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百无聊赖走进小卖部，随便挑了豆浆包装水。

　　在柜台付钱的时候，我的硬币掉在地上，我弯腰去捡，眼前忽然阵阵发黑。

　　天旋地转间，我又晕了。

　　这可下坏了店员和后边的顾客，一位好心阿姨扶我到板凳上坐着，连忙给我塞了一颗糖，任由我依靠她支撑身体。

　　阿姨关心道：“小姑娘，你没事吧，靠阿姨身上休息一会儿昂。”

　　“我没事……”我稍稍恢复神识，有气无力地坐正身子。

　　阿姨的手指搭在我腕上，轻轻探究我脉搏。她惊喜道：“小姑娘，你怀孕了！”

　　“怀孕？”我没有性生活三年了，怎可能无缘无故揣个崽，怀疑自己的耳朵也出问题了。

　　阿姨继续把脉，“你可别小瞧阿姨，阿姨学中医的！依我看，这是个女孩！”

　　我认真望着眼前的妇女，眼熟极了，好似在哪里见过。

　　阿姨的样貌和中医馆的女医师重叠。

　　我想起来了。

　　四年前，我和裴雨辰新婚度蜜月。山庄落在郊外，附近没有专业医院，而我扫兴地生病，吐得昏天暗地的。我们不得不下山找医馆，凑合看病。

　　当年，就是这个阿姨给我诊脉。她以同样的神情，同样的语气，告知我怀孕的喜事。

　　我忙地打开手机，长方屏幕亮起。

　　现在是2017年2月1日。

　　就是这天，就是这天……

　　我就是在这天确认怀孕的。

　　小枕头，我的小枕头回来了。

　　*

　　白大褂医生放下孕检单，和蔼可亲道：“恭喜秦小姐，你怀孕了，孩子有十周了。”

　　可我心事重重，没多高兴，强颜欢笑道：“真的吗，那太好了医生。”

　　我说出自己的顾虑：“医生，我心脏不是很好，先天性的心脏病，近期有复发的症状，我担心会影响到孩子。”

　　“这样啊。”医生说：“这边建议你先去心脏科室检查一下，我需要了解你的状况。”

　　我一个人辗转妇产科和心脏科，又大老远回到柜台签名，工作人员告诉我：“秦小姐，三日后才出结果，您记得再来复查，到时候直接去妇产科就好了。”

　　“好，谢谢。”我郁闷地离开医院。

　　回到家，我精疲力尽地倒在沙发上，眷恋地抚摸软绵的小腹，抚摸我们的小枕头。

　　一切美好得不真实。

　　婚宴办完后，我再也不顾及身材，到处吃香喝辣，短短两个月里，我胖了整三公斤，整个人圆润了不少。

　　我的腰围粗了一圈，小腹生长赘肉，我曾天真以为是装太多美食，没成想肚子里装的是个小人。

　　做爱的时候，裴雨辰会抚摸我肚子的赘肉，暧昧地亲吻我的小肚子，说我很漂亮，再慢慢插进去，顶出更凸显的弧度。

　　初为人父后，裴雨辰的长臂搂着我，搭着我的手一起爱抚婴儿，也常常虔诚地亲吻我的小腹，和我说他很幸福，和宝宝说他是爸爸。

　　然而，他只幸福了一星期。

　　检测报告标明，我的心脏瓣膜闭合不全，我极有可能复发心脏病，继而影响我们母子的生命安全。

　　医生说我不适合生孩子，轻则一命赔一命，重则一尸两命，郑重劝我打掉孩子。

　　裴雨辰听后，也在婉转地劝我流产。

　　我挣扎一番后，最终决定打掉了。

　　上下医院看病和复诊，都是裴雨辰陪同在身边。手术结束后，裴雨辰抱着苍白无力的我，沉重回家了。

　　那两个月，裴雨辰推掉所有工作，致力照顾我坐小月子。

　　他每天换着花样给我做菜，哄我开心的时候，我正在耿耿于怀我的心脏病，苦想自杀的一百种死法。

　　手术台上，掏的不止是胚胎，掏空的是我的灵魂，我身上的一块肉，我的希望。

　　我真的希望和裴雨辰有个孩子，和他建立完整幸福的家庭。我真的很期待小枕头出世的样貌，脸长得像谁不要紧，但性格一定要随她爸，温柔善良三观正。

　　那两个月里，我的梦里都是小枕头。她甜美娇俏如我，圆圆的杏眼里，流露满满的悲伤和不甘，这不是婴儿该有的神情。

　　日日夜夜，小枕头向我啼哭不已，磕磕绊绊向我痛诉：“妈妈，你为什么不要小枕头。”

　　“妈妈，刚才有一个钩子伸进来小房间，它切断我的绳子，再钩走我，连拉带拽，我被钩得好痛，疼死我了。”

　　她一字一句念道：“妈妈，我恨死你了，我最讨厌你了。”

　　我听着小枕头的埋怨，她的恨意几近冲破我的耳膜，刺得我浑身都疼。我想抱抱她，可小枕头不愿亲近我，朝我呸了一口，抱着脐带转身跑了。

　　她小小的身影消失在光影里，我追不上她的脚步，狼狈摔倒了，梆硬的地面磕醒我。

　　我一睁眼，泪眼婆娑间，映入一张清秀的俊脸，用温柔的语气安慰我：“没事的枕枕，我在，不怕不怕。”

　　我掩面哭泣：“宝宝，我又梦到小枕头了，我现在一闭眼，都是小枕头的样子……”我哽咽道：“她问我，为什么不要她。她说她恨我，讨厌我，不要我这个妈妈了。”

　　“我对不起她，我对不起她，我现在就去死，我去给她赔罪。”说着，我慌乱翻身下床，脚尖未触及到地面，又给裴雨辰拉回去了。

　　“枕枕，冷静点！”裴雨辰紧紧抱着我，双臂如铁钳一般锁住我，我再如何闹腾都动弹不得。他道：“那只是个噩梦而已，我们的小枕头最乖了，她不会这样想的。”

　　我就是不听，使劲哭使劲闹，硬生生把自己折腾昏厥了，才稍稍消停一晚上。

　　翌日清晨，裴雨辰收好所有尖锐的东西，关紧每扇门窗，寸步不离守在我身边，吃饭、睡觉、如厕，都要与我在一块。

　　裴雨辰哄着我吃饭吃药，我非但不领情，连着滴水未进了两天，如一潭死水般躺在床上，不是望着天花板发呆，就是睡得不省人事。

　　面对这残酷的世界，我就是不愿清醒，我想一直迷糊下去。虽麻木不仁，但至少感知不到痛苦。

　　做梦也好，放空也罢，总之我不想醒着。

　　裴雨辰落寞地放下水杯，单膝跪地在床边，手心覆上我憔悴的脸，说走心的话：“枕枕，我们刚做夫妻不到三个月，可我盼着娶你，盼了十多年了，整三千多个日夜。”

　　“我盼着娶你为妻，就好比你盼着生小孩，抱着满心欢喜的心态，过程却困难而漫长，但我们仍然坚持下去了。只是，我们好不容易修成正果了，我不想再多一份前功尽弃，再失去我在乎的人了。”

　　他几近卑微恳求我：“枕枕，我很爱你，你就当为我而活，好吗？”

　　我冰冷结霜的心，似乎受到了温泉的洗礼，逐渐融化，寒霜化作一汪柔情，缓缓流淌，滋润我的心，复苏心跳与震动。

　　这世上裴雨辰最爱我，我也最爱裴雨辰。倘若我死了，这世上便没人爱他了，他会孤独绝望的。

　　我爱裴雨辰，我要陪他白头到老。

　　只要有裴雨辰，一切都好说。

　　我侧头，抬起瘦弱的手，心疼地摸他忧愁的脸庞。我扯出难看的笑，开口和他说第一句话：“宝宝，我想吃面条了。”

　　“好，好。”裴雨辰激动地握着我的手，眉开眼笑：“我马上给你做，很快的，你等我一下。”

　　不多时，裴雨辰端着热腾腾的汤面进屋。他周到地吹拂热气，全程喂我吃了整碗汤面，跟伺候巨婴一样。

　　我胃口不好，但望着他炯炯有神的双眸，我舍不得拒绝他，忍着反胃和胸闷，一口一口咽下，他给我做的爱心汤面。

　　想到这里，我忽然好想吃汤面，可是这个时空里没有裴雨辰，我没法坐着等投喂。

　　别无他法，我只好自力更生了。

　　我煮了碗清谈的汤面，肠胃实在翻江倒海，我沾不得一点荤腥，还是逼自己吃的。

　　我心知肚明，我是生不下来小枕头的，但我不想她太早离开我。我想在孤单的世界里，多一份难得的依靠。

　　只要小枕头在我肚子一天，我就能安一天的心。

　　旺财走了，我失去当主人的职责。裴雨辰走了，我失去此生唯一挚爱。

　　至少小枕头还在，她给予当妈的幸福感，可能是孕激素驱使吧，让我狠不下心，自私地想慢一点完成任务。

　　小枕头，是我渡不过的痛。

　　妈妈这个角色，离我好远好远。

　　老天爷早早夺走我的妈妈，我这一生从未得到母爱。即便得不到母爱，但我依然知道，母爱是呵护、耐心、温柔，等优美特质，再不济，也不会像我这样冷血自私邪恶。

　　那一天，母爱来得措不及防，我竟然无师自通，真真切切，对孩子心动了。

　　小枕头是我和裴雨辰的结晶，爸爸妈妈的乖宝贝。

　　原来，我是喜欢小孩的。

　　我魔怔似的，慈爱地抚摸虚假的小枕头，自言自语道：

　　“小枕头，妈妈最爱你了，你要乖乖吃饭睡觉，好好长大。”

　　话音刚落，我的腹部被揍了一拳似的，紧绷地抽疼，撕裂我的骨肉。

　　随之而来的，是双腿间触目惊心的红流……

　　系统按部就班公布成绩，彻底击垮了我最后一丝防线。

　　冷冰冰的声音十分激昂：“恭喜玩家顺利通关，进度已达88.88%，请继续加油努力！”

　　不，不要啊……

　　眼前的视野渐变模糊，我浑身摇摇欲坠，重重倒在地上。

　　我绝望地伸手，去够着不远处的手机。

　　我总是这样，差之秋毫，失之千里。

　　差一点点的幸福，就是万劫不复的苦难。

　　我碰不到手机，我抓不住希望了。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让小枕头活久一点……

　　为什么要让我重来一次，让我得到后失去，幸福后崩溃。

　　老天爷，你倒不如让我一无所有来到这世上，再杳无音讯地死去！

　　你既然给了我甜头和盼头，为何还要夺走我的一切？！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小枕头，我的小枕头，妈妈的小枕头……

　　不要，不要……

　　小枕头，不要离开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