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长富对杭州印象不是很好,特别是夏天,早上五点左右的时候,外面的鸟叫声加上汽车的声音,把人的睡眠都给吞噬掉了,即使窗户关的再严实,也无法把睡眠重新夺回来。现在的离婚大厅,就像是某个早上那样吵,有几对夫妻,来离婚居然有一方没有带身份证,便吵了起来,王长富不知道有谁是不想离故意忘带的,也不知道有谁是很想离但是真的忘了带。
他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下午四点三十六了,算算起来办事人员也该下班了吧,把手机踹回去后他又掏出来,点亮屏幕,壁纸是王胜春,她正站在一大簇紫藤花边上,比划着剪刀手,照片被做成了海报,王长富还在上面写了几行字,还有日期。得,鬼丫头吐舌头的样子是真的可爱,他忍不住笑了笑。
“抚养权这个事情。”胖女人抬起头看了一眼两人,左手抬着一沓文件,右手摁着另一沓文件,低头快速扫了一眼后继续道。“是你们单方面定的,还是和孩子商量好的?”
“孩子定的。”苗桂兰笑着答。
这事情有点点复杂,但也很简单。生活里的困难,越早面对越好,否则,拖的时间长了,就需要花更多的时间去解决。这道理王长富懂的,但要真的去面对苗桂兰,他还是一时之间没有准备好。彻底吵翻的第三天,王长富离开了酒店,想到那天晚上打碎的碗,可能还没有收拾,人,总得为自己的行为买单,到小区门口时,时间已经中午了,没有下雨,但天气却阴冷,他提了提裤子,迈着更大的步子往里走。
打开门之前,王长富做了下心理建设,如果苗桂兰在他们走后失控,把家里给拆了他也不能生气,王长富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后把门打开了,里面的景象让他心里咯噔了一下。地上没有任何打碎的陶瓷片,扫得干净,沙发套换了新的,卫生间里刷过了,还喷了消毒液,每个房间都换了干净的床单,就连书房里的书架,也是吸尘器吸干净了的,焕然一新的感觉。王长富走到厨房,喝了一杯温水,烧开水,煮了半碗面条,加了碎花生,用牛肉酱拌好后,冲了杯咖啡,一起抬到餐桌上开始吃。
王长富喜欢大口吸面条,他没跟别人说过,但每次听到面条吸进嘴里的声音,他感觉是面条在和他说话,苗桂兰回来之前,他很享受一个人吃面条的时间,但这次不同了,他每吸一口,就听见屋子里有什么东西被击打着,吃的越快,他心里便滋生出隐隐的不安。仔细想想后,他知道原因了,吸面条的声音越大,他越是觉得孤单。
王长富索性放下筷子,把咖啡喝完,往后靠在椅子上。想起之前听过一句说的很对的话,大意是人到四十岁,泥巴已经埋到腰间了,人生剩下的时间里,真正有用的不多,哎,四十岁的人,该拥有的还没有拥有,却失去了很多。春儿是大了,这是事实,她更多的时间依然是住校读书,周末有一天的时间休息,但,大概率她会选兴趣班上课,或者和自己的好朋友去玩耍,王长富在她的活动里,最多是司机或厨师的角色,成不了伙伴。王长富想起大学毕业的时候,他在自己的钱包里放了一张卡片,上面写的是四十岁时的梦想:成为千万册畅销书作家,这梦想至今没实现,王长富梦想很少,记得有一次和同事聊起这个事情,商务部的女同事说自己梦想很多,分几个给王长富,他没接话,结果也不知道女同事打算分给他什么梦想。
王长富换了个地方,在沙发上坐下来,他打开电视,找了一圈也没有适合的电影,便任由电视变成了静态的屏保图片。窗外吹起了风,他想着它们来自那里,可能,在钱塘江北面就已经被造物主编织成丝带,然后在人间游走,它们和建筑的轮廓相遇时,即使素不相识,别样的情愫产生了,分离时拉扯出来的呼呼声便是证据。王长富躺了下来,把记忆里的箱子一个个打开,没有明确意图地随意乱翻着,说起来,剩下的人生该怎么过,这是个很严肃的命题,苗桂兰和他是不可能的了,即便是两小无猜,也保不住他们散架的婚姻,失去了就失去了吧,若真硬着头皮过下去,依然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王长富锤了锤额头,把刚才的记忆打乱了顺序,好了,不去想苗桂兰的事情了,回到正题上来,那就是得想清楚后面的人生该怎么过,继续写作,为千万册畅销书作家的目标努力,这是毋庸置疑的。“等等,这个不着急。”他在心里开始嘀咕起来,来点心灵鸡汤的说法,如果现在是生命的最后一天,最想做什么呢?肯定是想和彭窈静一起生活,他后面的日子都想和她生活,每天晚上抱着她睡觉,每一口呼吸里都有她的发香,每一次睁眼都能看到她的脸,不用说话,一个吻,一个微笑,或者是轻抚一下她的脸,就能让一整天充满能量。
王长富侧身睡着,关于孩子的问题,彭窈静有和他讨论过,那时候他们还没有进一步,有一天彭窈静喝醉了,刚开始时搂着王长富的头摇,说要让王长富清醒点,王长富背她回去后,她问王长富什么时候才能和她在一起,王长富说需要等十年,等王胜春大学毕业后他才放心,他以为彭窈静会知难而退。实则没有,她在桌上抄起一支笔,在王长富的手臂上写下十年后的今天,让他记住,那天他如果不和她在一起,她就不等她了。谈到孩子的事情,彭窈静问王长富还想不想要个孩子,王长富说想,让春儿不孤单,如果没有王晴,王长富在这世上就少了一份温暖,但彭窈静有个担忧,那时候她都四十岁了,卵细胞的质量可能不好,她要给王长富生一个健康的孩子,她当机立断,去外国的好医院冻卵,她说起来的样子,就像决定明天的早餐是油条那么简单,她不知道的是,王长富心差点跳了出来。
实际上,要不要再生个孩子还是顺其自然,这事情后面再考虑都没关系,他们提前在一起了,未来两三年内考虑这个事情也不迟的。苗桂兰的事情,该做个了断,这么拖下去对谁都不好,就仿佛,他和苗桂兰都在经历着某种缓刑。“那就今晚讲清楚!”王长富大吼一声,从沙发上弹起来,他向空气里重重砸出几拳后,又大吼了几声,他感觉胆量上来了,快到喉咙的位置,但这不足以让他有勇气打电话约苗桂兰,“再来点勇气。”王长富用力拍打着脸,他感觉眼角打的生疼,但这让他有勇气拨通了苗桂兰的电话。
“你说。”电话接通后,苗桂兰在那头冷冷开口道。
“今晚有空吗?”王长富握紧拳头,他没意识到开口的时候自己抖得像台风里的旗帜。
“有。”
“我想,我们找个地方见一面,把事情都说个明白。”
“你哪里不明白?”苗桂兰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
“我的意思是,往后我们都有各自的规划,但现在的情况不是很明朗。”王长富开始语无伦次,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什么叫各自的规划?什么叫不是很明朗?”
“我的意思是,我们见面把事情都说明白一下。”
“你要把哪里说明白呢?”
“我们还是……”王长富捏紧裤腿。
但他还没讲完,苗桂兰打断了他。“还是离婚?”
王长富本来想讲的是“还是见面聊。”他始终不敢先开口说离婚,但没想到苗桂兰先开口了,他沉默了一下,用尽力气,从嗓子里挤出一个字:“嗯。”
“也好。”
“那我们在哪见?”
“我们结婚时,你没有主动给我求婚,是我跟你说我们结婚,你才结的。我开始的婚姻,我来说结束,很公平吧?”苗桂兰没有回答王长富的问题,而是抛出另一个问题。
“嗯。”王长富不敢再多讲出一个字来。
“行吧。”苗桂兰在电话那头沉默,王长富听到了啜泣声,但他不知道怎么开口,过了会儿,苗桂兰继续说道。“那我们在西湖附近见,我给你发给定位,那里有家咖啡馆,你几点方便?”
“我都可以。”王长富放松了拳头。
“好,那四点半到那边碰面吧。”
“好的,那一会儿见。”
“一会儿见。”苗桂兰挂断了电话。
王长富收到苗桂兰发来的定位后,地图上标注的地方他大概知道,查询路程,算好半小时后出发就刚刚好,这种约会,去晚了肯定不合适,去早了更不合适,让苗桂兰怎么想啊,好像王长富是巴不得离婚的样子,虽然已经到离婚这一步了,也没有必要表现的很积极。半个小时才多长啊,最多能听六首歌曲,步行三公里左右,煮好一锅米饭,写一张A4纸的文字,但实际上,比王长富想的长的多了,长到足够他拖一遍地,然后冲了个澡,用钥匙关的门,做完这一切,他如愿上了地铁。
“你很准时啊。”王长富到咖啡店门口时,苗桂兰刚好准备进去。
“地铁比较准时。”王长富笑了笑,站在离苗桂兰三步远左右的地方。“那我们进去吧。”
“要不,我们走会儿?”苗桂兰没打算进咖啡馆,她看向西湖苏堤的那条路。
“行。”王长富便跟着她往西湖里面走。
“你睡的还好吧?”苗桂兰的第一个问题挺轻松的。
“还好,春儿的事情解决了,我心里会轻松许多。”
“是啊,她上了好的高中,才有机会读更好的大学,这社会就这么残酷,想往金字塔顶端走,那起点就需要足够高才行。”
“是的。”
“那天晚上春儿给我发消息,她说她去彭窈静那里了,我心里挺难过的,自己的女儿,难过时去找的是别的女人。你知道吗?我这一辈子就只能当这一次母亲了,但感觉却失去了她了。”
“怎么会呢?春儿还是我们的春儿。”
“和我离婚的念头,你是什么时候有的?”苗桂兰冷冷地问。
“最近吧。”王长富努力保持微笑,即使苗桂兰不看他。
“最近是什么时候呢?”
“春儿考试前的几天吧。”
“这样,我们也别那么客套,夫妻一场,都到离婚的这个地步了,我们就讲真话吧,来一场‘友好交流’怎么样?谁也别上脸。”
听到苗桂兰这么说,王长富半信半疑地回答:“好啊。”
王长富曾经读过一本经济学的书,里面有个商业经验是:不需要支付成本的承诺是不可靠的。就像现实生活里的各种免费的商品,免费的福利,都是个诱饵,后面还有个很大很大的坑在等着呢。苗桂兰所谓的“友好交流”,听起来就是一个没有成本的承诺,是不是真的有必要掏心掏肺的讲真话,他不知道,但他确实想和她谈一谈,是什么,让两小无猜的两个人过成了现在这样。
“你说实话,什么时候动了跟我离婚的念头的?”苗桂兰继续向前走着,王长富紧跟其后。
“春儿四岁半的时候。”
“为什么?”
“那时候我们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春儿醒的时候陪她玩,春儿睡着了各自去房间忙碌,我听到你的打字的声音和挪动椅子的声音,但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记不记得,有天晚上我试图去碰你一下,你说太累了,让我早点睡,那天我没睡着,我就想,还是计划起来吧。”
“夫妻这种事,是引发我们疏离的一个主要原因,但你有没有反思过,从头到尾,你都没想过来哄哄我,而是靠近我就想着那事儿,这让我很反感,你想想,我们又不是像野生动物,衣不蔽体,没有羞耻心,光着身子,雄性看到雌性抬着屁股,就直接上去了,雌性是在忙着吃食啊,这些你都没考虑过?”
“怎么说呢?你知道我从来都浪漫不起来,那种造作的花言巧语我不擅长,让我像另一个人那样哄人我也不擅长,我的温柔在我默默的行动里面,比如每周给你做一个新的菜品吃,你没必要把我变成另外一个人。到后面你给我的感觉是,你觉得我已经够你厌恶的了,别说靠近你,每次我打算靠近你时,你厌恶的表情把你从我的心里取回去了一部分,慢慢地,你取了个干净,你在我心里的户头里,余额变成了零。春儿五岁的时候,我就想好如何离婚的了。”
“行,我也不怪你。”苗桂兰边说边掸开垂下的柳枝。
“这有什么好怪的呢?”王长富笑笑道。
苗桂兰没有理会他,走进北山街的人群,看着黑压压的人头,王长富感觉呼吸不畅,他耸了耸肩,捏紧两个拳头冲了进去,跟到苗桂兰身后,警惕地看着迎面走了的面孔,和他追上的后脑勺。他真的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和陌生人擦肩而过,最后还是陌生人,他也不喜欢置身人群里,这让他感到不安,但苗桂兰喜欢热闹,逛街找人多的商场,吃饭找人多的店铺,偶尔和王长富出去旅游,也挑人多的假日和人多的景点,这些是他们最大的分歧。王长富表达过几次自己的想法,刚开始,苗桂兰跟他说让他多接触人,后来直接甩一句“我喜欢。”便结束了对话,王长富硬着头皮,在无数次人潮里生存了下来。
“每次我们出来玩,都要你命似的,你玩的不开心,我看的火大,你到底在怕什么?”苗桂兰说着便稍稍停下脚步,王长富和她走成了一排。
“不怕,就是不喜欢人多而已。”王长富咽了咽口水。
“你就说实话,你干了见不得人的事,不想让别人认出来?”
“哪有!”
“这么多人,你谁都不认识,人家也不认识你,你的心理负担是什么?”
“怕被人看穿我的孤独。”
“嘁。”彭窈静不屑的口气,让王长富想掉头就走人。“你会在意别人的孤独吗?”
“换个说法,我本身就是孤独的,人少的时候不明显,越是人多的地方,外界热闹拥挤就让我心里的孤独越发明显,我害怕的是这个,我害怕的是自己也能感觉到孤独。”
“你努力融入人群,不就不孤独了吗?”
“解决孤独有很多办法,融入人群不是最好的办法。”
“我们两在一起,结婚之前,你的孤僻我觉得是特立独行,这没什么。但结婚后,就有很多的人情世故要处理,你不结交朋友,不主动联系亲戚,给我的感觉是,你对全世界的人都充满了敌意。我到处圆场,弄得像我就是我自己,有老公和没老公没有区别。”
“我想,这个是你自己的看法,我们不人情世故,依然不影响我们的家庭,我们还是我们,我很讨厌聚会和酒席,听一帮我不关心的人吹他们多厉害,还不停的刨根问底,问我收入和工作,如果我谦虚点,就说我不行。”迎面走来的人把他们分开了,王长富绕回到苗桂兰附近,继续道。“你记不记得,苗大哥家搬家办酒那回没?一桌子的人问我是不是公务员,是不是国家干部,我够心烦的了,结果隔壁桌子的也过来问,你觉得,我有必要跟他们解释我的生活和我的工作吗?”
“但那些不就是人情世故吗?我们每个人的生活不是一个孤独的点,它是一张网,你不能把整张网都拆了吧?”
“这我懂,桂兰,我想把网缩小点,有个家那么大就行了,我只在乎我的家庭啊。”
“这个我们就不讨论了,已经见了分晓,你的网还是那么小,我的网不会变小的。”苗桂兰拉长了脸,王长富的网,她始终没有机会把他们拉扯到够大,或者拉扯到她想要的形状。
他们走上了断桥,西湖有名的景点之一,王长富想不通“断桥残雪”四个字的来历,他想看看是否真的有这四个字那么美。有一次下雪,他就在断桥边上等了一整天,稀疏的雪花刚开始落下时,人群像池塘里受惊的鱼儿四散不见,等雪花漫天飞舞时,桥上还来不及铺一层白,便被人群踩了个稀碎,他带着失望回了家,饭桌上说起这事情时,苗桂兰没有作声。第二个冬天他选了个远的地方,在宝石山找了个合适的位置,用远观的心态去看,他没有看到有多美,除了人还是人,再洁白的雪,也洗不净心头的烦躁,那一次他回家,饭桌上便没有提起。他们走过断桥,在白堤上放慢了脚步,夕阳洒下,把湖面染成了金色,如果没有嘈杂的汽车声音,他们差不多是和苏东坡在看同一道风景吧。
“你什么时候开始,讨厌我的?”王长富鼓足勇气,开了口。
“讨厌?”苗桂兰有些吃惊,但她很快就回到了状态,脸拉的比刚才还长。“讨厌说不上,就是恨你,明明我是想和你一起生活的,但就是越发恨你。但我要说一下,这个恨不是那种恨,我是越发的希望我们的家庭能够好起来,开心地过,越发的恨你,恨你不去结交点人,工作里不去努力往上爬。”
“你这人啊,以前可不是这样的,老想着往上爬干嘛。”王长富笑了笑,宽慰了许多,苗桂兰不是那种厌恶他,他听得出来,只是他成不了她想要的那种人。
“我能不想吗?我们以前过的那些日子,你记得吗?”
“记得啊,简单快乐。”
“少贫嘴。”苗桂兰被王长富气笑,她转身拍了他一巴掌后继续道。“我们说实话,我哥有稳定工作,我妈也能赚些小钱补贴家用,虽然我嫂子不乐意我哥把钱给我读书,但我哥至少能做主,保证我有钱继续读书。可你不一样,你没有后盾的,上大学那会儿,互联网突然爆发了,纸媒市场份额缩减,你好多次投稿都被拒,不是人家怀疑你的作品,只是这个行业已经算是低效能的行业了,他们都赚不到钱,怎么给你钱呢?你知不知道,你收不到稿费的时候,也是我最紧张的时候,生活朝不保夕啊。”
“没那么夸张吧。”
“你这人啊,心太大。”苗桂兰叹了口气,继续道。“结婚后,有了春儿。我就希望你能够活络点,好歹混个总编辑或副社长,把收入提高,我们去买些理财产品来保底,不仅给春儿提高生活水平,还能给她做些储备。你想啊,她肯定不能再受我们受过的苦了,你自己也知道,只有知识能改变命运,这是你说的,穷人只有通过教育迁移来改变命运,那怎么迁移呢?总不能在杭州内卷吧,怎么办?是吧!我们得想办法让她出国去留学,接受更前沿的教育,这需要什么?”
“钱。”王长富笑着答。
“你还知道需要钱啊?早干嘛去了,哦,你倒好,我每天下班回来,发现你就那么悠闲地看书,写写东西,讲真,老王。”苗桂兰清了清嗓子,把包往肩上提了提继续道。“有人说,只要回家开门后,看到屋子里都是自己爱的人,那再怎么辛苦都不觉得累。但我感受不一样,我回家开门,看到的都是要依靠我的人,你那情商迟早在工作上碰壁,没了工作就没了收入,春儿是孩子,她需要我们抚养,最终就是你们都需要依靠我,每次我看到你们,我感觉肩膀上的疼痛感又多了些,你懂吗?”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黑夜正在把人群向景区外挤,人群像一条牙膏,正从西湖景区里的几条路上往外泄。苗桂兰没有停下的意思,她继续往景区里走,王长富回看了一下,也跟了上去,不知不觉,他们走到平湖秋月,是西湖上的一个小岛,上面也有几个小的景点,与其说是景点,说是有故事的亭子更适合。
“没想到我给你带来这么大的压力。”王长富叹了口气,他继续道。“你记不记得我们有一次吵架,我赌气说你希望我是那种能上福布斯杂志的人,然后你说‘有本事你上啊。’,那次把我气的不轻。”
“我知道啊,本以为气你,你会发愤图强,结果你就没动静。”
“我实际上有自己的计划,但你想过没,我每次跟你说我的计划时,你都嗤之以鼻,后来我就不爱跟你说了。哪怕,我做了个什么事情我也不跟你说。”
“为什么不说呢?”
“这你都不懂啊,一来是赌气,有那种‘就不告诉你’的报复心理。二来是我害怕你的否定,就是不管干嘛你都否定我,我心里就挺难受的,我非得在办公室的本子上写满鼓励自己的话,才能把在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重新找回状态来。有时候我感觉,我好不容易给自己聚集了一堆热量,你上来就给我全吸光了,所以我就把热量藏了起来,不给你看见是最保险的。”
“行吧。”苗桂兰摇摇头。
“你想,我们俩就是恶性循环下来的结果,我不说,你不让我靠近,我就越是不说,你就越是不让我靠近。”
“我还是很生气的,对你。”
“没必要气了。”王长富拍了一下苗桂兰的背,她受惊得向前跨了一大步。“你看,你到现在对我都还是防备心理,还说我对世界充满敌意呢,你对我都充满敌意。”
苗桂兰似乎也察觉到了,她停了下来,眉头挤在了一起,开口道。“这确实是我的问题。”
“现在说谁的问题已经不重要了,讲开就好。”
“是啊,还能怎么样呢?”
“这次回来。”王长富感觉风吹得眼睛难受,或许是法国梧桐上的絮吹到了他眼睛了,他使劲揉了揉,讲真,他特别的讨厌法国梧桐,幸好,滨江的路上很少有种法国梧桐,感觉稍微好些了后他继续道。“是打算重拾家庭吗?”
苗桂兰没说话,她穿着半高跟鞋,似乎走太久把她的脚磨痛了,她边走边轻轻踢着鞋子,王长富想看看附近是否有休息的地方,他这才发觉,他们已经走到苏堤入口了,可能,这是婚后他俩第一次散步走这么远。王长富正想开口问苗桂兰是否要去吃东西时,王胜春的电话打进来了。
“春儿怎么啦。”
“爸爸,你要不要喊上妈妈过来,我们一起吃饭啊。”
“我问问妈妈?”
“好的,主要是彭窈静阿姨说,我们该一起见个面了。”
“这样啊,好的,宝贝,那我先问下妈妈。”
挂完电话后,王长富整理一下情绪,他把事情的原委和苗桂兰说了一遍,听到这是王胜春说的,苗桂兰刚开始脸上表情复杂,缓了一下后,她勉强挤出一些微笑,说她先和春儿电话说几句,随后便拨通了王胜春的电话。接下来就是让彭窈静听电话,听到苗桂兰这么说,王长富的血压飙升,他深怕电话里骂了起来。
“你好,彭老师。”苗桂兰微笑着打招呼,这是个好的开头。“别这么说,是这样的,我今天跟老王先聊一下,可能要花点时间,今天我们就不过来吃饭了,过几天我们找个空闲点的时间,好好聊聊,特别感谢你照顾着春儿。”听到苗桂兰对彭窈静这么说,王长富有点惭愧,他对韦总的态度可没这么好,甚至动过手。“好的好的,一言为定,再见。”
“我替你改了时间。”挂完电话后苗桂兰对王长富说。
“好的。”王长富抿紧嘴唇,缓解刚才的紧张感。
“接着刚才的聊。你问我是不是要重拾家庭。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这些年我几乎在出差,我出差一来是为了躲避和你在一起的生活,二来呢,我是想挣更多的钱。我的工作你可能不知道。”苗桂兰停下来看着王长富,他摇了摇头,苗桂兰便继续说道。“我在韦总的公司,从普通员工升级到副总裁,高级合伙人,我也从一个月几千块钱的工资,涨到年薪接近百万,而且,我的股权大概有一亿人民币左右。这些都是我拼命赚来的,我每天工作十四个小时以上,目的是想赚更多的钱,每次我涨工资,我第一想法是,再赚点我就回家,但每次我回到家,看到你,我又不想呆下去。”
“你就那么恨我?”王长富很诧异,脸都皱成了一团。
“我刚开始时,也是这么想的,就是恨你。”苗桂兰摇摇头,继续道。“但后来我才明白,我不是恨你,我是恨我成了商品。我小时候就和你定了娃娃亲,我爸死前,都要交代我,让你以女婿的身份去戴孝,我搞不明白,他和你爸如果真的有很深的友情,为什么他们不自己想办法维系,非得把我抵押在他们这份友情上,我和你的婚姻,就是抵押的合约。”
“我还真没这么想过。”王长富两手紧握在一起捏着。
“你知道吗?我们在一起的那么多年,我有时候在想,我对你到底是爱呢?还是感恩呢?我也整不明白了,有时候,我犹豫时,又想到你这个人是真的好,是个完全合格的居家丈夫。想到这里我又气愤,本来定娃娃亲我就很怀疑的了,你对我好,我就越发愧疚,后来我也想不明白了,那我就为自己努力一把,证明我不是个商品,努力工作是最好的方式。”
“但你知道,我们不是因为两位老父亲在一起的。”
“是啊。我也是今年才想明白。实际上,我跟韦总关系没那么亲密,我们很熟悉很熟悉,他追求过我,但我没答应。去年,我出差了四个多月没回来,那时候是我生病了,卵巢肿瘤,剥夺了我能再做母亲的机会,韦总一直陪着我,他说,如果我跟她在一起,她不会在乎这个。”
王长富听得很奇怪,总感觉,苗桂兰和他才是最陌生的夫妻。“那你咋没跟我们说呢?”
“不知道,该死的自尊心作祟吧。”苗桂兰紧了紧衬衣,天色已经很晚了,他们索性在游船码头边上坐下来,她给自己喷了驱蚊液,然后继续道。“今年,我听豆豆妈跟我说了你和彭窈静的事情,本来,这事情不怪你的,这是我造成的,但嫉妒心瞬间上来了,我就拒绝了韦总,想把你和春儿抢回来,所以我就回来了。”
王长富没说什么,他不知道是该心疼苗桂兰,还是该恨她,她在外面也吃了很多苦,看起来这些是王长富给她带来的困扰。但话又说回来,她的责任感也太差了,不是个合格的母亲,更不是个合格的妻子,身为父母,先别谈什么大义和自我追求,最基本的陪伴和抚养子女是该做到的,苗桂兰在这方面几乎没有付出什么,除了给王胜春生命外。她说要把王长富和王胜春抢回来,这不可能的了,彭窈静才能给王胜春妈妈的感觉,至于王长富,他心里给苗桂兰的位置仅仅是亲人,不是爱人了。
“春儿问过我。”王长富看了一眼椅子后,向后躺,边伸懒腰边说。“如果我们两个离婚了,还会不会来往,我说肯定会,因为我们永远都是亲人。至于我们两个,是真的回不去了,你的真实想法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我的想法,我需要跟你说清楚。这十多年,我对你的感觉已经没有了,我们最美好最淳朴的日子是美好的,这我忘不掉,但人生吧,如果它是一辆长途火车,那么,我的终点已经不是你了,我换道了,你可以说我变心了,但桂兰,事实就是这样的。”
苗桂兰拍了拍小腿,试图缓解走太多路带来的酸痛,她停下来答道。“这我知道。实际上,如果你答应复合,我们可能也要花很长很长的时间去重新适应对方,关键这中间还有风险。我还是看不惯你的生活风格,你也讨厌我的强硬作风,最后可能还没那么快乐。”
“是啊。”
“讲真话,你有没有遗憾?”
“肯定有的。”王长富打了个哈欠,继续道。“一起经历了那么多,还有春儿,却不能白头偕老。我更希望的是,我们两陪春儿渡过一个完整的童年,我们没有做到,我是很遗憾的。”
“这也是我最大的遗憾。”
“是啊,没这样的机会了。我没有了,你也没有了,这是事实。”王长富长长叹了一口气。
“我很想知道,春儿小时候有没有念叨我?”
“那肯定的啊。”王长富笑笑,继续道。“睡前我会跟她讲故事,很多个夜晚,讲完后我问她有没有要问的,我指的是问故事里的问题,她却问我,为什么妈妈不抱她睡觉,然后把头埋在我这里。”王长富指了指脖子,他又把手盖了上去,深怕王胜春靠过的地方被晚风吹冷。
“那你怎么说的呢?”苗桂兰声音开始变了,有哭声在他们之间蔓延。
“我说你去打小怪兽了,我后来就把蜘蛛侠、钢铁侠七七八八的剧情改了,把你穿插进去讲给她听,她就很喜欢听你打怪兽那段,九岁之前,她每天晚上都要听我讲故事才睡的。”
“我真的真的,是失败啊。”苗桂兰掩面哭着。
“还为时不晚。”王长富说着,拍了拍她的背。“但真的,你没做好个母亲,这点我挺恨你的,幼儿园的时候,我送她去上学,她都会问‘下午是不是妈妈来接我?’,每次听到她这么说,我心像被人扎了一刀那么疼。再后来,她大了,她不问了,偶尔,她会朝我身后看过去,看看后面是不是还有谁,她看到没人,就挥挥手让我蹲下,她抱着我脖子,抱得紧紧的,我懂。”王长富泪水不听话地掉落,他心疼王胜春,也心疼自己,他抹了抹眼睛后继续道。“她怕我也离开她,所以我不管怎样都会告诉她‘爸爸永远陪着你。’,我几乎不加班,即使加班,我也会带她去单位,或者是等她睡觉了我在家里工作。直到她见到了彭窈静,我那时候是最开心的,因为春儿爱玩爱笑了,自尊心变强了,从一个自暴自弃的胖娃变回了亭亭玉立的姑娘。”说到这,王长富嘴角泛起了微笑。
“真的真的很抱歉。”苗桂兰从包里拿出纸巾,擦眼泪,擤完鼻涕后继续道。“我们离婚没问题,这是我咎由自取,能答应我个请求不?”苗桂兰哭着问。
“你说吧。”
“把春儿的抚养权给我好不好,给我个赎罪的机会。”
“我们让春儿决定,我会给她讲明白的。”
晚风轻轻吹着,王长富轻轻拍了拍苗桂兰的背,两人坐了很久,商量着回了家,洗漱完后,苗桂兰在王胜春的房间睡去。王长富给彭窈静打了电话,也和王胜春讲了今天沟通的情况,最后,王胜春想了会儿,同意抚养权给妈妈,但是,她要能自由选择和谁住在一起,因为她不要离开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