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 结局
最后更新: 2023年11月3日 上午5:48
总字数: 6618
“你们知道我为什么叫沈生生不?”
坐在饭桌前,老沈见大家都不说话,便打算找个话题来讲,讲什么好呢?他想到了。
他说的今天有三件事要办,第一件是让儿子帮忙操作提前还贷的申请,儿子打开电脑,找到贷款银行的官网时,老沈还在给他讲他是如何碰壁的,还骂这些阴晴不定的规则,他本以为儿子起码要花一小时才搞得定时。没想到的是,儿子搜索了提前还款预约的入口,把老沈的身份证输入进去后,便完成了申请,前后不到三分钟,他还没骂到给他打电话的那个女的说的话那个环节,儿子就说搞定了,就这样,他们坐到了餐桌上。
第一件事办妥了,儿子问他第二件事时,老沈让大家赶紧吃完,“去齐伯伯家道谢。”
“爸,我们不是该去医院吗?”儿子大声问道。
老舍吞下一大口面条后,看着儿子说道。“医院没必要去了,结果就那样,别纠结这个。去齐伯伯家道谢,这些年,他家待我很好。”
“爸爸,你不去医院?”儿媳妇看着老沈说道。
老沈看着她摇了摇头,见儿媳妇低下头后,老沈伸手过去拍拍她的小臂道。“别担心我。”
儿媳妇重新低下了头。
“你们知道我为什么叫沈生生不?”老沈放下手里的筷子,扫视一圈说道。
众人没说话,抬头看着他。
“实际上我也不知道,我母亲过世得早,我对她已经没什么印象了。而我和我父亲,仅仅是相依为命,我们很少很少有机会聚在一起,哪怕说上几句完整的话也没有,他后来走了,我没来得及问。但,我想,‘生生’对我来讲,便意味着‘生生不息’。我在医院里的时候,我是指,你们回来之前,我不是去医院住过一阵子吗?我遇到一个病友,我们在讨论人生到头来还剩什么?你们猜怎么样?”
老沈到这里停了停,看了一圈,见没人回话,他喝了一口水,继续道。“嗯,他原话比较长,但他大概的意思是——人生是一场意外,一场起点和终点都不确定的意外,而我们呢,只不过是这场意外的见证人,或者说是受害者,所以啊,他觉得,人生到最后什么都不剩,咦……”说到这,老沈表现出一脸的厌恶来。
正在这时候,老沈的手机响了。
“金医生,你好。”老沈接起电话。
方茹拍了拍老沈的手,示意他开免提,老沈照做了。
“老叔啊,你咋回事啊,你都不来医院,你这是放弃了吗?”
“哪有放弃,我做了选择而已。”
“你是我见过为数不多的了,真的,自己咋回事不知道啊,心真大。”
“怕个啥,我情况就这样了。”
“你不怕,我怕你了。”金医生顿了顿,他似乎还是在吃外卖,咽下后继续道。“叔啊,止疼药吃完没?”
“没。”
“行吧,我没记错的话,你估计还剩三片吧。”
“没,两片。”
“你哪天吃了两片?”
“昨天晚上呢。”
“叔啊,我服你了,疼的厉害吗?”
“没那么厉害。”
“行行行……你这样。”金医生又吃了一口东西,继续道。“你下午别乱跑,我给你送止疼药来。”
“谢谢你啊,金医生。”方茹打岔道。
“不客气,谁啊,方阿姨吗?”金医生问道。
“是的呢,我们都回来了。”方茹朝手机凑进来些。
“回来好,回来好。阿姨啊,你是不知道我老叔,太倔了,我跟他天天说天天说,他还不接我电话,你劝劝他,赶紧来医院,先安排起来,不能等到最后疼的受不了了再来,那是真的划不来了。”
“他人就这样了,我说说他。”方茹又朝电话凑了些,继续问道。“金医生,我问你个事儿啊。”
“你说,阿姨。”
“我们老沈这个,它是真的晚期吗?”
“是的,我叔肺部差不多三分之一都癌化了。但是啊,他身体里的抵抗细胞还有的,化验结果还有两小时就到了,我们到时候评估下抵抗细胞的浓度,针对性地做治疗。”
“那,如果把那部分割掉呢?我是指……那部分。”
“哎,姨啊,我叔年纪大了,你割掉了他几乎是恢复不回来的,那他肺部就永远有个超大的伤口在等待愈合,好了,身体就会调集全部的资源和营养过去,那身体的其他地方就会衰退的更厉害,还会造成更多的二次伤害呢,这个方案我们早想过了。”
“那么,就只剩下化疗?”
“是的。”金医生开始咀嚼,似乎是没煮熟的猪皮那样难咬断。
“好的,谢谢你,金医生。”方茹说道。
“谢谢,金医生,谢谢。”儿子赶忙跟着补充道。
“哦,大哥也回来了,我叔可为你骄傲了呢,天天拿你跟我对比,说的我都有点自卑了,你回来就好。”
“哪里的话,谢谢金医生照顾我爸。”儿子抬头看了老沈一眼。
“不客气,你们看一下,劝我叔赶紧来医院吧。两个小时候检验结果就来了,记得哦。”
“知道啦,谢谢。”
挂断电话后,大家都没说话,低着头看着碗。
“是吧,我没骗你吧。”老沈戳了戳方茹。
“你确定不去医院吗?”方茹泪眼婆娑地看着老沈问。
“肯定不去。”
“你支持爸爸吗?”方茹看着儿子问。
“我……”儿子顿了顿。
“我支持,爸爸。”儿媳妇突然抬起头,看着老沈说道。
“你为什么……?”儿子看着儿媳。
接下来,儿媳跟儿子讲了她的想法,儿子在中间翻译给老沈和方茹听。是这样的,儿媳妇早些年在一个志愿者协会,帮助医院照顾那些没有家庭的老人,有时候要去帮他们做临终关怀,而那些得了绝症的老人,在死前都希望能够早点死去,他们太痛苦了,甚至,有人拿头去撞墙来缓解痛苦。有些人条件好一些,可以付费申请一种安乐死的服务,支付律师费,法院拿到批文,然后第三方公司给他们提供了一个小小的方舱,病人进去后,方舱里会释放麻醉剂,同时慢慢降低含氧量,最后再释放麻醉神经的气体,让人的身体停止工作,也给疼痛按下了终止键。她觉得,老沈的选择是正确的,人在最后的时候,就该体面地活着,没必要去延长受苦的时间,那对生命来讲是一种浪费。
听完儿媳妇的说法后,老沈连连点头。
他看着大家继续道。“我跟你们说,姑娘说的的是对的。”他指了指儿媳妇。“我不是说在医院碰到的那个病友吗?他的观点是人生到最后什么都不剩,我觉得,他说的不对,对我来讲,我的生命就像是一场充满考验的旅程,我们一起经过多少无助的点滴啊,但也收获过无数幸福的瞬间,我的生命,反正,经历了喜怒哀乐,它们完善了我,成就了我。更何况,我有你们啊。”
“爸,那听你的吧。”儿子用力吸了吸鼻子,他握着儿媳妇的手,两人对视一眼后,儿子对着沈雨书问:“雨书,我们支持爷爷的决定好不好?”
孙女看了爸爸一眼,点了点头,把另一块蛋白塞进嘴里,自顾自吃了起来。
“这就对了,这才是真正的生生不息嘛。”老沈见到家人没了负担,他感觉轻松了一大半。
“爸,那我们吃完去齐伯伯家吧。”
“得嘞,赶紧吃吧。”老沈给方茹夹了一块肉。
吃完午饭,老沈跟家人商量了接下来的安排,他们把要去亭子里喝茶的工具都准备齐全了,方茹又多带了些吃的,她总觉得家人都没吃饱,从儿子出生开始她就开始有这习惯了,不管是去哪,总会背不少吃的东西在身上。他们下楼时,大颗大颗的雨滴开始往地面砸,虽然不密集,但总归给老沈的心里蒙上了些消极,如果下得很大会怎么样?还要不要去?这么大的雨,儿媳妇和孙女会不会不习惯呢?
“啊,下雨啦。”孙女张开手转着。
“雨书,别淋湿啦,会……”老沈喊道。
“爸,没事儿,她喜欢在雨里玩,淋湿了换就行啦。”儿子两手拎着东西,赶紧跑到老沈身后说道。
儿媳也跟着孙女在雨里转,但她两开心不到一分钟,雨便没了,孙女有些失落,拖着两只手走到儿子的面前,用背顶着爸爸,似乎在向爸爸抗议。
“雨书,我们还可以玩别的呀。”儿子用膝盖推了推孙女说道。
“不嘛,我就要玩水。”孙女两只脚扣在地面上,不想让儿子往前走。
“那也没问题,爸爸想想办法?”
“真的,爸爸什么时候骗过你啊?”
“那倒没有。”
“那就往前走呗。”
“可是,爸爸。你去哪里找水呢?”沈雨书转身看着爸爸问。
“让我想想。”儿子低着头看着她说。
“哼,那爸爸根本找不到水。”她重新背靠着儿子,索性就坐在了他的脚面上。
“咦,雨书,你说有没有可能,我们去的地方有一条沟呢?”老沈走到儿子边上说道。
“沟?”孙女抬着小脑袋看着老沈。
“对哦,这季节水小了点,但沟里还是有水的哦。”老沈笑着说。
“有水?好耶。”孙女嗖地站了起来,拉着老沈的袖子继续道。“爷爷,我要建水电站。”
“水电站?”老沈高声问道。
“是啊。”
“你建来干嘛?”
“我要发电,把电卖给工厂,赚钱买好吃的。”沈雨书说道。
“哈哈哈,好的,没问题,那我也要买雨书发的电。”方茹和儿媳妇听完大笑起来,一行人朝着老齐家走去。
老沈家到老齐家时,老齐家两口子都在家里的,是他老婆来开的门,两人正怄气呢,所以老齐躲在了地下室唱歌,他不知道老沈家过来。老沈去把他叫出来时,老齐瞬间来了精神,不是给沈雨书找吃的,就是给她找玩具,他们只在老齐家呆了半小时左右,老齐就领着沈雨书把他家翻了个遍,老沈知道,老齐也想他女儿了。儿子和老齐家两口子讲了很多道谢的话,送了他带回来的礼物,他从头到尾都握着老齐的手,这让老沈有些嫉妒,但也很骄傲,老沈邀请老齐两口子和他们去泡茶,老齐犹豫了会儿,拒绝了。老沈家出门时,他们走出好远后,老齐和他老婆都还在门口朝他们张望,老沈停了停,和儿子说了些什么,他两折了回去,最后,老齐两口子和他们去野外烧茶了。
亭子不大,若不是市政在维修着,估计早就被风雨掩埋在时光里了吧,这个地方是老沈和老齐去爬山时发现的。他们猜测,最开始当地的村有意打造一个可以休憩的地方,让村里的人在闲暇时,有个地方可以寄托他们疲惫的心,但后来,村里的人越来越少,他们去了别的地方生活,也带走了疲惫的心,这亭子就冷清了起来,甚至没人记得了。他们升起了火炉,老齐和老沈煮茶,儿媳妇在准备煮粽子和水饺,方茹和老齐的老婆也在帮忙,但他们更多的精力是在聊天,以至于沈雨书把水饺捏成各种形状了她们都没发现。
“雨书,怎么闷闷不乐啊?”老沈见状,朝着孙女喊道。
“哼,爷爷骗我。”沈雨书把饺子团成了一个圆球。
“爷爷没骗你哦,你得等我一下下。”老沈把煮茶的事情拜托给老齐后,便抄起了几个勺子走到孙女边上,碰碰她的肩膀道。“走,叫上爸爸。”
孙女疑惑地看了看老沈,不情愿地把手里的圆球放在了妈妈手里,朝着竹林里喊道:“爸爸,你快回来。”
“怎么啦?”儿子在另一头问道。
孙女没说话,她还在气呼呼的。
“儿子,你在那等一下,我们要带雨书去建水电站了。”老沈说着,便抱起沈雨书朝儿子的方向走去。
“你要去哪里啊?”方茹见状问道。
“找好玩的啊。带我宝贝孙女去找好玩的。”老沈没回头,便消失在竹林里。
“他们要去哪?”方茹问老齐。
老齐笑了笑,摇摇头。
老齐找到儿子,两人轮流抱着沈雨书朝林子低处走,一条水沟在竹林里任意游走,活生生把山分成了两个世界,这一边是竹海,那一边是茶山,沈雨书看到有水沟,整个人开心了起来,在她爸爸的手臂里来回挪动,拉长了脖子,寻找水沟哪个地方的水最多,不停催两人快走。这地方,是老沈和老齐经常来的,他两每次所谓的爬山,也就是沿着水沟走一段,然后走到今天煮茶的亭子,休息个半小时后,就算完成了爬山,而实际上这座山顶上有什么,他们这十多年来都没去看过。
“啊,修水电站啦,修水坝啦。”快到水沟时,儿子把孙女放了下来,她边喊边朝水沟冲过去,到处瞧了个仔细。
“雨书,小心呐,慢一点好不好啊。”儿子在她身后焦急地追着。
“爸爸,爷爷,我们在这里建水电站行不行啊?”孙女指着已经有一滩水的地方喊道。
“可以。”
“可以啊。”
两人前后赶到沈雨书边上后,沈雨书便开始指挥了起来,她让爸爸去搬点石头来,本来让爷爷去把水塘挖更深的,在看到爸爸的眼神后,她指挥爷爷去坐在边上看,她自己去找了根棍子,开始扒拉水塘里的叶子和杂草。儿子搬来石头后,父女两便打算徒手挖泥巴,老沈分别递给他们一把勺子,孙女还犹豫了一会儿,她觉得,“拿吃饭的家伙玩泥巴,是不是不太好?”儿子告诉她,小时候他和爷爷就是这么造泥巴房子的,孙女才打消了疑虑。不多久,他们建成了水坝,还差个叶轮,老沈取了几段竹子,再用韧性较好的草捆好后,给孙女造了一个,当他们把轮子装好,放水开闸的瞬间,三人都觉得不可思议。
“爸,对不起啊,没能时常在你身边。”水坝建好后,沈雨书打算在边上建办公室,她不要爸爸和爷爷参与,索性,老沈和儿子便在边上聊起来天来。
老沈摆摆手,视线落在孙女身上开口道。“别说对不起,我们父子之间,不需要说这个。”
“哎,我和Bella商量了,我们打算回国来工作。”儿子朝茶叶林里扔了一枚石子。
“回这来?”老沈转脸看着儿子,指着地面问道。
儿子点点头。
“Bella怎么说?”老沈追问。
“她还在犹豫,这个事情我会跟她讲清楚的。”
“别劝他。”老沈摇摇头,
“没事儿,我会跟她商量好的,好好商量。”儿子又扔了一枚石子。
“不要这样,儿子……”老沈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看着他继续道。“没必要回来,这里会束缚你和Bella的,趁年轻,去自由追逐你们的梦想,在没有边界和束缚的氛围里,让自己自由伸展。别等到,生命到头了,剩下一堆后悔,宁愿,在年轻的时候多去尝试,即使留下一身疤,那也总比把人生浪费掉的好。所以啊,别劝她,也别回来。”
“可是,爸,我想多陪陪你啊。”儿子搓着手里的石子道。
“你是想跟我在一起,还是,想要尽到做子女的责任?”
“我……”儿子迟疑了一下,看着老沈继续道。“都有。”
“那我不需要,我需要的,是你过的开心。父子关系,是很神奇的,我年轻的时候,刚做了爸爸,不理解,为什么我的父亲即使老得动不了了,他还是拒绝我长期陪在他身边,我以为是我跟他以前的相处方式造成的,你知道的,我家那时候很穷。但是,当你做了爸爸后,我明白了,我的父亲是想让我更好,这种爱,是不需要回报的,只想一直对子女付出。所以,我对你的……”老沈顿了顿,然后继续道。“也是希望你好,而不是要你不快乐,来尽什么责任。”
“但是,爸,这样的话,我以后会后悔的。”
“哈,你以后会后悔的事情多了去了,这只是其中一件而已,想不后悔,就听我的,去拼吧,别浪费生命。”
“那你跟我去墨尔本生活好吗?和妈妈一起,和我们生活。”
“可以啊,我……”老沈摆了摆手,在空中胡乱画了个圈后补充道。“我时日不多,就剩下还贷款这事儿了,其他的,不重要,跟你们多呆一阵子,我就多开心一阵子。”
“爸……”说道时日无多,儿子也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
“不说这个了,开开心心的。”老沈又拍了拍儿子的肩膀。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沈雨书的办公室修好了,她打算让爷爷给她做一张桌子和椅子,那是她办公收钱的地方,老沈答应了,他问孙女是否可以让儿子做副手,孙女答应了。父子两配合默契,一个拿着,另一个在捆,最后造了还算像桌子和椅子的东西送给了沈雨书,但她没法放进办公室,老沈答应会给她重做。方茹打电话过来,叫他们回去了,儿子把孙女扛在脖子上,三人穿过竹林,回到亭子喝茶吃东西,尽兴时,老沈和老齐继续唱他们共同的那首老歌,或许,佛经说的对,人生嘛,本来就是相聚少,离别多,开心的时间是短暂的,但是,很值得。唱罢,老齐继续煮茶,老沈看着竹林发呆,他在想,如果他死了,会去哪里呢?他还能见到他的父母吗?那一对无私爱着他的人,他见到了,该说什么呢?
电话响起,老沈快速擦干眼泪,是金医生打来的电话,大概率是给老沈送药和检查报告来的,老沈把这事给忘了,他在想怎么回复,至少有个像样点的理由,毕竟那医生也是为他好,这他知道的,可是,什么理由好呢?
“老公,快接电话啊,响这么久了。”方茹走到老沈边上,戳了戳他说道。
老沈点了点头,接起了电话。“喂,金医生。”
金医生在电话那头不停地说着,老沈没来得及开口,金医生继续自顾自说着,老沈没插嘴,他越听越没力气,就像一只在逐渐漏气的气球,头越来越低,整个人开始瘫软,开始往方茹的身上靠,金医生的话,正在吸走他的力气般。
“老公,你怎么了,别吓我啊。”方茹大喊着。
见此情景,其他人也围了过来,儿子搂着老沈的腰,老沈拿着手机泪流满面,儿子焦急地看着听筒,眼神像要绕过电信号般,去另一头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两三分钟后,老沈挂断了电话,边大哭便含糊地重复着“他不来送药了,他不来送药了。”
他跪到孙女的面前,告诉她,他要和她去墨尔本,他想看她上到大学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