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 春夏之交,朱雀升起(上)
最后更新: 2023年11月4日 下午12: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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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夏时节,杭州高温多雨,气候变得极其炎热。可为了生计,农民依旧日日耕耘,热得在田里发昏;街上的流水小贩即便热得口干舌燥,都不敢停下叫卖声;就连平日有事无事在街上晃悠的纨绔子弟们,都纷纷躲进供有藏冰的大酒楼里乘凉,半步都不愿踏出厢房。
街上人少了许多,但远离大街的竹林里,却热闹非凡。
这是一处供学子念书学习的私塾,建于竹林间,荷花池旁,私塾一分为二,左为蒙馆,右为经馆,由秀才宁卷舒一手创办,为的就是让小城小县的孩子们都得到教育。
除了宁卷舒外,他还特意请了几位学术渊博的先生坐镇私塾,让学子依据不同年龄学习。
蒙馆为五至十二岁的孩童,重在识字,而经馆则大多为十三岁至成年男女,忙于举业。
此时,私塾里。
宁卷舒端坐于经馆最前方,手握一卷书,目光落在书上,偶尔抬眉观察底下的数十位学生。方才,他给学生每人发了一张考卷,卷上的题为《夏荷》。
学生们各个正襟危坐,举笔埋头苦写,不敢有一丝懈怠。只因这宁卷舒先生,虽是相貌俊朗,但性子极其清冷孤高,平日里多余的话不说半句,不怒自威,学生们最是怕他。
唯有一人,坐姿懒散,身子不正地靠在桌上,手里也在涂涂写写。
宁卷舒一眼就看见这中间最是不协调的人儿。
一开始,她还极有耐性地与其他同孰一般,坐得端正,神情认真专注,似乎真的有用心在答卷。可渐渐的,她便开始往桌上靠,这边靠得不舒服,就换一边。
此女子乃当今讨夷有功,赫赫有名的慕容大将军之女,慕容苒。
慕容将军仅有一房嫡妻,不纳妾室,加上常年在外征战,多年来仅育有一女,便是这慕容苒,自然对她宠爱有加,让她的性子与其他大家闺秀,有些许……不同。
比如此时此刻,宁卷舒实在太过好奇,她到底在忙乎些什么,要知道,她一向成绩是最差,每次出的考题,都是交的白卷,无一例外。
于是,他便起身走向慕容苒的座位。
慕容苒原本还在专心致志涂涂写写,直到一抹黑影靠近她身边,影子笼罩在她的纸上,她这才反应过来,抬头一看,便看见那张不苟言笑的俊脸。
“啊!”她惊叫一声,连忙把她方才涂涂写写的白纸遮掩住。“先……先生。”
“给我。”宁卷舒指的是她遮掩住的纸。
可这慕容苒却颤颤巍巍地,把她手中紧拽的毛笔递了出去,还是笔头朝着放到他摊开的手掌心,墨汁“啪”的一声甩在宁卷舒手掌和洁白的袖口之上,玄黑的墨汁瞬间弥漫了整个袖口。
宁卷舒:“……”
慕容苒没有看见那染上墨汁的袖口,继续颤巍巍地开口:“这是家父赠于学生的……”御赐檀香木雕夔凤纹管狼毫,世上仅此一支。那日她见此笔精美不凡,便向父亲要,父亲忍痛割舍给她,还特意嘱咐到,不可将此笔展露于人前,怕有心之人抢夺。
就连伯父也说,私塾的先生平日里最是喜爱受贿,而其学生在私塾里自然会得到照顾,换而言之,就是先生伺机向学生索取喜好或贵重之物。
如今,她那世上仅有,御赐檀香木雕夔凤纹管狼毫就要拱手他人了吗!
没想到相貌堂堂的宁先生竟是这等贪污受贿之徒!
宁卷舒丝毫不知她心中所想,只觉得这学生面上的神情变了又变,一会儿害怕,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好似还有些厌恶他?
“纸。”宁卷舒缓缓道。
“啊?”慕容苒一愣,指?什么指?于是她伸出了一根手指头。
宁卷舒看着她傻乎乎的把手指搭上他的手掌:“……”他的心口不住一滞,被气的。
见先生的神色不对,慕容苒这才反应过来,低头看向先生的手掌,只见他的袖口被染上了一片黑,而脏污先生衣裳的罪魁祸首,便是她那支御赐毛笔!“哇!”她连忙把毛笔收回,惊慌失措下一把拽住宁卷舒的袖口。“望先生见谅,学、学生并非有意的!”
随着她一跃而立的动作,宁卷舒总算看清她遮掩住的考卷,只见她在考卷上画下了一幅荷花图。
他眉头不住一挑,把考卷拿起,仔细端详慕容苒的画作。
慕容苒这下终于弄清先生要的东西,不是毛笔,更不是她的手指,而是她百无聊赖下画的莲花啊啊啊啊啊啊——
“先生……”她垂着头,不敢看他,暗暗搓着手指,身心都已为到经馆外罚站做好准备。
宁卷舒还在看画作,慕容苒把荷花之美画得极好,即便没有颜料,仅有单调的墨汁也丝毫不影响她画中所想表达的,画中有深不见底的泥泞,有千变万化的荷叶,亦有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荷花洁净,艳丽,被她刻画得栩栩如生,有扑面而来的高雅气息。
“先生……学生错了……以后再也不敢在课堂上画画了……”
“不错,画得极好。”宁卷舒赞道。
“什么?”慕容苒不敢置信宁卷舒竟是赞她,而不是训她,要知道私塾里的其他先生,但凡抓到她在课堂上画画,无心学习,定会把她训得狗血淋头,再让她到经馆外罚站,一直站到课堂结束。
但宁卷舒却没有,反而还赞美她的画作画得极好!
“先生不生气?”她讶异的问道。
“我为何要生气?”宁卷舒反问,再思及她可能是在担忧,他生气她在课堂上不好好学习,反而在画画,复又说:“我出的考卷题目是《夏荷》,并没有设下规定,答题必须以文字,自然不限于文字,画作亦是答题方法之一。”
“况且,你画得极好,胜过千言万语。”
“真的吗?先生,您真的觉得学生的画作画得好?”慕容苒第一次得到一人的认可,尤其那人是饱读诗书,知识渊博的秀才宁卷舒,一时间高兴坏了,胸膛里的小心脏狂跳,兴奋得都快跳出嗓子眼了。
她自小就喜爱画画,不爱学习,奈何身边众人都说,学习才是好,画画不过是闲暇时消磨时间的消遣,私塾里的先生如此说,连爹娘都如此说。
可如今,宁卷舒却不亦然。
“真的。”宁卷舒点点头,把画作交还给她,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
考试时辰已到,宁卷舒把学生的考卷全数收回。“时辰已到,且散学罢。”
“是!谢谢先生教诲。”宁卷舒一放话,众学生齐齐起身向他作揖告辞。
宁卷舒淡漠地头也不抬,俯首翻阅学生的考卷作答,最后停在那朵栩栩如生的荷花。
而走在归家路上的慕容苒,心头的激动还未淡去,这是第一次有人不说她不务正业,还说她画得好。总之,她似乎找到了知己,不愧是创建这私塾的宁卷舒先生,胸襟宽广,眼界辽阔。
从此,慕容苒心里暗自有了一个决定。
——
宁卷舒很是头疼,近日来,慕容苒在课堂上,老是直勾勾地盯着他,那闪着幽光的双眸好似想把他连皮带骨吃进肚子里,犹如扑食的饿虎盯着猎物。
他纵使性子淡然,面上毫无波澜,但内心早就被复杂至极的心绪占满。
而慕容苒对他的心灵伤害远远不止于此。
譬如,散学后,慕容苒还一动不动的坐在座位上等他。
待他终于把事情都整理好,抬眉时,才惊觉她竟还在原地。“慕容,可还有事?”
“先生!”见宁卷舒终于有空余时间,慕容苒便以最快的速度冲到他面前。“先生,您有时间吗?”
“……”他能说没有吗?
“先生,您看看,这些都是我这些年头,积攒下来的画作,求先生过目,再给学生一些指示,可好?”说完,慕容苒还生怕宁卷舒不答应,蹲在他脚边,期盼的目光几乎快刺伤他的眼。
“我看便是了,你先起身。”终究抵不过她比星辰还闪亮的眼,宁卷舒接过她手中的画,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幅手笔较为青涩的山水画,之后就是人像,在之后就是静物,仿佛随着她年龄的增长,所看之事不同,画工也有所不同。
不难看出,慕容苒在这方面下了极大的心思,画工也是愈发进步。
慕容苒凑近他的脸,想看清他的神色,可看了足足有一刻,她都看不出来先生的脸色有和变化,他甚至连睫毛都不曾扇动一下。
慕容苒:“……”好想动手捏一捏他的脸,看他的脸是不是木头做的啊。
真的好想。
“此景若能加上哪怕一抹人影,就更佳了。”宁卷舒抽出其中一张画,这幅山水画画出了天地辽阔,唯独没有画上一人,显得这世间太过寂寥。
“嗯?”慕容苒的目光从他的脸落到山水画上。“为何?”
宁卷舒:“太过孤寂。”
“这世间,不本就是孤寂的吗?”慕容苒道。
她的声音极小,小得仿佛轻轻撩拨了他的心弦,传来细微的波动。
他忽然忆起他第一次注意到她的时候,她是在和一群蒙馆的孩童玩蹴鞠。
许是她不爱学习,只沉迷画作的缘故,经馆的同孰与先生都觉着她不学无术,先生对她的态度极差,久而久之,同孰也在先生们的不良影响下,也随着杯葛她,大多不愿与她交好。
她也是阔达至极,好几次发现同孰都不爱同她交好后,便自发远离人群,自己上学散学,偶尔还与相邻的蒙馆孩童玩在一块儿。
有时是蹴鞠,有时是陀螺。
她倒是玩得很高兴,整个私塾都回荡着她爽朗的笑声。这下,年纪相仿的同孰就更不爱与她走在一块儿了,女子嫌她半点没有大家闺秀之风范,男子嫌她没有贤良淑德的女子样儿。
不过他倒觉得,她这点与她阔达的父亲相似,尤其是笑声。
挺好,至少让这宁静的私塾,多了几分不同的色彩。
只是,这世间在她眼里,竟是孤寂的吗?
他以为,她不会把这些放在眼里。
宁卷舒:“世间怎会是孤寂的?你还小,不该把眼光局限在这儿小小的私塾内。”他本不爱说这些,但看在她填满失落的双眸份儿上,姑且多说几句吧。
慕容苒撅撅嘴。“学生知晓了。”
“那先生呢?先生为何认为这世间是不孤寂的?”先生的年纪明明与她相仿,比她大了四岁,只是先生自小聪慧,少时就考上秀才,而后没有再往上考取功名,只是在这小城小县里创办私塾。
“山高海阔,总有一个地方,乃心之所属,心之所向,那般,就不会觉得孤寂了。”他说。
慕容苒一怔,望着宁卷舒清澈的眼眸,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心之所属,心之所向么?
她竟忘了问,先生心所属所向,到底在何方。
——
宁卷舒闲来无事,便想着去荷塘看看,夏至已到,那里估摸开满了荷花,一片无际的荷花与荷叶相辉映,定是一道绚丽的风景。
倏然间,他竟想起了慕容苒作的《夏荷》。
私塾与荷塘间,隔着一片茂密的竹林,所以鲜少人知道这片荷塘。
他拨开最后一片竹叶,一眼就看见荷塘边坐着一抹身影。
而那抹身影正在……不雅地张开双腿,一手握着折扇往裙子里扇风,时而扒开衣领,也往里面扇。
宁卷舒:“……”
慕容苒听见动静,被惊得连头发都快竖起来,连忙收起张开乘凉的双腿,回头一看,就看见了宁卷舒的身影。“呜哇——”
他是不是看见了!是不是看见什么了!她乘凉的动作!
“失礼,我并非有意要偷窥……”宁卷舒在看见那一幕的第一时间,就展开折扇遮住眼,但还是将那副画面,一点不落地刻印在脑海里了。
“先、先、先、先生……”慕容苒面部扭曲,这下可真是丢尽了脸面啊——要不她跳进荷塘里沉塘算了?“我、我只是太热了,乘、乘凉而已……”这里平时也不见有人啊!
至少她来了好几次,都空无一人,很是冷清,她便把这儿当做了一处秘境,常常来这儿赏景,只不过今日实在太热,她忍不住往里面扇了扇……
“无妨,我什么都没有看见。”宁卷舒见她把动作收好,便放下折扇,面部依旧没有丝毫波动。“真的。”他真诚道。
慕容苒:“……”她怎么就不信呢。
宁卷舒没有理会她一言难尽的脸色,自顾自走到荷塘旁,看着满塘盛开的芙蓉,心情似乎欣怡了几分。
“那学生就不打搅先生,先行告退了。”不想打搅他赏景,慕容苒朝他作揖便想告辞。
“无妨,是我打搅你赏景的雅兴才是,若不介意,便一起赏赏这美景罢。”
慕容苒微微一怔,告辞的动作停住,先生如此说,她也不好再推辞离去。
只是,她的目光总是不自觉从荷塘转移到他的身上。
她以前从不敢在课堂上,这般胆大妄为的打量他的脸,不只是她,私塾里每一个学生,纵使知晓宁卷舒先生相貌甚好,都不敢真的窥探他的容貌半分。
只因宁卷舒先生性子太多冷淡,除了教书外,半句话都不愿多说,不似其他先生亲和,学生们自然怕他。
慕容苒原来也是怕他的,只是相处过几次后,她发现宁卷舒一点儿都不难相处,反而比其他先生好相处得多,他只是不爱说话,但会听别人说话;他只是不爱笑,不代表内心没有波澜。
如此仔细看来,宁卷舒的肤白,眉峰似剑,一双生得好比桃花的双眼,可惜了他性子淡漠,眸里平静如水,浪费了这双深情眼。
“先生可有婚配人家?”不经思考,她的话脱口而出后,她才猛然惊醒,方才自己问了多冒昧的问题。呜哇——
宁卷舒眉头不禁一动。“并无。”
没料到宁卷舒真的答应,慕容苒脑子里一片混乱,但更多的,竟是高兴。
“慕容问此作甚?”宁卷舒问她。
“学生只是好奇!”她胡乱作答,心里乱作一团。
宁卷舒不再作声,反而闭上双眸,静静感受这炎热天气下的微风。
慕容苒看着他的侧脸,竟觉得向来不苟言笑的他,嘴角似乎多了一分笑意。
先生笑起来,真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