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黑风寺逃出来后,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
脚像不是自己的,心跳像随时会停。
我身上只有一把断掉的簪子、一口气,和一个活着的念头。
不是为了复仇、不是为了正道。
只是单纯地,不想死。
就这样。
那一夜的风很冷。
冷得像谁把山里的阴魂按进我的骨头里。
我跌倒、爬起,再跌倒,像在跟命运比谁更不肯死。
脚皮裂了又干,干了又裂,像被风一步步啃掉。
我以为我会死在深山里,死得悄无声息,被野兽咬剩几根没名字的骨头。
直到我闻到了——炊烟。
那一缕烟,比佛前长明灯还温柔。
前方,一座简陋的小木屋。
屋前晒着衣裳:旧袄、粗布裤,两双鞋——一大一小。
像一家三口,却又只有两人存在的痕迹。
还没靠近,我就听见锅里的汤在咕噜咕噜滚。
像人间在叫一个快被地狱吞掉的鬼回头。
我敲了门。
力气只够敲一次。
里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谁?”
我嘴唇发干,只挤出一个字。
「水……」
门打开的那一刻,我做好了被轰走的准备。
毕竟我此刻比乞丐还不如,像从鬼巷里逃出的怪物。
但那个女人皱着眉,不是害怕——是心疼。
那种心疼,比刀锋还让人想哭。
“天啊,姑娘,你怎么伤成这样?快进来!”
她扶我进去,那只手小小软软,却像把我从阴风里拽回人间。
桌上放着稀饭、咸菜、一碗热汤。
“来,吃吧,不够我再煮。”
我低头吃,每一口都烫得眼眶发酸。
那是我久违的——温度。
“姑娘,我叫阿秀,我夫君文正明天要进京赶考。你要不嫌弃,就先在我们家休养吧。”
她满眼心疼的看着我。
我喉咙动了动,却问不出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阿秀没等我开口,就端来一盆热水。
“来,洗洗吧。女孩子啊,不管苦成什么样,也要干干净净。”
她背影纤弱,却让我第一次觉得——
自己不是一个应该被追杀的怪物。
我低头洗手,眼泪止不住掉下来。
不是因为痛,是因为太久没有人把我当成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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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她的相公文正回来了。
读书人模样。
气质像一棵不会被风吹倒的树。
干净、沉稳、眼睛亮得像会替别人担心。
他看了我一眼,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夜凉,把火添旺些。」
他们之间没情话,却处处是牵挂。
她替他擦书箱,他替她栓门闩。
那些细节,是只有真正相爱的人才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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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我坐在院里,看天、看黑、听自己的心跳像鼓。
我轻声问自己。
「我是不是该现在离开?」
但我没走。
那碗汤太热、那盆水太干净、那张床太像家。
我贪心了。
而命运从不会放过贪心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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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文正背着书箱要上路。
阿秀替他理衣领,温声叮嘱:“别喝生水,累了便歇歇。”
文正笑道:“我又不是孩儿。”
“你便是。”
她笑得柔。
他回望她的眼,亮得像秋水。
文正转身走入山路深处。
阿秀追到门口高声喊。
“相公。我在这里等着你回来啊!”
文正回头,眼睛弯成月亮。
「等我!」
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
——功名真的那么重要吗?值得让她一个人在这深山?
这句话到了喉咙,我还是吞了回去。
但命运的事,旁人开不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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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
风啸得不像风,像山神在警告。
我睡不着,坐在门边守夜。
手心里的红色漩涡,好像是在蠕动,也好像是在微微发光。
忽然——一瞬之间,风声全没了。
周围安静得像天地屏住呼吸。
这种安静,有种熟悉感觉。
我攥紧手心,立刻起身回屋。
阿秀睁开眼,迷迷糊糊地看着我。
“小翠姑娘……怎么还不就寝?”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
门被一股东西撞开!
影子冲进来。
像人,又不是人。
它发出一声野兽一样的嚎叫。
它的眼洞腐黑,呼吸是浓到呛人的血腥。
阿秀尖叫,我冲上去捂住她的嘴——
但来不及。
怪物盯着我们。
鼻子微微抖动。
它闻到了我。
也闻到了她。
它笑了。
不是人类的笑声。
是骨头相互磨擦的声音。
「我又找到你了——」
它不是误闯。
它是循着我来的。
它吸着空气,像疯狗嗅肉。
「这娘们……真香。鲜得要命!」
它扑过来!
我抱着阿秀翻身躲开,桌子被撞翻,陶碗碎裂、油灯倒地。
火光闪一下,又灭。
黑暗瞬间吞掉整间屋。
它看不见。
这是天给的缝隙。
我牵着阿秀往后门退。
不能发声——半点都不能。
「臭娘们!那时我是故意把你留到最后的。」
「要不是突然蹦出个臭猴子,你真的以为单凭你能跑的掉?」
怪物抓桌脚、扔凳子、把锅砸向墙,像在发泄。
阿秀在我身后全身发抖。
她看着我,颤抖的样子像是对着我说:
“是你吗?是你把这怪物带来的吗……?”
那像一把刀,从脖子切到心里。
我张开嘴,却说不出话。
因为我知道——
这不是误会。
是事实。
书柜的书被怪物抓翻。
阿秀痛得出声。
“求求你,不要毁坏我相公的心血…”
完了。
怪物听见她的声音,立刻扑过去。
她拖到地上,衣裳被抓烂,她死命反抗、抓、踢、咬、尖叫。
“啊!不要啊!求求你!救——救——救……”
我冲过去,跳上那怪物的背上,死命拍打着那怪物。
我的力气不大,可那一瞬间,它竟然松开阿秀,像被烫到。
它盯着我,眼神变了,带着疑惑。
「这印记……呵。怪不得瞎了也追得着你。」
阿秀全身颤抖着在地上哭:“小翠……小翠姑娘救我……”
我想救她。
我真的想救。
可我被它一掌拍飞,胸口像被马蹄踏碎。
直直撞在了墙壁上。
倒下那刻,我动不了半根手指。
只能闭上眼不去看这怪物会如何玩弄阿秀。
那段声音,我到现在忘不掉。
「哈哈!小娘们,要怪就怪你的男人……没趁早享用你。」
阿秀的哭声变得破碎、绝望、带着屈辱。
她用尽力气推它、抓它、咬它,像一只被逼进角落的小鸟。
她喊文正的名字,从断断续续到只剩下微微的喘气声。
然后我睁开眼看着它把她的头像夫人小姐一样,摆放在桌上。
像摆一件玩过的玩具。
血静静流着。
她的眼仍睁着,像在问天:为何?
我那一刻真的觉得自己比怪物还不堪。
身体,动啊……快动啊……
它对着阿秀的头颅羞辱了一次次后,转向我。
它的笑像夜里的刀。
而风,像是在看笑话一样,从破掉的门缝吹进来。
我眼前一黑,昏死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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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醒来时,屋里冷成一座破庙。
阿秀的躯体在地上,衣裳被撕扯得不像她。
她的头依旧在桌上,睁大眼睛。
眼泪与不知名的液体干成了白色的线。
我知道——
她走得很痛,很怕,很绝望。
我跪在她身边,手抖得像被风吹散的枯叶。
如果我没来……
那个怪物不会追到这里。
如果我早点走……
她不会遇到它。
我用颤抖的声音说:
「对不起……」
我脑海里响起一个声音。
不是人,是风里带着阴气的低语:
「错的是你。」
「你带来的。」
是的。
怪物不是来吃她。
是来找我。
而阿秀……
只是被顺手毁掉的幸福。
天亮时,我坐在破门前,看着屋内如地狱般的场景。
我无法面对文正。
我只能再次选择逃。
逃得像把自己从尸体里拔出来。
世上最残忍的命不在杀人——
而是在你以为生活终于要温暖之时,
突然把你从温暖里拖回深渊。
阿秀给了我汤、水、床、善意。
我回她一片地狱。
这一切不是怪物带来的。
——是我。
因为我来了。
因为我留下。
因为我贪了那一点点的温暖。
一一一一
却害了一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