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明總管的靈堂出來之後,雖然沒有人強押著呂成凌,但他還是自發地按師父之命,接受懲罰,去了東廂的思過樓。這是一座三層樓高的小樓,樓內只有一間窄小的房間,四下環境僻靜,無人打擾,的確是思過的好地方。
他在樓內已經坐了半天,卻也實在想不出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麼。從小到大,自己一直都奉師父的話為金科玉律,從來不覺得有任何不妥。但自從經歷了陀羅島和月影樓的一段日子以後,他卻開始學會了懷疑。難道親眼所見,也比不上師父一言?難道天下人都在說謊,唯獨師父說的才是真理?難道遵從和忠心,比真相更重要?
想著想著,天色已慢慢暗了下來。窗外依舊細雨濛蒙,天上烏雲使天色似乎暗的更快,樓內陰沉昏暗,但他卻也沒有要點燈的意思。有時黑暗,反而可以讓人更集中思考。
這時,樓下傳來開門聲,似乎有人來了。腳步聲慢慢從一樓來到三樓,呂成凌抬頭一看,原來正是師父。即使心中千頭萬緒,他也沒有忘記禮數,他跪下行禮道:『不肖徒弟呂成凌,見過師父,請師父訓話。』
風長聲問道:『在此面壁半天,你可曾想明白了?』
呂成凌遲疑,搖頭道:『徒兒還沒想明白。』
風長聲嘆道道:『那為師就給你指一條明路。其實你根本無需多想,只要一切聽從為師所說,心中就根本不會有任何問題。』
呂成凌喃喃唸道:『無需多想,一切聽從?』
風長聲道:『沒錯。你以後的路,為師本來早就為你謀劃好了。你們五個當中,成黥難成大器,成鼎孤僻陰沉,成惺心胸狹隘,成亭太過柔弱,只有你,才是為師心目中,以後可以傳承衣缽的人選。只要你對為師絕對順從,絕對忠心,莫要被外人的妖言所蠱惑,長生門遲早都是你的。你聽明白了嗎?』
這是師父第一次如此坦白地在自己面前表露心聲,呂成凌有點不知所措。師父正當壯年,自己從未想過誰能成為下一代掌門的問題。能夠得到師父的青睞,本來應該受寵若驚,但此時的呂成凌,終究還是聽出了師父的旋外之音。他問道:『絕對順從,絕對忠心?人非聖賢,孰能無過。難道如果徒兒知道師父的決定有錯漏之處,也需要絕對順從嗎?』
風長聲答得很乾脆:『正是!』
呂成凌一怔,垂頭道:『徒兒……徒兒辦不到。』
風長聲沉下臉道:『執迷不悟!你還是對鐵劍門和陀羅島的事耿耿於懷?為師已經不只一次說過,此事為師已查得一清二楚。你相信了外人的話,便是在懷疑為師的話!不管陀羅島有罪還是無辜,為師要滅陀羅島,自有為師的道理,何容你來質疑?你如果不信任為師,為師又怎能把長生門託付給你?』
呂成凌道:『徒兒無德無能,本來就不配掌管師門。徒兒只是覺得,俠義之道大於師徒之情,是非對錯,不該盲目遵從。這些不也是師父以前對徒兒的教誨嗎?』
風長聲怒道:『不識抬舉!這麼說來,你是隨時準備好了,只等為師犯了錯,你就要大義滅親?古人也有言,子不言父之過,孝也。沒想到為師這些年,竟養了你這麼一個恩將仇報的逆子!』
光線昏暗,呂成凌雖然看不清師父表情,但也聽得出師父發怒,急忙磕頭道:『師父對徒兒不但有授藝之恩,更有養育之情,名雖師徒,情同父子,徒兒從不敢忘。』
兩人正僵持不下,這時突然有第三人發出了一陣笑聲,這人笑著道:『養育之恩?可笑,可笑!可憐,可憐!』
呂成凌一驚,抬頭一看,只見黑暗之中又一人從樓梯走了上來,卻原來是師兄馬成黥。他驚道:『師兄?你怎麼在此?』
原來較早時在靈堂偏殿,呂成凌與風長聲爭執不下,當時馬成黥也在殿內,他從頭到尾都不曾說過一句話,但心裡卻忍不住竊喜。奪妻之痛他沒有忘記,他的計劃也漸漸成熟。呂成凌對師父提出質疑,這是長生五俠入門以來破天荒的頭一次,正是他實現計劃的大好契機,他要扳倒風長聲,要搶回李瑤,要奪取師父擁有的一切,他需要幫手,而呂成凌正好就是他的目標,更何況,他還掌握了一個秘密,絕對可以策反呂成凌。
離開偏殿以後,他思慮了良久,最後終於下定了決心,來找呂成凌。他來到思過樓,卻碰巧看見師父也來了,於是偷偷摸進樓內,藏起來偷聽。他本想等師父離開以後再現身,但聽見了兩人的對話,他卻再也忍不住了。這時他說道:『我若不是來了,又怎會知道,原來在師父心中,我只是個難成大器的劣徒?』
風長聲沉下臉慍道:『成黥,為師正和成凌說話,你卻在旁偷聽,成何體統?為師教你的禮數都忘乾淨了嗎?趕快退下!』
馬成黥又笑道:『禮數?這裡又沒有外人,就不必惺惺作態講什麼禮數了吧?這也是徒兒向師父學的。』他雖然在笑,但語氣卻一點也不輕鬆。不知是什麼原因,使他多日以來積聚心頭的憤怒和不忿,在此時忍不住爆發了出來。可能是因為燈光的昏暗,看不清師父的臉,也可能是因為有呂成凌在旁,給他壯了不少膽。
風長聲從沒見過這個一向內斂自卑的徒弟對自己如此無禮,當下不怒反奇,沉聲問道:『你是不是喝多了兩杯,在此發酒瘋?』
馬成黥怒道:『我清醒得很!師父,我是長生門首徒,是你的大弟子,是最有資格接掌長生門的人!可是這些年以來,你的眼中卻只有他,呂成凌!我從未違背過你的話,從未犯過任何錯,練功也最是刻苦,你待我為何如此不公?』
風長聲冷哼一聲,說道:『人貴自知,你練功再勤,資質不佳,也難達上乘,況且,長生門不可能交給一個常年帶著頭巾的人來掌管,這一點你自己更應該清楚,何須多問!』
這一句話著實戳到了馬成黥的痛處,他老羞成怒,突然大喝一聲,扯掉了頭巾,指著額前黥字,大聲道:『我知道!就為了我頭上這個刺黥!只因我父母犯的事,連累我挨了黥刑,我就一輩子背負著這個屈辱,我到底做錯了什麼?在人前,你勸我莫要以此為恥,說英雄莫問出處,在人後,你卻打從心裡地嫌棄我!風長聲,我受夠了!你平日里裝得道貌岸然,私底下卻是淫亂齷齪,令人作嘔!』
莫說風長聲,連呂成凌聽見師兄突然直呼師父名諱,說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話,都大吃一驚,連忙喝止:『師兄,莫要胡說!』
馬成黥道:『我胡說?風長聲,我來問你,你是否垂涎李瑤的美色,把她睡了?她銷不銷魂,你還滿不滿意?你可對得起師娘?除了李瑤,你在外面還藏著多少個女人?如此算不算淫亂?』
風長聲聞言大驚,怒問道:『大膽!為師的事何容你來過問?你是怎麼知道李瑤的事?』
馬成黥突然發了瘋似的,嘶聲喊道:『李瑤本來是我的女人!我的!你不顧人倫,強搶我的女人!』他不等風長聲回應,又轉頭對呂成凌說:『還有你!十多年來總愛把什麼養育之恩掛在嘴邊,我來問你,你可還記得,當年他是怎樣收你為徒的?你可還記得,當晚發生了什麼事?』
前文提過,呂成凌父母一夜之間離奇死亡,當時他只有六歲。事後十多年來,多少次午夜夢迴,想起當天所見,父母的死狀,他又怎會忘記?當年自己只是個孩子,一切都只能任由大人們來主持,師父師娘報了官,官府的人說是強盜劫財殺人,他也只能聽從。這時他的思緒瞬間沉浸到了當年的往事之中,但馬成黥的話卻還沒說完,他繼續問道:『你可知道,你的親生父母,是何人所殺?』
呂成凌心中一凜,全身一震,跳了起來,捉住馬成黥喝問道:『你說什麼?你知道是誰殺了我爹娘?是誰!』
馬成黥伸手一指,喊道:『就是他!』
呂成凌的目光順著他所指望去,看見的竟然正是風長聲。風長聲的臉深埋在黑暗之中,只見他身體似乎微微顫動,也不知是出於憤怒還是驚恐。馬成黥繼續解釋道:『你應該還記得,我當時就是跟著他們一起住進你們家客棧,當晚的事,我記得一清二楚!就是他,風長聲!他一看見你便喜歡,要收你為徒,然而你爹娘不同意,你自己也不願意,於是當晚,趁所有人都睡著了,他便偷偷起來把你爹娘殺了,更把櫃上銀兩拿走,製造了一個強盜劫財殺人的假象!直到今天,連師娘都一直被蒙在鼓裡,但他卻萬萬沒想到,當晚我也醒過來了,他的所作所為,我都親眼看到了!』
呂成凌強忍住全身顫抖,問道:『師父,他說的是真是假?』
風長聲良久不作聲。他有許多話可以反駁,但卻突然就覺得累了。為什麼總是要活在謊言之中?以前自己勢單力薄,不得已要借助其他人的力量,做事處處受俠義二字所制肘,但如今自己早已神功大成,名成利就,為何還要在徒弟面前說謊為自己辯解?況且,馬成黥冷不防地曝光了李瑤的事,他今晚無論如何,是勢必要出手的了,又何必再遮遮掩掩?他沉默片刻,緩緩說道:『若不是為師所為,你如今便只不過是一個破爛客棧的小廝,又怎會是武林讚頌的長生五俠之一?為師的決定是對的!』
呂成凌聽了又驚又恐:『你、你、你這是直認不諱了?是你殺了我爹娘?你為了讓我拜你為師,竟然殺了我爹娘?』
馬成黥也沒想到風長聲承認得如此爽快,他得意道:『看到了吧,這算不算齷齪?呂成凌,枉你平日滿嘴仁義道德,這十多年來,你一直在認賊作父,可不可笑?可不可憐?你對得起死去的爹娘嗎?現在你知道真相了,你打算怎麼做?』
呂成凌整個人都崩潰了,這些年自以為堅不可摧的信仰,殺那間碎了一地。他喃喃念道:『我該怎麼做?我該怎麼做?』
馬成黥罵道:『當然是手刃仇人,為父母報仇啊!以前你我都是孩子,沒了長生門便活不成,但今時不同往日,合你我二人之力,我們可以殺了這個衣冠禽獸,祭你爹娘在天之靈,也為武林除一大害!』
話說完,他已擺好了架勢,準備好與風長聲硬拼,可是他卻怎麼也沒想到,呂成凌在這時卻竟然說道:『不!我不能殺他!風長聲,你殺我爹娘,我和你不共戴天,但你也的確教我養我一十二年,加上師娘的情分,我今晚不會出手。但是,』他突然舉起衣袍,『刺啦』一聲,撕下了一大片,繼續道:『從今晚開始,我呂凌不再是長生門的人,和你風長聲恩斷義絕,有如此袍,再無半點關係,日後再見,便是仇人!』
馬成黥大驚,風長聲卻突然哈哈大笑了起來,說道:『恩斷義絕?你當我長生門是什麼地方?是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當我風長聲是什麼人?我的徒弟是你想當就當想不當就不當?』他沉下臉繼續冷冷道:『在這座小樓裡,乃至整個武林中,只有一個人說了算,那就是我,風長聲!』
話音剛落,他突然邁開腳步,身形快如閃電,彷彿一伸手,便到了呂成凌身前。呂成凌此時萬念俱灰,根本無意反抗,待得警覺,已然太遲,風長聲已一掌拍到腦門,好在風長聲沒想殺人,掌力只輕輕一吐,呂成凌但覺眼前一黑,立時昏了過去。
另一邊的馬成黥又驚又怒,他抱怨呂成凌在關鍵時刻竟然表現得如此懦弱,卻更震驚於風長聲剛才使出的這一招,是自己所不曾見過。他叫道:『你、你、你這是什麼步法?你從來沒教過我們!』
風長聲冷笑道:『沒錯,我是私藏了不少絕招,你們的武功,只要足夠在江湖上使用便可以了,今晚的事,也再次證明了我的決定是對的。』他的神情突然變得陰沉,雙眼也露出了殺機,他冷冷說道:『馬成黥,畜生!你以為挑撥了我們師徒間的情誼,便可輕易扳倒我?你太天真了,這一點,你比鐵無咎差太遠了。今晚你心機錯算,枉作小人,犯了太大的錯誤,你得承擔應有的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