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字强每个星期二都会到家具厂替阿兰领取工钱。

家具厂派来的罗里司机会在每个星期一的早晨挨门逐户到临时工的家里收货。不同于其他家庭主妇，这时候的阿兰早已出门上班去了，和司机对接的工作毫无疑问的落到了万字强的身上。在每个星期一的早晨八点，熟睡中的万字强总会准时听见罗里引擎发出的低沉的轰鸣声在街角处拐弯以后逐渐靠近，最后在他的家门前戛然而止。睡眼惺忪的他顶着疲惫的身子爬下床来，拉着沉重的脚步走到家门口，拉开木门以后就会看见罗里司机正蹲在门外检查着堆放在地上的布料。听见看门声的司机这时便头也不回地说道：“你总算醒来了啊！”

和对方一起点算着布料，看着一同前来的外劳把货物逐一折好搬上罗里，罗里司机把收到的货物一一记录在收货单上。那是一本和万字强收万字时使用的二联单一样的小册子，写下的字眼也会被完整地印在后头的几页纸上。两个人签好名后司机便把其中的一页撕下来交给万字强，隔天一早只需要拿着这张收货单到家具厂楼下找接待员收钱即可。靠着这张收货单所带来的便利，万字强成功和家具厂内的员工交上了朋友，算是成功把自己的生意扩展进了家具厂的内部。每次从柜台处领着姑姑的工钱走出来，万字强准会看见一班员工围在门前等着他。这时万字强便会拿出写万字用的二联单，在工厂内的一张桌子坐下来给工厂的员工们写万字。你说为什么家具厂的老板没有制止？可能是因为万字强和工人们总是默许他插队的缘故。

且说某个星期二的早上，按照惯例万字强本该在十点左右到工厂的接待处来收钱，可柜台里负责发钱的陈阿姨和一群等着和他写万字的员工们在等了老半天以后也看不见万字强的身影。几个一样来拿钱的兼职工迟迟等不来万字强的身影，没等多久便就意兴阑珊地离开了。对此工厂里的人也是司空见惯，万字强贵人事忙，偶尔迟到也是可以理解的，反正到时万字强来了以后看门的保安自会通知大家，因此所有人也像平日一般呆在各自的岗位上工作，耐心地等着对方的到来。

那一天的万字强正好在茶室遇见几个老朋友，多年不见的朋友似乎总有说不完的话，为此万字强早上耽误了不少的时间。待他骑着摩多到了家具厂门前已是接近午饭时间，看门的保安没检查文件便让他进门去了。穿过工人们工作的车间走上了二楼的办公室，推开办公室的门以后万字强除了平时就看见了陈阿姨坐在柜台里和一个陌生的女人聊天。这个女人背对着门口，瘦小的身材显得她有些弱不禁风，穿着不过是工厂里常见的普通短袖衬衫和牛仔裤。今天的万字强有些心不在焉，背对着门口的女人没有引起他多大的注意，他只是瞄了她一眼以后便直接和接待处的陈阿姨打了声招呼。那是个打扮土里土气，脾气可不算太好的中年妇女，昨天的夜里她梦见了几个号码，正急着要让万字强给她写。一整个早上等不来万字强的她正为此而感到发愁，心情也变得焦虑不安，倒像是迟了一秒钟那几个号码会因此而溜走似的。此刻的陈阿姨正向着那个陌生女人抱怨着迟到的万字强，万字强忽然闯入使得她终于得以放下心中的大石，但生了一整个早上闷气的陈阿姨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抬高音量对着万字强抱怨道：“你怎么了阿！为什么整天迟到的！”

“刚刚遇到朋友嘛，就坐下来喝茶聊了一下子咯。” 万字强也知道陈阿姨的臭脾气，但他只是随便敷衍了几句以后便走到了柜台前办正事。要换做平时，万字强指定会不甘示弱地顶几句嘴才是，可今天的他似乎心情不太好，没有和人吵架的兴致。

这一些反常的举动并没有引起陈阿姨多大的注意，她只以为对方只是赶时间而想快点把事情办好，便接着随口抱怨了几句以后便低头翻阅财务部给的小册子，一边说道：“你每一次迟到，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情不来了呢！整间工厂的人都在等你啊！“

“索力(sorry)咯！下次不会了啦！“ 

“快点快点，你的单拿来一下啊，我先算一下钱啊… “ 从万字强的手中接过了收货单，陈阿姨低头瞄了财务给的名单以后便拉开了柜台的抽屉拿出钱来，毫不避讳地将抽屉里的钱展示在两个毫不相关的人面前。片刻以后她把一叠的钱放在了柜台上，摆到了万字强的眼前说道：“这是你姑姑的钱。” 说完以后她才想起了正事，原本皱着的眉头忽然间放松了不少，低下头来对万字强小声的说道：“呃，万字强啊，明天的万字你帮我写一下啊。”

“ok，和之前一样的号码是吗？“ 

“啊对对对。还有啊，昨天我梦到了财神爷，财神爷给了我几个号码啊。你帮我写一下啊，xxxx，一样五大五小啦。”

“ok，两个号码二十块，加上之前你欠我的三十块，你现在总共欠我五十。今天刚好给钱了咯，安娣。”

“哎呀，和你写了那么久，欠着先啦，我下个礼拜才出粮啊。可能我这个礼拜有中勒，财神爷都来帮我了。“

“哎呀，安娣，要给钱才有机会中嘛！“

万字强一边拿出写万字的二联单来，熟练地在上头写了一些内行人才看得明白的数字以后又撕下了一页交给陈阿姨，看样子是打算让对方赊账了。一旁的陌生女人听着两个人的对话，见万字强娴熟地在纸上写着那些数字，很快便明白了对方的来意，顿时对眼前这个被陈阿姨奚落无数的陌生男人产生了兴趣，便煞有其事地问道：“呃。你帮人家写万字的啊？”

“啊，是啊，美女要写万字啊？”此时的万字强正忙着低头把阿兰的工钱收收进腰包，并没有抬头正眼看对方一眼。

“呃，阿珍，你之前不是也有叫我找人帮你写么？你以后直接找他咯，方便很多。他叫万字强，我们村里面帮人家收万字的。”

“可以啊。能帮我写一下嘛？ “

“可以可以，你要写什么号码啊？”

“呃，写我的摩多车牌啦。XXXX，一样五大五小啦。”

同样的方式，万字强把阿珍说的号码写在了另一页的纸上，撕下头一页递给对方，另一只手也拉开了腰包的拉链准备收钱。阿珍接过了纸以后把手伸进了牛仔裤两边的口袋里头摸索，神色忽然变得有些慌张，在口袋里摸索的双手也变得愈发急躁。“呃，我忘了带钱包，你能等我一下吗？我回车间拿一下。”

“没有咯，美女。我赶时间勒！”

“哎呀，万字强，都是朋友就不要计较啦，阿珍欠的算在我这边。” 柜台里的陈阿姨赶紧摇着手打圆场。“她叫阿珍，以后会时常帮衬你的，放心啦。呃，你们两个年纪差不多嘛，可以认识一下。”

“啊，算了啦，你都开口了，就给她欠着先咯。”面对着柜台里老客户的要求，万字强也没好意思拒绝。听见陈阿姨提起了对方的年龄，万字强这才抬起头来仔细观察对方。阿珍确实和陈阿姨一样，是一个年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女人，长着一双凤眼，微微翘起的眼角在她的瓜子脸上显示出一丝丝的高傲。那一张冷峻的脸正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她脸上表现出来的成熟气质反倒让万字强产生了对方年纪比自己还大的错觉。一头黑直发被整齐地梳到耳朵后面。比起其他的女人来说她的声音显得有些低沉，不是特别的好听，乍一听之下倒有些像是试着装男声的女人所发出的声音了。

“谢谢你啊，阿姨。我之后把钱给你。”在连声向柜台里的陈阿姨道谢以后这个名为阿珍的女人又转过头来，向允许自己赊账的万字强连声道歉。“真的不好意思啊… 我下次肯定请你吃饭。” 当然啦，那只是说说而已。

“请吃饭又不用啦… 你是新村那边的人？为什么好像没有在附近看过你的？“ 

“我不是这里人哦，我外地来的，在这边工作不到一年。“

“一个人来啊？平时没有买万字么？“

“有一个妹妹，之后他要买也会找你的。平时要跑去店里买比较麻烦，钱又比较少，所以之前很少买咯。之前都是委托陈阿姨帮我买的。 “

“呐，这是我的电话号码，以后有需要给我知道啦。你给我你的电话号码可以没有？有什么事我也方便找你。” 万字强在一张白纸上写下了自己的电话号码以后交给了对方，而阿珍也同样在柜台里拿了一张纸把自己的电话号码写下交给对方。

初次见面的两个人互相交换了联系方式，简单聊了几句以后便也没有谈下去的意思。这时候柜台里的阿姨却忽然问起了万字强关于阿兰的事。“呃，你姑姑最近怎样啊？听讲她最近很忙一下哦？“

“是啊，拜一到拜五做工，周末要忙你们的工作，连打扫的时间也没有，现在家里都很脏一下啊！“

“呃，那不正好？阿珍，你不是拜六礼拜有去帮人家打扫屋子？要不然你去帮一下他们啦！“

“可以啊，刚好我现在拜六得空了。”

“哎呀，再看啦。我回家问一下先。就这样啦，我走了啦！” 说完话万字强便转身离去，此时外面早已站着几个等着和他写万字的人了。

那一整天的万字强整个人心神不宁，在早上遇见那几个老朋友以后，几个人将近一个小时的对话始终都令他感到耿耿于怀，变得有些无心工作，本来应该挨家挨户地到附近的新村和工厂收万字的兴致此时也没了，索性提前收拾回家休息去了。回到家他开始仔细回想着刚才的对话，还有和几个朋友过去的那些点点滴滴了。

那是将近十多年前的学生时代了，几个人在中学时期便老跟在阿强的的身后，在老师同学们的眼中他们无异于他这个孩子王身边的小跟班了。几个人经常一起去欺负学校里诸如刘益达之流的软柿子，领着几个小跟班的阿强在学校里横行霸道，一时间可谓是风头无量。可就在阿强辍学以后的日子里，几个人见面的机会少了，当年科技不发达几个人也没什么好的联系方式，久而久之关系也变得有些疏远了。想回到学校里找他们的阿强被曾经熟悉的保安堵在了校门口，望着隔开他们的围墙，曾经逃学时无数次翻越的围墙如今他却已经没有勇气再跨越。曾经朝夕相处的人如今只活在别人口中的故事之中。他从几个还愿意搭理他的人口中听说，曾经的几个朋友在他离开以后在学校里收敛了不少，竟一起考上了学校里的精英班，开始在老师面前做起了他们曾经嗤之以鼻的三好学生。

不甘于失去这几个好友的阿强在毕业的那天带着买来的鲜花到学校里给他们送上祝福，听着他们谈的都是上大学，找工作之类的事，想和他们叙旧的万字强插不上话，感觉到自己在这个场合里似乎变得有些格格不入。曾经的孩子王如今只能干巴巴地一个人在一旁瞎听着别人说话，百般无聊的他倍感焦急，竭尽所能地在脑中想着一个话题插入其中。放眼望去，周围的全是一群正值青春期的大老爷们，他忽然想念起当初在学校一起抓弄的那几个女孩。几个男人围在一起，最容易引起共鸣的莫过于关于女人的话题了，发现到切入点的阿强忽然来了劲，主动向他们问起了那些女孩的事情。

“呃，以前的那个慧颖怎样了？她考得怎样，有听说吗？”

阿强随口说出的话似乎在一瞬间触动了所有人敏感神经，本来饶有兴致聊着的几个人突然间安静下来，面面相覩，一时间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几个人沉默片刻以后又忽然间望着当初和万字强最为要好的阿耀，成为焦点的阿耀也只能硬着头皮站出来，开始和阿强说着一些和女人无关的话题。一会儿说起以前惩罚他们的训导主任，一会说起退休的班主任，总之就是不愿在阿强的面前提起关于慧颖的事。见着他们几个人反常的表现，阿强最后只能强颜欢笑地和他们一起装傻，顺着他们的意思说着一些自己不感兴趣的话题，然后在对他人的祝贺声中尴尬地结束自己在这所中学里最后的记忆。

时过境迁，十年以后的相见，阿耀少了当年的懵懂和腼腆，脸上还是戴着那一副厚重的眼睛，但镜片后的双眸之中却多了几分自信几分稳重，两个人四目相对，万字强竟一时间认不出对方来。今天早上见到万字强的阿耀主动上前来和他打招呼，非得要他把他留下来闲聊叙旧。期间阿耀说起了他这十年的经历，听他说大学里的点点滴滴，在外国工作的故事，最后说起了他如何回国发展创业，如今正准备买房结婚的事情。

“呃，我和慧颖今年年尾就要结婚了，你记得来啊！我特意给你留了位置！” 

在万字强准备离开的时候，阿耀还不忘记再三提醒他关于自己婚礼的事情。对方说这话的时候嘴角上扬了不少，语气轻快而又活力，似乎难掩自己新婚的喜悦。说完这句话以后握着的手又抓得更紧，倒有几分不愿意万字强离开的意味，似乎说了一整个早上的故事以后依然意犹未尽似的。

万字强此刻想起了当年的慧颖，那是他曾经最爱抓弄的女孩。慧颖和他是同村一起长大的孩子，打小认识的两人在步入小学以前便就经常一起在附近的篮球场玩耍，彼此的父母都认识对方，算得上是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了。一年级的时候两个人被分在了同一班，互相认识的两个人很自然地坐在一块，之后几乎每一年两个人都会被安排坐在一起。两个人一起上学一起玩耍，当时的阿强甚至觉得两个人会这样一起无忧无虑地成长。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似乎逐渐被拉远，小学四年级两个人第一次被分在不同的班级，六年级的时候慧颖为了去补习班而不能在放学以后陪他玩，中学时两个人之间的共同朋友已是屈指可数。看着两个人似乎越走越远，年幼的阿强说不清自己为何感到焦急，那一份焦虑的缘由还是在离开校园的很多年以后万字强才逐渐弄明白的。年少无知的他只能在焦虑中想方设法地和慧颖保持距离，不惜为此而抓弄对方好吸引对方的注意，即使有时自己的恶作剧把对方给气哭了也在所不惜。

可慧颖和阿强之间的情谊又岂会是因为一两件恶作剧而消失的？不同于那些被抓弄以后会骂骂咧咧地跑去和老师举报他的女生，无论阿强干了什么傻事以后慧颖都只是生着闷气的抱怨几句，只要万字强肯诚心诚意地和对方道歉，等到对方气消以后两个人还是能找到方法和好如初。很长的一段时间万字强都误以为无论自己干了什么事情慧颖都会原谅自己。当时阿强的生命中早已失去了姑姑这个依靠，慧颖成了他为数不多的真心朋友，每当他受了委屈或是有什么烦心事，第一个想到的人都会是慧颖。当他满腹委屈地向对方说着自己的烦恼，慧颖只是用一只手顶着脸颊静静地倾听，偶尔适时地给予些建议。当时的阿强没有认真地去理会慧颖头头是道的开导，只是自顾自地继续把自己的委屈说下去。

可这一切都在万字强退学以后变了。

那一天阿强终于在老周的默许下递交了退学申请，从校长室走出来的他感觉到未曾有过的自由，心中有太多想法的他几乎是立马爬到食堂去找慧颖，想要去向对方分享他的喜悦。他想和慧颖说的实在是太多了，离开学校以后想做的事，他以后赚钱以后想去的地方，退学以后的他如何去做老板赚大钱等等，这一切计划在他的脑海中酝酿了不知道多久。对他来说学校里的书是压在他身上的重担，压抑了他的潜能，离开校园的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找个地方去大展拳脚，而故事的第一站便是要向他最信赖的朋友去描绘自己的未来。可没曾想到他才刚一坐下来，听见了他退学消息的慧颖霎时间失去了平日里的笑容，没等他把话说完就立马站起身来，气得快哭出来的慧颖红着眼当着所有人的面骂了他几句话以后连餐桌上的面都没吃完便就转身离开，只留下了年轻的阿强在众人的窃窃私语和讥笑声中感到不知所措。

“我一直还以为你这个人还有救！” 慧颖走出了几步，忽然间又转过头来，用着带泪的眼神最后一次怒瞪着阿强，被鼻涕塞满的鼻子模糊了声线，她最后一次对阿强说道：“你这个人没有药救了！”

“我这个人没有药救了…” 躺在沙发上抽着烟，回想起那天下午慧颖说过的话，他在退学以后再也没见过对方，连毕业典礼上也在人群中找不到对方的身影，这一切似乎都是因为慧颖在故意地躲着自己。他忽然想起了后来不知道听谁说，阿耀和慧颖后来似乎在同一所大学深造，然后一起去外国工作。原来两个人早就在自己不在的时候走到了一起，这一切那么的明显自己为什么都没有注意到呢？

“结婚…结婚…” 想着慧颖穿着白色婚纱的样子，不知道如今的她穿上白色婚纱是否也和想象中的样子一摸一样。都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了，或许对方也如她的未婚夫阿耀一般变得连万字强也认不出来了。他想找个理由放对方鸽子，可无论是怎样的理由感觉都象是在逃避。为此感到苦恼的他只能从冰箱里拿了一罐啤酒，大口灌下啤酒以后还是觉得不够来劲，便又给自己点了一根香烟。想不到当年一起成长的女孩已经要步入婚姻的殿堂，曾经学校里那个跟在自己身后的书呆子也已经立业成家，自己过去十年却像是个傻子一样在原地踏步，回过神来时早已被别人所抛在了脑后，连别人的车尾灯也看不到了。

正当他陷入沉思的时候，门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开门声，推开门走入屋内的正是老周。

出人意料的是老周今天工作以后没有像往常一样去找朋友喝酒。提早回家的老周心情看起来似乎不算太好，进门以前就摆着一副臭脸像是什么人欠了他几百万似的，转动钥匙的力道几乎像是要把家里的铁门拆下来一样。正感到郁闷的他推开门看见自己的儿子一脸颓废地躺在沙发上抽烟喝酒，不知为何想起了不久前别人给他看的一组老照片，里头绑着辫子穿着马褂，一副清朝打扮的中国人正躺在 床上抽着大烟，神情恍惚的样子看上去像是失去了灵魂的行尸走肉一般，此时躺在沙发上的万字强看上去竟像是从那张照片里跳出来似的。想到自己的儿子的这一代人很可能会步上祖宗的后尘，就此沉沦一蹶不振，气不打一处来的老周几乎是立马跑到了万字强的面前，把他手中的香烟抢过来扔在地上以后又破口大骂道：“好心你啦！几岁人了还这样游手好闲！不用工作啊！你这个样子到底是和谁学的！”

“你干什么啦！” 面对老周忽然的呵责，万字强感到很不是滋味，此时的他心中生着闷气，酒意正浓，正是胆大的时候，平时在老周的淫威下畏畏缩缩的他借着这一股气站起身来反驳对方：“跟谁学的？还不是跟你学的啦！你以为自己有很好啊？“

“我是担心你啊！”见儿子敢忤逆自己，老周更是生气，可如今已是逐渐老迈的他再也没能力像以前一样动手教训对方了。面对着高了自己半个头的儿子他一时间感到有些不知所措。但这一份迟疑并没有持续多久，断定万字强不敢动手的老周很快就回过神来，抬高音量接着骂道：“你都几岁人了整天还呆在家里不出门！二十八岁啦！我在你这个年纪都已经生你了啦！好心你有一点自觉可以没有！”

气在头上的万字强也开始冷静了下来，想到对方是自己的老子，他最后还是决定把脾气忍下来，放低了音量安抚对方道：“又来说这件事。整天问结婚，结婚，都没有遇到适合的怎样来结婚！”

“没遇见没遇见，全都是些借口。几岁人了还不会紧张，还要选！我们华人越来越少还不是怪你们这帮人所赐。都要三十的人了啊，现在的女人眼睛长在头顶上，没有将多机会给你选了啦！女人会做家务就可以了啦，选将多做什么！” 老周边走边骂，两只手在空中摇晃，似乎在嫌弃着自己儿子身上的酒气味，然后像很多老人家一般开始给晚辈说起了一些大道理：“女人啊，最重要的是贤惠！找这么美的做什么，娶回家做花瓶么？不要找到像你妈妈那样不顾家，不做家务，抛夫弃子的，到时候你要哭都来不及了啊！”

这时的万字强在老周左手中看见了一张红色的喜帖随着他手的挥动在空中左右摇摆，红色喜帖在客厅的白色油漆的背景下显得格外显眼，不难猜出这张喜帖是老周今早出门时从朋友或是哪个远房亲戚手中收到的。见到喜帖的万字强瞬间明白了为什么老周会忽然发那么大的脾气。想必是老周刚从别人的手中接过了别人家的喜帖，看着别人家那些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孩子们纷纷成家立业，而自己却是年近三十了连个女朋友也没谈过，身为父亲的老周为了他的前途而感到焦虑的老周也是在所难免，或许还会在心中对被人家产生一丝丝的嫉妒。嫉妒化为无奈，无奈堆积在心中逐渐转化为愤怒，心有不甘的老周在此刻忽然产生了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悲愤。在场的人无不为那迎来喜庆的人送上祝福，唯独老周在草草握手祝贺以后又躲回了人群的角落之中，嫉妒的酸楚犹如那失控的胃液，在腹中来回翻滚折磨着他，令老周感到很不是滋味。回家以后见到万字强如此地不着调，这才忍不住对他发这么大的脾气。望着老周的背影进了房间，那一个曾经挺直的胸膛随着年级的增长逐渐变得傴偻，万字强陷入了一种莫名的自责之中。正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万字强想来自己这个做儿子的一辈子好像还没干过什么让老周骄傲的事，如果周家在他手上绝了后，自己以后怕是无颜去面对列祖列宗了。

“结婚… 结婚… 得找个女人结婚。”

万字强低着头呢喃着，也觉得是时候找个女人结婚了，既满足了家族传承的要求，要是能赶在慧颖和阿耀以前结婚说不定还能给自己挣回点颜面。可这婚姻终究是两个人的事，一时间自己也找不到个谁来和自己结婚，这可该如何是好呢？自己虽说交游广阔，朋友众多，可平时结交的多为三教九流人士，他们能给他介绍的女人指定入不了老周的法眼；要是回到新村里转一圈，去追求新村里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女人，这些和他一起长大的女人们也不见得愿意和自己结婚。如果和自己的乡亲父老们谈起这件事，肯定会争相给他介绍别人家的女儿，但让他们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万字强怕是别想了。

他又想到了自己不久前听人说，只要付给中介一笔钱便能去外国一趟，和当地的一些妇女们相亲，回来时准能给他带个勤奋朴素的外国老婆回来。都说外国女人朴素简单，勤奋能干，还能帮忙操持家务，既不会和他要求名牌美食等奢侈品，更不会去嫌弃他的寒酸邋遢，比本地那些女人来得要好对付。娶回来的老婆独在异乡为异客，举目无亲的情况下只能依靠他一人，届时将他控制在手中岂不是易如反掌的事？

可虽然找一个外国的乡下女人结婚不过是一通电话和几万块中介费的事，但越是简单的事情往往越是危险。那天他和几个老顾客坐在茶室里闲聊才听说了一件趣事，说是前不久邻村的某个年过五十的老家伙人称阿呆，打光棍半辈子存了一大笔钱，便托人给他娶了个漂亮年轻的外国小姑娘。原本以为这阿呆劳碌了大半辈子以后总算能好好的享清福，结果没过两个月那外国女人就把他家里的存款，珠宝一扫而空，一时间人间蒸发似的找不着人。可怜阿呆以为自己辛勤半辈子以后终能抱得美人归，没想到却落得一个人财两失的下场，当初信誓旦旦替那个外国女人做担保的中介也是不知去向。一夜变回穷光蛋的阿呆顶着一幅老骨头，想要打拼东山再起已是不可能，意识到自己受骗而晚年凄凉的阿呆一时间受不了刺激，发了疯似的到处找人，在路上见到人就抓着对方的手，嘴里不断地重复问着：“我的老婆呢？你有看到我的老婆吗？瘦瘦小小只，不会讲华语的。“最后还是他那老迈的哥哥耗尽力气才得以把他关回家里。如今的他倒成了名副其实的阿呆，成天失魂落魄的坐在家门外，逢人就问起自己那个逃跑的新娘，看起来怪可怜的。

当时一个路过的人听他们谈着这件事情，饶有兴致地凑上前来插话，当着所有人的面大笑道：“这个阿呆，以为花钱就能给自己找一个老婆。这些找中介娶外国老婆的全是本地女人挑剩下的loser，没人要才出国找女人。这些中介做的也全是些黑心勾当，说是给外国女人找个好归属，其实都是欺负别人国家穷，干的全是人口贩卖的黑心买卖。无论是做中介的还是娶外国女人的全是坏蛋，会下地狱的！”

是啊，此话说得颇有些道理，回顾身边那些找中介娶外国老婆的，无论是卖菜的滥赌小刘还是开杂货店的酗酒老杨，全是些连自己也看不上眼的loser。这些家伙平日里和他买万字都爱赊账，一副油头垢面的样子，是个正常女人都不会看上他们。如果自己的姑姑真的要为钱嫁给这样的一个臭男人，哪怕是和自己的父亲翻脸他也会想法设法地去阻止这门亲事。原先想用结婚给自己挣回点面子，要是到了结婚当天自己牵着一个外国女人出来，怕是会成了别人眼中的笑柄，弄不好可能还得落得像阿呆一样人财两失的下场。仔细斟酌利害以后他还是决定不能走外国相亲的这种旁门左道，要想成亲还是得踏踏实实地找个合适的对象才行。下定决心的万字强开始在脑海里仔细回忆着认识的那些女孩儿，盘算着那个女人既符合父亲的要求，满足自己的期许，最重要的是还必须容易得手。

隔壁的小慧，那是个读了大学的女人，平日里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肯定不肯乖乖在家里替他操持家务，那是肯定不行的了；酒吧里的几个女人，虽说书读得不多，也有意找个男人嫁了，但想到平日里她在酒吧里和男人卿卿我我时那一副水性杨花的样子，难保结婚以后不会和人跑路；理发店的小雯，既能剪头发赚钱还能操持家务，是个难得的好女人，可小雯的爸爸虽然平时买非法万字，抽走私烟，却始终都看不上给人写万字的万字强，如果他真的开始追求小雯的话怕是对方会来他家里闹事。至于那些什么阿丽，小佳，这些在工厂里给人打工的文书人员更是不行，赚的钱不多，却老爱在万字强面前显摆自己的学位和职位。思来想去之下似乎身边的女人都不算合格，要么是学识太高看不上自己，要么是工作性格不太理想，再不然就是家里养了一个倚老卖老的老不死多加阻碍。万字强就这样一边喝着酒一边思考，人生中第一次为自己的未来进行细致的规划。

正当他还在那规划着自己的人生大事的当儿，家里的大门又再次被人推开。酒醉微醺却又忙于思考的万字强没有注意到提前回家的姑姑，自顾自地倒在地上望着头顶上的天花板做着白日梦。阿兰从门前乱丢一地的鞋子得知看老周今天提早回家，一进门便用着虚弱的声音对着里头的人问道：“你爸回家了吗？今天怎么这么早啊？“

“啊，他回来了。不知道。“ 喝醉了的万字强话说得不很清楚，回过头来看了阿兰一眼以后没有注意到阿兰的反常，便又转过头思考人生去了。此时正气在头上的老周听见门外的动静顿时间来了神，气冲冲地从房间里冲到门前，一把抓着刚到家的阿兰破口大骂道：”我的衣服呢？为什么还没有洗？做工了就不用做家务是吗？你自己看下地上，那个灰尘是厚到踩在上面那个脚板都会黑掉啊！你几久没有抹地了？你最好煮饭之前就把家里打扫干净！“

“对不起啊… 最近工厂赶工，比较忙一些… “ 姑姑此时已经被吓得不敢反抗，战战兢兢地用着微弱的声音苦苦哀求道：”哥，我今天身体不是很舒服，你能等等吗？我和公司拿了假，我答应你明天会做好全部东西的。“

“明天？没有的等明天啦，家里这样肮脏我真的不能忍啊！“

“哎呀，你就等多一天咯。最多我过几天找个人来收拾啦。“ 此时的万字强正沉浸在对人生的思考之中，老周的谩骂声打乱了他的思绪，接二连三的干扰使得他变得有些不耐烦。他借着酒精借的胆量，再一次站起来制止了老周的谩骂。

“别人和你非亲非故，干什么来帮你收拾家务？你傻的啊？”

“现在不是有那些钟点女佣吗？请他们来收拾一下不久好咯。”

“你都会讲女佣了，不用钱啊？“

“哎呀，最多我出钱罢了咯。“

“你很有钱啊？这样来浪费。“

“哎呀，钱我出啦，你不用管啦！“

“到时出钱不要找我就好了！“ 见万字强已经打算自己出钱来干这件事，老周也没打算再争辩些什么，松开双手就此放过了阿兰。他转身想进房间休息，可没走两步又转过头来，粗鲁地喊道：”家务不用做，将你先煮饭啦，我饿了啦。煮好饭要几久？“

“这…这…“ 此时的阿兰连站也站不稳，煮饭似乎对她而言是件难事。

“哎呀，人家都生病了还要人家做！吃饭就打包咯！ “ 万字强此时终于注意到了阿兰的反常，见老周如此的不通情达理，他又一次反抗了老周的意思：”钱我出啦！“ 

见自己的儿子今天接连的忤逆自己的样子，老周变得有些手足无措，此时感到理亏的他早已失去了方才的气焰，便想赶紧回到房间里让自己冷静下来。可转身到一半却又觉得自己身为人父，如果就此退缩岂不是长了对方的威风，那以后自己这个一家之主能拿什么控制住这个家了？想到这里他便又不甘示弱地伸出头来对着两个人骂道：“钱钱钱，臭小子有钱了就大声了咯。你的钱还不是我帮你赚的！有钱大完啊！败家子！”骂了几句之后就转身大力甩门，躲回自己的房间里头了。

“你去休息吧。剩下的我来处理。” 万字强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阿兰见他走路都有些不稳，便又想走前来想要扶他。他抬手拒绝了对方的好意，只是挥挥手让阿兰回房间里休息，自己一个人走进厨房给自己倒了杯清水。一口清水下肚，一番走动以后万字强终于感觉自己清醒了一些，便独自一人走出门外，打算徒步走到附近的茶室里打包些面食。

“钟点女佣… 阿珍… 阿珍…” 想着钟点女佣，他想到了早上在家具厂见到的那名女工。教育程度低，外来务工，会做家务，年纪相仿，一种怪异的想法在万字强的脑海中逐渐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