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氏全家都被下了狱,父子三人被关在了一起。
周玉成想来想去,也实在想不出到底谁跟自己有如此大的仇,非要让自己灭门不可。
到的后来,他也懒得再去想了,反正无论是谁干的,自己全家也没有任何人能去报这个仇了。
既然不做任何打算只是乖乖等死,周玉成倒也心情轻松了下来。每天只是跟儿子们讲述周家祖上几辈的事迹。
周天和其实甚少与父亲相处,周玉成也对他一向极为的严厉。现在虽然知道命不久矣,但看到父亲终于放下了平日不苟言笑的架子,心里却也高兴。
但周天庆却终日不是黯然就是恼怒。他刚刚从江南弄到了个既美又浪的女子,养为外室。这美娇娘还没享用过几天,居然自己就已经要没命了。而他死了之后,这女子肯定立即就转投他人怀抱——说不定现在已经投了。想起这些,怎能不叫他又悲伤又气愤。
父子三人在牢中一住就是快一个月,既没人探望,也不被提审,外面的消息一点都传不进来。
周天和不解,问父亲道:“难道官府准备就一直把我们爷仨这么不明不白的关下去?”
周玉成苦笑道:“和儿,他们一边要给我们罗织罪状,一边又得摸清咱家到底有多少家产,好在抄家的时候不致遗漏。当官的这些老爷们啊,每天醉生梦死,就连放在手边的钱,那却也要等吃喝玩乐够了之后再去拿。”
周天和愤愤的说道:“就算那孛罗不花的确是我们毒杀的,那也总得查清楚谁是主谋真凶啊,哪有不分青红皂白就抄家的?只不过死了个百户而已,难道爹你朝中的朋友连个百户都不如?”
周玉成摇摇头道:“嫁祸与我们的人就是冲着咱们的家产去的,就算死个蒙古小兵,那也得给咱们弄成抄家的重罪。至于那些朝中的朋友嘛,只怕这事情也就是他们策划的。”
周天和一惊,说道:“爹你平时待他们不薄,怎地他们还要打我们家产的算盘?”
周玉成苦笑道:“以钱交友,哪能有什么人真心跟你当朋友。这省部里的官儿们呀,顺手牵羊惯了,而牵的太多,库里搞了个大窟窿,那可不就想着把咱家的银子一股脑拿来填进去?填不上窟窿,他们自己要被砍头,这种时候,我这‘朋友’才真正有了用处。”
周天庆听了父亲的话,心有所感,叹了口气道:“孩儿倒曾经有个真朋友,但没曾想,我在山西寻来的碧梅姑娘却被他看上了。他向我索要,我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即答应。这就开罪了他,从此就跟我恩断义绝再不来往。现在想想,女子都是身外之物,当初何必小气不把碧梅给他呢。”
周玉成眉头一皱,说道:“庆儿,能为了个女人跟朋友翻脸的,那也不是真朋友。你精明强干,待人也宽厚,但就是在一个色字上深陷泥淖。就算咱不遇到这弥天的冤案,我看你以后也非因色生祸不可。”
周天庆被父亲训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悻悻的说道:“男子汉大丈夫活一世,谁不想着多玩几个美貌女子?”
周玉成使劲一拍墙壁,怒喝道:“胡说!你爹我这辈子就只有你娘这一位妻室,难不成我还白活了?庆儿,爹真是悔不该当初让你去结交那些阔少,你真真的是被他们带坏了。”
周天庆哈哈一笑,道:“我本就是这种人,是我带坏他们还差不多。况且,就算我现在改过自新,这马上就要去见阎王爷了,还有何意义?爹啊,你真正该后悔的,是没让和弟的老婆过门。”
周玉成更加气恼了,喝道:“混账话!黄三小姐倘若已经过门了,那不是平白搭上她的一条性命么?我现在庆幸的就是她还没过门,不致被我们所累。”
周天庆摇摇头,冷笑道:“爹,这位黄三小姐也未必见得是什么好人,留她在世上祸害她的下一位夫婿,还真不如让她跟着我们一起去见阎王。”
周玉成直气的胡子发抖,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连连喝道:“混账!混账!”
周天庆笑了笑,道:“爹,孩儿阅女无数,这黄三小姐我一看就知道不对头。不过的确嘛,相貌倒是也颇齐整,所以如果能让和弟先享用一阵子,他倒也没白来这世上走一遭,只可惜嘛……嘿……和弟,但愿到了阴曹地府,你也还能再娶个鬼老婆吧。”
周天和脸涨的通红,说道:“黄三小姐我从小就认识,温婉文秀,怎么可能不对头。只是愿她能嫁入个真正平安富庶的好人家。”
周天庆拍了拍弟弟的肩膀,说道:“和弟,你哥哥沉湎声色做事阴狠,不是个好人;而你却事事为他人着想,实为君子之风。以后在阴曹地府,看到你哥哥我被油锅煎,你也别觉得痛心,我活该如此。而爹爹你呢,那也是善人一位,总让我做事留三分不要赶尽杀绝。可是你看,你不赶尽杀绝别人,别人却要赶尽杀绝你,何苦来的。”
周玉成摇摇头道:“我若把对手赶尽杀绝,那就更早的引起官府的歹心。咱们的对手,却也同时是咱们的挡箭牌。更何况,在这蒙古人的天下,咱们汉人向上攀的再高,最后也不过是引颈就屠的肥羊。只可惜咱们周氏一门,自文王以下传了数千年,竟是要断绝于我手中么?”
周天庆一愣,左右看了看,凑到周玉成身边低声说道:“爹,我女人多,你说我荒淫,我认了。但女人多,同时便也意味着,后代也多。爹,你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周玉成神色先是大惊,而后大喜,拉住周天庆的手颤抖着问道:“庆儿,你……你的意思是……你在外面有后?”
“正是,爹爹。也许那孩子这辈子都只能跟着她妈妈的姓,但他总是咱们周家的正根儿。”周天庆微笑道。
“甚好……甚好。姓什么都可以,只要能把咱们周家的骨血传下去就行。”周玉成表情宽慰的捋着胡子。
周天和年纪尚小,对于父兄的话也半懂不懂。
但一想起黄三小姐,他心中还是涌起了一阵既酸楚又温暖的热流。
周天和说黄三小姐“温婉文秀”,这倒也没错。她在长辈面前,自然是这副态度。
然而跟青梅竹马的周天和在一起,黄三小姐可就原形毕露。
什么额头上吃爆栗,耳朵被揪红,胳膊上被拧的青一块紫一块,那是再寻常不过了。
她在逼周天和发下绝不娶任何侧室的重誓之后,却又在双方父母面前说,她绝不会跟周天和日后的姬妾争风吃醋。
黄三小姐闺名一个蕙字,比周天和大了两岁有余,是以周天和私下称她为蕙姐,而她也称周天和为和弟。
虽然黄蕙从未对周天和有过一丝一分的柔情,但在牢狱之中想起自己的这位旧日小友外加未过门的妻子,周天和还是心里暖洋洋的。
他盘腿坐下,向佛祖祷告,一定保佑蕙姐此生平顺幸福。
“周家父子,刑部提审!”
狱卒的高声喝呼让在清晨还处在梦乡之中的周家父子三人一瞬间就醒了过来。
“孩儿们,终于到时候了。”周天和微笑道。
“和弟,父亲,你们把一切推到我身上即可。我周天庆劣迹斑斑,说是我为非作歹毒杀朝廷命官实在合理至极。我只说他与我抢夺美貌女子即可。”周天庆低声说道。
“不,大哥,有难同当!”周天和握了握哥哥的手。
“和弟,不可如此迂腐。”周天庆惨然笑道。
周玉成却摇了摇头,道:“无论咱们怎么说,总归是没一人可以幸免。”
狱卒把周家父子三人押出牢房。
这么多天被关押在此,以至于周天和一看到太阳就不得不眯起了眼睛:实在太亮了。
视线模模糊糊之间,突然一个黑影掠到,托住周天和的身躯就向大墙之外跃去。
狱卒惊诧无比,大声呼喊。
周天和如腾云驾雾,浑不知到底身在何方。
身材高大的黑衣人携着周天和腾跃不止,眼见大都城被远远甩在了身后。
在个极为偏僻的树林之旁,拴着一匹枣红色的高头骏马。
黑衣人把周天和横置于鞍前,自己策马狂奔。
这一路直颠的周天和五脏六腑如翻江倒海一般,但他却强忍着没有呻吟一声。
这黑衣人多半是来救命的,在救命恩人面前呻吟叫苦,那未免太过于的不给面子了。
也不知道奔了多久,周天和浑身的骨头都快要散了,黑衣人这才勒马驻足。
黑衣人将周天和从马背上抱下,轻轻的放在了一从软草之上。他随即拉下了面罩,一张俊朗英武的脸现了出来。
周天和完全不认识面前这人。他在讶异之中,挣扎着站了起来,一躬到地,说道:“在下周天和感谢英雄的救命之恩。”
“周公子无需谢我,还是谢你的蕙姐吧。”
周天和闻言一惊,忙道:“蕙姐?黄家三小姐?”
“和弟,可不就是我嘛。难不成你还有另外一个蕙姐?”
一个软糯的声音响起,同样全身黑衣的黄蕙从树丛之中走出。
周天和又惊又喜,奔过去拉住了黄蕙的手,本想要说两句感谢的话语,但眼泪却先流了下来。
黄蕙却轻轻将周天和的手甩开,站在了那高大的男黑衣人身旁。
“和弟,从此时此刻起,咱俩也就互不相欠啦。”黄蕙微笑着说道。
周天和恍恍惚惚,全然不懂黄蕙这话什么意思,愣了好半天才问道:“蕙姐,何为‘互不相欠’。”
“和弟,咱哪从小一起长大,咱两家十年前就定了娃娃亲,我远本早就打算与你相伴终身……直到……直到……徐师哥出现。”黄蕙说罢,笑吟吟的看了身旁的高大男黑衣人一眼。
“哦!”周天和依旧懵懂,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哦”了这一声。
“和弟,不瞒你说,陷害你们周家的,就是我爹爹。而我现下把你救了出来又跟着徐师哥远奔西域,实则已然跟家里恩断义绝。因而我说,咱们互不相欠。我爹害了你们全家,但我却也让我爹这辈子都面上无光。但和弟你也不要太着急,我爹如若不问出你家那至宝藏在何处,也绝不会伤了周叔父和庆哥儿的性命。”
“啊!这……我爹不是对你爹有救命之恩么?”周天和呆望着身前这对眼角眉梢都是爱意的情侣,一时脑袋空空。
“这世上的人啊,知恩图报的没几个,恩将仇报才是常态……和弟,蕙姐知道你也喜欢我,但……就算我爹不害你们家,我这个凶蛮的脾性呀,实则不配作你此生的爱侣。”黄蕙看着周天和说道,眼里似有泪珠。
“哦?哦……”周天和兀自失神落魄。他可从来都没想过,不与蕙姐成婚的话,这辈子该怎么过。他此时只想,还不如死了算了:蕙姐,你我若阴阳两隔,我才不会在意你在阳间又跟谁在一起。
他极想大呼道:你凶蛮又怎样?你揪我耳朵掐我臂膀又有什么?我周天和心里就没有过别人!
是的,就算明媚无双的赵明儿,那也不能取代与我从三岁起就几乎朝夕相处的你呀,蕙姐。
但当周天和看到黄蕙与那“徐师哥”那满是浓情蜜意的对视之后,他的心里一片冰冷,而后却又是如艳阳高照般的清爽无碍。
“哦。多谢贤伉俪。祝您二位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周天和这淡然的态度却让黄蕙愈发的惶恐;她嗫嚅,她紧张,浑不知该用什么样的的话语应对周天和的祝福。
三人就这么呆呆的互相瞧了半晌。
”周公子,此去向东十里就是海边。咱已备下海船,公子可暂居扶桑。这小小岛国虽为蛮夷甚缺教化,但因为有神风相助所以幸免蒙古铁蹄。如若长久居于此岛自是不妥,但拿来作为避祸逃命的处所却好的不得了。”
周天和已经无瑕去细想这个主意到底是出自蕙姐还是她的那位徐师哥。
既然你们想让我走的远远的,我就走好啦!
船,自是有的,但却不怎么像能够在大海中远航的样子。
船工也只有一人,苍老不堪且还瞎了一只眼,斜靠在船头爱理不理。
“怎么,公子爷是觉得小老儿这小船到不了扶桑?”船工看出来周天和心存疑虑,于是冷笑着问道。
“不敢……不敢……”周天和话虽这么说,但却心里打鼓。
“那扶桑倭国其实距离此处也并非十分遥远,现下又风向合适,过不了几天就能到达。公子你定是觉得要在大海上航行,咱这小船不稳当对吧,但其实要是开艘大船去,在倭寇和海盗眼中,那就是不宰不是人的肥羊。咱实话实说,咱就是那倭国人,也曾做那流寇滋扰大元的海岸,所以遇到倭寇,咱几句切口就能让他们放行,咱这船在他们看来就是条‘贼船’。他们是‘盗’,我们是‘贼’,‘盗’不会坏了‘贼’的好事,大家都是一伙人。”船工似笑非笑的说道。
周天和也不知道该不该信他,但事已至此,不进则退,而退回去唯一的结果就是死;因而,这倭人船工再看上去不像好人,那也只能上了这条“贼船”。
航行了快一天以后,果然遇到了倭寇的战船。周天和的船工喊了几句什么呜哩哇啦的话,也就平安无事的过去了。
但这天晚上,一切可就不那么平安了。
吃过晚饭,周天和正在跟船工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
突然,船工眉头一皱,侧耳倾听了片刻,面色铁青的说道:“坏事了。”
这坏事,乃是一场风暴。
海上的天气真是变幻莫测。一个时辰前还月朗星稀,现在却阴云密闭电闪雷鸣。
“公子爷,你的运气真不是一般的差。这个季节遇到如此之大的风暴,可也真是少见。我也只能尽力而为了。如果船沉了,咱俩就地府相见吧。”船工说罢就奔到舵旁,盯着那层层的乌云做出了迎击的姿态。
海浪就像一只只的大手,在残忍的玩弄着撕扯着周天和的这艘小船。
他紧紧的抓住一根木杆,心里盘算着,被砍头还是被淹死,到底哪样更难受。
倭人船工大声呼喝着,躲过了一个又一个巨浪,然则最终小船的船篷还是被击打成了碎片,桅杆全部被折断,船舵也不知去向。
船工摇了摇头,对周天和说道:“公子,怕是不成了。”
周天和此时虽害怕,但却也坦然,哈哈一笑道:“本来我就是要死的人,怎么死也都是死。死在海上兴许还能留个全尸,胜过在街市上被一刀砍了头去。只是累的前辈搭上了自己的一条性命,在下只能来生图报了。”
船工也笑了起来,道:“公子长得文文弱弱,却倒有那刀口舔血之辈的豁达,佩服佩服。我九条町卫活了几十年,坏事好事都干了不少,最后能认识公子也算是幸运之至。”说到此处,他心念一动,从固定在甲板上的一个木箱中拿出了黑黝黝的一大段木头,递给了周天和。
“周公子,用缆绳把这木头绑在胸前。这是巨浮木,身上带着它,保证沉不下去。只要能在海面上飘着,就算船破,也未必不能活命。”九条町卫道。
周天和连忙推辞,道:“九条前辈,这是你救命的东西,我不能要。”
九条町卫笑道:“我方才说过,我这辈子坏事好事都干了不少,什么时候干坏事,什么时候干好事,全凭心情,只是近二十年坏事做的少了些。不瞒公子说,我本想做件坏事,自己绑着这巨浮木溜了,然则看公子如此豁达豪爽,我转念决定做好事了。我九条町卫少时锦衣玉食,而后家庭生变,沦为匪寇,好几次都该被人一刀砍死了。到了老来,蒙黄员外照拂,有了份吃喝不愁的差事,简直是从老天手里偷了十年阳寿,也算活的尽兴了。周公子你尚年幼,还是多活些年岁的好。周公子,不必推辞了,绑好巨浮木;如若最终逃得命去,还请周公子告知世人,倭人虽凶蛮,但却不尽是无恶不作之徒。”
周天和长叹一声,一躬到地,说道:“大恩不言谢。九条前辈舍己为人的事迹,周某如能活着上岸,定是尽力传扬。”
九条町卫一笑,拍了拍周天和肩膀道:“你快把巨浮木绑上吧,咱们撑不了多久了。”
说罢,九条町卫跳上船头,开始大声的唱着什么歌谣。
周天和七手八脚的绑好了巨浮木,正想再跟九条町卫说些什么,结果一个巨浪打来,周天和立时晕了过去。
昏昏沉沉之中,周天和隐约闻到身边有淡淡的脂粉之气。
“是了是了。”周天和心道:“绿菡和春絮两位姐姐这是又买了新的香粉了。”
一想到这两位日常对自己照顾的无微不至的婢女,周天和心中一片暖意。
呼……看来是什么全家下狱,什么怒海逃生,那都是一场恶梦啊。
周天和缓缓的睁开眼睛,但却吓了一跳。
这不是自己的卧房,床边站着的,也不是绿菡和春絮,而是两位从未见过的女子,全穿着淡黄色的衣裙,腰悬长剑。
“郝师姐,他醒了。”个头较矮的女子说道。
“嗯。祁师妹,你还说他是倭人?我看不像啊。”郝师姐打量着周天和。
“两位姑娘,在下姓周,大都人士,是汉人,不是蒙人更不是倭人。”周天和挣扎着坐了起来。
那祁师妹退后了一步,手按剑柄,面如寒霜的说道:“你身上绑着的那巨浮木,只有倭人海盗才有。你既不是倭人,何来此物?”
周天和只得将海上的遭遇叙述了一遍。
祁师妹听完,将信将疑的问道:“倭人也会做出这种轻生重义的事情?”
郝师姐道:“想是这位九条前辈在中土住的久了,也被教化的脱了倭人的蛮气。”
周天和忙附和道:“正是正是。九条前辈汉话说的好极了,混若跟海边渔民口音毫无二致。”
祁师妹冷笑了一声,道:“这种人才最是奸恶不过,装作咱们同胞,实则是倭寇内应。”
郝师姐轻轻握了握师妹的手,微笑着对周天和说道:“我这位祁师妹啊,全家都伤于倭寇之手,所以对倭人自是恨之入骨。亏得公子你的穿着不似倭人,否则祁师妹看到那巨浮木,只怕就一剑把你杀了。”
周天和心头一紧,赶忙陪笑道:“万幸,万幸。多谢祁姑娘不杀之恩。”
祁师妹哼了一声,道:“你还是谢郝师姐吧。若不是她拦着,我必定在海滩上就直接一剑刺死你了。”
周天和忙行礼道:“多谢郝姑娘救命之恩。”
郝师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什么好姑娘坏姑娘的,听着就让人觉得好笑。周公子啊,你既然已经醒来,那就劳烦跟我们走一趟吧,去见见咱们的掌门,看看他老人家将如何发落你,如何?”
“甚是,甚是!”周天和笑道。
周天和此时才发现,这位郝师姐居然跟自己的身高也相差无几。
在两个女子的带领之下,周天和来到了一处大殿之外。
这大殿形制朴实,但却挂着一块黄澄澄似为黄金打造的牌匾,上写着四个大字:金光四射。
周天和内心暗道,这四个字拿来当匾额可真是颇为粗俗,但却也有着一股豪气。
“周公子,这就是咱们金山派的金光殿,是掌门召见人的地方。”郝师姐低声对周天和说道。
“多谢郝姑娘告知。”周天和道。
“哈哈,又是好姑娘坏姑娘的。”郝师姐又笑出了声来,周天和脸红不语。
这金光殿中也无太多家具摆设,只放了十几把椅子,每把椅子上都坐着一个穿着淡黄衣服的人。
居中的椅子上端坐的那人五十岁不到年纪,面貌清癯,温文尔雅,但目光里却有着一股子威严之气,想来就是金山派的掌门了。
郝祁二女把周天和带进殿来,行礼之后,郝师姐朗声说道:“掌门师叔,昨日我与祁师妹在海滩上救回来的公子已然醒转,还请掌门师叔示下该如何处置于他。”
那掌门打量了一下周天和,语声柔和的问道:“足下姓甚名谁?何方人士?”
周天和忙跪下,答道:“在下周天和,大都人士。”
他话声刚落,侍立在掌门身后的众弟子之中,就有人“咦”了一声。
掌门头也不回,说道:“淑琴,你认得这位周公子?”
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弟子从人群中走出,行礼之后恭敬的说道:“回掌门的话,淑琴两年前去大都打探姜师哥的消息时,曾在周公子府上蹭吃蹭喝了几个月,颇得周公子父兄的照拂。淑琴也曾传给了周公子几招咱们的入门功夫以资报答。”
周天和讶异不已。这位淑琴婷婷袅袅,虽算不上绝色美女,但却也颇有风韵。周天和实在是记不起家里有过这样一位女子住了好几个月。
难道她是哥哥的众多情人之一?却又不像。哥哥从来不会把这些露水情人带进府里来。
淑琴对周天和微微一笑,道:“周二公子,两年不见,长大了许多呀。我便是那吃喝嫖赌样样精通的张老三。不知当年张老三教公子的那几招剑法公子还记得否?”
“啊!张老三!”周天和愣住了。
这张老三当年自称是个破落户,会几手拳脚功夫却一贫如洗。周天和的父亲看“他”虽样貌枯瘦猥琐,但做人却算是机灵,所以便收做门客。
张老三擅赌,且极好色,很快就跟周天和的哥哥周天庆攀上了交情。两人经常一同去汗巾儿胡同逍遥自在。
张老三的确传给了周天和几招剑法,但那之后,没过几天“他”就不知去向。周家门客来来去去数百人,多一个少一个周玉成根本也不放在心上,所以这猥琐的张老三不辞而别谁也没当回事。
没成想,天天流连于花街柳巷的张老三却是个美貌年轻女子所扮。
周天和瞠目结舌,一时完全说不出话来。
掌门看了周天和那尴尬的神色,微微一笑,说道:“周公子请勿见怪。咱们门下的张淑琴张女侠,江湖人称‘千面观音’,最是擅长扮做他人模样。”
张淑琴忙行礼道:“掌门过誉啦。淑琴在这恳请掌门收留周公子在岛上并传他武艺。周公子全家被歹人陷害,当下已尽数判了斩立决,家产也已全部充公。淑琴曾受周家的恩惠,无以回报,只能求掌门助他报仇雪恨。”
“啊……”周天和听到张淑琴的话,泪水直流了下来,哽咽道:“张……张女侠,他们……他们真的都是被判了斩立决?”
张淑琴眼圈一红,说道:“小女子哪敢胡编乱造。公子入狱那天起,刑部就已经决定要判全家处斩啦,只是写作公文颇费了不少日子。”
周天和怔住了,随即悲从中来,跪地不停磕头,说道:“求掌门收我于门下,周天和虽不才,但也将尽全力诛杀害了我们全家的奸贼!”
掌门点了点头,柔声道:“周公子节哀,你既被冲上本岛,又恰好与本门弟子相识,那自是有缘。淑琴,你还没收徒弟吧,叫周公子做你的首徒如何?”
张淑琴赶忙双手乱摇,诚惶诚恐的说道:“禀掌门,淑琴除了那家传的变装把戏,实在是一无所成,怎可贸然收徒误人子弟。更何况……淑琴年龄与周公子也差不许多,这……这……”张淑琴一边说着一边脸上腾起一朵红云。
“师父,弟子不才,愿斗胆成为周公子的师父。”掌门左手边坐着的大汉站起身说道。
“大鸿,你若不才,那咱们门下就没人算是个‘才’了。你既愿意收周公子为徒,我这作师父的也觉得甚好。但不知周公子意下如何?”掌门微笑着对周天和说道。
周天和忙砰砰有声的磕头,朗声道:“多谢掌门师祖!”
金山派虽然戒律森严,但却也没太多臭规矩,于是周天和就在这殿上认了金山派掌门吴文远的首徒宋大鸿为师父。
既然已经成了一家人,大家也就嘻嘻哈哈的引荐起来。
周天和此时才知道,郝师姐名为郝秋霞,祁师妹名为祁萱灵。她们两人都是掌门吴文远师弟的女弟子,所以此时一论,却都成了周天和的师姑。
“郝师姑,这下你可放心了,什么好姑娘坏姑娘的,我是决计不能再叫了。”周天和找了个机会,在郝秋霞身边低声说道。
“嗤,没人在近前的时候,你还可以叫我好姑娘呀。”郝秋霞笑道。
“不敢,不敢……”周天和诚惶诚恐。
在金山派之中,宋大鸿武功仅次于掌门,但很可惜他却并不太懂如何教好徒弟。
金山派武功拳脚内功源自少林,剑法源自崂山,一稳重一轻灵,放在一起练,原本就不太容易上手。
宋大鸿性子直爽急躁,如果发现徒弟们的功夫长期没有进境,他唯一的解决方法就是鞭打责骂。他出身贫苦,全靠着一股子拼劲儿才将武功练好,因而在他眼中,如果武功一直没有进步,那只有一个原因:不够刻苦。
周天和完全不知道自己到底适不适合练武,他倒是尽力修炼,但始终也就在宋大鸿的九名弟子中排在中游偏下位置。
宋大鸿每次考教完周天和的武功,总是摇摇头说道:“天和,如若你只为了在江湖上混个一席之地,这样也就足够了。然则你是为了替全家报了深仇大恨,这点功夫却是决计不行的。”
周天和惭愧自责,却也无济于事,依然总是处于中下游。
不知不觉一年过去了,张淑琴带回来的消息说,周家的情况不明不白,虽然斩立决的判书已下,但却从未听说周家任何人被行刑。周氏全家实则已经处于生死不明的境地。
武功的进境与家族的境况都令周天和郁郁寡欢。两年来,他就靠去岛上一处极为偏僻的海滩枯坐平静心情。
这一日,阳光普照,海浪轻拍,一如金山岛任何一个静谧的下午。
突然,周天和似乎看到了一瞥船影。
“该不是又有人被风浪吹到了这里吧。”周天和心道。
一艘几乎已经粉身碎骨的小船,但风帆却还居然存留。
船上没有任何船员。
“原来是空的……”周天和刚准备弃船回岸,却听见底舱之中似有人喘息的声音。
的确有人,而且还是个小女孩。
她也就十二三岁年纪,披散着头发,身穿粗布衣服,缩在底舱的角落里抖个不停。
周天和忙走到她身边,柔声道:“已经靠岸了,不妨事。”
小女孩茫然的看了他一眼,似乎听不懂他所说的话。
周天和心里一荡,暗道:“她的穿着如此奇怪,又听不懂我说些什么,大概是个倭人吧?我听说倭人虽语言与中原迥异,但文字却相近,我为何不试试看?”
周天和用手指沾了些水,在底舱甲板上写道:“名甚,何来。”
小女孩看了看那些文字,用清脆的声音低声说道:“路里卡。卡沟西马。”
周天和不懂这是什么意思,于是示意小女孩也用水写字。
小女孩点了点头,在甲板上写道:“琉璃香。鹿儿岛。”
“哈,鹿儿岛,这名字倒也可爱的紧。岛上是不是全是鹿呀。”周天和微笑着问道。
小女孩茫然。
周天和把双手张开放在头顶,模仿鹿角之形,晃了几下。
小女孩莞尔一笑,在甲板上写道:“否。鹿儿岛无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