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字强 • 故事的开端
最后更新: 2024年4月11日 下午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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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社区商场后的那块空地上被规划为新的商业区以后,一排排红色屋顶的店屋开始逐一拔地而起,原本一片死气沉沉的购物商场和周围的街区一时间热闹了起来。从一开始了无人烟,弥漫着新房子独特石灰味空气的店铺街道,到后来一家家的店铺开始有商家入驻,各种高档餐厅,酒吧和咖啡馆一间间的开张,如今商业街的空气中再也闻不见刚落成时的那股石灰味了。取而代之是车水马龙排出的废气,烤肉店的烧烤味,还有垃圾传来的腐臭味。每到晚餐时间,这里的街道便会被来觅食的食客挤得水泄不通,几家较知名的餐厅里总是会挤满了人。我大胆猜测,这里或许是雪隆一带排得上前十的商业区了。
当然这热闹的商业区也并非专属于那些昂贵的高档餐厅了。就在商业街入口处的黄金地段,角落的三间店铺被同一位老板租下,老板再将店里的位置划分成小块租给了贩卖各种面食和小吃的档口,老板自己则包下了最赚钱的饮料生意。这名为茶餐室的平价食肆可谓是马来西亚的特产之一了,即使在最高档的豪华住宅区内,最富有的人也会对这一类的平价食肆趋之若鹜,仿佛若一条商业街上找不着一家这样一间挤满桌椅,档口,油烟味,和来来往往外劳的茶餐室便不能被称为一个合格的马来西亚商业街似的。
店里面除了饥饿的食客,忙碌的档主,忙里忙外的外劳,柜台里数钱的店主,偶尔也会来一些不速之客。他们究竟会被当成透明人般在店里到处溜达推销,又或者被当成野狗一般被驱逐,具体还得看店主的为人和良心了。偶尔店里面的生意不佳,吃饭的人多喝茶的人少,搞不好这些人还会被老板当成出气筒般赶走。有时是挂着尿袋卖笔的糖尿病患者,有时是卖水果的马来妇女,有时又是抱着饼干到处给人派发纸条的聋哑人士,当然也不时有大学生带着半真半假的故事和漏风的零食来赚取学费了。当然了,这样的排列组合也会因时间地点而时不时的改变,此处不便多加赘述,但大体上他们都是来贩卖一些明显过于昂贵的商品。我以为他们卖的是两样东西:商品和福报。至于那些买来的福报究竟是拿来上天堂还是兑换成下辈子的福分,这一点就是见仁见智了。
今天来的是个坐着轮椅的男人,那是个不过才四十岁出头的可怜人,但身上的破衣领衬衫,头发中夹杂着的几根银丝,还有脸上的皱纹和苍白的面孔,看上去反而像是个年近六旬的老人,这正好印证了一句老话:贫穷使人衰老。或许是为了让人们相信他坐着的轮椅的必要性,他穿了一件不及膝盖长的灰短裤,膝盖以下被截肢的双腿直接被暴露在所有人的眼前,剩下的腿上放着一整篮子的纸巾和一个装钱的铁罐头。除此之外他身后还跟着一个连小学都还没毕业的小女孩,推着一个装着音响喇叭的手推车,看样子是那个残疾人的女儿。坐轮椅的中年男子用他病怏怏的手颤抖地握着麦克风,用沙哑的嗓门唱着那首老福建歌《爱拼才会赢》,从茶室老板待的柜台前经过进入店内,开始用歌声售卖他手中的纸巾。对于这些未经允许便前来赚钱的外来者,茶室老板虽然有些不太乐意但眼看人家毕竟也是坐着轮椅的残疾人士,当众把人赶走终究不太好看,只能咬着牙让他进入店铺内。从那沙哑的声音中能隐约听出来,至少在他年轻的时候应该长了一把好嗓门,但那历经沧桑的歌喉却又为那首福建老歌添上了一层厚重的悲凉,不算是特别好听却也别有一番风味。他边唱边前进,在每张桌子旁停留,过路的食客如果捐了钱,他还会把手上的纸巾塞到对方桌上。他卖的是三样东西:纸巾,福报和勇气。
他从店的另外一个入口走过,偌大的轮椅和手推车穿过人来人往的茶室走道有些吃力,或许是因为他身体上的残缺比起其他人口中的那些故事来得更为真实可见,基本上店里的每桌客人也都会奉上五块十块的喝茶钱,这包不过数毛钱的纸巾在他这里卖了好几倍的价格,原本空着的钱罐等要离开茶室时也已经塞满了青色红色的钞票。虽说如此,这一罐子的钱至多也就是三四百块,这么点钱要一个残疾人在这大城市里带着几个孩子过活也是微不足道的。想来一个体弱多病的残疾人一手推着轮椅的车轮前进,一手还得拿着麦克风唱歌,这一罐子钱到底也还是个可怜人赚的幸苦钱。遗憾的是,能有这种想法的人不是全部,至少在他走进店里的时候,一双冷峻的眼睛早已盯着他不放了。
那是个身穿大码花布衫的中年男子,底下穿着一件十分紧身牛仔裤。男人很瘦,消瘦的面颊凹陷得很深,还有那瘦而纤细的手腕,他没有和同年纪的人一般长着一圈啤酒肚,枉费了他锲而不舍地喝了那么多年桌上的黑啤酒,样子看上去倒像是个瘾君子似的。他是万字强,一家面档口的老板,在朋友的店里租了个档口请外劳工作,自己则做起了甩手掌柜。今天恰好一时兴起,来这里找了个位置翘着二郎腿好监督员工工作。此时的他正为档口的生意凋零而发愁,只能默默地坐在这里望着档口内装忙的员工,一个人点了一瓶最便宜的黑啤酒就坐在这里发闷气足有三个小时,连一旁站着等座位的客人开始埋怨了他也选择视而不见。店主恨他胜过那卖唱的残疾人:残疾人只是打扰他的客人,这万字强可是霸着客人的位置不给客人消费阿!
“这些混蛋… 不去外面好好找份工作,仗着自己残废就来这里打扰别人做生意….” 看着在店里面卖艺的残疾人,万字强在心里头暗暗地骂道,好似那残疾人离开以后茶室里的食客会选择来光顾他的档口似的。望着人们把一张张的钞票塞进对方的铁罐子里头,在他看来那些人仿佛正把原本应该属于他的钱给交给另一个毫不相关的人似的。为此他恨得咬牙切齿,下巴也不自觉地左右摇了两下。“这世道变了,人们甘愿把钱给这些乞讨的懒鬼,也不愿意来支持一下我们的生意。搞不好连那双断腿也是假的!”
正好此时那残疾人已经逐渐往他的方向前来,而那一首福建老歌早已经唱完,早已疲惫的残疾人见只剩下最后的几桌食客,也不再继续唱下去,把麦克风放在腿上以后开始手拿着纸巾和食客们兜售他的纸巾。当轮椅到了万字强的座位边时,那万字强是越想越生气,几乎是在对方的手刚伸出来的那一刹那他便一把将其推开,直接没好气地说道:“滚开!你们这些臭要饭的!”
或许是握着麦克风久了,又或者是病痛使得他有些出不上力气,手中的纸巾被万字强这么一推直接掉到了地上。他气得忘了捡起地上的的纸巾,带着沙哑的语气破口大骂道: “你讲话讲好来阿!不买就不买,骂什么人啊?”
“我骂你?我为什么不可以骂你?你们这些懒惰虫,甘愿带着孩子出来要饭也不好好找份工作做,活该给人家骂。”
“你说什么话?我是不要工作吗?” 残疾人气得够呛,指着自己的那双腿,委屈地申述道:“我这双腿是工作的时候出意外才砍掉的!”
“工作的时候被砍掉关我什么事?是我逼你做这份工吗?拿了钱就不要埋冤那么多,懂吗!”
“你以为我想做这份工作吗?还不都是为了养家糊口?”
“你们这些社会的寄生虫,给你们工作还要嫌弃多多!” 话毕,他转头看了一旁一脸惊恐的小女孩,似乎又想到了些什么,对着轮椅上的残疾人大吼道:“残废了还要生!穷还生这么多做什么?生了陪你一起受苦受难,真的是造孽!有你这样的爸爸,这孩子以后指定没出息!”
“你骂我就算了,不要骂我的女儿啊!” 那轮椅上的残疾人都快要哭出来了,对方提起了他的女儿,那句话刺中了他内心中的一道伤疤。“我生她的时候也是个好手好脚的土木工程师阿!收入还是可以维持生计的啊!要是没发生那场意外的话我又怎么会沦落至此…”
“我管你是几时生的孩子!总之穷就不要生将多!一包纸巾才卖多少钱?五块十块?想着靠它发达么?” 那喝醉酒的万字强似乎也是骂累了,转身又想坐回椅子上。他刚一坐下又想起了对方刚才说过的话,当中的某些细节又让他想起了最近自己的某些经历。宛如他酒后胡话伤害了残疾人的心,轮椅上的工程师也在无意间伤害了他的自尊心,此刻他的自尊驱使着他去反击,他刚一坐下便又甩手大骂道:“工程师,工程师,我去你妈的工程师!什么土木工程师,做建筑就做建筑啦!这些大学生,说一些有的没的来骗人给你们高一点薪水吗!全是些臭要饭的!”
“你把话说清楚!什么臭要饭的,没有工程师你住的屋子打哪来啦?”
“工程师?那房子是你起的吗?你们这些大学生别以为自己有着一个臭文凭就在那里显摆!外劳没有文凭也不是把那屋子给建好?你拿着大学文凭现在不也是个臭要饭的?滚边去别打扰我做生意!”
话说到这里,这轮椅上的工程师已经是气得够呛,手抓着胸前看上去似乎十分难受,不难猜出他除了腿上残疾以外可能心脏也有些问题。他的女儿此时已经忍不住哭了出来,站在一旁娃娃大叫用手擦拭着眼泪,既没精力也没时间去关心自己父亲的异样。万字强见对方被自己骂得还不了口,感觉自己赢得了这场争吵的胜利,心中不免得有些得意。那些话从他的观点来看简直可以说是无懈可击,他既批评了对方在店里他人做生意的行为,侮辱了对方的家庭,也贬低了对方的学历,这么几句话就足以凸显出他的口才了得。但他不知道的是,如果他曾经略读过除《三国演义》以外的历史,或许会知道历史上有号人物名做鲁班,在没有大学文凭的加持下把一整座宫殿建好。倘若他刚才用鲁班取代外劳,能说一句:“鲁班不用大学文凭也能把屋子盖好”,想必还能彰显他的文化底蕴。可惜以他的智慧实在找不出除刘备诸葛亮以外的历史人物,也就只能和这种荣誉擦肩而过了。话又说回来,如果他的智慧再深一点的话,可能也不至于去稀罕这一份荣誉了。
对于自己酒后胡言乱语,万字强当下也没有太放在心上,吵完架得到满足的他一坐下就拿起酒瓶将最后的一丁点的啤酒一饮而尽,啤酒下肚以后头脑又感到昏昏沉沉,这一次是醉得连周遭的人说的话也听不太清楚了。这醉意来得正是时候,一旁的客人已经围到了那残疾人和他女儿的身旁,时不时的还在指责着万字强刚才的所作所为,一些人也拿起了手机正对着喝醉酒的万字强和残疾人录影,但酒醉的万字强对此却浑然不知。他只是恍恍惚惚地又站了起来,踩着摇晃的脚步往店的另一头走去。那里和万字强的档口隔了两间店铺的距离,两个人的争吵被茶室里的喧嚣所盖过,位于另一头的茶室老板并未注意到万字强与那残疾人之间的争吵。
“阿良,给我来一包kopi冰。” 几经艰险,期间差点和几个捧着滚烫汤面的店员发生碰撞,还不小心踢中了了好几个食客的椅子,但万字强还是有惊无险地来到了茶室柜台边,整个人累得把头和手瘫在了柜台的桌面,有气无力的和店主打了招呼,顺便叫了杯咖啡来醒酒提神。
“哎呦,阿强阿。做什么又喝到这个样子,不要在我店里面吐啊!” 这店主对此也是司空见惯,但还是难掩愤怒地责难着对方。他招呼来一个捧茶的外劳,拉着万字强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休息,然后转头对着茶水间里的外劳大喝一声:“Kopi 冰一包!“ 外劳听是老板亲自发号施令也不敢怠慢,用塑料杯子当做勺子从桶中挖出一整杯的冰块倒进塑料袋里,再把塑料罐里泡好的热咖啡倒进塑料袋。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不过半分钟的时间一包咖啡冰便已经绑上塑料绳插着吸管送到了柜台老板的手上。
“你的Kopi冰,三块半。“ 手拿着装在塑料袋里的咖啡冰,老板却伸出了空着的那只手摊在了万字强的面前,用着十分粗鲁的语气向对方索取咖啡钱。
“三块半!“ 老板的话像是咖啡里的咖啡因令万字强瞬间清醒过来,本来还醉醺醺的万字强几乎是立马从椅子上跳起来,高声抗议到:”之前不是一包三块二么?你又起价了?你是在抢钱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