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山州教委拉姆主任小時候是我父親的學生,當時彝族同胞才從奴隸社會的枷鎖中解放不久。原本彝族聚居區早已解放,但在建國之初的時候、由於紅軍長征過草地時曾與彝族頭人小葉丹有協議,暫時沒有立刻改變彝族聚居區的奴隸社會制度。一直到1956年,中國政府才終於大刀闊斧進行民族改革、一步跨千年,從奴隸社會大躍進到社會主義社會。很多以前食不果腹的彝族同胞們,剛從三餐不飽的奴隸過度到僅能擺脫饑餓的人民公社、根本無法供孩子們讀書上學,拉姆的爸爸是公職人員每天有幾個工分;才有機會讓拉姆讀到初中,本以為她還能上高中。但那個年代的人民公社吃大鍋飯,拉姆家只有她爸一人是公職人員、別人包括她母親全都連工分(人民公社裡只有在編人員能發幾分錢的工資,別人除了有大鍋飯可以吃連幾分錢的工資都發不出)也沒有,只好不讓她參加中考。而且家裡兄弟姐妹眾多,拉姆是大姐;她父親是公職人員只能按照國家要求必須完成她的九年制義務教育,現在初中畢業算完成應盡義務、就想讓她輟學嫁人,供弟弟們讀書。而很多頭人的子女,成績好的上了重點高中或大學、成績差的就送出國讀高中或大學,很多外國的私立學校只要有錢就能讀不需要經過考試。大多數人有的是太窮讀不起書,有的是頭人家子女已出國;只有很少人像拉姆一樣在學校裡上完初中,或者是頭人家子女成績較好又不願意出國的。到初中畢業最後一個月快中考時,大家都在複習備考沒人上美術課了。只有拉姆沒在複習,一個人哭哭啼啼在美術課堂上胡亂圖畫著。我爸問她怎麼回事,她說想要考高中不願意嫁人。我父親決定資助她上高中,放學後就去拉姆家說明情況。
“你作為公職人員,孩子讀書不能重男輕女”我爸對拉姆的父親說“拉姆讀書很用功,成績名列前茅。你不能讓她輟學,她的高中學費我資助”
“家裡再困難也不敢要您的錢”拉姆父親說“我只想讓她出嫁收點彩禮”
“你這樣做,一是不符合國家政策、她才十五歲(以前奴隸社會時期的彝族奴隸女兒十四五歲就賣給婆家很普遍)還是孩子,咋能嫁人”我爸說“二是對拉姆不公平,將來她要後悔一輩子。而且讓她現在出嫁,你身為父親曉得她沒到法定結婚年齡,結婚是違法;而且她自己不同意,你強迫包辦婚姻也是違法。你還是公職人員違法屬於明知故犯,要是有別人舉報你會被撤銷公職”
“好!聽你的”拉姆父親說“我同意她中考,她要考不起你別怪我”
“一言為定!我幫她複習”我爸說“拉姆!你有信心能考起不”
“謝謝王老師”拉姆感激萬分,終於破涕為笑“我一定能考上”
我爸害怕拉姆父親故意干擾複習,每天放學都先去拉姆家幫她複習、直到看著她寫完習題,才回自己家吃晚飯。一個月後拉姆真考上了重點高中,到我爸快退休時拉姆高中畢業又考上了西南民族學院。一直到她大學畢業前,我爸都有給她資助。大學畢業後拉姆先在西昌一中教英語,在我高二轉去成都體校前還上了一年她的英語課。幾年後調到州教委工作,恰好遇到幹部隊伍年輕化、知識化的大潮,還有選拔女幹部的機遇才終於當上了州教委主任。
“王老師,什麼風把您給吹來了”當我爸出現在州教委辦公室,拉姆正看著報紙上豐縣八孩女事件的文章、一抬眼認出了略顯憔悴的他,連忙放下報紙恭恭敬敬起身迎接。招呼我爸坐下後,又拿出珍藏的鐵觀音用紫砂陶壺泡茶“有七八年沒見,恩師還是老當益壯、看起來變化不大,今天要讓學生好好孝敬您”
“拉姆主任言重了,以後不要再這麼說哈”父親品了一口鐵觀音“妳是州教委的領導,我們這些當老師的雖說退休了還是要歸妳管哦”
“恩師說的哪裡話”拉姆說“當年要不是恩師,我會變成脖子上套著鎖鏈的女奴隸;再被人打斷牙齒當生育工具,七八年下來就生八個小孩”
“不說豐縣的事,我這次來是要說雲南的事”我爸說“大理州體委要調我兒子過去工作,他們說妳不放人。我想求領導高抬貴手,妳就放他去吧”
“王老師,你是曉得的。涼山州本來就是貧困地區,嚴重缺乏人才、缺乏師資力量,每年都要想方設法找省教委要人才。現在反而是自有人才要外流,這個工作調動我無論如何是不能簽字同意的”拉姆說“有很多江浙廣東福建等發達地區的學校用高薪到處挖人,全州各校的好老師人心思動都想出去掙大錢。整個四川省內外全國各地來的商調函到處都是,我一個都不敢簽。要是簽了一個,別人不簽一碗水端不平。我這個辦公室豈不是每天都會被想調動的老師包圍,我都簽讓好老師走了、涼山州的教育咋辦,您一直都是教導我們要秉公辦事的噻”
一席話給我爸說得臉都綠了,比端在手裡的鐵觀音還綠。
“王老師,我也曉得你這都是為了娃兒沒有辦法”隨即拉姆話鋒一轉,以柔克剛“我看恩師還是勸令公子回來吧,大理州體委還要去雲南省體委增加用人編制名額也沒那麼容易辦下來,不要最後弄得兩頭落空。再說大理和西昌的環境氣候都差不多,令公子何必獨在異鄉為異客。要是他不喜歡在民師校教書,可以調到別的單位工作嘛。我教過他的英語成績還行,現在我們涼山州剛建好了世界獨一無二的奴隸社會博物館;正缺英語解說員,要不就把他調到博物館。王老師儘管放心,相關手續我都給你辦好哈”
“博物館每個國家都有”我爸說“說啥子獨一無二哦”
“全世界保留完整的奴隸制度只有涼山州才有,別的國家要麼就是像非洲原始部落、相當於原始社會,要麼是像春秋戰國時期早就過渡到封建社會。算起來奴隸制度已經消失二三千年,就連西藏的農奴制度也不像涼山州的奴隸制度這麼完整”拉姆說“我記得王老師的家傳技藝除了雕刻之外,文物修復技術也是我們涼山州一絕。相信令公子手藝也不差,同樣也是學以致用的噻”
我爸一時間無言以對,想到他確實教過我文物修復技術、而且我的技術也還算是不錯,想著我能把他的手藝發揚光大就答應了她。回家後立刻發掛號信給我告訴了他的決定,要我回西昌上班。還說奴隸社會博物館是個好去處,閒暇時間很多;喜歡馬拉松,空閒時都可以練;工作輕鬆有趣,還能用上家傳絕學。
我看完信很討厭父親變化無常背棄約定,隨手把信丟進抽屜不管了。
國慶日完後不久,很快要將近年末。聽說為了給來年預選人才,省體工大隊派了吳科長來。隊伍裡的十五個學員摩拳擦掌,都希望被選中進省隊。
到了要選拔測試的時候,天公不美突然飄來濛濛細雨。一陣涼風吹過,四季如春的大理秒變冬天。我擔心路面濕滑會影響隊員成績,就開了句玩笑“請大家施展淩波微步跑到天龍八部城,見到段王爺領一塊大內侍衛的腰牌再折返”平時訓練都是先到天龍八部城門口的鼓樓,隊員自行記錄鼓樓上巨型大鐘的時間再返回出發點;以便我統計隊員的體力分配,前後半程的速度變化。隊員知道“見到段王爺”指看鐘“領一塊腰牌”是記錄時間,平時我都是和他們一起跑去天龍八部城鐘鼓樓、但今天要等吳科長來訓練場視察,我只好在訓練場等著;讓他們自己跑,出發前還一再叮囑必須記錄準確時間。看著隊員們出發後沒過多久,吳科長姍姍來遲、還沒來得及和隊員們打招呼,他們都已經出發了。吳科長表示要我拿隊員們平時的訓練成績給他看,我看隊員們剛出發不久時間充裕、帶吳科長回辦公室,拿了平時的訓練記錄給吳科長。吳科長看著記錄表連連點頭,稱讚我的隊伍在全雲南省範圍內成績首屈一指。我估計隊員們快回來,就離開辦公室回到訓練場等隊員。吳科長也跟了出來,繼續查看成績冊和我一起等隊員們。
很快吳科長看完後遞還給我,又過一會隊員們陸陸續續回來了。見到我旁邊有人料定是吳科長,都和他打招呼。我顧著記錄每個人的成績,沒來得及向吳科長逐一介紹隊員。等所有隊員全部回來完了,我看著記錄大吃一驚。本來想著路面濕滑肯定影響成績,預計會比平時慢幾分鐘;但所有隊員成績都比平時快了幾分鐘簡直不可思議,毫無疑問是集體作弊。現在回想起來,既然天氣不好、當年應該取消測試,改天再跑或提交平時訓練成績也都算沒有違背體育精神。
“你們集體作弊吧?”我怒不可遏“還當著領導的面!”
“沒作弊”第一個跑回來的隊員狡辯著“我們的淩波微步已經練到爐火純青的地步打通任督二脈,內力大增哈哈……”
“放屁”我把他們自行記錄的鼓樓大鐘時間和訓練記錄冊舉在手裡“你們自己對比,你們的前後半程時間比例都跟平時不一樣。把我當瓜的嗦?還以為武俠小說是真的嗎!你們所有人都沒跑到鼓樓,隨便寫時間休想蒙混過關”
“早曉得帶手錶看時間”隊員小聲嘟囔“編外教練神氣啥子”
“作弊是對體育精神的公然褻瀆”我大吼著“全體集合!站一排立正”
隊員們見我突然發火,嚇得不敢吱聲。
“全體都有,跟我一起朗誦顧拜旦的《體育頌》節選”我說“體育,你就是榮譽!榮譽的贏得必須要公正無私,反之便毫無意義。即使有人耍弄見不得人的詭計,以此達到欺騙同伴之目的。但他內心深處也會受著恥辱的絞縊。有朝一日被人識破,就會落得名聲掃地”朗誦完畢,我宣佈“今天的成績全部作廢,明天重測。現在解散!回去反省一下今天犯的錯誤,下不為例否則開除”
“對不起!吳科長”看著隊員們全都哭喪著臉離開訓練場,我趕緊向吳科長表示道歉“真沒想到他們會這樣,怪我太注重成績沒有加強他們的理論”
“沒事”吳科長溫言細語,好像是默許他們“這個成績單給我吧”
我本以為吳科長會大發雷霆,豈料他絲毫不以為然。我還沒反應過來,下意識把成績單遞給他。吳科長瞄了一眼,點頭收起成績單轉身離去。
我如同被武林高手點穴,一動不動呆呆站在原地。望著吳科長的背影,漸行漸遠、心中像是五味雜陳,又似乎已經完全麻木沒有任何感覺。仿佛唯一的感受就是感覺自己快要精神分裂了,兩種完全不同的感受正在把我撕裂。
風中淩亂的細雨已經把我全身濕透,我不知道自己像傻子一樣到底在訓練場呆站了多久、也不知道小強何時出現在我身邊,拉我回宿舍。
“你全身都濕透了”小強說“快換幹衣服不然要感冒”
我好像沒有看見小強,也沒聽見他說話;拿起宿舍書桌上一瓶緩解肌肉乳酸的藥酒,看成平時偶爾喝一口的二鍋頭就往嘴裡倒。小強嚇了一跳,不知道我為什麼突然癲狂;只好又拉著我離開了宿舍,到醫務室去洗胃。
到了醫務室,小強把我交給醫生。但醫生問我話,我也沒有回答。小強見醫務室有電話,趕緊給張副主任打電話請他過來。
等張副主任也來了醫務室,我才恢復了神智。醫生說這裡設施簡陋,需要到大醫院做胃鏡檢查。張副主任開車,送我和小強一行三人到醫院。
“聽說今天的訓練課和隊員鬧僵了”體檢完後我們坐在走廊的凳子上,張副主任見我不像剛才那麼癲狂正好方便瞭解情況“到底咋回事”
“他們沒有按照規則測試”我說“居然集體作弊”
“小孩子不懂事”張副主任說“你也不至於發這麼大火吧”
“對啊!他們是小孩”我說“難道吳科長也是小孩嗎?體育是來不得半點虛假的,學生考試夾帶紙條不被發現就算作弊成功。體育你有辦法作弊嗎?你現在拿假成績蒙混過關,到了賽場上你還咋個弄虛作假”
“吳科長也是為了孩子們好”張副主任說“要是省體工大隊能從我們這多挑幾個好苗子。不僅是給孩子們找了好出路,他們的父母也會終身感激”
“多挑走幾個孩子也是你的功勞噻”小強說“更能說明你工作能力強,成績突出!槓哥,槓子哥!不要再抬槓咯,你不用太較真、皆大歡喜不好嗎,更何況你能保證別的地方都不作弊嗎”
我覺得他們兄弟的話太荒謬了,大腦一片混亂。回想起剛才吳科長離開時那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我或許也理解這些話了。
“我曉得你們說的都是現實利益,哪個聽了都會站在利益的一方。我不明白的是為了那麼一點蠅頭小利,就能放棄最基本的體育原則嗎”我說“作弊多麼骯髒的事情,大家都說得那麼理直氣壯、上下一氣,難道人人都這麼現實嗎?我們所追求的公開、公平、公正、純潔的體育精神在哪”我剛一恢復神智就又犯了老毛病,正想繼續抬槓、忽然一口血吐出來,頭昏腦漲再也說不出話。
“他是胃粘膜穿孔,需要住院治療”醫生走出門“先去交費”
小強和張副主任一起掏腰包,把錢湊一塊讓小強去交費了。我迷迷糊糊坐在凳子上,看著旁邊張副主任轉眼之間變成了頭上插著天線的馬丁叔叔。
“地球太危險”馬丁叔叔說“趕快回火星吧”
我再次回想先前讓隊員朗誦顧拜旦《體育頌》時的情景,隊員們稚嫩的臉上沒有一絲一毫的崇敬和愧疚、反而滿不在乎,一臉嘲笑和不屑的神情。
“不過是個編外教練,有啥子好神氣”馬丁叔叔又變成了隊員,像川劇變臉般輪流切換著十五個隊員“啥子顧拜旦!趕緊good顧bye拜(滾蛋)旦”
“槓子!回來吧”馬丁叔叔收起天線變成外婆白髮蒼蒼“為了下雨影響成績而斷送前程不值得”接著變成父親“自己釀的苦酒自己喝”然後變成媽媽“你爸說的對,到博物館來上班有編制工作才牢靠”最後變成醫生,手裡拿著溫度計走過來“病人量體溫,胃出血有生命危險、不要大意,不能劇烈運動”
“我哥說你沒公費醫療,你一年的工資還不夠看病”小強說“不夠的錢我們幫你給了,不用還哈、大家是好兄弟,你只管好好保養身體”
“你說我的堅持有意義嗎”我問小強“我追求的體育精神還值得嗎”
“不要再抬槓咯”小強說“明天我哥要到省委黨校去學習三個月時間,照顧不到你;他已經回辦公室給你爸打電話,明天他來接你回西昌”
“請你幫我打電話到體工大隊請個假,我是他們的教練”我說“明天的訓練只有暫時停下來,以後再重新測試”
“體工大隊不可能讓中長跑訓練隊停下來,我哥說已經把你的情況跟吳科長在電話裡交換了意見”小強說“吳科長說他不可能讓這個特色項目砸在一個臨時聘用人員的手裡,他明天另外安排在編教練接替你的工作”
“看來體制的力量大於一切”我說“我應該回西昌在體制內工作”
“終於開竅了,體育不是一切”小強說“還要生活,明天我送你去車站”
工作整年還看不起一場病著實讓我窘迫難堪,自此發誓以後滴酒不沾。
第二天父親來醫院接我回家,醫生再次囑咐注意休息不能劇烈運動。張副主任已經去了黨校,小強送我們到車站。為了讓我在車上能休息,小強用他自己一個多月的工資買了臥鋪。我爸堅持要給錢,小強不收還說沒有把我照顧好。父親卻說我是自作自受,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小強可能是害怕再說下去我面子上不好看,小強雖然是體制內的正式工作、但那個年代大家工資都不高,我爸說他賣雕刻作品比普通人賺錢多;小強聽了不再推辭,收下錢目送我們上車離去。
我在火車上迷迷糊糊睡了一整天,到西昌時已經好了一大半。
“槓子”回到家媽媽熬好乳鴿湯端到我面前“趁熱喝碗乳鴿湯補一補”
“不撞南牆不回頭”我爸說“你也撞破腦袋了,該回頭咯”
“孩子都這樣了你還說風涼話”外婆說“孩子有追求是應該支持的,出了點問題、有啥子大不了的,吃一塹長一智嘛”
我在家休息了一個星期,州教委拉姆主任已經幫我爸辦好了所有手續。我也完全康復了,就按照父親的要求去奴隸社會博物館報到上班。
為了能把我牢牢抓在手裡,像如來佛用五指山壓著孫悟空一樣;我爸要求單位領導不准讓我分配住房,免得我不住家裡他無法控制就又跑去別處。但其實區別不大,幾年後國家實行了住房改革、不再單位分配住房,大家都買房。而我在結婚後為了逃離五指山,把房子買在了我最熟悉的樂山、讓我老婆住在樂山的房子裡,而我還在西昌上班。不過這是多年後的事,現在暫且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