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口井,在祖屋后头,院墙下的一片竹林里。
从我有记忆开始,它就被盖上了青石板,外婆常说那里“埋着旧事,不许靠近”。小时候贪玩,我偷偷往里扔过弹珠,听不到落水声,只听见“咚”的一声闷响,像打在空鼓上一样。
而现在,它自己开了。
我是在午夜醒来的。
先是梦——梦里我站在井边,天是黑的,风却冷得像水,身边围着七个穿红衣的人。他们不动,也不说话,只是围着我站着,背对着我,脸藏在长发里。
外婆走过来,抱着小时候的我,对我说:“别哭,宁儿,这口井,会叫人回来的。”
我看不清她的脸,但听得见她的声音,温柔,却疲惫。她把我放下,指了指井口,七个红衣人同时转过头。
我没看到他们的脸,只看到空的眼窝。
风忽然呼啸而过,梦就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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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醒来时,全身是冷汗。屋外风停了,空气静得像压着什么。
我披上外衣走到后门。
祖屋后院的锁被人打开了,铁链断成两截,锈迹斑斑,像是刚被什么硬生生扯断。
我小心走进竹林。
月光刚好照在井口,那块压井的青石板不见了,井边落满了细小的脚印——不是成人的,也不是动物的——像是婴儿用脚爬过,湿湿的,一路延伸进黑暗。
我蹲下来看,一只婴儿手镯安静地躺在青苔上,上面刻着两个字:“小枝”。
我猛然想起,村东头的李寡妇家,那个死去早产婴儿的名字就叫这个。
这不是一个梦,也不是巧合。
——第一魂,已经被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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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村里炸锅了。
李寡妇整夜未归,村里人说她是“贪嘴跑夜庙”,也有人说她是“梦游”,但没有人说“她是被献走的”。
我站在人群里,看着村长脸色阴沉,站在前头说:
“寡妇的魂,是自愿走的。神接了她,是她的造化。”
“第一魂已成,六魂待续。愿神庇佑,全村平安。”
人群一片沉默,没有惊慌,没有质疑,像早就习惯了“有人会失踪”。
我想上前说话,却被一个干瘦的手拉住。
是村里的老神婆,瘦得像根竹竿,头发花白,眼睛却极亮。她凑到我耳边,小声说:
“别吭声。第一夜只是开门夜,神井饿了一年,刚喝饱一口汤。”
“接下来,才是真正的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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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着她回到她的破庙小屋。屋子里贴满黄符,香火未断,屋顶漏雨,墙上却画着一幅巨大图腾。
图腾中,七个红圈围着一口黑井,每个圈中都有一张模糊人脸,似哭似笑。
“这是七魂的轮图。”她说。
“每年七月,村子就成了祭坛,要七魂填这七个圈。一圈不满,井就开口,要吞全村。”
我盯着图腾发呆。
神婆将一张红纸贴在图中第一个红圈里,上面写上三个字:李秀枝。
她抬头看我,缓缓道:
“你是第七个。若想活下去,就得破这轮。”
我问她:“有办法吗?”
她摇头,又点头:“只有一种法子——有人替你。”
“谁?”
她没说话,只是看着图腾中第二个红圈,写下了另一个名字:
阿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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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出庙时,村子已在准备“夜饭”。
第二夜快到了。
风又开始吹,香又开始歪。
而井——我回头望了一眼——不知何时,竟又盖上了那块青石板。
只是,这次石板底下,有血慢慢渗了出来,沿着井口,蜿蜒入地。
我知道,这只是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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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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