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婚大厅里变得安静下来,在等候的人变得无精打采,即使有再多的怨恨,也撑不起半点零星的吵闹,即使有新人从外面闯进来,他们也只是走到取号机前,按下离婚办理按钮,等着机器吐出一张写有编号的纸。运气好的能找到个位置坐下,也有人就靠墙站着,或许他们也不喜欢人多的地方,更愿意把自己放在人群之外。
“请问下,能不能给我们把章盖了啊,该了解的,也讲的差不多了。”王长富有些不耐烦了,礼貌性地问胖女人。胖女人白了他一眼,转脸微笑着和苗桂兰解释这么做的原因,降低离婚率不是胖女人所在单位的目的,她做的事情,是要减少不幸家庭的数量,减少不幸童年的数量,所以得问个清楚,看能否帮助打算离婚的夫妻间消除隔阂。总的来讲,需要解释到什么程度,什么时候盖章,或者是盖不盖章都得由胖女人决定,王长富在心里盘算着。“她得听过上千个故事了吧。”
但又怎么样,王长富和苗桂兰的故事,还是要讲完才行。
苗桂兰应该当个演员,回到家里,她前一秒给王长富一张不共戴天的脸,后一秒就可以切换一个表情给王胜春,用什么词形容都不过分,起码,她给王胜春的表情胜过十里桃花。王长富心里怼过她无数次,“你真是个好演员”、“你不做演员可惜了”、“影后都没你演的好”,那天从书店回来后,王长富在门外给王胜春说了好半天的话,隔着门,刚开始站着讲,后来坐在地上讲,最后,他索性拉来一张椅子,半躺着讲。
“是的,那天我回家,发现他在椅子上睡着了。”苗桂兰笑着指着王长富,又给胖女人补充道。“我回去的比较早,七点过点,平时的话,家里的灯几乎都是亮着的,因为春儿那个时间段是在做作业。我把灯打开后,发现他躺在椅子上睡着,还打呼,好像是,他要把春儿堵在房间里似的,我火气更大了,哈哈哈。”苗桂兰忍不住大笑起来。
“你还好意思讲,那天你没差点让警察来抓我了。”王长富也笑着说。
事情是这样的,苗桂兰打开灯后,看到王长富躺在办公椅上睡的很熟,有轮子的那种办公椅,两手按着肚子,两腿分开,刚好把王胜春的门给围了起来,苗桂兰以为他把春儿堵在房间,不让她出来,在苗桂兰看来,这是虐待。她没理由先开口和他说话,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于是,苗桂兰开启了一系列操作,目的是把王长富叫醒。她来回按电灯开关、故意把换下来的高跟鞋丢到柜子里、丢钥匙在坚硬的瓷砖地板上、故意把椅子推向桌子产生碰撞的声音,这一切做完后,王长富把头换到另一边继续打呼。
胖女人听完摇摇头,她都替苗桂兰着急。“你不会喊你女儿的名字吗?”对啊,王长富也觉得,是个正常人都会用这个方案,苗桂兰可以假装喊春儿的名字,她不至于要把半盘子的花生倒在王长富的怀里才行。王长富从椅子上弹起,花生被人从盘子里赶了出来,还没在王长富的怀里落下脚,又被他赶到地面上,同时,也把王长富从熟睡里拽了出来。他看见苗桂兰脸上的表情,恨不得把自己的眼睛放到电脑的私密文档里,再给电脑设置一个几百位长度的密码,想到这,王长富下意识地看了看桌子上的电脑,他又看了看王胜春的门,和他进家来是一样,依然没有回应。
“你在发什么神经?”苗桂兰厉声问道。
“我……”王长富把要说的字在心底打上马赛克,实际上,他和苗桂兰这么多年下来,即使吵得很离谱,也不会把不好的词用到对方身上,更不会提及到对方的长辈,但这次,他在心里提了。王长富把抬起左手,把鼻子和嘴一把抓在手里,他深呼吸了几口后,示意苗桂兰坐到餐桌那边去。
两人坐下后,谁也没看谁,苗桂兰半侧着身体,看着进屋的那扇门,眼神就像在期待外卖员敲门时那样。而王长富,则看着王胜春的门,最终,王长富先开了口,他把这些天体会到的信息,以及今天事情的经过都讲了一遍,没那么完整,但事情的脉络就只有一条:王胜春恨爸爸妈妈。
“我们,别吵了,别把曾经的那些美好也毁了。”王长富吸了吸鼻子,他有点饿,这个时候心里想着水煮白豆腐蘸辣椒酱,可能不是很合适,他继续回到话题上。“我们离婚吧,等春儿大点,我就搬出去,什么都留给你们。”
王长富说完,他往后靠在椅子上,用后脑勺在椅背上试探了会儿,找到个合适的位置把头交付出去,他半闭着眼睛,偌大的客厅,被沉默填的满满的。过了好一会儿,苗桂兰也没说什么,她缓缓站起来,径直走向王胜春的房间,转动把手,打开门向里探头,随后走了进去,又把门重新关上,整个过程,苗桂兰轻得像一只猫。
王长富看着她走进去,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抓起桌子上的苏打水猛灌了几口,接下来的家庭谈话,会需要一副温柔有磁性的好嗓子,他甩了甩头,清醒点会好些,这是有科学依据的,人在意识模糊的情况下会做出很多失败的决策,王长富可不想在语言表达上有什么欠妥的地方。准备妥当后,他重新坐回到椅子上,又像期待送披萨的外卖员敲门那样,期待地看着王胜春房间的门。
时间在表盘上滴答滴答地走着,分针都快把自己绕晕了,也没见王胜春的门打开,王长富越来越饿,他开始回忆冰箱里还有什么吃的东西。刚开始,他还按照美味程度和便捷程度来给余粮分类,当这一切做完后,他又不得不按照颜色重新把冰箱里的食物在脑海里重新分类,王胜春那边的门还是没开。王长富调整了下呼吸,一分钟后,他的耳朵贴在了门上,如果他的耳朵没问题的话,他听不出什么声音,没有咩咩的啜泣声,也没有女生分享秘密时的窃喜声,也没有母女谈心的声音,这就是奇怪了。
“你又干嘛?”正好,苗桂兰打开门,王长富闪电般的速度站直,转脸看着另一个方向。
苗桂兰避开王长富的身体,坐回到刚才的位置,她短暂地沉默后,抬头看了一眼王长富,这回是她示意王长富坐到桌子边上,还是刚才的位置,王长富坐下后,抬手指了指王胜春的房间,苗桂兰轻声说了句“她睡了”,王长富就理解了,接下来的谈话,是大人和大人之间的了。
“你要和我离婚?”苗桂兰开口问。
“对!”王长富回复得没有迟疑。
“早就想好的了?”
“对!”
“所以,离婚的话你会把房子和车都留给我们娘俩?”
“对!”
“我懂了,净身出户是吧?”
“对!”
“你已经出轨了是吧?”
“对!”王长富回答的很迅速,后悔得也很迅速,他转脸看着苗桂兰,连忙补了句“没有。”但苗桂兰脸上的表情,是不打算接受的那种。
“好啊,王长富你挺行的,行吧,什么时候的事儿?”
“出轨?”王长富惊讶地看着苗桂兰。
“你说呢?”苗桂兰眼神变得锋利起来。
“你饶了我吧。”王长富不屑地嘁了一声,转脸继续看着王胜春的房间门。
“那你说,彭窈静是谁?”苗桂兰厉声问道。
彭窈静是谁?这有什么好解释的,同事而已,不太准确的讲,她是王长富的助理,或者是王长富的副编辑,准确的说,她是王长富不得不带的实习生,至于为什么不得不带,出版社社长让王长富不要打听,这还不容易理解吗?王长富很讨厌关系户,中年人有一件事是很没骨气的,那就是把骨气给藏了起来,他也想过,即使自己从出版社离职了,也很容易去互联网行业谋取个编辑的职位,还是干着他拿手的工作,但他偏不,也不知道是为了证明什么。
王长富也不喜欢彭窈静,太活泼的女生,往往脑子都不好使,她们把注意力都浪费在里不连续和动态的事情上面,静不下心来观察和思考,何况,第一次见面就不怎么愉快。
王长富降职后,几乎上就不再参与出版社重要客户的合作事宜了,他从单人办公室搬出来,好心的同事在窗边给他留了个位置,这能让他轻易看到外面一排排的楼房。他也跟公司达成书面共识,以临时雇佣的形式合作,公司会有人给他安排工作,他只需要在家里完成就好。这一切进行的井然有序,直到某个拥挤的早晨,社长叫王长富去公司一趟,需要他接一件重要的合作。
王长富八点准时走出小区,十分钟后从博奥路地铁站的C口进入,过了安检,下了电扶梯,挤到某一节车厢的中部,他面对座位的一排人站着,还好有个空间可以容得下他的书,王长富便打开书读了起来。过了几个站,上下车的人把王长富挤的歪歪扭扭的,手里的书离开视线时,他注意到面前坐着的女生正盯着他的书封看,王长富多看了她一眼。
马尾辫梳的很高,瘦白的脸颊,五官精致,修长的眉毛是精心修剪过的,沿着眉毛向后退,左边耳朵最上方有一颗灰色的、半粒米那么大的痣,她上下翻动眼睛时,双眼皮就像手风琴的叶子那样轻柔的拉紧,又松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即使她不开口,那双眼睛仿佛也能说话,温柔如笑声,击破空气,在王长富的心坎上轻轻的踩了一脚。
马尾辫女生看一眼王长富的书封,低头在手机上快速输一气,手机忙碌了一阵子后,没有找到她想要的答案,马尾辫女生咬了咬嘴唇,经过几次尝试后,她似乎有了新想法,她盯着王长富,没有眨眼,王长富把头扭开,他可不想在拥挤的地铁上和谁聊自己看的什么书。索性,他把书收起来,夹杂咯吱窝下,抬头数地铁路线上有多少个站。
就这样直到快下地铁,王长富转身,准备朝着开门的一侧挤过去,在等待地铁进站的空档,王长富把包紧肚子的T恤向外扯了扯,这不至于让自己的肚子看起来很大。提醒下车的语音播报时,有人从后面用力推了一下王长富,他不得不赶紧跟前面的人道歉,他转身,打算跟推他的人理论一番时,发现马尾辫女生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白眼。“好男不跟女斗。”王长富在心里面劝了劝自己,便随着人群走出车站。
天气很好,即使白天才刚开始,外面的温度已经上升到了二十七八度,凤起路站下车的人很多,马路对面的地铁口像个神奇的口袋,大口大口地把人们吐到梧桐树偌大的阴影里。王长富看了下手机,刘老师没有回复他的消息,刘老师是春儿的班主任,他把手机塞回到裤包里,顺便把手心的汗也留在了裤包里。他走到出版社时,门口的保安换了人,但对方热情地给他打了招呼,可能是王长富的头像还贴在出版社门口的原因,看来,这位保安小哥将来也能成大器,他是这么想的。
办公室里安安静静,敲击键盘的声音像农村酒席的鞭炮声,没什么审美能力可言,只需要越响越好,偶尔有人抬头,看见王长富后礼貌性地给了个微笑。王长富没去自己的工位,他径直走到社长的办公室,敲了敲门,听到里面喊“进来”后,他才推门进去。
“老王,好久不见啊,快来坐。”社长是个怀旧的人,整个办公室里,和现代化有点关系的就是他的手机,茶桌就是一块木板加上四根圆形的木头腿,桌子边缘有一圈复杂的雕花,木制椅子的背是圆形的,坐起来,能把全身咯的生疼。
书架看起来像竹子搭的,可能只有十本书左右,每一本书有几十册,把他的书架压的满满的,茶器可能买来就没洗过,每次从那里面倒出来的茶,王长富都是象征性地抿一口就好。茶桌左右两边各坐了两个年轻人,男的干练的像个楼盘销售员,梳着不适合他年纪的背头,他看着王长富微笑了下。王长富坐下的同时,一只脏兮兮的浅绿陶瓷杯递到他面前,注满果香味的红茶汤,社长是个胖乎乎的老年人,手圆润得像月子里婴儿特有的那种手型。
“老王,家里还好的吧?”周社长热情问道。
“好的。”
“呐,小张,接替你位置,我们啊,该把机会让给年轻人,他们的思维更贴合时代发展,我们的思维更新太慢了,以后你多指导指导他。”
“好的。”
“王老师,以后多指教,我今年有信心带大家做到一亿的营收,已经规划好了。”干练的男销售自信满满,听到他这么说,王长富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厉害吧,老王,我都说要让年轻人来做。”周社长笑的合不拢嘴,就好像有一亿的营收已经躺在出版社的账上了一样,老王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周社长拍了拍胸口,把大笑揣回到口袋里,暂时拉上拉链,他继续说道。“老王,今天喊你过来,除了认识下团队外,还有个重要的事情,给你找了个更厉害的搭档,呐……”周社长指向坐在另一边的年轻人,王长富转脸过去,和那年轻人四目相对,准确地讲,和地铁上撞他的马尾辫女孩四目相对。
“彭窈静。”周社长向王长富的方向凑近了些,严肃说道。“她是高学历人才,英国留学回来的,什么专业来着?”周社长转向彭窈静问道。
“艺术经营与管理。”彭窈静恭敬地回答。
“是的,能经营艺术,又能管理。现在是这样的,我们有一个新的出版计划,给国内的传统艺术做一个年刊,这事情你擅长,你研究过宋史,还出了两本畅销书,只有你来主笔,我才放心。”周社长脸上除了肉,几乎就只剩下严肃,他压低声音,就像要讲什么惊天秘密。“这件事情,我拿到死命令的,做得好,明年一年的开销想怎么花怎么花,做不好,我们就别在这个行当混了,明白吗?”
王长富点了点头,他的意思是,他不明白。周社长没给他开口的机会,就把这件事做了总结,他让王长富和彭窈静去准备个详细的计划,书面形式提交给他,他会向上头汇报,如果计划没问题,那接下来他们就有得忙了,今年的目标是十个传统艺术,集中在一本刊物上。王长富还没来得及表达疑问,周社长就塞给他一大包东西,“这个是给王胜春和苗桂兰的,别多说了,你和小彭先去忙吧。”
周社长的太太是书法家协会的会长,很有素养的一个老姐姐,孩子定居在国外没回来,记得王胜春小点的时候,老姐姐很喜欢抱王胜春,她说教式地数落王长富,让他多抱抱王胜春,等她大点了,那王长富就会体会到那种“已经失去这个孩子”的难过了。老姐姐总能找到很好吃的糕点,只要能碰到王长富,都会给他一口袋,带回去给苗桂兰和王胜春,她娘俩也很喜欢,这次也不例外,糕点里桂花的香味,隔着袋子也能闻得到。
“嗨,王老师,我打扰到你了没?”从周社长的办公室走出来后,王长富走回到自己的工位上,继续翻开地铁上没看完的书,他没注意彭窈静跟了过来。
王长富抬起头时,一双笑盈盈的眼睛看着他,彭窈静换了发型,没了马尾辫,此刻她的肩膀化成了大地,微卷的发梢,就像被风吹起的麦浪一样,在她的肩膀上微微起伏着,王长富心想这女人,比季节变得还快。
“还好。”王长富侧靠着墙,两手握着书,嘴上叼着一片茶叶,没来得及泡,他从茶叶罐里拿了一片。
“刚才周社长说,我们俩要拿个详细的计划出来,你看,我们是不是现在开始讨论了?”
“好啊。”王长富从杂乱的桌上找出一张白纸递给她。
“谢谢,就这么讨论吗?”
“行的,要不你拉个椅子过来。”
“实际上,我已经整理了一批名单了,就是不知道会不会跟王老师的名单有重合的?”彭窈静有点不好意思地问。
“哦,这不知道,我实际上……”王长富向彭窈静的方向凑了凑,低声补充道。“我实际上,也不认识周社长说的那种艺术家,我对艺术,怎么说呢,我不会欣赏那东西。”
“那东西?”
“对。”
“具体点是什么呢?”
“那种传统艺术。”王长富说的时候,指了指周社长的办公室。
“那你不是写了两本研究宋朝的书吗?”
“对,这有啥关系?”
“宋朝的诗、画、瓷器、建筑都是中国古代史的顶峰,你写书的时候,没有涉及到这些艺术范畴的内容吗?”
王长富摇了摇头。
“哦。”失望的语调随着呼吸,消散在王长富和彭窈静之间。
“但我可以介绍个编辑给你认识,他研究过这方面的东西,是什么剧来着?反正就是浙江这边的传统剧。”王长富感觉回答的不是很合适,便想试图弥补一下。
“可是王老师,这是我们两个的工作啊,你想啊,你介绍人给我认识,没问题,但咱俩都得参与哦。”彭窈静也不像个实习生那么好摆脱,她直勾勾盯着王长富,眼神就像在念咒,咒语是是“快说好的,你快说,你快说。”
两人在来回讨价还价后,最终,要王长富参与这个事情可以,但彭窈静要答应王长富的要求包括:第一条,不出差,因为他不想离开女儿;第二条,不在单位加班,允许他早点回家,他想给女儿做饭;第三条,允许王长富不来单位,他在家工作的效率更高,主要是,他可以随时去学校接女儿;第四条……
“得得得,王老师,我不是你的上司,我是你的副编辑,你不用讲条件,就算,你把女儿带来上班,那也是你的权利……”彭窈静从王长富的话里,只听出两个字 — — 推脱。
听起来确实像那么回事,王长富脸上难看,他往后退了一下,把手搭在桌子边缘,大拇指不停地按中性笔,噪音击打着他的胸腔,连他自己都感觉到烦。“小彭,对吗?我可以这样叫你吗?”王长富看向彭窈静,见她没有反对,他便继续说。“我真的不懂传统艺术,跟你举个例子,如果有人现在要去倡导孩子必须写毛笔字,并且认为这个很重要,你觉得,从效率的角度来讲,假设这个孩子要去写一篇一千字的作文,毛笔的效率高,还是电脑的效率高?”
“效率都用上了,讲的这么好,你挺懂传统艺术的嘛。”彭窈静气呼呼地说道。
“得得得,我懒得跟你扯,爱找谁找谁,这事儿我不会。”王长富被她气的够呛,从椅子上站起来,拿上书便走出了单位,径直回了家。
胖女人摇摇头,她对王长富应该也挺失望的。“所以,那时候你还没出轨?”
这话听起来好奇怪,搞得像,她很期待王长富出轨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