢,便带着乡勇返回庄中。不多时,有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急匆匆跑来,又惊又喜的说道:“沨老弟,居然是你呀!”朱沨定睛一看,这居然是自己在滁州的本家堂哥,也是少年时的亲密玩伴,家中是做保镖生意的,已经好多年没见。他也是姓朱,名为禀国。朱沨忙走上前去,行礼道:“国哥,别来无恙否?怎么你却在这庄子里?”朱禀国苦笑了一下,说道:“五年前俺家保的官镖被劫,我爹散尽家产去打点才没被满门抄斩,但他老人家没多久之后却也郁郁而终。爹去世之后,我几乎一文不名,不得已入赘到了这秦家庄。后来到处兵荒马乱的,大家看我有点武功,便推举我做了庄上的大当家的,领着后生们自保护庄。唉,兄弟,我想你也明白,此般时局,人人自危,我看一群土匪样的人非要进庄,当然只得下令赶尽杀绝。兄弟,我做事鲁莽了,对不住你。咱们实则都是一家人,大家都进庄去好好修整一番吧。”
朱沨笑道:“那确实是一家人。好,我们就去国哥你这庄上叨扰片刻。今日所消耗的粮草,日后我加倍偿还。”
朱沨进了这秦家庄,却发现各家关门闭户,像是迁出已有颇久,便问道:“瑞哥,这里没人住了?”朱禀国叹道:“唉,兵荒马乱的,谁不想保命?咱们庄子里,能打能拼的青壮年都编为乡勇留下驻守,而老弱妇孺只能躲到附近山里去啦。我们现在拼了命的守护庄子,也只是为了别被一把火烧的干干净净,以后天下太平了,大家回来还能有地方住。”朱沨此时心下慨然,便说道:“国哥,你们受苦了,但天下终究会太平的。”朱禀国苦笑道:“怕是等不到那一天啦。”他略一停顿,接着说道:“嗐,丧气话我还说个啥?兄弟,我去安排下,俺们秦家庄可得好好款待一番濠州来的义军!”
当下秦家庄的乡勇们杀猪宰羊,架起大锅,燃起火堆,炖煮烧烤,一时香气四溢。丁德兴多日来疲于奔命,现下受到礼遇,颇为感动,便对朱沨说道:“朱兄,我虽失了左手,但却得了朱兄这样的主将,也算是三生有幸。”朱沨正色道:“诶,丁兄,我何德何能当你的主将,咱们濠州城里,头把交椅永远是郭子兴郭大帅!”
不多时,肉已烹好,秦家庄主街的两旁也已摆上了一溜的桌椅。三百红巾军和几十丹阳盗匪交错而坐,相谈甚欢。
朱禀国陪着喝了三巡酒,略有些醉意,便道:“有酒有肉却没小娘儿,便是颇为扫兴。我可不能担上招待不周的恶名。各位,稍等片刻,且待我去把那些巴不得天天跟男子调笑的妇人们带来。不瞒各位,咱这秦家庄虽地处偏僻,但风骚的娘们儿却不少。”
朱沨钟情于马秀英,自对此毫无兴趣,但他看到罗三与丁德兴眼中发亮,甚是企盼,便说道:“国哥,这便多谢你了。但却也不必大费周章,请来两三位姑娘即可。”朱禀国笑道:“兄弟我理会的!”
朱禀国去了近一个时辰还没回来,朱沨略略觉得不对,便遣了一个伶俐的亲兵出去瞧瞧,而那亲兵不多时回来应道:“将军,那上百乡勇不知何时走了个干干净净,现在这庄子里只有咱们这群人了。”朱沨一听此话,暗道不好,忙说道:“罗兄,丁兄,咱们点起人马赶紧走,这庄子有蹊跷。”
丁德兴的手下做惯了随心所欲的土匪,而濠州的红巾军纪律也并不严明,因而就算主将下令立即整队,他们没有吃饱喝足,便也拖拖拉拉的敷衍了事,乱糟糟的足足过了一炷香功夫才集结起来。朱沨看着众兵这惫懒的模样,心下着恼,但因并不是自己带出的队伍,便也不好多说,只得耐着性子等。
好不容易将几百兵士集结完毕,却见在庄外放哨的斥候飞马奔来,急火火的喊道:“鞑子大军来啦!东南西北都是!”
这一场大战可是始料未及,元军足足来了近两千人,团团将这秦家庄围住。上次朱沨用智计吓退元军千人队也颇有些碰运气,这次既没有彭大那名将的威望可以拿来做幌子,又被尽数围了起来不能诈称后面还有大军援助,朱沨无计可施,只得下令拼死向北突围。
然则面对数倍于己的元军,突围谈何容易,且郭子兴认为剿灭一群百余人的乌合之众不需大动干戈,此次拨给朱沨的兵马便远非精锐,这就让朱沨的劣势更甚,不过一炷香的功夫,虽北面的元军被杀灭近半,朱沨所率红巾军与丁德兴的部下已折损了十之八九,战马更是一匹活的都没留下。
朱沨自己武功高强,若丢下所有人只求脱身,倒也不难,但如此大败,回濠州可怎么交待,他立时恨不得就要横剑自刎,但一侧目,看到丁德兴浑身是伤,却还在奋力与几名元军死斗,心念一动,暗道:我若把这位据说颇会用兵的名士救回濠州,兴许还能抵了兵败之过。
于是他快剑杀散了挡在自己面前的元兵,冲到丁德兴身边,此时丁德兴已经被刺中大腿,倒在地上。朱沨手起剑落,迅捷无比的刺倒了围攻他的元兵,然后将他拉起,说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咱们两个不能死在这里。”
丁德兴点了点头,朱沨挟着他,施展起轻身功夫,几个腾跃,冲着元军队中的一个缺口而去。十几名骑兵前来阻击,却不敌朱沨凌厉的剑招,纷纷被刺中落马。朱沨忙拎起丁德兴跃上马背,打马飞奔而去,此时却又听到丁德兴“哎哟”一声,原来是肩头中了一箭,朱沨来不及查看,只不停的催马狂奔,直奔了一个时辰这才勒马暂行修整。
丁德兴此时浑身是血,面如金纸。他气息奄奄的说道:“朱兄弟,你自己走吧,我怕是不成了,你别被我拖累了。”朱沨忙点了丁德兴止血的穴位,说道:“丁兄,你这不过是皮肉伤,不妨事的。我略通一点医术,待会去给你寻些草药敷上,你绝无性命之碍。”丁德兴还想说些什么,但却两眼一翻,晕了过去。朱沨知他是失血过多支持不住,身上带的金创药不够,必须尽快寻得草药。
草药多长在山上,而左近确有一座小山,朱沨来不及多想,拨马便去。然而此时正值江淮一带的多雨季节,湿气甚重,朱沨进山没多久,居然便起了浓雾,眼前只能见尺余。朱沨暗暗叫苦。那马一见眼不能视物,便也慌了,撒蹄乱跑乱跳起来,朱沨勒制不住,竟被甩下马来,栽到了一从灌木之中。这木枝上有刺,朱沨被扎的浑身刺痛。他跳将起来,想寻找那马与丁德兴,但走了没几步就觉得头晕目眩,四肢逐渐失却了知觉。他暗叫不好,想来是被什么毒木刺中,便要运起内力镇住毒气,但却一点真气都提不起来,随即便眼前一黑,咕咚一声倒在地上。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朱沨才缓缓醒来,见自己躺在一间小屋里,忙想跃身而起,但一动身子,便浑身痒痛难当,他忍不住呻吟了几声。此时屋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身段窈窕的少女走了进来,语声清脆的对朱沨说道:“你不急着动,刚解了毒,还得好好躺几个时辰。”朱沨忙问道:“是姑娘救了我?”少女道:“我哪有这么大本事呀,是我师祖救的你。”朱沨又问道:“那姑娘有没有见到一个面色黑漆漆的文士?”少女道:“他呀,比你可容易救多啦。他现在已经在跟我师祖喝酒吃肉啦。”朱沨一听丁德兴无恙,心里一宽,便想挣扎着起来给那少女行礼致谢,那少女却嗔道:“你这人怎么如此的不听话,跟你说了不要动呀。你乖乖再睡几个时辰,否则这毒去不干净,你这辈子都动不了啦。”朱沨一听,忙老老实实的躺下,说道:“等我好了,一定要重重感谢姑娘和你的师祖。”少女莞尔一笑,说道:“师祖救人无数,不在乎什么重谢不重谢的。好啦,我不跟你说话了,你快再睡下。”说罢,便退了出去,把门关上。
朱沨一阵感慨,暗暗感谢上天庇佑,居然遇到高人相救,只是不知这高人到底什么路数。但看这少女一副天真娟秀的模样,想来她的师祖也非歹人。朱沨此时还是身子极为乏力,躺了一阵子便又沉沉睡去。
朱沨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然天光大亮。他动了动胳膊,发现痛痒之感已去了十之八九,便试着坐了起来,居然体力似已全然恢复如常。他此时才发觉这屋里有股淡淡的香气,定睛一看,屋里的木桌上放着面铜镜,旁边搁着个木头粉盒;再一瞧自己睡的这床,单子帐子上都绣着花,明显是女子所用。朱沨脸一红,暗道:看来这是那位姑娘的闺房罢……这可真让人大为的尴尬了。
朱沨虽与马秀英相恋了颇有些时日,但却从来没进过女儿家的闺房,这一时真是手足无措。正在这心中大窘之时,门又开了,少女迈步而入,看了眼朱沨,便拍手笑道:“师祖爷爷算的你醒来的时辰真是一分不差。”昨晚灯光昏暗,朱沨并未看清少女的长相,现在借着日光,却发现她的容貌颇为甜美秀丽,让人一见就心中喜悦。朱沨忙把头低下,诚惶诚恐的问道:“姑娘,我现在可以动了吧?我觉得周身上下已然无恙。”少女道:“我可说了不算。你且等着,我叫师祖来给你把把脉。”当下转身奔出。
朱沨看着她俏生生的背影,不觉有些呆了。他虽爱马秀英,但马秀英端庄豪爽,与这不知名少女比起来,便似少了几分女儿家的玲珑可爱。朱沨并不甚喜女色,活了二十多岁,从没对马秀英之外的女子多留意过。今日因在这少女的闺房里睡了一晚,不觉便把她放在了心上,虽不至于因此便减了对马秀英的爱,但少女的身影却一时也消散不了了。
不多时,少女跟一名五十岁左右的僧人走进屋来。这僧人身材高瘦,面貌慈祥,看其身法,武功必甚为精湛。朱沨想站起行礼,那僧人却道:“施主先不要挪动,让老衲瞧过再说。”说罢走到床边,伸指搭脉,片刻之后,收了手指,微笑着说道:“施主内功底子不错,这毒便去的快。现下确是已然无恙。”朱沨一听大喜,忙翻身跪倒,磕头说道:“谢大师救命之恩!”那僧人把朱沨扶了起来,说道:“光明本就有好生之德,救人乃是老衲的本分。且朱施主也算半个自家人。”朱沨一愣,说道:“大师此话怎讲?”那僧人道:“我听那位丁施主说了,你是濠州军中的,你们自称红巾军,且大半将士都是敬弥勒尊佛的,因而我说是半个自家人。”朱沨一惊,心念一动,忙问道:“大师可是姓彭?”那僧人微笑道:“不错,老衲正是彭莹玉。”
朱沨吓了一跳,忙又跪倒说道:“在下拜见彭祖法王!劳动法王大驾为我这区区小辈解毒,实在是诚惶诚恐。”
要知这彭莹玉彭和尚本是佛门弟子,但后来却改宗弥勒教,并成为其领袖。后来更是力主将白莲教与弥勒教合为一体,被白莲教教主韩山童尊为法王。在白莲教当中,虽教主名为第一把交椅,但实则法王的地位还在教主之上。彭莹玉也是最先打出“红巾军”名号之人,若没有他,便没有当下的各路红军。朱沨真是做梦也想不到,这白莲教中位阶最高之人,居然自己能亲眼见到。
彭莹玉自己倒是态度谦和,看朱沨那副敬虔的样子,便笑着说道:“老衲素来不喜繁文缛节,朱施主也不必拜个不停。既然身子已经复原,那便跟老衲去见丁施主吧。”
走出那少女的闺房,朱沨才发觉自己是身处一个小小的寺庙之中。这庙是个小院,有一间大殿,两间耳房。这少女闺房便是西耳房。
一进东耳房,朱沨便看到丁德兴坐在一张木椅上,神色自若,当下大喜,奔过去道:“丁兄,你也好了?”丁德兴道:“我这些皮肉伤在彭祖法王手下是太不值得一提了,朱兄弟,倒是你受苦了!”朱沨道:“我也全好了,真是上天保佑。”丁德兴纠正道:“是尊佛赐恩。”朱沨一愣,那少女却接口道:“亏了你听话,老老实实的睡了那好些时辰,否则觉得稍微好了一点就乱动乱跳,就算不死,也变了废人。”朱沨忙陪笑着应道:“是,姑娘说得对。”
彭莹玉道:“朱施主,这女孩儿姓达,是我已故亲传徒弟的女儿,生性顽皮,说话不合礼数,还请多担待。”达姓少女噘嘴道:“师祖,你说我顽皮,我便也认了,可你只说一句‘她姓达’,难道我便不配有个名字啦?”彭莹玉笑道:“朱施主是读书人,最重礼教,人家可不喜女孩儿家把闺名到处说。”达姓少女道:“哼,我们又不拜那孔圣人,还管什么礼教不礼教呀。喂,朱相公,记好了,我叫达兰芝。”彭莹玉微笑摇头不语,朱沨忙作揖道:“见过达姑娘。多谢姑娘昨夜照拂在下。”
达兰芝道:“师祖爷爷带来治伤解毒的人也不少,但真正乖乖听话的你是第一个,因而我也得谢谢你。”说罢,便浅浅一福。朱沨脸微微一红,不好再跟达兰芝多说什么,便转向彭莹玉问道:“法王,数月前我去徐陛下处请救兵时,他说法王你不喜俗人叨扰,因而未曾得见。但不知为何法王却会隐居此处?”
彭莹玉叹道:“真一那个后生,才干人品倒是上乘,只可惜太为顽固,就是不肯在军中广传弥勒尊佛的玄妙圣经。且我命他别急着当皇帝,他却也不听。老衲当年带着几个徒弟起兵,可不是为了称王称帝,只是想要在这乱世之中让光明普照天下,救黎民于倒悬。现下真一已经称帝,分封了文武百官,老衲这不懂规矩的散人便也不好再留在他军中。”
朱沨急于用功绩抵了他的败兵之过,心想若这白莲教的法王归于濠州,那岂不是大帅可以号令天下了,便说道:“法王何不跟在下去濠州弘法?濠州五位大帅都是弥勒尊佛座下弟子,必会力助法王将圣经传遍全军。”彭莹玉却笑道:“上嘴皮碰下嘴皮,话是怎么说都好听,但老衲且问朱施主一句,你是郭大帅近侍,但你可真的崇信光明大士弥勒尊佛么?”朱沨一时语塞,支支吾吾的不好作答。
朱沨虽在白莲教信众郭子兴起事之初就追随于他,但却因早亡的父亲独尊儒术而母亲对正道佛家极为敬虔,他虽时常跟着濠州五帅跪拜弥勒佛,却从未真正入过白莲教,甚至心里还隐隐觉得这在各省贫民百姓中流传的教门荒诞不经。但现下自己的性命为白莲教法王所救,若还对此教心存芥蒂便是忘恩负义,当下朱沨下定决心,跪倒在地,说道:“法王祖师,在下以前是懵懂不知,确是并未诚心归于尊佛座下。今日尊佛赐福,保了在下的性命,我感激涕零,还请法王准我成为弥勒尊佛的弟子!只怕时日晚了,尊佛不再收我这污秽之人。”
彭莹玉微微一笑道:“得悉真理不分先后,我认清弥勒光明尊佛乃是唯一真神的时候,可已经近三十岁,却也并不晚。弥勒慈悲,若你之前有罪,只要你归于尊佛座下,前日的罪污便一笔勾销啦!你便是个新生的、纯净的赤子!”
丁德兴此时说道:“朱兄,我懵懵懂懂的过了几十年,昨晚听彭法王一番话才茅塞顿开。普世光明确应为寰宇共奉之真理。我以往也以为白莲教仅仅是聚众造反的由头,现下我却明白信弥勒可真真的会得那玄天之上的永生。”
朱沨道:“丁兄言之有理,濠州城中也曾开过一两次弥勒法会,我早就觉得这教义字字珠玑,奈何念及我娘笃信旧宗佛家,因而我总是下不来决心彻底专信弥勒尊佛。”彭莹玉道:“光明普照,你可曾见过哪间外教寺庙终日不得阳光的?弥勒佛又称明尊,视世上万物平等,各类教门,俱应是归于光明一体。我来打个比方,世人的诸般信仰,就像赛马一样,马匹脚力快慢有别,有人已然临近终点时,他人却还在中段徘徊。旧宗佛家将释迦牟尼尊为主神,但你可知释迦牟尼真正的名字乃为毗卢遮那,梵文中本就是‘光明普照’之意。佛家有三世佛之说,过去佛燃灯古佛,现在佛如来佛,未来佛弥勒尊佛,实则同为一神,就像太阳初升时的景象,先是一个如灯的亮点,后来红亮耀眼,待到日上中天,便又隐在苍天之中把光明遍洒。当下的世界,已经到了日上中天的时日,但旧宗佛家却还在黎明时分逡巡不前。敬弥勒,那便是尊崇如来化身的真正普照光明佛。要知现在佛释迦牟尼降世渡人已有两千年,到得今日,早已飞升化身为未来佛弥勒尊佛,而弥勒尊佛教化世人的信物便是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燃灯古佛在四千年前创造世间万物,以‘阿罗诃’之名示凡人,立圣法,过了两千年;便又借天竺和西域王子之身度化已经身陷罪罚之中的世人,无论旧时信众称其为乔达摩还是弥失诃,那总是同一位现在佛;又过了两千年,便是当下,现在佛已然化身为数千年前佛经中所云之‘未来佛’,那便是弥勒。无上真神用了四千年,历经无数磨难,转生三次,这才最终令得光明普照全世,但寻常的愚民却很难知晓天下已然到了佛经中之‘未来’之世界,当下真神便不是如来而是弥勒了。”
彭莹玉这番话朱沨还是第一次听见。之前虽在濠州城中听过弥勒法会,但宣讲的经师说的都是些长篇大论的无聊套话,朱沨大大的不以为意。现下亲耳闻听白莲教当世最高级之宗师言简意赅的解说,当下便如头顶多开了一窍,心中喜悦宛如潮涌,忙跪下说道:“法王真是一番话点醒梦中人。不瞒法王说,弟子曾对白莲教颇有疑忌,但现下听了法王一席话,算是顿悟的确只有弥勒才是当世的真神了。”彭莹玉点头道:“朱施主能这么快就领会这微言大义,也算是很有灵性。不知施主可否愿让老衲当个接引人,正式拜入弥勒尊佛座下?多年来除了亲传弟子,老衲从未接引过旁人,这次在荒山中遇到了朱丁二位,也算是有缘,因而老衲便可破例两次。”
在白莲教中,谁来当接引人极为重要。寻常信众,接引人便只是中下级的经师,就连濠州五帅的接引人,也不过是居于教主和大护法之下的常护法;而法王则是教中实际地位最高之人,朱沨若被法王接引入教,便实际在教中身份便比郭子兴还高了。当下朱沨喜出望外,虽觉得这下可能对大帅有些不敬,但被法王亲自接引的此等奇遇可是常人一辈子也难以碰到。于是他便又磕了三个头,恭敬的说道:“弟子朱沨,愿归于弥勒光明尊佛座下,毕生致力兴明逐暗,驱除妖邪。”彭莹玉点头道:“好。”他把右掌置于朱沨头顶,口中缓缓念道:“火生白莲,光明济世;婆娑宇宙,未来已至;真神慈悲,旧孽荡之!”说罢,用右手食指从木桌上的一个碗中沾了些清水,在朱沨额头上画了个莲花法印,然后合十道:“喝!朱沨!你此时此刻已重生,脱了旧日污体,被真神眷顾。”
朱沨在跟随郭子兴的数月间也曾见过无数次接引入教的仪式,但却都是只在前额涂抹几下便草草了事,远没有彭莹玉此般的庄重气度,当下不由得热泪盈眶,心潮翻涌,直觉得此生必成大业。
那达兰芝却笑道:“做了我们教友,该大喜才对呀,怎么却哭起来啦。”朱沨脸一红,忙用袖子拂去眼泪,说道:“喜极而泣,喜极而泣。”彭莹玉道:“兰儿,你就别总挤兑这位朱相公了。”达兰芝噘嘴道:“谁挤兑他了?我见了这么多人入教,就他一个人是泪流满面。”朱沨忙应道:“是,是,弟子虽是七尺男儿,但却经常婆婆妈妈。”他略顿了顿,接着说道:“可否请法王驾临濠州讲经?濠州的经师说的太为晦涩,因而虽城中教友众多,真正明白教理的人却没多少。法王若能亲临的话,我想濠州城里军民便会对尊佛更加敬虔,诚心皈依者必会大增。”
彭莹玉略思虑了片刻,点头道:“好,老衲本就打算去拜访下濠州五帅,但因前些日子约好与人比试武功,便耽搁了下来。老衲性子惫懒,一旦想做什么却又没做成,便不想再做了。但今日有缘正好遇到你两位,便是尊佛降缘,那就择日不如撞日,即刻出发去濠州好了。”朱沨和丁德兴都大喜,全部跪倒拜谢。彭莹玉却大袖一拂,两人都不由自主的站了起来。
彭莹玉微笑道:“教中职位虽有品级,但教友身份实则平等一致。在老衲面前,各位不需如此的多礼。跪来拜去多了便又落了诸般旧教的窠臼。到了濠州城中,也切勿大张旗鼓的招待,就把老衲当做一名游方僧人即可。”朱沨道:“弟子谨遵上谕。”
达兰芝此时插嘴道:“师祖爷爷,你是要把我留在这儿么?”彭莹玉奇道:“我说过么?”达兰芝道:“这朱相公可没说请我去濠州,师祖爷爷你也不提,那我就当是你们都嫌弃我这碍手碍脚的女孩儿,要把我撇下。”朱沨一听此话,忙道:“不不不,自然是要邀达姑娘一同去濠州呀。令尊是法王的亲传弟子,那身份可也不一般,姑娘你也是我们的贵客呢。”达兰芝这才莞尔一笑,说道:“这还差不多。”朱沨看着她那天真无邪的明眸皓齿,心中便又是微微一荡。
彭莹玉在山中散养着两匹马,当下将其唤来,备好鞍缰。达兰芝穿了男装,扮做个未剃度的佛童模样,与彭莹玉共乘一马;而朱丁二人一起坐了另外一匹。
一行四人晓行夜宿,一路倒也再没生变故,平平安安的到了濠州城下。
城门守军一看是朱沨来了,又惊又喜,喊道:“朱什长,你可回来了,大帅刚刚才把队伍派出去寻你呢。”朱沨一愣,问道:“大帅已知我的战况?”守军道:“昨日有你一个部下像个血人似的回来了,一进城,他的马就累死了。他说你的队伍走错了路,在什么秦家庄遇到了大股鞑子兵,全军覆没,就他运气好,因为起了雾,鞑子兵跟瞎了一样,他便得以幸免,而朱什长你下落不明。大帅一听,急得跟什么似的,赶紧让重八大师领着五百人去秦家庄寻你了。可没成想你居然自己回来了,真是可喜可贺。”
朱沨一听,羞愧不已,自觉根本没脸去见大帅和马秀英;但转念一想,自己带回两位对濠州意义匪浅之人,也许便能将功补过,于是便赶紧对彭莹玉说道:“法王,弟子得罪了,虽鞍马劳顿,但我们先去见过大帅如何?”彭莹玉道:“本就该这样。”
当下四人奔去行辕,守门亲兵一看是朱沨,忙奔进去禀报。
郭子兴得知朱沨首战便全军覆没的消息之后,又气又哀,现在正与徐达、汤和等心腹部将以及义女马秀英在二堂喝酒解闷。一听说朱沨回来了,郭子兴脸上喜色一现,却又立即布满怒容;而马秀英却热泪一下涌出。
朱沨忐忐忑忑的带着彭莹玉、丁德兴和达兰芝进了二堂。一进门,朱沨就跪倒磕头不起,口中说道:“废将朱沨,出师不利,折损了人马,还请大帅降罪。”郭子兴一拍桌子,喝道:“我还道你力战而死,刚派重八大师领军去寻你的遗体,没想到你却丢下部属自己逃了。”朱沨磕头如捣蒜,辩称:“罪将并非是胆小自己逃命,而是为了把一位对咱们濠州大有好处的高人救回来,现在他就在这堂中。他平安到达,我的心愿已了,大帅砍了我我也毫无怨言,只是请大帅明鉴,罪将朱沨真的不是贪生怕死丢弃部属的小人。”郭子兴一瞧跟朱沨一道来的三人果然从未见过,但一看容相便知殊非常人,便喝道:“你既然说是对濠州有益的高人,怎不引荐一下?你虽有罪在身,但也不能缺了礼数!”
朱沨忙道:“这位黑脸儿的文士兄弟,便是在大帅你定远乡间广被颂扬的‘黑秀才’丁德兴。我在乱军中救出的就是他。”此时丁德兴便深深一躬,说道:“晚生丁德兴见过大帅。定远真正的大英雄是大帅你呀,晚生算得上什么!”郭子兴一惊,站起身还礼道:“哎呀,丁相公在街市上打死那横行霸道认贼作父的花花衙内的事迹老夫可是极为敬仰,没想到今日却得以亲见。素闻丁相公用兵如神,若丁相公肯留在濠州军中,那鞑子兵再来我便不担忧了。”丁德兴道:“用兵如神是谬赞了,晚生不过擅长利用地势之利以少胜多而已。晚生本就有意投到大帅麾下,但因在丹阳那山大王的日子过得太舒坦,一时便也下不了决心回归正道。若不是大帅的属下周公子鞭策在先,朱兄又营救在后的话,晚生这辈子死都只能是个荒唐的无名盗匪了。”他顿了一顿,便又接着说道:“大帅,晚生可以作证,朱兄当日是领军奋力死战的,确是为了救晚生才不得不单骑脱围。晚生也明白军纪如山,救出我这个无名小卒不足以低了朱兄的罪责,然则若朱兄当日与晚生一起战死的话,那我身旁这位大师便不会驾临濠州了。晚生微不足道,但这位大师却是普天之下最尊贵的人之一。”郭子兴看了眼彭莹玉,迷惑不解,心道:这不过就是个寻常和尚啊,为何是天下最尊贵的人?
彭莹玉此时淡然道:“什么尊贵不尊贵,德兴,我不止一次跟你说过,在尊佛面前,众生平等,哪有贵贱之分?”丁德兴忙低头垂手应道:“是,是,法王教训的对。”郭子兴听道“法王”二字,心中一凛,忙问道:“大师可是姓彭?”彭莹玉道:“不错,老衲正是游方僧彭莹玉。”
一闻听“彭莹玉”这个名字,方才陪郭子兴喝酒的众人呼啦啦跪倒了一片,齐声呼道:“弟子参见彭祖法王。”郭子兴看了眼桌上的酒具与诸般下酒菜,面色尴尬的说道:“法王,弟子们破了荤酒戒,还请法王降罪。”彭莹玉微微一笑,说道:“规矩都是人定的,五代梁朝之前,就连佛家都不戒酒肉,就是那梁武帝萧衍一句话,此后佛家便开始吃斋;而后圣教传入中原,为避迫害,只能扮做佛家旁支,所以也便跟着戒酒戒荤,这本就已经走上岔路了,可没想到之后数百年,居然没人去真正看看明尊的真言宝训,还按着早年不得已而为之的办法行事。弥勒光明尊佛所示下的真言乃是:姜乳应绝,其余无碍。因而,喝酒吃肉根本算不得什么,我早就命韩教主通告天下教友,荤酒戒已经废除,只是四处战乱,想是消息没那么通畅。老衲本人便甚是嗜酒,哈哈。你们都起来吧,从今日以后,忘了我是什么法王,那都是虚名,只把我当个寻常讲经人就好。”
众人一听彭莹玉如此说,便都松了口气,郭子兴从地上站起,对朱沨道:“你也起来吧。你这小子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运气,居然能把法王和丁义士请来濠州。但你弃军而逃之罪怎么也不能全免。你去思过厅断食面壁三天,十夫长职衔从此削去,且半年不准你领取月饷。至于领兵上阵,你以后更是想都别想了!”朱沨忙磕头道:“谢大帅不杀之恩!”
此时达兰芝插嘴道:“这朱相公可是我师叔祖亲自接引入教的,地位非同一般,我虽不认得大帅,却也知道大帅的接引人绝对不是我师祖。大帅,你对朱相公说罚就罚,这可不合教规,且朱相公给你带回来这位丁相公,可比那折损的几百小兵管事的多。”郭子兴一愣,未及应答,彭莹玉却已开口道:“兰儿,教规与军规不可混在一起。沨既在军中,军规自是高于教规,郭大帅对沨的处置已经非常公道,你就不要再多嘴了。”达兰芝噘嘴皱眉,勉强的应了句:“哦,师祖说的对。”郭子兴虽不知这童儿是谁,但看“他”跟彭祖法王说话的态度,便知两人关系匪浅,便恭敬的说道:“这位小哥,朱沨是我最看重的近侍,我不会平白的折磨他的,只是弃军而逃真的是犯了军中大律,老夫若不处置他,濠州军中上下数万人,怕是以后便难以节束了。”达兰芝应道:“好啦好啦,大帅,我理会得,我爹也是个领兵的将军呢。哼,我想这朱相公七尺男儿,饿三天也死不了。”马秀英微笑着接口道:“何止三日,我看饿他十天,他也一样生龙活虎。”
马秀英一句话将二堂上凝滞的气氛带活,郭子兴忙请丁德兴、彭莹玉和达兰芝入座吃喝,却对朱沨低喝了一声,说道:“混小子,你愣在这里作甚?自己不去思过厅难道还等我下令让亲兵把你绑去么?”
因达兰芝替自己出头,朱沨已然有些意乱,呆立堂中懵懵懂懂。郭子兴的一句话唤醒了他,他忙作揖道:“是,是,罪将自己去。”
这思过厅实则是大帅行辕的狱神庙,小小一间,不见天日,堆满杂物,逼仄非常。但朱沨进了思过厅却松了口气,知道自己这条命算是保住了。
此时但见门开了一道缝,一个苗条的身影挤了进来,正是马秀英。她手中提着一个食盒,款款走到朱沨跟前,嫣然一笑,说道:“爹爹说是让你断食三天,可我娘和我却不舍得呢。”朱沨大为感动,心中爱意翻滚,奔上前握住马秀英的手,柔声说道:“英姐,无论何时我落了难,总有你来照顾我。”马秀英却将柔荑挣脱,幽幽的道:“叫你带兵去剿匪,你匪没找到,兵马也尽失,却带回一个婷婷袅袅的女孩儿来,你可真是我的好情郎。”朱沨一惊,忙支支吾吾的应道:“他……她……呃……”马秀英接口道:“别什么他她的啦,那个‘童儿’眼神和身段一看就是个妙龄少女。她在爹爹面前开口替你鸣不平,你跟她是何等关系呀!”朱沨忙道:“她性子直率,想说就说。若不是我而是别人,她若觉得不公平,也会站出来说话的。且她是彭法王亲传弟子的女儿,我又如何高攀的上?”马秀英冷笑道:“呵,原来你跟我好,只是因为我没那么尊贵的身份,你可以轻易攀上?”朱沨立时出了一头冷汗,忙应道:“不是!不是!英姐,我是真的……真的钟情与你。世上女子亿万,只有英姐你才是我永生的挚爱。”马秀英笑道:“瞧你这吓得。我倒是不疑你会终身爱我,但你也不必真的不纳侧室。我前日替你算了一卦,你呀,日后必将称王称帝。而帝王之身,哪有不纳三宫六院的?”朱沨道:“帝王之位又怎样,我就只求能够英姐你厮守终身。”马秀英脸一红,垂首道:“就别叫我英姐啦。叫我英妹可好?你本就比我大好几岁,你唤我妹子才对。”朱沨奇道:“你不是说等我建功立业之后才不让我叫你姐姐么?现下我别说功绩了,简直是犯了弥天大错,怎么能叫你妹子?”马秀英啐道:“你这呆子!你既带回了彭法王和丁相公,那你折损的那几百兵士又能算得上什么!你当我爹是迂腐冥顽?他可清楚的很呢。他处罚你,只是为了警醒全军不能乱了规矩,实则他可高兴的不得了呢。”
朱沨此时心中一股暖流涌过,不知该说何等感谢的话语,便将马秀英揽入怀中,柔声说道:“英妹子,我此生绝不纳妾,就一心一意的对你。”马秀英道:“呆子!我跟你说过你要称王称帝,帝王之家自然需要多子多福,我一人可怎么能行?你以后想纳妾便纳妾,我一句废话不多说,只是求你多念着咱俩早年的情分,别有了新人就把旧人全然抛在脑后就行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