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陀羅島所在的陽湖往南三十里,便是許州。到了許州再往西走二十里,在白土山邊一條山路之旁,有一座竹樓酒館,這裡便是顧九月的家,月影樓。顧九月離開只不過短短十多天時間,月影樓依舊是月影樓,可是在她身上卻彷彿已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把花杏娘和潘七娘安頓好了以後,她向常大娘和麻二娘述說了出門後發生的事。常、麻二人與顧三娘情同姐妹,驚聞顧三娘的死訊後,痛哭不已。慶幸的是,譚姑姑雖然身體一天不如一天,但依然健在,只是每天大半時間都在昏睡,食慾不振,鬱鬱寡歡。
金身菩薩就在眼前,豈有不拜之理?於是顧九月去請求潘七娘醫治譚姑姑。不料潘七娘聽了卻一顆腦袋大搖特搖,失笑道:『醫人?把老娘當什麼人?坐堂的大夫?老娘生平最怕互相拖欠,留恩結怨,這次好不容易撿了一個半死不活的花杏兒,還了欠下二十年的人情,你竟然又讓我去救人?不救、不救!』顧九月不願放棄,想起鐵見南提過的往事,便又求道:『我譚姑姑名諱譚月吟,和前輩多年以前也曾有過一面之緣,求前輩看在一場相識份上,出手相救。』
潘七娘聽了這個名字,想了半天,方才恍然道:『啊,譚月吟,想起來了。當年老娘略施小計,逼著這小丫頭在鐵見南那小伙子面前說出了心裡話,不料小伙子竟然寧可服毒自殺,也不肯與小丫頭結為夫妻。』她想起這段往事,似乎仍然覺得很有趣,忍不住嘻嘻笑了起來,然後又接著道:『可是老娘和小丫頭兩不相欠,無恩無怨,還是不能救。』顧九月急道:『我譚姑姑因為這件事,從此退隱江湖,一輩子鬱鬱寡歡,前輩豈可……似乎不該坐視不理。』潘七娘眨著眼道:『即便老娘當初不逼她,她遲早也會忍不住吐露心聲,鐵見南遲早還是得拒絕。用一輩子去惦記一個男人,愚蠢之極,與人無尤。這件事老娘對她絲毫不欠,絕無恩怨。』
潘七娘油鹽不進,顧九月無功而返,只好獨自坐在院子生悶氣。鐵無咎過來安慰了幾句,說道:『潘七娘脾氣古怪,早有傳言,軟磨硬泡都不是辦法。好在她得在此待一段時間,你慢慢找機會對她施些恩情,她說不定便願意還你人情了。』顧九月萬般無奈,只好點頭。鐵無咎又說:『但至少,我們還可以還你譚姑姑半個心願。』
說罷,他緩緩向譚月吟的房間走去,輕輕推門而入。
他和譚月吟談了什麼,顧九月不得而知,但自打那起,譚姑姑的心情似乎也開朗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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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如潘七娘所言,花杏娘一直沉睡不醒,但卻至少脈象平穩,似無生命之憂。鐵無咎知道潘七娘的醫術神鬼莫測,她既然信心滿滿,鐵無咎便也放下了心。
但是自從來到月影樓以後,鐵無咎卻變得眉頭深鎖,沉默寡言。顧九月以為他擔心爺爺、妹妹,幾次詢問,但鐵無咎都顧左右而言他,不願透露心事。她又怎會知道,鐵無咎心思縝密,深謀遠慮,此時他心裡所想,不在過往,只在以後。聽過了母親花杏娘的故事,他幾乎已把所有事情都串了起來,再加上少許想像推斷,所有陰謀陽謀,緣起始末,他都已心裡有數。那麼下一步該如何走呢?他心裡有了一個計劃,可是此事太過冒險,每個細節都必須考慮周全,更不能讓師妹參與。在月影樓過了五個晚上,他終於下定了決心。
第二天,顧九月便發現鐵無咎不見了踪影。就像她在封州客棧時一樣,鐵無咎留下一封書信,竟已趁夜離開。她打開信函一看,裡面只有八個大字:『好好練劍,有緣再見。』
顧九月心中著急,坐立不安。這八個字看似平淡,卻又總覺得隱含著此行有危險之意。最重要的是,不知不覺之中,她已習慣了鐵無咎在身邊的存在。思來想去,鐵無咎要是心系爺爺和妹妹,最有可能便是回去了陀羅島,探查二人的消息。於是她果斷提劍,追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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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地點回到火燒陀羅島當晚,陀羅島上,地底之下,地道之中。花尋楓和呂成凌看到了已被封死的出口,都瞬間明白了兩人的處境。花尋楓一陣慘笑後,嘆道:『這樣吧,我數到三,你我互相一掌拍到對方天靈蓋上,也免得受這餓死喝死窒息活埋的煎熬。』
呂成凌一陣茫然,忍不住看了一下手掌,似乎也認真在考慮這個建議,但他最後卻說:『不,不能就這樣放棄。』他把火把插入牆上,四周看了一下,把本來鋪在地上的地板翹起,充作鏟子,開始一把一把地在挖著塌下的泥石。
花尋楓卻只靜靜坐下,冷冷地望著他。望了好一會,才終於忍不住說道:『你要這麼為難自己我也攔不住你,只不過,我請你在耗盡體力之前,留下最後一掌的力道,一掌把我打死。』
呂成凌手不停,邊挖邊說道:『不,我們不會困死在這裡的。只要不放棄,一寸一寸地挖,總會挖到出口的。』
花尋楓嘆道:『你甚至連塌下的泥石牆有多深多厚都不知道,根本是自欺欺人。說不定還挖不到一半,也說不定只剩一寸,你就體力耗盡,餓死渴死了。』
呂成凌終於停下了手,回頭說道:『我等都是練武之人,體質自不免比常人好些。缺水兩三天,應當撐得住。我覺得最多一兩天的時間,便可挖通泥石。況且,說不定我師父,此刻也正在另一邊挖過來呢。』
花尋楓又道:『可是,你似乎還忘了最重要的問題,空氣。說不定在你渴死以前,我們就都窒息死了。』
呂成凌再說:『這條地道雖然不很寬敞,但卻長達數里,雖然是封閉的,但空間不算小,撐幾天不是問題。最重要的是,』他一頓後,繼續說道:『如果我們真的困死在此,百年以後,有人發現了我們的屍首白骨,我希望他們會看見我們挖鑿的痕跡,知道我們臨死前曾經掙扎過,而絕不是坐以待斃。』話說完,他又繼續苦幹。花尋楓看著他的背影,分不清這是一種堅持還是執著,也漸漸分不清自己的想法是一種坦然還是懦弱。
可是無論呂成凌如何樂觀,他還是高估了自己的能力。挖鑿一開始不難,因為塌下的泥石牆末端都比較鬆散。可是越挖到內部,在上層泥石的擠壓之下,泥石越堅實,挖起來也越吃力,而他手中的工具,卻只是一塊腐舊木板。
也不知挖了多久,在閃爍搖曳的火光下,呂成凌滿臉污泥,汗如雨下,終於不得不坐下歇息。他彷彿信心開始動搖,喘著氣道:『或許你是對的。或許在渴死以前,我就先累死了。』就在他想要放棄之時,花尋楓卻撿起了木板,接著挖了起來。她邊挖邊說:『說不定便只差一寸了,現在放棄,豈非可惜?』
於是兩人輪班挖鑿,輪流歇息,在地道之中不見天日,也無法計算時間,只知火把上的燈油燒盡,沾滿再點燃,已經好幾回。為了節省燈油,兩人又將多餘的木板打碎,乾脆以木材生火。兩人強忍飢渴,累了便歇,睏了便睡,醒了再挖,漸漸地已覺得體力大不如前,但相互砥礪之下,卻始終還能堅持下去。
這時呂成凌累得迷迷糊糊,剛剛入睡,卻突然聽到花尋楓一聲驚叫。他爬起了身,見到花尋楓驚恐地指著泥石牆,原來挖著挖著,泥石之中竟然露出了一隻人手!他瞬間睡意全消,拿起木板幫忙,兩人合力把人挖了出來。
那人當然早已氣絕身亡,他本來是直挺挺地『站』在泥石中的,手中還緊握著劍柄,此時已被兩人搬到地上躺好,再把他身上泥石稍加清理。呂成凌一看,此人竟然便是那位銀髮老人。他喃喃道:『原來是他。我進洞之時,他還在和我師父交手,可能他敗下陣來,被我師父困在這裡了。』
花尋楓冷哼一聲,道:『鐵見南是何等人物?他又豈會甘心死於風長聲手下?我斷定,他和我想法一樣,是有意破壞地道,引發土崩,阻擋風長聲追捕我們。可惜啊,惡賊風長聲竟逃過一劫,沒有一起命喪於此。』
呂成凌聽見她出言不遜,剛想斥責,突然又一凜,驚問道:『你說什麼?他當真是鐵見南?鐵劍門祖師爺,鐵見南鐵老前輩?』
花尋楓冷笑道:『當然!剛才背著我娘走的,便是鐵劍門已故掌門的獨子鐵無咎。你們一班人假仁假義,嘴上說著替鐵劍門報仇,實則是要把鐵劍門和我陀羅島趕盡殺絕!事已至此,你又何須再惺惺作態?』
呂成凌瞪大了眼,不敢置信,喃喃道:『不……不是這樣的。當中肯定有所誤會。師父當時親口說了,此人不是鐵見南,是冒充的。』
花尋楓罵道:『風長聲怎會沒有見過鐵見南?怎會認不出來?這就說明了兩件事。一,風長聲就是個徹頭徹尾,表裡不一的衣冠禽獸,是個惡人壞人大奸人。二,你們一大群把他喊作盟主的,都是被他妖言煽惑,蒙在鼓裡的人頭豬腦,是蠢豬笨驢大傻瓜!』
她大聲罵完,一時太過動氣,只覺腦袋微微麻暈,見呂成凌還在搖頭不信,心裡嘆了一口氣,也不再多說,轉身繼續挖鑿。她本來心裡厭惡鐵見南,厭他武功高強,厭他正義凌然,但此時看見了他的壯烈犧牲,慷慨就義,不由得肅然起敬。她不由自主眼中泛淚,忘了疲累,忘了飢渴,鐵見南的死,竟莫名地為她帶來了強烈的求生慾望。
挖到了鐵見南被掩埋之處,也說明兩人已挖到了泥石塌陷的中心,離開另一端,只剩一半的距離。但是兩人的體力和身體狀況急轉直下,長時間缺水下,喉嚨乾燥欲裂,皮膚緊繃脫皮,出汗愈少,體溫增高,心跳加速,呼吸急促,漸漸地神智開始迷糊,歇息的時間變長,挖鑿的時間愈短。兩人都已連說話的力氣都欠奉,但偶爾對望一眼,卻依舊能在對方的眼神中看到堅持和鼓勵。
也不知又過了多長時間,兩人自己也不知道這段時間是如何熬過來的,木板一次次單調地、似乎毫無意義地敲在泥石之上,終於有一次,感覺泥石變得鬆軟,用力一推,泥石滾落,竟就推出了一個小洞。兩人利用身上僅存的最後一絲力氣,爬出了洞口,果然便見到地道出口就在眼前。他們沒有歡呼的多餘力氣,而只是互相扶持著對方,跌跌撞撞地走出了地道。
外面日正當空,刺眼的陽光照射下來,兩人都覺精神一振。地道入口本該在屋內,但此時屋子卻不見了。他們沒有覺的奇怪,他們其實根本沒有精力去看清身邊的環境,他們眼中只有遠處可見的湖水。他們朝最近的湖畔走去,每一步彷彿都重逾千斤,眼看離湖畔越來越近,不知怎地卻絆了一跤,跌在地上。兩人都站不起來,便索性用爬的,一寸一寸地向前蠕動。不知什麼時候,花尋楓則頭一看,卻發現呂成凌已經停了下來,一動也不動。她繼續向前爬,眼看只剩下幾步的距離,卻突然眼前一黑,終於不支昏了過去。
等到花尋楓從迷糊中醒過來時,卻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個人的懷中,那人正在餵自己喝水。她全身一震,不知哪來的力氣,雙手搶了過來,咕嚕咕嚕一口氣灌進了喉嚨。那人說道:『不能急,你要慢慢喝,否則身體受不了!』花尋楓張開眼一看,救了自己的人,原來正是顧九月。
顧九月來到陀羅島,沒找到鐵無咎,卻歪打正著,在湖畔找到了昏迷的花尋楓。
花尋楓喝了幾口水,漸漸回過了神來。她指著不遠處,用沙啞的聲音說道:『呂……那呂成凌……』話沒說完,顧九月心下一凜,便要拔劍。花尋楓一把按住,接著道:『救……救他……』
顧九月一看,果然不遠處地上還有一人,正是呂成凌。她不禁大為疑惑,兩人不是應該在地道內打得你死我活嗎?怎麼花尋楓醒來的第一句話,卻是要救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