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如祭 • 雪羽阁险象
最后更新: 2025年11月28日 下午7:30
总字数: 5658
午后的阳光从帘缝里洒进来,金线流苏在光里微微闪着。柔伊坐在寝殿的书桌前,白石案上摊着几本账册,还有一封没封口的公文。
铜炉里燃着雪松香,气息淡淡,带一点温热的木气。她手边的茶早已凉透,指尖仍不自觉地摩挲着杯沿。
露安走上前,把一页折册放到她面前,压低声音道:“这是那批药膏的费用清单,我照军务署的格式重抄过一遍。”
柔伊接过,垂眼看了几行,视线停在“军械署·北境前线军医署”那一行上,轻声问:“夜给的名字,核过了吗?”
“核过了。”露安点头,“批文是军医署的埃姆里克上签,可以直接送到前线。”
柔伊“嗯”了一声,提笔改了几处字,又在下方添了一句:“以雪羽阁名义随军备赈送达,账册同步备案军议署,并请塔尔文将军复签。”
她看了眼露安,道:“金银分项都照军制登记,连花纹箱也换成军备样式,别让人挑出毛病。”
她语气柔和,却透着不容出错的认真。
这时,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稳重又带着压迫感。阳光像被人从外头闯进来时掀起了一层波动,亮得刺眼。
“启禀王妃殿下——”
侍官快步进门,跪下时还带着喘息,语气急促:“军议署奉王命,前来彻查雪羽阁事务。账目、物资、人事都在查验之列,请殿下预备迎令。”
柔伊手里的笔微微一颤,墨滴散在羊皮纸上,晕成一朵暗花。她的指尖停在半空,呼吸也几乎跟着止住。那一刻,寝殿安静得连铜炉里的香气都轻了几分。
露安怔住,声音有些发紧:“……军议署?”
柔伊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低头望着那滴墨,目光一点点沉下去。直到墨晕完全散开,她才缓缓吐出一口气。那是她在混乱边缘重新掌控自己的节奏——一呼、一吸、一思。
当她再抬起头,神情已平静如常,眼底的光冷却又柔。
“让他们在前殿候着,”她语气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稳,“雪羽阁,从不以乱迎客。”
侍官立刻领命退下。
柔伊将笔放回案上,起身整理衣袖。午光从青铜格窗投进来,落在她肩上的金线反出柔光,她的动作不快,每一寸都在让自己回到位势。
她不是被查的人——她是被请问的主。
只要她还立在殿中,这一场就还在她的掌控之内。
“露安,”她低声道,“那封信——放进一个不显眼的匣子,再摆在桌上。”
“是。”
说完,她走进内室。那里的光线更暗,墙上嵌着一盏蓝釉铜灯,火焰被风吹得微微倾斜。
埃利奥特正替香炉添料,手里捏着雪白的香丸。听到她的脚步,他抬头。
柔伊走到他身前,替他抚平衣领的褶皱,语气极轻:“军议署的人来了。”
他怔了一下,指尖微微收紧。
柔伊抬眼,目光平静:“你不走。”
“……柔伊?”
“无论他们问什么,你不答。由我来。”
空气中只剩下香料燃烧的细响。
他想说话,却在她的神情里止住。那不是安抚,而是决定。
柔伊转身时,裙摆轻轻扫过地面,曳出极轻的声响。
“去外殿候着——他们要查,就让他们查。”
殿外的风忽然变了。
那不是自然的风——是军靴踏地、铁甲摩擦带起的气流。
厚重的殿门发出轻微的响,寒光从门缝间透进来。
露安刚要上前掀开帷幕,一道冷硬的声音就从外头落下——
“军议署奉王命——”
那声音在石壁间回荡,像刀子一样划开了空气的静。
柔伊在帷幕后轻轻整了整袖口的银线羽纹,然后走了出来。
阳光顺着她的步子流动,从衣襟滑到白石地面。她的每一步都很轻,却在廊下的寂静里格外清晰。
外头的军议署人员早已列成两排。
为首的监察官披着铁灰披肩,神情一丝不苟,身后跟着文吏和审官,手里各拿着令卷和印匣。
他抬起头,视线扫过殿阶,语气平稳又冷肃地道:“奉陛下王命:因流言所涉,为正清白,军议署奉令彻查雪羽阁事务。账目、物资、人事,悉数查验,不得有隐。”
他略停了一下,抬高目光,语气放缓,却依旧带着规制里的锋:“请殿下——接令。”
声音落下后,殿前又是一片安静。
柔伊抬起头,目光静静地落在监察官身上。
她没有立刻伸手去接,只是微微颔首,那一份从容,让对方原本紧绷的气势不由顿了顿。
片刻后,她才抬起手,动作极稳地接过那卷羊皮令书,慢慢展开。
“德希纳”的墨红印章在阳光下亮得刺眼,她的目光淡淡地扫过,神情看不出情绪,像是在看一块石上刻的字。
看完后,她将卷轴合上,双手还了回去,声音平缓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分寸:“既是王命,雪羽阁自当奉迎。”
她语气一转,依旧平和,却更添了几分冷意:
“不过诸位既奉查令入殿,便请依宫中规制行事,依序而查。这座殿里,一切有章有法,不容混乱。”
她顿了顿,目光平静地扫过监察官与众文吏。
“雪羽阁不怕审查,只望诸位记清——你们眼前所见的,不只是雪羽阁,更是王妃的宫。”
说完,她抬手示意露安:“带他们去偏殿。”
露安应声,侧身引路。
门上的铜环轻轻一合,厚重的门扉缓缓闭上。
那一声轻响落下,殿中的空气像被收紧了一瞬。
偏殿的光线比正殿柔和些,窗外的日光透过半掩的青纱帘,被折成一层淡淡的金色。案几上的账册被风轻轻掀起一角,铜印、铜灯、笔锋排在一条线上,反着极细的光。
军议署的审计官与两名文吏并肩而坐,其中一人打开印匣,把红、黑、蓝三印整齐地摆在案上。审计官指尖掀过一页账,纸页摩擦的声音在静殿里格外清晰。
一个文吏低声宣读每一条账目,另一个则俯身记录,笔尖在纸页上发出细细的沙沙声。
露安站在一旁传递账册,神情紧绷。柔伊坐在主位侧,没出声,也没插手,只是一直看着那些账页。
“……北境军医署批文号三四七八七。”
审计官低声念出,指尖在纸页上停了一下,随即抬头看向柔伊。
“这条账还没归档?”
他把账册递到柔伊的面前,指了指被圈起来的地方,“没盖军印。按军制,属越级批用,可记疑案。”
露安的呼吸微不可闻地一紧。
柔伊轻轻放下茶杯,抬眼,声音柔和:“疑案?”
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出情绪。
她淡淡一笑,笑意不冷不热:“那一项,是我今早才批下的,正准备送往军务署备案。诸位此时前来——倒也算巧。”
她微微俯身,指尖轻轻点在那行字上,语气平平却极稳:“军印未盖,不是越级,是未及。”
审计官的眉心轻轻松开了一线,原本刻板的语调也低了一分:“殿下所言——无可置疑。”
一旁的监察官应声补道,语气克制却比方才多了半分敬意:“只是王命在身,仍须依令录入。”
柔伊轻轻一笑,抬眸看了他一眼。
“我知道。”
她把账册推回案几中央,声音柔和得像丝,却清晰得不容忽视。
“既要录入,那便请一并注明——这账用于前线军医署,由军医署长埃姆里克亲签,可随时复核。王命重在实,不在虚名。若有一字不符,我雪羽阁,自愿领罚。”
她说得极轻,但每个字都稳。没有辩解的味道,也没有防备,只有光明正大的笃定。
殿内的气氛在那一瞬间似乎被轻轻拨开。
文吏互相看了一眼,不由自主地放慢了翻页的动作。
空气重新变得平缓,只剩笔尖在纸页上细细划动的声音。
柔伊抬起茶杯,指尖触到杯沿。那杯茶早就凉了,但在她手里,似乎又透出一丝暖意。
她轻声道:“请诸位继续。”
语气仍旧温柔,甚至带着一点客气的体贴。
可在那份温柔之下,所有人都听得出一种不容动摇的分寸——
偏殿里的空气,也在那一刻,彻底稳了下来。
***
日光渐冷,寝殿里的铜火盆燃了起来。
雪松的香气在空气中缓缓铺开,和沉香混成一股温热的木气。窗纱外的光一点点退去,墙上蓝釉铜灯的火焰微微倾斜,照着白石地面泛出金红的光。
军议署的监察官带着几名审计官和文吏进殿。他们的脚步极轻,却带出一种制度的寒意。
文吏依次查验:香柜、器具、壁炉旁的木箱。
一人翻柜,一人抄录,火光映在他们的脸上,冷与热交织成一种克制的焦灼。露安站在一旁,双手交叠在身前,目光随着他们的动作缓缓移动。
柔伊坐在书案侧的矮榻上,神情宁静。
她没有命人阻拦,也没有多问,只是端着茶盏,视线淡淡地落在案角。
其中一名文吏走向书案区,开始逐一检查案上的物件。几卷信笺、几枚印章、一只旧木盒。那盒子是寻常的乌木制,线纹不显,却正是她藏信的匣子。
那人的指尖刚碰到盒角。
柔伊的呼吸极轻,整理发丝的指尖停在鬓边——只是那一瞬,连火光都似乎停了一下。
“列文——”外头传来监察官的喊声,
“那边的香料清点完了吗?过来盖印核物!”
那文吏一愣,回头答:“马上。”
他低头看了那匣子一眼,像只是确认了形状,然后放下手。
“这边的已查完,其余的交给你们了。”
他和其余人说完便转身离开,脚步声渐远。
火光轻轻一跳,照亮柔伊的眼。
她静静看着那被留下的盒子,指尖微微收紧,这才意识到自己屏了一息。
但她没有动作,只轻轻抬起手,顺势将一页羊皮纸翻回原处。那页纸擦过匣角,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另一名审计官走上前,继续核物。
他没再碰那只匣子,只是随意扫了一眼桌面。
柔伊垂眸,语气极轻:“若怕误差,不妨慢一点。”
那声音柔到几乎听不出锋芒,却让对方的手下意识慢了几分。
“是。”那人低声应。
火盆里的炭发出一声轻响,红光在她指间一闪而过。
寝殿重新陷入寂静。
火光映在她的侧脸上,勾出一道极细的亮线。
***
前殿的光线渐渐暗了下去,日影斜落在白石的梁柱上,冷得像刀刃。
雪羽阁的人都已经按序站好,从香侍、贴身侍到各司杂役,全都静静地立着,空气里压着一层说不出的紧。
军议署的短桌早摆在正中。
监察官站在审席后,铁灰披肩垂在肩上,整个人笔直得像一柄未出鞘的刀。
案上摊着几本册子和一只印匣,王宫的内卫记录官坐在侧案,笔尖悬着未落。
柔伊站在侧殿门口,静静地看着。
她的手指落在衣袖的银羽纹上,看似随意,实则在调自己的呼吸。
监察官翻开册页,声音沉稳又清晰:
“香侍——上前。”
露安的肩膀轻轻一抖。
柔伊抬眼的那一瞬,睫毛的阴影极冷——冰封的,不是她的神情,而是心底升起的杀意。
埃利奥特走了出来。
他的脚步不乱,却比平日更轻。
殿中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
香侍,是寝殿之内最亲近的位置——也是最先被怀疑、最先被扣押的职务。
他走到短桌前。
记录官的笔尖终于落下,监察官抬头,目光锋锐得像要穿透骨头。
“姓名——”
“姓”字刚落下——
柔伊的指尖一紧,在袖中如折断一根极细的冰。她缓缓抬眸,眼底的光陡然一冷,像要将那一声“名”斩断。
她的唇刚刚张开一个音节:
“他——”
轰!
外殿忽然响起一阵急促而沉稳的脚步声,破开了前殿的死寂。
“监察官大人!!——”
一名军议署的军令使几乎是冲进殿里,气息还没稳,就一膝跪地,声音压得极低、极急:“署、署内急令!”
那语气带着明显的慌乱,像是怕被旁人听见。
监察官眉头一沉,快步过去,俯身听他在耳边低语。
柔伊站得极静,眼底的光却在那一瞬微微一动——
她听不清内容,却听出了那语气:
慌、急、压不住。
是军议署出事了。
军令使低语完毕,退下。
监察官的脸色蓦地一紧,那一瞬间的僵硬几乎无法掩饰。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回到审席。
全场静得只剩香炉里沉香的细碎燃声。
那一刻,所有人都在等他说话。
监察官收起册子,声音低沉:“军议署——奉令。”
他停顿半秒,像在确认自己说出口的每个字。
“雪羽阁的彻查……暂缓。待署内复审后,再行定议。”
殿中所有人怔住。
露安几乎没忍住倒吸一口气,立即低头掩住。
埃利奥特站在短桌前,手指在衣袖里悄悄收紧,喉结微动,却一句话不敢发出。
柔伊没有动。
她只是慢慢垂下眼帘,将那一点骤然收紧的寒意轻轻覆在睫下。
片刻,她抬眼,嘴角微微弯起,神色温和到几乎无瑕:“既如此,雪羽阁愿随时配合复审。”
监察官行礼,带人退下。
殿门在最后一名宫人退下时轻声合上。
那一下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像把整场压着不动的绷紧瞬间斩断。
柔伊的指尖终于从袖下松开——掌心竟隐隐是一片细汗。
她侧过身,细微地吐了口气,像是在把方才被打断的那口狠劲慢慢压回去。
目光落向埃利奥特的那一刻,她的神情便变了——
不再是殿前那种冷静、稳持、毫无漏洞的王妃,而是只剩一丝没人看得见的真。
那里面藏着的,是只有他能读明白的东西:
——那点原本已经蓄势到临界、却没能真正亮出的锋意;
——还有危机突停后才从胸口深处浮上来的余悸。
那份余悸不是为她自己,而是为他——
因为刚才那一刻,刀锋已经贴上他的喉咙,
却在最后一寸,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收走。
露安最先回过神,匆匆走近一步,压着声音:“殿下……需不需要去看看,是出了什么事?”
柔伊没有立刻回答。
她微微偏了偏头,指尖从袖间缓缓滑落,像是要把掌心残余的薄汗抹干。
那一瞬间的沉默很轻,却像是把方才整场审问的波澜重新收拢进骨子里。
“不用。”
她转向窗边,手指轻轻掠过窗框的银线。
外头的天色在这一刻刚好变了:
阳光被厚云遮去一线,只剩微亮洒在殿前阶石上。
柔伊嘴角轻轻一弯,轻声道:
“风自己知道该往哪吹。”
那语气平静得近乎温柔,却蕴着无法否认的笃定。
露安怔了一瞬,什么也没再问,只垂头应声。
——殿内的光线缓缓暗下。
王宫外。
夜半倚在一间僻静的茶厅二楼,长腿随意交叠,手指慢慢转着琉璃茶杯,茶水随旋转在杯壁贴出一层极浅的光。
楼下街巷人声嘈杂,像忽然被点燃似的从各处涌起。
“听说了没有?军议署那位副监竟然——贪了三年军饷!”
“王令下来了,军议署要自查封署!刚才还见人马从西巷往署里赶!”
“我还以为王妃那边要出事……原来是他们自己塌了!”
“嘘!小声点——这话乱说可是要掉脑袋的!”
人声此起彼伏,像风卷过石子路,把每一句议论都撞得更响。
夜低头轻轻抿了一口茶。
然后,他笑了。
那声笑极轻,像悄悄划开夜风的一道锋。
“……风停在审问之前呢。”
茶杯在他指间轻触桌面,发出一声极轻的响。
像是他亲手替柔伊把那最后一寸刀锋,从埃利奥特喉前悄然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