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 古有結繩記事,現有為情所困者——結繩紀思。
最后更新: 2024年12月22日 下午1:04
总字数: 18060
老舊的租屋裡,風吹過半開的門,發出——吱呀一聲,也從房間裡窺見了客廳裡的景象。
昏暗的客廳,唯一的光亮,便是透過落地窗照射進來的月光,映出一個背對光的身影。男人的背影在月光下顯得孤獨且沉重,其身後沒被光照到的角落顯得更加陰暗。
男人站在椅子上,手拿一根粗繩,另一端掛在房梁上,餘下兩端在他手裡,打了個死結,上下打量,再打個死結,由此反復。男人低頭看著手裡的結,還用力拽了拽,檢查其堅固,直到怎麼拽都解不開反而越纏越緊後,他才露出個笑容,彷彿終於找到了擺脫痛苦的出口。
終於脖子一套,腳輕輕一蹬,踢翻了椅子。
失去支撐的身子隨之失重,迅速往下墜,繩子一緊,在力量反彈下又猛地將他一提。吊燈之下之下的影子,一開始是一個黑點,越來越大,忽然微縮之後漸漸放大,左右搖晃著,直到歸於靜止。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寂靜。
忽然,——碰的一聲,突兀的聲響劃破夜空。
繩子斷了。他狼狽地摔在地上,大口喘氣,臉上卻沒有半分劫後餘生的慶倖,反而滿眼絕望。
喘氣間,他猛地伸出手,抓住纏著自己脖子上的繩子,一手拽著一端,往不同的方向施力!
看來就算自縊不成功,他也沒放棄自戕。
「等我…我很…快…就去…很快……」
繩子絞著他的脖子,越來越緊繃,他的臉已經憋成紫青色,那瞪大的眼竟閃著瘋狂的光芒。
關鍵時刻,手上的繩結忽然一松,空氣瘋狂灌入口鼻,他不由自主地大口喘氣,感受到肺部擠壓的窒息感逐漸消失,灼痛稍稍緩解。
他卻腥紅了眼,滿眼不可置信。
「不!為什麼,為什麼!啊——」
他看著那斷了的繩結,忽然間崩潰了,捂著頭啞聲嘶吼。
那個他自認為無比堅韌的繩結,解開了。
它明明是個死結!他還往這死結上加了無數個死結!
怎麼開了?怎麼可能,你怎麼能解開了呢?!
幾次了,這都第幾次了!
怎麼就套不住呢?怎麼偏偏就套不住我呢?
我後悔了!思思,不要這麼對我……不要……
他看著斷裂的繩索,胸口湧動著悲憤。他瘋狂地捶打地面,極大的動作碰翻了茶几,不小心將茶几上的玻璃罐摔下,碎片四散,草編的戒指從中滾出。
這忽如其來的變故,讓他錯愕地頓在原地,下一瞬他極快地爬去茶几旁,手忙腳亂地伸手就抓,玻璃碎片劃傷了掌心也不知所謂般,聲音顫抖地呢喃著:
「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思思,不要生氣,我給你撿……」
「撿起來就好了,撿起來再收好,我會收好它,我會好好地……」
再次低眸,入目卻是一片紅。不知何時,他手心裡,小心翼翼捧著的草戒指都染上了血跡。
他愣愣看著前方幾秒,恍惚中彷佛看到了什麼驚喜的畫面,嘴角牽起一抹詭異的笑。
——噢!你弄髒了我的草戒指!賠我!
「好,好,思思…不要生氣,我賠你……我給你做新的……」他的喃喃帶著一絲溫柔。
忽然一陣眩暈,他松了手,草戒指掉落掌心,他抬手揉了揉額頭,就要掙紮著蹣跚著起身。
再抬眸,眼前卻是一室的空無。
靜謐的空氣中,什麼也沒有,只有他的喘息和踩過玻璃碎片的輕響。
這溫柔瞬間消散。他目光再次變得空洞,聲音顫抖:
「思思?」
聲音迴盪著,這裡哪有什麼人,剛剛的一切都是幻象泡影,一觸即散,什麼都沒留下。男人手撐著頭捂住眼,晶瑩的淚水從臉邊滑落,聲音低沉,發出壓抑的嗚咽,像一頭困獸的悲鳴。
「至少……讓我再看看你吧……求求你了……」
數不清第幾次,他用一個又一個死結試圖了結一切。
但這些男人在人生中打的無數次死結,最後都會被一股無形的力量解開!
冥冥之中,似乎有那麼一雙無形的手,將他的死結與死劫化解!
似乎是在告訴他:這不是死結。
他卻想:心已死,只為一結——了結。
結繩以治,事不失忘。結繩記事,而他結繩紀思。
無數個死結,來反復去記一個永遠都不會回來的思。
「遊哲珄,你要平安。」
「洛思思,相思莫相離……」
古有結繩記事,現有為情所困者——結繩紀思。
Ⅰ✎⇝⇝⇝
當年山下的日子雖不富裕,但日子總是過得熱熱鬧鬧的。他只是個小子的時候,成天趕著牛羊跑山坡,小青梅就愛跟著他,走到哪跟到哪,像個小跟屁蟲,怎麼趕都趕不走。趕牛羊他都能行,趕人還是第一次。年紀尚小的他心思單純,又怎麼懂得憐香惜玉,當時只覺得這娘們老煩了,像那粗粗的牛尾巴,煩死了。可礙於兩家人住的鄰近,每個早上出門時鄰家大姨都會塞一塊餅給他:『今天思思也要拜託幼幼了噢!』那餅子抹了香噴噴的牛油,小男孩根本拒絕不了。
罷了跟著就跟著吧,和牛羊一塊兒溜,天黑前回家就是了。
從此每天的日常就是——爬山坡,過小渠,還要給娘們撥開兩旁長長的草,俗稱開路。個字矮小的她總是需要他搭把手,不給牽就愛揪著他的衣袖。那時候他左手揮著驅牛羊的樹枝,右手的衣袖被她拉得老長老長,像是「兩頭忙」。後來他每次出門前拉了條捆閘門的粗繩,兩端打了結,一人拉著一頭,總算不用再禍害我的半邊袖子了!
可這還沒完!這小娘們嬌滴滴的,十分嬌氣!
日曬要抱,走累要背,摔倒了要哭,登高了要怕,我若睡覺不說話了,她喚我沒應聲就會胡亂叫,一天天的事憋多,弄得他一刻也不得安生。比牛羊還不乖!
「真是比牛羊還難伺候!」他當時憤憤地想,卻也拿她沒辦法。
後來他終於找到了治她的好法子——草編繩!
這時的他絕對沒想到,這玩兒以後也成了治他的方法!
趕牛羊時身邊最不缺的就是草了,他只需要趕在牛將草吃完前,折幾根給她做幾個稀奇古怪的小玩兒,她就能捧著靜靜地玩一天。這時候他就無比感謝那個進城讀書的老哥,在走前將這項手藝教會給他。當時他還嗤之以鼻,覺得這毫無用處,到底算哪門子手藝,最多唬唬人!
如今卻是救了他的命。
看著眼前十根手指頭都戴滿了草編戒指的女娃,他挑了挑眉:現在他可不就是在唬人麼?
「這東西還真能唬人。」
沒錯,這小青梅尤其鍾愛戒指。草能編成許多東西,戒指、手繩、帽子、花環,還能編成各種動物昆蟲——蚱蜢、烏龜、鳥、魚、青蛙、馬、牛、羊,等等等等……但她尤其鍾愛戒指,十根小指頭上套滿了草圈,像是得了寶似的,滿臉幸福。小女孩還有一堆當時尚小的他不懂的小心思,他只當那是歪理。
『你不覺得它像我們以前手把手牽的那條繩子嗎?你拉一頭我拉一頭!還有,你看!』
『再打個結,就捆在一起了!就像只要我們遇見,並黏在一起,就是戒指了!』
她將繩頭的兩端結湊在一起,就形成了一個圈,再打了個結,兩者就牢牢纏在一起了,形成一個圈,像他給她編的草戒指,一樣一樣的。
他翻了個白眼,隨意敷衍著:「啊對對對,你說的都對!」
心裡卻是在想:小孩子能懂什麼,都是歪理。繩結打得亂七八糟的,一點也不好看,不是死結,很容易就能解開,解開了他依舊能拿繩牽她。
黃昏時分,夕陽沉淪,染紅了半個山坡。他三兩下就解開了繩結,另一頭塞進她手裡,口中吹了聲響亮的口哨,招呼起牛羊來。牛羊們聞聲回頭,步回來時的路,和小男孩一起,帶她回家。陽光落在兩個小身影身上,在草叢中奔跑,跌跌撞撞,時不時傳來她的笑聲與他的叮囑聲。陽光將這一切都鍍上了一層溫暖的金光,讓這一幕顯得格外生動,和這個世界一樣,熠熠生輝。他看著她小小的背影,忽然覺得,這小尾巴雖煩,卻也給了他一份與牛羊不同的牽掛。
兩個相互依偎的小身影,走著走著也會漸漸成長。
放牛羊的日子並不長,山村裡只有小學,待他們都升上初中時就要進城裡讀書了。
這對青梅竹馬依舊在一起,兩人一起走進了城裡的新生活,卻依舊維持著他們那份山村裡的小默契。草戒指成了他們之間一個獨特的聯繫,不僅是童年的玩笑,更是成長中無聲的約定。
當他們剛到城市時,那鋪滿柏油的馬路、川流不息的汽車,還有燈光閃爍的商店,無一不讓這對從山村走出的少年少女感到新奇。她眼裡閃著亮光,像個發現寶藏的小貓,每走幾步就扯著他的衣袖,指著櫥窗裡的糖果、玩偶,或者招手叫賣的小販。他一開始裝出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嘴裡嘟囔著:『大驚小怪啥,沒見過世面的樣子。』但看到她笑得比糖果還甜,他的嘴角也悄悄上揚了。
然而,城市的繁華並沒有讓他們的草戒指故事中斷。
城裡多繁華,兩人都長了不少見識,對物價金錢也有個更清晰的認知,但初心不變,他們心裡想要的依舊相同。小青梅還是依舊執著要他給她編草戒指,他愣是沒想到自己都進城裡了,還得三天兩頭地去霍霍路邊的草枝。但是耐不住小青梅的軟磨硬泡,唐婆念經,一旦小青梅開了口,他還是得給這位姑奶奶編好。
他拿起一把草,低頭開始編織。她總會在旁邊蹲下來,雙手托著下巴,眼睛緊盯著他的動作,像看一場無聲的表演。
『都進城了還不擺脫這毛病啊?這戒指有啥好玩的!』
『你懂啥!』她不服氣地頂回去:『草戒指就是最好的,因為是你做的呀!』
『哼。』他一邊嘴硬,一邊手裡卻沒停下來,繩結打得飛快,靈巧得像表演雜技。
『不就是打個結的事情嘛,你給不給我做!』
女孩插著腰,手揮舞著拳頭,似乎在警告。
『好好好,做做做。給你,姑奶奶!』
他編著戒指,怕被這毛毛躁躁的小祖宗弄松,還將結打得特別牢。
『真好看,手藝漸長啊!』
當她興高采烈地戴上戒指時,他總是裝作毫不在意地看別處,但目光還是忍不住往她的手指上瞟。那纖細的手指套著一個草戒指,另一個戒指則安靜地躺在他的掌心。
『我才不戴這玩意兒,娘們唧唧的。』
他嘴硬地說,但每次他都把戒指放進口袋裡,誰也不讓碰。
至於為什麽要編兩個,一人一個,還不是這姑奶奶的要求。
她最喜歡陽光下觀察草戒指的縫隙,捧著細細打量,偶爾還會用戒指圈住太陽,對著他的臉影投下一片光斑。她曾小聲地對他說過:『你知道嗎?草戒指其實有秘密。』
『又有啥歪理?』他一臉不屑,卻豎起了耳朵。
『你每天都要編兩個才行,你一個,我一個,這樣我們就當在一起了!』
『?』
『戒指是圓的,圓就是不分開的意思。』她拿著戒指在陽光下轉動,聲音輕得像風:『就像我們牽著手一樣,牽起來就不要放開了。』
他翻了個白眼:『牽手那是為了讓你別迷路,這年頭,放牛羊都不用再繩牽了,你怎麼還這麼死腦筋?』
『遊哲珄,你戴不戴!』
『切,不戴!老子主打就是一個放蕩不羈愛自由!』
90年代,正是殺馬特葬愛族流行起來的時候,他也深陷其中,是個不折不扣的中二少年。
但其實他內心裡想的是:笑話,套了那麼多年牛羊,自己有朝一日也會被人套住嗎?就算是吧,老子哪有這麼容易被你牢套了。一個連繩結都打不好的笨蛋!
話是這麼說,他還是把戒指放在口袋中藏好,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傲嬌地別過頭,生怕被她發現。
陽光傾灑而下,少女的臉頰曬得通紅,少年的耳根也紅了。
她在笑,他也是。
『快跑,要紅燈了!』
眼前的街景璀璨輝煌,高樓大廈鱗次櫛比,無數玻璃窗倒映出那湛藍的天空,天邊翻湧著的雲浪似乎也在追逐,她拉著他一路歡笑,手牽手奔跑,跌跌撞撞,和熠熠生輝的世界擁抱。
牽住的手上,兩枚草戒指碰觸著,一股異樣的溫度從掌心升騰,一直蔓延至心底。
在那個懵懵懂懂的年齡,少女喜歡的草編的戒指可能只代表純潔的愛,是廉價,但其珍貴在真情實感。少年心裡的些些抗拒也許只是青春期的一些小叛逆,而這兩枚草戒指,正是他口嫌體正直最良好的表現。每次看到她期待的眼神,他還是屈服了。
草戒指的存在,對他來說像是一種束縛,但他也清楚,那束縛他是願意接受的。他常常想著:等有一天長大了,賺了錢,就帶她去買真的戒指,金的銀的都行,總比這草戒指強。
他或許沒想到,後來他會甘願日復一日地編戒指,也甘願任由那看似微不足道的束縛,將心牢牢牽繫。而當他終於學會接受這份束縛時,一切早已物是人非。
他也還沒來得及意識到,自己日後會為青春年少時那一點點不經意的叛逆,付出了龐大的代價,讓他失去了一些無法挽回的珍貴,自此陷入深深的懊悔之中。
小青梅竹馬用草編織的夢,單純美好,但這場夢並沒有維持太久。
一切在他青春期結束之時,戛然而止。
當這天真正到來時,他才明白,自己用草編織的戒指,不僅是她手心裡的小小幸福,也是自己心底最柔軟也最深的羈絆。
Ⅱ✎⇝⇝⇝
『沒有爭吵,沒有分道揚鑣,那是個風和日麗的日子。你對我笑著,明明笑得那麼燦爛,卻走得那麼無聲無息。留下一輩子無法忘記的我,無能狂怒,也無處宣洩。內心驚慌無措,如同一隻折翼的鳥,跌跌撞撞地在這個廣闊而空洞的世界裡,努力尋找你的痕跡……』
千禧年,新的世紀悄然而至,新舊交替間,時光如洪流滾滾,適應的人隨波逐浪,不適者卻如浮萍般顛沛流離。至今,依舊如此。
正值正午,市中心的廣場熱鬧非常,熙熙攘攘的人群填滿了每個角落。這裡是地標性的廣場,但平時很受當地人的歡迎,如今更顯繁忙。此時此刻空曠的前廳也擠滿人、層層臺階也無法阻擾那些急匆匆趕路的人們。
——好忙哦,這人未免太多了些。
他坐在廣場一角,單手撐著下顎,靜靜地看著那人來人往的人潮。按理說,自己應該是這其中的一員,但相反的,他現在卻只是坐在這路邊,盯著這頂上的烈陽發呆。
沒錯,他剛失業,抱著一個箱子從眼前這個高聳的寫字樓裡走出。
午間也有暖風,一陣一陣的,吹散了熱意,攜來些許安慰,卻難以消散他心底的沉悶。他身旁的箱子被風吹開,裡面全是他的私人物品,一個相框在陽光照耀下反射出刺眼的光,閃晃了路人的眼。
相框裡的女子笑容甜美,如一片無憂無慮的過往,卻被他刻意忽視。
周圍的路人來去匆匆,沒人會為這閃亮的一瞥駐足,更沒人會停下腳步關心他的落魄。
最近景氣不好,各行各業都捲入了裁員的浪潮。他所在的小公司也不例外。這家公司他已經待了很多年,但始終只是個普通小職員,工作上沒什麼出挑的表現,缺乏升職的機會。
現在倒好,連工作都沒了。
還記得,得知他被裁員的消息時,平日裡由他帶的菜鳥職員們跑來他面前哭得好傷心。他自己倒是顯得平靜,甚至還安慰起他們來。畢竟,他從未對自己抱有過分期望。
這些年來,他主要負責一些瑣碎的工作,或者指導剛入職的新人。他不爭不搶,也不怎麼活躍,才能上也平庸無奇,但是脾氣很好,深受職員的愛戴,這會兒突然被裁了,大家都很驚訝。
他倒不是很驚訝,然而,這樣的人在裁員風波中無疑是最容易被割捨的棋子。
這麼多年在公司裡辦事,身邊的職員換了一波又一波,甚至有他曾帶過的新人,如今已經升職到了總公司。而他,依舊留在這裡,做著同樣的工作。半年前就隱隱感覺到風聲的他,早已心裡有數。
雖然剛開始被叫入經理辦公室時,看經理一臉抱歉欲言又止的神情,心裡的難過頓時就變得不那麼難受了,反而對他們感到抱歉,自己這麼不爭氣,倒是讓他們難做了。
「老遊啊,你看這……」
「我明白的,經理,這些日子多謝你的照顧了!」
他甚至沒有等經理多說什麼,便主動接過話,乾脆俐落地轉身離開。抱著箱子走出那棟辦公大樓時,男人心裡沒有不捨,倒是有鬆了一口氣的感覺。
他的工作是一份簡單的文職,每天在辦公室裡打稿、處理文件。對這種工作內容,既談不上喜歡,也算不上厭惡,就是覺得太無趣了些。他大學學的是電腦專業,他一直以為自己會做修理電腦啊還是編碼等,或者哪怕是當技術代理也好,卻沒想到人生繞了一圈,最後困在了這份與專業毫不相干的工作裡。
——你不適合這裡,你是鷹,應在天空中翱翔,怎麼能困在這小小的籠子中?
耳邊突然響起了一道甜美的嗓音,那熟悉的語氣像一束微光,透過重重迷霧直擊心底。他站在辦公樓門口,抱著箱子的手稍稍一緊,回憶瞬間翻湧而出。那聲音曾經是他的動力,現在卻成了刺破現實的真相。
他愣住在原地,臉上盡是苦澀的笑。
那現在他是走出這個籠子,逃出禁錮了的意思?
所以他心裡才沒有那麼難過不捨,反而鬆了一口氣嗎?
大街依舊熙熙攘攘,車流的喇叭聲不斷響起,路人間時而低語,時而大聲交流,甚至有人夾著手機邊走邊報告工作的進展。曾經的他也是這樣一員,穿梭在人群中,為生活四處奔波。但如今的自己倒是成了個大閒人,好閒好閒,與這裡格格不入。
「啊,對不起,讓一讓!」
一道急促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沉思,一名穿著工作服的女生從辦公樓裡匆匆跑出,不小心撞到了他。她自己也倉促了一下,站穩後慌忙回頭道歉,點了點頭又頭也不回地小跑離開。高跟鞋踩在地上發出噠噠噠的聲響,越來越遠,最終消失在人群中,留下一臉茫然的他。
回過神來,他抱著紙箱退到了一邊公園的台階上,就著一個磚砌的花盆邊緣坐了下來。
眼前依舊是川流不息的人群,每一個人似乎都朝著某個目標匆匆前行,而他,卻像個迷失了方向的孤舟,任由這城市的喧囂將自己湮沒。
獨自一個人的時候,總是會油然而生出一種渺小與無力感。
世界依舊在轉動,生活還是會繼續,有沒有自己的存在,好像真的沒什麼差別。他低頭看著手中的紙箱,裡面的東西就像他過去的生活一樣,雜亂無章,卻毫無重量。
但與此同時,心底某處卻湧現出一絲不甘與倔強。
天無絕人之路,這麼多人還在為生活努力著,我又怎麼不能?
只是休息片刻而已,還能站起來的!
矛盾的情緒在心底糾纏不休,他正猶豫要聽取心裡的天使還是惡魔的想法,耳邊傳來另一道他最想聽見的熟悉聲音,稚嫩卻又溫暖。
——幼幼哥哥,加油加油!思思給你打氣,思思陪你!
但稚嫩軟糯的嗓音,剎那間又變得強勢,帶著不容反駁的霸氣:
——怎麼?遇見一點點阻礙就要喪志了嗎?支楞起來啊!幹它丫的,行不行?
他愣住了,茫然抬頭四顧,四周空無一人,只有陽光刺眼地照在相框上,反射的光一閃一閃,像某種微弱的信號。他望著前方,許久才傳來一句細不可聞的一聲低喃:「好」
為了你,未來生活會一直加油。
激情沒有維持太久,他垂眸無奈自嘲:「但不是今天,沒思思監督,躺平一天,明天再幹吧。」他是真的提不起勁,休息一下不過分吧?
陽光灑下,他閉上眼,讓暖意覆蓋疲憊的身軀,任憑周圍的喧囂與忙碌與他無關。此刻,他只想好好喘口氣,再出發也不遲。
*
烈日灼灼,他坐在石砌的邊緣,微風偶爾攪動四周的雜草,撩起幾縷微涼,卻吹不散額頭的細汗。他低垂的目光,掠過那隨風搖晃的草,似乎無意地伸手扯下幾根,手指在掌心摩挲了一會兒,動作熟稔地編織起一個草戒指。
他的手指靈巧地在草間翻轉,纏繞,打結,再壓緊。每一個細節,都精準地記憶著,彷彿不需思考,早已化為本能。直到最後收尾,草戒指的形狀完整呈現,纖細又小巧,和記憶中的那個尺寸一模一樣。他低頭看著掌心的戒指,怔怔地發了一會兒愣。
「習慣真是可怕。」
他嘴角扯出一抹淡笑,自嘲般地低語。
原來他一直都沒忘記。
他下意識地又扯了幾根草,編了一個又一個。草戒指堆滿了他的掌心,各種款式,但無一例外,全都停在那個熟悉的尺寸。一樣纖細,一樣小巧,一樣精緻。
『你喜歡嗎?』他在心裡默默問道。
這幾天公司一直在加班趕工,他也好些日子忘了給她編了,幸好,手法還在,沒有生疏。現在想起,被裁員了也好,終於閒下來了,可以把這些日子沒有做的一次性補上。
他自嘲地笑了笑,感覺自己彷彿找到了點重新開始的理由。
『你不會怪我吧?這種作弊手法,我悄悄地做,不告訴你,你不知道會不會生氣?』
思及此,他勾起唇。
要是有熟悉他的曾經同事經過,一定會認為他瘋了。被裁員受到刺激,在辦公樓下揪著路邊的草傻傻地笑。他帶的那一撥菜鳥員工看到他這樣,肯定又會心疼地掉眼淚了。
嗯,他還是這麼有魅力,不過也幸好他想的那些亂七八糟的假設沒有發生。
這樣也好,因為那撥菜鳥員工裡有兩個女實習生,而她愛吃醋,每次都很難哄,被看到了不知道又會怎麼樣刁鑽地鬧他。
『要最漂亮最大最好看的草戒指!』
他腦海裡突然響起她那任性的語氣,還帶著些撒嬌和氣鼓鼓的成分,畫面幾乎歷歷在目。
笑死,根本辦不到好嗎。
他手上的草戒指卻依然一個接著一個地編,彷彿又回到了那個曾經的場景——每次她鬧脾氣,都得拿這種草戒指去哄,常常是手指都編腫了,她還不滿意。
到底什麼時候能停下來,完全取決於她的氣消得多快。想到這,他的笑容越發柔和了些,仿佛連眼底的陽光都明亮了幾分。
可惜,這些戒指再怎麼精緻,她都看不到了。想到這裡,他心裡不免有些悵然,但手中的動作卻沒有因此停下來,反而越發用心。
這時,耳邊突然傳來輕快的小腳步聲,還沒等他抬頭,一個稚嫩的聲音已經在身邊響起:「哥哥,你編的戒指好漂亮,可以給我一個嗎?」
Ⅲ✎⇝⇝⇝
「哥哥,你編的戒指好漂亮,可以給我一個嗎?」
他愣了一下,順著聲音低頭,就看到一個小女孩仰著臉,眼睛亮晶晶地盯著他手裡的草戒指。她穿著一件粉紅色的連衣裙,臉頰紅潤,額頭還有細汗,顯然是剛跑過來。
「這個啊……不能給。」
他笑了笑,語氣卻是堅定的,隨即將手中的戒指收回掌心。
小女孩一愣,明顯沒料到會被拒絕,嘴巴一撇,滿臉寫著不高興:「為什麼不能給?就一個嘛!哥哥這麼多,分我一個不行嗎?」
他搖了搖頭,語氣仍然平和:「不行,這些戒指有特別的意義,只能給一個人。」
「可是,我也很喜歡啊!」小女孩不甘心,撅著嘴,又一次伸出手去拿。
「喜歡也不行。」
這次他的語氣中多了一絲無奈,但目光卻依然柔和,彷彿在安撫面前的小女孩。
他沉默了一會兒,又補充了一句:「這些戒指,我這輩子就只給一個人編過,其他人……抱歉,真的不能給。」
說完,他將手中的戒指小心地攥緊,彷彿握住的是什麼無比珍貴的東西,眼神裡帶著些許的堅定,甚至還有點難以言說的情感。
小女孩見狀,立刻開始鼓起腮幫子,雙手叉腰:「哼!哥哥好小氣!一個草編的戒指而已,有什麼不能給的!」
他沒有生氣,反而低笑了一聲:「不是小氣,是有原則。」
「什麼原則嘛!」小女孩不服氣,腳一跺,眼圈竟然開始泛紅,「不給就不給,我去告訴媽媽,說哥哥欺負小孩!」
「那你去吧。」他聳了聳肩,模樣有些不在意,但內心卻無奈得很。
他怎麼樣都不會給的,因為他這輩子就只給一個女人編過戒指……
這是原則性問題,不能讓!
要是讓她知道,又得鬧了。這不是草編的問題,這是她的……專屬。
男人就這樣捏著草戒指,和一個年僅5歲的小女孩在街邊吵起來。
眾所周知:小孩子果然是最無賴的存在。張嘴就能哭,撒潑無敵。當她開始又哭又鬧的時候,你就知道你無論怎麼做都贏不了這個小惡魔了。
小女孩的嘴巴越撅越高,眼裡的淚花也漸漸泛起。下一秒,她張嘴就開始放聲大哭,吸引了不少路人的目光。他僵在原地,額角青筋微跳,無奈又有些手足無措。
「別哭!別哭!哭也沒用!」他試圖講道理,但這話顯然對小惡魔毫無效果。
小女孩的哭聲越來越大,聲音裡帶著一絲委屈的倔強。
而他,看著那哭得紅了鼻頭的小臉,竟在一瞬間愣住了。那樣子的她,竟莫名讓他聯想起記憶裡的那個人。那個同樣愛鬧,又愛撒嬌的小女人,氣頭上眼眶含淚時的模樣,和這孩子竟有幾分相似……
「你……」他喃喃開口,卻發現自己不知該說什麼,喉嚨像被什麼堵住了一般。
小女孩的哭聲突然弱了幾分,卻依舊抬頭盯著他,帶著不依不饒的固執。他深吸一口氣,最終還是敗下陣來:「戒指不行,給你編其他的好不好?」
小孩子的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女孩一聽他這麼說,立刻止住了要掉下來的眼淚,抬起頭瞪大眼睛:「真的嗎?」
「真的,」他笑著點頭,隨手又扯下幾根草,熟練地撚動起來。「手繩怎麼樣?」
沒過多久,一條細細的草編手繩出現在他掌心,上面還加了幾個簡單的草結裝飾,看起來十分俏皮可愛。他輕輕地繫在女孩手腕上,正好合適。
「好漂亮!」小女孩低頭看著手腕上的草繩,終於破涕為笑,喜悅全寫在了臉上。
怕她還想要草戒指,他索性把草編的十八般手藝都使出來了,那些草編的草蜢,馬兒,鳥兒,烏龜都重出江湖,但她那雙骨碌碌的大眼睛還是會不時飄向他擺在花盆邊緣的那一排草戒指。
這一幕似曾相識,又讓他走了神。
他問女娃:「喜歡這些戒指?」
女孩用力點頭,聲音清脆響亮:「很喜歡很喜歡!」
男人癟了癟嘴,趕緊把那一堆草戒指捧起,藏入他襯衫胸口的口袋中。
「這些真的不能給你,你死了這條心吧!」
女孩有點失落,但很快地就被手上的草編玩物引走了注意力。小孩子就是這樣,一會兒想要了,一會兒又不想要了。但改不掉的就是,多嘴,那張小嘴叭叭叭說個不停,冒昧的不冒昧的都要問,偏偏她還就真的是無心的,他若是跟她計較,那也太那啥了。
她一邊玩,一邊抬頭好奇地問:「哥哥怎麼一個人在這?」
「哥哥沒事做。」他隨口應道。
「哥哥沒有工作?」女孩眨了眨眼,語氣滿是真誠的好奇。
「哥哥剛失業。」他頓了頓,語氣平靜,似乎並不避諱。
「那哥哥這是編戒指賣嗎?」
「不。」
他沒有想過,也不想。
他只為她編,不為別人。
就是這麼執拗。
「為什麼,編戒指也能賺錢,我跟你買!」女孩歪著頭,帶著些天真的執著。
「不賣,這戒指有錢買不到!」
他的草編戒指是無價的……
他淡淡地笑了笑,目光落在不遠處的街角,彷彿透過現實看向了某個遙遠的過去。「這戒指,只能給她。」
小女孩歪頭想了想,又開始叭叭問道:「她是誰呀?哥哥的老婆嗎?」
他不答,只是低低笑了一聲,並沒有多解釋。
直到女孩的媽媽急匆匆地趕來,看到滿地的草編玩物和女孩手上的草繩,臉上滿是歉意,不住地向他道謝:「真是不好意思,給您添麻煩了,小孩子不懂事。」
他微微搖頭,表示沒關係,目送著母女二人漸行漸遠的身影,心裡卻莫名空了一瞬。
男人又陷入了愣神之中。
原來,這個世界還是有人喜歡這種平庸的東西。
就像你喜歡平庸的我一樣。
他有時候真的感覺自己挺窩囊的,不過如此,好像就擅長放放牛羊了。明明走出了山裡,走了那麼久,走了那麼遠,結果最後也就只在這鋼筋凝土的城市裡徘徊無措。
他一直都如此平庸。難道就是這樣才能入了你的眼嗎?
垂下眸,如目便是他手腕上那破舊的手繩,手繩輕輕晃動著,彷彿能觸動他內心深處的某根弦。他的嘴角輕輕揚起,帶著一絲苦澀,手指輕撫過繩結的紋理。
手繩戴了很多年,已經有了破損痕跡,這個手繩斷裂過,最後被他用膠水粘好了。其實用一條新的彩繩就能補好,但他不會編。
他會用草編很多東西,但一旦拿上繩子,甚至連最簡單的花結都弄不來,只會像捆閘門一樣兩頭隨便打個結。她就偏偏相反,她鍾愛編彩繩,明明是連一個繩結都打不好的人,卻能學會各式的手編繩。她做的第一個手編繩便是做給他的,她用藍白兩色的彩繩為他編了個平安扣的樣式。一開始他覺得男孩子戴著這種手繩太過娘氣,死活不肯戴。她卻偏不肯甘休,亮出了自己手上的紅白平安扣手繩,還仔細地說了手繩的意義,所以最後他還是依著她戴上了。
『這是平安扣,戴上了會平安順遂的!』
『你看你有,我也有,這叫莫相離,平安扣,一起平安的!』
他當時瞥了一眼她滿臉的真誠和期待,沒好氣地回了一句:『這麼好,這手繩不會還要我錢吧?』
『不要錢!無價,但要你拿一輩子的草編戒指來還!』
女孩氣得瞪他,朝他扮了個鬼臉,反手折了一根長草塞到他手裡,理直氣壯地催促:
『快編,我今天的手指還空著呢!』
男孩啞然失笑,搖了搖頭,認命地給女孩獻上今日份草編戒指。看著女孩滿臉的得意,纖細的手指上套著他剛編好的草戒指,眉眼間洋溢著無法掩飾的喜悅,像是得到了世間最珍貴的寶物。他忍不住輕笑出聲,搖了搖頭,帶著些許無奈,又帶著幾分寵溺。
然而,這樣的草編戒指真的配得上她嗎?粗糙的材質,簡單的編法,甚至都談不上美感,似乎與她的靈動與美好格格不入。他低頭瞥了一眼自己手裡的草,頓了一下,隨即開口:
『我給你買個銀戒吧!』
這樣就不用天天等著我的草編戒指了。
『不要,就要你編的草戒指,你是不是想偷懶!還是你不願意給我編!』
女孩撇撇嘴,那撅起的小嘴能掛住一個茶壺。
『也不是,草戒指不好看,銀戒好看。』
草戒指很平庸,他始終認為草戒指始終不如銀戒。
『草戒指好看!你嫌不好看,那你就給我編好看點!』
她不以為意,但臉色好些了,嘴邊掛著一抹淡淡的笑。
『你能喜歡這草戒指多久呢?』
他低聲嘆了一口氣,帶著幾分無奈,又有幾分好笑。她的要求總是這麼簡單而又固執。
她抬起頭來,語氣驕傲而篤定:『你敢給我編一輩子,我就敢喜歡一輩子!』
『這並不現實。』
他搖了搖頭,臉上擺滿了不信。
他確實是不信的,就算不是銀戒,那若是金戒、鑽戒呢?
他常常調侃她,自己的草編戒指套不住她,總有一天她會因為別人的鑽戒騙走。
『誰說的,我才不會為了鑽戒而嫁給不願意嫁的人!』她仰起小臉,一副不服輸的模樣。
他忍不住笑了起來,繼續逗她:『那你會為了草戒指嫁給你願意嫁的人嗎?』
『你就不會買鑽戒給我嗎?』她眨著眼,語氣輕快卻又帶著一絲試探。
他沉吟片刻,點了點頭:『如果你一定要鑽戒,我會努力賺錢的。』
她立刻露出笑容,像是確認了一個最重要的答案。
『那就代表你會買給我咯?』
『嗯』他輕輕應了一聲。
『那不就好了,這草戒指就當作押金,預訂我的押金!』
她笑得眉眼彎彎,嘴邊深深的酒窩,讓他也深深陷入陶醉之中。
但心底的某個聲音仍在輕輕響起:草戒指每天都有,這草戒指是不會被珍惜的。
因為草編,所以粗糙。因為粗糙,所以容易丟掉。這是很正常的事情。
女孩每天都讓他給她編,肯定是戴一個扔一個,敢情他做的草戒指就是日拋的。
他低下頭繼續編著手中的草,卻怎麼也無法驅散心裡那種又甜又酸的感覺。草戒指,真的就這麼不值錢嗎?他抬眼望向女孩,只見她正低頭把玩手上的草戒指,滿臉專注與滿足,彷彿全世界的快樂都在這小小的指環裡。
後來有一次他把自己心裡的想法說了出來,被她狠狠上了一課。
這也是在兩人高三快畢業時,她帶著男孩去她的宿舍樓下,當她上樓再下樓時,雙手扛著一箱子的玻璃罐,瓶瓶罐罐在下樓梯時有著些許碰撞,清脆的碰撞聲在樓道中回蕩,一下又一下,彷彿在敲擊他的心間。
他站在樓下抬頭看著她的身影,一種無法形容的情緒在心頭蔓延,像是酸澀的懷念,又夾雜著甜蜜的自責。
『給你檢查!還有很多箱呢,都被我收得好好的!』
女孩氣喘籲籲,轉身就要上去搬,他連忙伸手攔住了她,聲音低低地問:『我以為你丟掉了。』
她聞言一愣,旋即用力地瞪了他一眼,語氣裡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沒有的事,我不會丟掉的!』
女孩有個習慣,他編給她的草草戒指全部都被她收入玻璃罐裡。他願意給她折幾個,她就收藏幾個,除了一開始放牛羊時,她還沒有這種收藏意識,每次擱在床邊的草戒指總會搞丟,後來她找了餅乾的鐵盒來收,進到了城裡時接觸到這些漂亮的玻璃罐才決定用玻璃罐來儲存。可以從外看到玻璃罐裡面的草戒指,會讓人心情變得很好的!這些年來,只要是她收到的草戒指一個都沒有落下過,尤其是進城後的幾年。
他的目光落在那些罐子上,透過透明的玻璃,能看到裡面整齊碼放的草戒指,每一個都像是靜靜等待被珍視的記憶。他想起了那些年,自己隨手編好的草戒指,有的甚至只是為逗她開心隨意折了幾下,可她竟把這些都小心翼翼地收藏起來,從來不曾落下。他忍不住低聲問:「傻不傻?」
他笑她傻,她卻說她這是在許願。
她抱著雙臂,嘴角噙著些許得意的笑容,像是在責備他眼瞎:『你才傻,看不出來啊?我是在和你一起努力呢,等湊齊了99罐草戒指的時候,我就拿去跟你兌換鑽石戒指!』
他啞然失笑,眼中閃過一抹柔軟,聲音也溫和了幾分:『還說不傻,到時你來兌換鑽石戒指,我就可以兌換你了。』
她嘟起嘴,佯裝不滿:『哼,誰要你換我,我才不虧本呢!』
這些拌嘴的片段,如今想來仍讓他唇邊浮起苦澀的笑。她的笑容,她的倔強,她的小心思,仿佛從未離開過他的記憶。
後來,他們也沒能湊到第99罐草戒指。他也沒放棄,他還在努力,就算現在就算剩下他一個人了,也依舊抱著那些未完成的誓言,獨自堅持著。但好像一直不順利,过程一再被打断,似乎命运总爱同他开玩笑——他總會晃神打破了玻璃瓶,不然就是弄髒了草戒指,要重新給她做一份。
除了草戒指,他還把她剩下的那一大捆彩繩拿來了。每當想起關於她的一件事時,就隨手在彩繩上打個結,像是用这些结锁住自己的记忆与思念。时间久了,彩绳上的结越来越多,渐渐交缠成了一个硕大的团,有些地方已经分不清哪里是开头,哪里是结尾。有時他也會想:這彩繩若是要拿來栓閘門,那他可以栓遍整個地球了。上面的結有時候都纏在了一起,變成個大結,並不好看。他有時候也會笑說,這都要捆成一個大繡球了,就是手法粗糙了點。小姑娘若是打算拿這繡球招他,那他可真是自作孽不可活了,繡球的這重量這塊頭,不被砸死也重傷。
腦海中閃過許多他們之間共同的回憶,他一會兒笑,一會兒搖頭嘆息,眉宇間皆是懷念,神情卻是哭笑不得的。
思思,我想你了。
那些回忆,就像他手中的彩绳,层层叠叠地缠绕着他的心,纠结成一个无法解开的结。这结,是他余生无法割舍的执念,也是他独自面对漫长岁月的支撑。他明白,这辈子,那99罐草戒指或许再也无法完成,可他的思念,早已超越了草戒指本身,深深刻进了他的灵魂深处,生生世世都解不开了。
結繩紀思,念念不忘,成了死結,今生難忘。
Ⅳ✎⇝⇝⇝
時間如流水般悄無聲息地流逝,當他回過神來,天已經完全暗了下來,街道上零星的路燈亮起,光暈柔和,卻無法驅散他心中的陰霾。
「糟了,忘了!」
他把口袋中編好的那些草編戒指掏出來,低頭細細數了一遍,指尖輕輕捻過每一個戒指,像是在檢查它們是否完好無缺,又一把將它們悉數收回口袋。他抱起擱在路邊的紙盒,腳步匆匆地向家裡走去。
路燈的光灑在他身上,影子被拉得細長。拐過一個街角,兩盞路燈的光影交錯,他無意間瞥見地上的影子,那瞬間,竟似有兩個人並肩而行,讓他的心微微一震,腳步也不禁慢了幾分。然而回過頭,依然只有自己孤零零的身影。
推開門,他將紙盒隨手放在玄關的櫃子上,甚至沒顧得上換鞋,便徑直走向臥室。進屋後,他小心翼翼地將胸前口袋裡的草編戒指一個個取出來,兩手托著它們,像捧著一件極珍貴的寶物,走到床頭櫃前。
床頭櫃前擺著一張合照,照片中他擁著一個可人的女孩,笑傲燦爛。
他的手指輕輕撫過相框,似乎想觸碰女孩的臉。好一會兒才把視線移開,而相框旁放著一個玻璃罐,裡面滿滿的一罐草編戒指。男人皺眉,拉開抽屜。抽屜裡擺放著一罐罐的許願瓶,滿噹噹的,都是草戒指。
「你看我,怎麼給忘了!」他拍了拍腦袋,懊惱道,急步走出房間。
不多時,他捧著一個新的玻璃罐回來,將它鄭重地放在相框前,彷彿在女孩面前,進行著一個很神聖的儀式。他將草編戒指一個個投入罐中,神情專注而莊重。
「好了,喜歡嗎?」
「今天給你折了好多,前些日子的都補回來了。」
「以後有更多時間陪你了,不會再忙到忘記了,不要生我的氣好不好?」
他微笑著低語,可四周只剩下沉寂。房間裡靜得出奇,回應他的,只有空氣裡的寂寞。他苦笑,仿佛能聽見女孩嬌嗔的聲音一般,故作輕鬆地說:「看吧,還在生氣呢。」
「一生氣就不理人這壞毛病應該改改了,也就我會慣著你……」
他不再說話,房內靜默無聲。
男人高大挺拔的身影,變得越來越矮,最後無力地靠著床頭櫃,雙腿跪在了地上,那挺直的背脊也終於支撐不住,徹底彎下。
他低低地開口,嗓音像被沙石磨過一般沙啞:「一次,就一次,你回來看看我好不好?」
他的眼淚落了下來,滴在地板上,濕了一片。他的語氣愈發哽咽:
「應允你的,我都會做到。」
「未來生活…我會努力的……」
夜裡,月亮圓圓高掛於空,輕柔的月輝透過窗灑入屋內,灑在他的身上。男人此時此刻他緊緊抱著女孩的照片,將它貼在胸口,眼淚止不住地流,像個無助的孩子,卻仍一遍又一遍地低聲承諾:
「未來生活,我會努力的……」
「思思,我會很努力很努力的……」
「你要看著我,你一定要看著我……」
「我不會忘記,你也不要將我忘記……」
他的聲音越來越輕,最後只剩下喃喃低語:「平安扣,莫相離……平安扣,莫離思思……」
他一直這樣呆坐著,雙眼無神,淚痕未乾,手中輕輕捻著一枚草戒指,目光穿過窗外遙遠的天際,彷彿要尋回那抹熟悉的身影。
不知過了多久,天邊的微光逐漸變得明亮,他也終於有了動作。
晨光穿過窗紗,給室內笼上一層朦胧的金辉。男子坐在晨曦微光中,手指靈巧地將纖細的草葉編織成圈,口中默念:「草繩千結,繩結無解……情深繩長,結難解,意難斷。」
草繩纏繞在他的指尖,略帶粗糙的觸感讓他恍惚,記憶中,那正是她牽著他手的感覺。那種熟悉的溫暖與依戀,讓他每一次觸碰都感到心如刀絞,又無法自拔。
是啊,此生都無法放下,他今後的餘生,大抵就要這樣過了。
他苦笑著,目光凝視手中的草繩,聲音低沉,卻帶著無法掩飾的悲涼:「結難解,意難斷,你還記得嗎?」
「繩」可能會斷裂,但感情的羈絆和思念的深意是無法被割斷的。
雖然時光已逝,草繩仍承載著他的愛與記憶,無法放下。
今後,他也會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繼續編草戒指,來兌換他的姑娘。
即使每天編織,也不再有人戴上這些草戒。
最終形成對逝去戀人永不忘懷的情感之結。
思思……
結繩記事,也紀思。
他抬頭看著天,目光有些迷離,像是在尋找,又像是在等待。那聲音,微不可聞,卻像烙印一般深深地刻進了空氣中:
「思思……你在嗎?」
沒有回答,只有窗外的晨風拂過,攜來幾縷青草的香氣,撩動他的髮絲,也拂過他眼角未乾的淚痕。
他的指尖再次動起,草葉靈巧地在他手中舞動,不多時又編出了一枚新的草戒。他將它拿起,放在唇邊輕輕一吻,然後將它與其他草戒一同放進罐中。這一罐草戒,或許是他餘生唯一的陪伴。
「即使每天編,也不會再有人戴上這些戒指了吧?」
他笑了笑,笑容卻滿是苦澀。他伸手拿起旁邊的罐子,輕輕搖晃,草戒碰撞的聲音輕脆卻空洞。他抬起頭,看著牆上的那張照片,照片中的女孩笑得那麼燦爛,那笑容似乎永遠定格在了那一刻,沒有絲毫的陰霾。
「思思,你知道嗎?」
他將罐子輕輕放回原處,眼神卻再也無法從照片上移開。他的聲音愈發輕柔,像是在對她說,又像是在對自己述說:「結繩記事,也紀思……」
窗外,一陣風吹過,吹動了窗帘,也撩起了他的髮絲。他坐在晨曦中,仍舊靜靜地看著那張照片,彷彿在等待什麼,或者,只是在用這種方式留住他唯一不願放手的記憶。
Ⅴ✎⇝⇝⇝
她聽得見嗎?無人知曉。
眾人皆知,那對愛人,只剩一個,從此一直,孤身一人。
那年,洛思思在老地方等著她的少年郎——那顆橡樹之下,他們每次放學後都會在這裡聚頭,然後一起去吃午餐。平日裡,他總是比她早一步,站在這棵樹下,手中把玩著兩枚草戒指,笑得陽光又狡黠地等她。想到那一幕,洛思思不禁微笑起來,嘴角彎成了一個小小的弧度。
但是今天不同,今天她比少年出來得要早,早早便在樹下等著。
「今天,換我等你啦。」
洛思思的視線在橡樹枝葉間遊移,陽光透過樹縫灑下斑駁的光影,樹下的泥土散發著清新的味道。她一手握著書包帶,一手輕輕拉扯著橡樹低垂的葉片,心中充滿了期待。今天是她19歲的生日,她迫不及待想要實現她一直憧憬的那個傳說——12月12日,指環節,歐洲某地方有個傳統,女孩子19歲生日那年如果可以收到一個戒指就會幸福一生。
少年天天都會給她送,這一天自然必不可少!
幸福一生吶,是他給的幸福,好期待啊啊啊!
少女想起剛剛好友們調侃她和少年百年好合,永浴愛河的那些話語,臉上迅速染上嫣紅,伸手輕輕摀住臉,遮掩住燥熱的臉頰,害羞地在原地甩了甩頭,嘴角卻幸福地笑著。她偷偷瞥向街角的方向,期待著那個熟悉的身影出現。
但這一次,等到的並不是熟悉的溫暖,而是一場驚恐的意外畫面。
這麼一副美好的少女懷春畫面,並沒有被遊哲珄看見。
待他像往常那樣,越過街道,匆匆趕來時,只想盡快越過馬路,去到女孩身邊。
「阿遊!」洛思思揮手呼喊,目光中滿是雀躍,聲音帶著藏不住的驚喜,彷彿要將這一天的幸福向他昭告。
可是——
吱嘎——
輪胎摩擦地面的尖銳聲音撕裂了這份美好,空氣瞬間凝滯。
「思……思思!」
少年驚恐的呼喊與車輪聲交織,時間彷彿在這一刻靜止。街角傳來一聲悶響,她的身影像斷了線的風箏,驟然倒下。
——世界,崩塌了。
*
「為什麼?為什麼要救我,為什麼要將我推開……」
男人跪在地上,指尖死死扣入泥土,指節泛白,顫抖得幾乎握不住那枚草戒。他的喉嚨發緊,聲音沙啞得像破裂的琴弦,滿含悲憤與絕望。
「如果不是我,你是不是還能存在?」
話語在空氣中消散,無人回應。風輕輕拂過,卷起地面的一抹枯黃草葉,像極了她那日飄散的裙角。
自此,他每天都在做著同一個夢。夢裡,橡樹下的陽光刺眼,她笑得那麼燦爛,手中揮舞著兩個草戒,催促著:「阿遊,快點啊!」
可每次他想伸手觸碰她,眼前的光景便像泡影般破碎,化為無邊無際的黑暗。
夢醒後,只剩冰冷的空枕頭,還有那空洞的胸膛——仿佛有什麼被硬生生掏空了一般,連呼吸都覺得疼痛。他在這樣的世界裡,用盡所有力氣,跌跌撞撞地走著,卻怎麼都無法找到方向。他的腳步沉重而僵硬,每一步都像被無形的繩索纏住,拉扯著,提醒著他:「她不在了。」
眼裡再沒有光,連餘生也變成了一場無止境的虛無。
那草戒指,還有少女憧憬的傳說,他想起來時,已經隔了好多日。
女孩的19歲生日,錯過了。
那之後,他再做再多,都無法挽回——草戒指,再也套不住她;而他編織再多的結,也無法綁住他自己。
冥冥之中,似乎有某種力量在阻擋他們相聚,彷彿連命運都想要將他徹底推向深淵。
太殘忍了!
他每天枯坐著,草戒指一枚又一枚地編,手指上早已磨出血痕,卻毫無知覺。他想,這痛楚也許可以換來一絲慰藉,可每當抬頭,身旁依舊是空蕩蕩的,什麼都不曾改變。
他就這樣無趣度日,白天,他是一個無所事事的廢物;夜晚,他變成一個憂傷的怪物,徹底失去了自己的存在意義。曾經,她的笑聲、她的聲音,都像陽光一般溫暖了他。而如今,這世界的所有聲音都沉寂了,再沒有人會告訴他,他究竟是什麼。
一切,都隨著時間,流逝……
意難平,自難忘。
結繩記事,結繩紀思。
結繩,何以治我?
此結,又有誰能渡?
看得見的結,妳解開了,看不見的結,又該怎麼辦?
有時非相歡喜就能兩全,有些結,從一開始就註定無解。
唯自渡,唯自杜。
*
「草繩纏指,纏不住歲月;念君如織,織不回舊人。」
「一根草繩,一段情;千百結,繫不住遠去的背影。」
「以草為誓,結繩為約;他在時是情,她不在是殤。」
「草編有意,情深不止,結得住指間,結不住流年。」
「草繩細織情深,歲月無聲自成。」
「結繩記事」——出自《周易·繫辭下》
「結繩以治,事不失忘。」
結繩是上古時代用來記事的方式,引申為記住重要的承諾或情感。
可引申為用草編繩記住誓言或深情,寓意對承諾的守護和不忘。
「情深繩長,結難解,意難斷。」
「結繩以治,事不失忘。」
「結繩以治,情不相忘。」
『怪了怪了,忘記我應該不會太久?』
但是你忘了,那是他,你心上的少年郎,他不會太差。
只當是他太好,太愛了,就此被困住了一生。
你也別為他不值,這都是自己的選擇。
不要內疚,你是值得如此被愛的。
你也一直在阻止悲劇啊。
剩下的只有等待。
等待時間到來。
等待相擁。
等你來,
愛我!
兩岸茫茫,相隔也相守。
思無及愛無痕。
情深緣淺,
但存在,
一直,
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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