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雪最终还是带不走楼语。
就在她匆忙收拾妥当,赶回楼语院落的时候,御林军就包围了楼府。
随同前来的,还有大幺国的国师——善唯。
善唯是当今皇帝推心置腹的国师,地位堪比摄政,只要他一句话,指出谁受邪灵蛊惑、谁身上有妖气,那人不论多高的官都会被罢免,再被推入灭妖池中,以除邪真火焚烧七七四十九日,直至彻底化为灰烬。
在听见善唯名号当儿,楼望山高大的身躯就抖了抖。
也是他,从皇宫里把这位德高望重的国师带出来,杀往楼家。
“果然邪气逼人。”善唯看了楼府顶上的半空一圈,斜着嘴道:“看来,你楼家确实是众妖聚集之地。”
楼望山惶恐至极。
“大师饶命,草民不知那逆女是妖邪转世,求大师救我楼府!”在自家门前,众多御林军与百姓围观下,他卑微又恐惧的跪了下来,大半的衣衫被冷汗打湿。
善唯冷笑看他。
“求本座没用,谁让你生出只妖狐?”语毕,让人踹开了楼府大门,大步流星往内行去。
正要赶往侧门的凝雪和楼语,被御林军团团围住。
楼望山这才发现,这逆女竟然意欲丢下楼府,私自逃走,腾的怒火大盛,冲上前去就盖了一耳光。
啪!
“逆女,为楼府带来了灾难,却想自己逃走?!”他一把抓住楼语纤小的肩膀,转向善唯时即刻又变成惶恐恭敬的嘴脸,“大师,这就是逆女,任凭处置!”
一旁的凝雪想要阻止,却被御林军按住了。
“爹!”楼语挣扎了几下,不敢置信的看着他,“我不是妖狐,我是您女儿!”
“大胆,竟敢质疑大师的判断!”楼望山一口怨气无处泄,见她辩驳,便又一巴掌甩去,直把楼语细嫩的脸颊打得红肿不堪,“妖物!竟敢藏在楼家,伺机对皇家不利,我看在父女一场,为了完成你的心愿求得圣上赐婚,没曾想居然是妖狐的阴谋!”
楼望山转向善唯。
“人,如今交给大师,楼家于这妖物再无半点关系,大师请随意处置,草民绝不干涉。”
楼语的眼神更加的不敢相信了。
她望着眼前的父亲,只觉得无比陌生。
一意求得赐婚,想打入皇室的,不是他吗?
如今轻飘飘的几句话就把一切摘得干净,把她推向了深渊,甚至,作为亲生父亲,他也未曾为她不是妖邪辩论半句,还亲自带了人回府捉她。
善唯:“说得好似你干涉就有用一般。”
“……”楼望山猛的一滞。
善唯不再看他,细长的眼望向一脸不忿的楼语,嘴角微勾,眼睛眯了眯,看上去居然带了几分淫邪。
他动动指头,立即有御林军上前,把楼语接了过来。
说接,实在是太客气了,御林军的手近似铁钳,只听得“咯嚓”的骨骼响,楼语疼得眼泪掉了下来。
“小姐!”凝雪拼命挣扎,却徒劳无功,看着楼语满脸泪痕,却坚持不发出哭声,心里一酸,转向楼望山求道:“老爷,小姐她绝非妖狐,小姐她是您和夫人十月怀胎生下的女儿啊!见她被污蔑成妖物,您难道不心疼么?”
“来人,堵住她的嘴!是谁把她从柴房放出来的?!”楼望山大喝一声,管家立马出现,不知从哪找出一片抹布,塞住了凝雪的嘴。
“呜呜呜!”凝雪拼了命的挣扎。
“把她拖下去!”
凝雪被拖下去了,连楼语想阻止都来不及。
善唯故作高傲的微抬下巴,睨着楼望山的眼神有几分居高临下的意味。
“人本座就带走了,至于这楼府……”他环顾富丽堂皇的府邸,几丝贪色毫不掩饰,“毕竟让妖物住过些时日,妖气冲天,本座会奏明圣上,大抵,也要让圣上亲自发落。”
楼望山忙应:“是、是!明日草民就会协同妻妾搬走,绝不继续留在妖狐住过的宅邸,无论皇上如何处理这栋宅子,草民绝无异议!”
善唯满意的颔首,甩袖离去,和来时一般匆忙。
楼语被御林军半押半提的带离了楼府,身上的鞭伤才过了一日,肩膀就又受了伤,再加上晨间才在青石板上磨出的脚伤,她疼得发不出声音来。
被粗鲁的推进囚车,她忍不住痛哼了声,肩膀以眼见的速度肿了起来。
善唯并不是怜香惜玉的主,也未曾给楼府留任何面子。
承靖王一家无故惨死,龙颜大怒,这时刻,除了贪心不足的楼家,还有谁最合适当这出气筒?
妖狐是假的,妖气自然也是,他就是个神棍,巧合救了微服出巡的皇帝,说了几句模棱两可的“真言”,那蠢笨皇帝居然信以为真,将他带入宫中,册封大幺国师。
这几年来,他从中捞了不少。
淫邪的眼睛看着囚车里自痛哼声后便一言不发的女娃,他暗自笑开。
从楼家搬入京城那日,他便从城门口看见这漂亮精致的女娃娃,像这样的容貌,假以时日肯定会长得倾国倾城。
他以往玩过的女人无数,却没一个像楼语灵动可人。
那一刻,他便打定主意要得到这女娃,即便自己的年纪比楼望山还大,都可以做女娃的爷爷了。
如果她听话,他有的是办法为她脱罪。
忽然,不知怎的,他感到一阵撤骨的寒芒,如箭矢般刺得后背生疼,然而会过头去,却什么都看不见。
他蹙眉,片刻便将这异样抛之脑后。
囚车里的楼语按着受伤的肩膀,强忍着蚀骨的痛和眼眶的泪水。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快得让她无法及时做出反应。
从与月世子争执抢夺紫狐,到承靖王府失火,到得知流言,到如今父亲亲自把她交出来,只过了一日一夜,而方才动静那么大,她的亲生母亲也不曾出来为她辩解几句。
她不是妖狐……
“别哭,哭着很丑……”耳边陡然响起如呢喃的声音。
她猛的抬头,身边却空荡荡的,只有她独自一人被困在囚车中,御林军关上了囚车的门,落锁。
是谁?
她本欲开口,却对上了善唯的目光。
那双细长的眼睛流露出的邪光让她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不由自主的后退了些,背后抵上囚车的木条。
“禀国师,妖女已囚。”御林军首领向善唯报告。
“嗯,那就走吧!”
众目睽睽下,善唯恢复了道貌岸然的模样,抬头挺胸,往皇宫而去。
楼语被囚在矮小的车内,像极了已被定罪的重型犯游街示众。
她把自己缩了起来,听着车外围观百姓的各种舆论和指指点点,各种难听的话,不绝于耳。
心里忽有想到紫狐和凝雪,不知紫狐走了没有,也不知父亲会如何责罚凝雪。
一片雪花悄然落下,正好落在她染血的绣花鞋上,接着第二片,第三片,落在她发上、身上,还有囚车和周围。
“下雪了!”百姓们有不耐寒冷的,马上就离开了,但等在道旁观望妖女的依然很多。
雪花溶解在绣花鞋上,沾湿了鞋子,冰冷的触感拂去了双足的疼痛。
她玉指轻颤,扫去肩膀的雪,忽然惊异的发现,肩上的肿已消。
雪花继续沾湿身上的衣裳,涔入衣内,她闭上眼,奇异的感受到身上今早尚在涔血的鞭痕慢慢的不疼了。
可,冷得刺骨。
大队继续朝皇宫前进,御林军步伐一致,巧妙的围住了囚车以及走在前头的善唯。
楼语把脸买进双膝之间,嘴边低低缓缓的吐出一句:“……冷。”
她好冷。
出门前,忘了披件棉衣,不过大抵,囚犯是不被允许穿上御寒衣裳的。
她真的好冷。
官道旁,一处商铺顶上,赤红色的瓦片上坐了个身形颀长的男子。
男子身着深紫色宽袍,在冬雪下衣袍猎猎,发出布料在风中飞扬的声响。
妖冶涟滟的瞳眸遥遥望着囚车里小小的一团,一瞬不瞬。
冷……他当然听见了。
小笨蛋。
那雪,能治她身上的伤。
一个自身难保的小笨蛋,在危急时刻,竟是想着先保护他。
他又何须人类的小丫头保护?
你做我的夫君吧……
脑海中陡然浮现这句玩笑话,凤眸微眯,粉薄的唇缓缓勾勒出一抹弧度。
下瞬,紫袍一甩,一阵紫光过后,屋顶上再无男子身影。
雪,停得如来时那般突然。
…………
大幺国——元慎十五年。
楼语被困在国师府的地牢已近五年。
这些年来,国师善唯不止一次意图侵犯,却不知何故,最后总会伤了自己,次数多了,他开始怀疑楼语或许真的懂得什么妖法,然而看她弱不禁风的模样,又打消了那个念头。
十六岁的楼语长得亭亭玉立,五年来,她并没有寻死觅活,也不曾恶言相向,她搞懂了善唯想要什么,也从来不曾妥协。
楼家在这五年里,为了洗清养育妖邪的罪名,家财散尽。
善唯最终目的是得到她,也不知怎么说服座上皇帝,从五年前把她抓捕后,就送到了国师府的牢房看管。
背着“害死”皇帝儿孙的罪名,竟安然活到现在。
五年来,冷饭冷菜,有一餐没一餐的过着,与耗子蟑螂为伍,睡干草,数着春夏秋冬,整个地牢只有她一人,因为被送进来的罪犯,都活不到明日太阳升起。
灭妖池就在国师府后院,烧死过无数所谓的妖物。
看了不少被送进来又被带走焚烧的所谓妖邪,楼语也终于明白,善唯只不过是个迷惑了皇帝的神棍。
归根究底,倘若座上皇帝不迷信,又何至于被善唯迷得团团转,在皇帝的纵容下,这老头杀了多少无辜的百姓,当真数之不尽。
黑暗处脚步声传来,楼语抬起脏兮兮的脸儿,看着走来的人——是送饭的嬷嬷,还有……她瞳孔紧缩,瘦小的身子往后退去……是三个月不见的善唯!
“这么怕我?”善唯哧笑,让守门的府兵打开牢门,抬腿走了进去,“放心,本座不会再强迫你。”他难得好言道。
“……你会这么好心?”楼语冷冷看他,抱紧了自己的身子。
被困了五年,她身上的衣裳依旧是当初被丢进囚车的那一袭,在多次与这老头较劲撕扯下,早就残破不堪,经过岁月的磨损以及多年不曾沐浴,如今正散发出难闻的异味,但,她的脸和手却是异常干净的,善唯喜欢看她的脸,每隔几天就会差人送上一小碗清水,让她洁面洗漱,即便无法得到这玲珑细致的人儿,看着也是赏心悦目的。
善唯没被她的态度激怒,反而愉悦的道:“本座是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楼语撇开头不语。
“大幺就快灭国了,是不是好消息?”
什么?!
大幺灭国?!
楼语猛的回过头来。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她怀疑自己听错了。
“本座说,大幺就快灭国了,邻国北谙素来与大幺不和,多年来屡次进犯,这次貌似得了贵人相助,势如破竹,已攻下了大幺大半国土,正朝着皇京而来。”说话间,他来到楼语面前,抬起她下巴,居高临下的目光依旧淫邪,缓缓道:“本座没什么能进献给新君,想了数个晚上,觉得就把你送上去,也是不错的。”
楼语闻言心中一凉。
“禽兽!”
“哈哈哈,禽兽又如何,也许你还能助本座继续坐稳国师的位置。”善唯眯着小眼阴冷的道,重重的捏了捏她下颚,逼使她张开了小嘴。
下瞬,一颗豆大的丸子就滑进了楼语喉间,美丽的瞳孔紧缩,她奋力挣开善唯的钳制,当即用手指去抠喉咙,拼命咳了好半晌,可丸子依然划入食道,进了胃里。
“你喂我吃了什么?!”她大声问道,美眸愤怒的瞪向他。
善唯笑了。
“不过是让你好好听话的毒药而已。”他说:“这毒每隔一月发作一次,每次发作身体都会如火焚烧,若无解药,五脏六腑就会在三个时辰内熟透,表面上却看不出任何问题。”
“卑鄙!”楼语攥紧了纤纤玉指,恨意从眼中迸射而出,“你想如何?”
“本座会告诉你的。”说完,善味出了牢房。
守门兵再次将牢房上锁,送饭的嬷嬷也退了下去。
“希望你不会让本座失望。”语毕,偌大的地牢重新归于冷寂,只剩楼语孤独的呆在肮脏的牢房里。
吱吱……吱吱吱……
冷饭冷菜置于地上,角落的耗子马上就爬了出来,成群结队的进食。
楼语看着貌似饿得慌的耗子群,这要是放在以往,她肯定吓得拼命尖叫,然而过去五年,她能说话的,也只剩下陪她一同住在这里的耗子及蟑螂。
伸出瘦削得食指,摸了摸耗子小小的头颅,那耗子转头看了她一眼,旋即不理会她的继续进食。
“要变天了吗?”她抬头望向牢房外昏暗的空间,心情不知是阴霾或是惆怅。
…………
大幺国京城外,势如破竹一路杀到这儿的北谙大军,在城门三百步外驻扎了下来。
时值夜晚,银月的勾儿像把锋利的弯刀挂在天际,繁星环绕,夜风猎猎。
一身紫色宽袍的年轻男子立于营地前,潋滟迷人的目光瞬也不瞬的盯着远处的城门,广袖随风摇曳,与及腰乌丝于风中纠缠,月色笼罩住男子周身,乍看之下,恍若谪仙。
男子身后匆匆走来一名将士,拱手禀报:“参见摄政王,吾等已按摄政王吩咐,将四处城门稳妥包围,保证无活物能飞出皇京。”
“让你查的人呢?”
将士顿了顿,面露惶恐:“仍在查。”
“明日天亮前本王要答案,做不到,你就自行了断吧!”
“是!”
将士惶恐退走,刚好一名白衣少年从营帐处走了过来,少年略带玩味的眼神瞥了瞥那将士青白的脸色。
“你又恐吓人了?”少年在紫袍男子身边站定。
“本王从不恐吓,他大可做不到。”男子回应得慵懒。
“我真不明白你,大哥,为了个凡人,值得么?”
“无所谓值不值得,滴水之恩,当泉涌以报。”
“得了吧!哪来的恩?横竖就是那凡女一厢情愿,你是谁?强大的紫狐一族太子墨哲隐,何须她救?就连当年承靖王府那场大火也是你放的,她若是知晓,会如何?”
潋滟眸色转了过来,带了丝丝警告。
“滚回去!”
“诶,我说的不是实话么?”白衣少年嘻嘻笑,“你为了她回到仙族,恳求下凡,为此还历了场天雷,求得与她此生共渡,这事早已传遍四海八荒,各方神仙都好奇极了,咱紫狐一族太子心系之人,究竟是何等仙姿。”
“墨哲骁,是本太子太纵容你了么?”
“呵呵……好奇而已、好奇而已。”名叫墨哲骁的少年,深知自家大哥的腹黑与小器,也明显感受到了来自自家大哥的隐怒。
啧!心思那么明显,还不让人说……
他舔着笑脸道:“你派下面那些木头去查楼语的下落,还不如找我?我替你去吧?”
就当将功折罪了,否则,以大哥的小器程度,他会吃不了兜着走。
夜风猎猎,墨哲隐凝眉看他半晌。
“如何?弟弟替你去?”
“滚!”
“……”墨哲骁缩缩脖子,“好嘛……真……”小器!
最后两个字,他不敢宣之于口。
被赶了,墨哲骁也不赶赖着不走,只好转身离去,却……就在他跨入自己的营帐前,一把声音陡然响在耳际。
“去查,天亮前,我要知道她在哪!”
啧!早应嘛!
墨哲骁暗自撇嘴,喜悦回答:“是!”便足尖一转,瞬间隐去身形,化作一道紫光。
神秘的紫光从军营疾射而出,转瞬即逝。
…………
变天前夕,大幺国皇京内,人人自危。
元慎十五年,八月初秋,晨曦。
楼语从国师府地牢被放了出来,久违的光亮眯了她双眼,早晨的太阳并不炽热,加上已入秋,空气中有着几分凉意。
“楼小姐!”两名婢女出现在地牢门口,恭谨道:“国师大人差咱俩前来,伺候小姐沐浴更衣。”
看着两名表面恭谨,实则眼中满是鄙夷的婢女,楼语抓紧残破的衣襟,拧起柳眉。
“北谙大军入城了么?”
“尚未,国师让小姐做好准备,待大军入京,新君登基,便会将小姐送入宫中。”
楼语心中冷笑,攥紧的粉拳隐藏了指尖的颤抖。
她垂下眉睫,缄默不语。
“小姐,请移步。”婢女做出请的手势。
身后是黑暗的地牢入口,前面却不知是光明的前景抑或是暗淡的未来,楼语迟疑的脚步许久迈不开。
“小姐?”婢女疑惑的看她。
楼语犹豫良久,终是道:“走吧!”
被困多年,活动天地只有方寸牢房,楼语不曾细数自己绕着牢房走过多少圈、踱过多少步,不是不敢数,而是怕自个儿在那一下一下的数数当中,逐渐崩溃。
当初进入地牢,她曾妄想过父亲会想办法把她捞出去,毕竟她的罪名也影响着楼府的声誉,父亲若是仍未放弃成为人上人的想法,该会竭尽所能的清洗她的罪名。
但,她也未曾想,那作为她亲生父亲的男人……在她被断言为妖狐转世后,直接把她送给善唯的男人,竟是当作没了她这女儿。
女生外向,不可能成为楼家继承人,是以在她被定罪后,楼望山并不为她奔走,反而是更努力的抬小妾入府,期望在有生之年,能生出一个继承人,同时为了楼府的清誉,他扬言已跟楼语断绝父女关系。
这些,尽是善唯出现在地牢里时给她带来的消息。
似乎看着她逐渐绝望,是他莫大的乐趣,所以五年过去,楼语并未因绝望而委身于他,善唯是愤怒的,然而除了愤怒,他什么都做不了。
楼语也无法解释身上发生的怪事,貌似每一次善唯欲行不轨之事,总会有股神秘的力量将之弹了开去,那力量十分诡异,带着浓烈的杀气,几乎每次都将善唯摔得重伤骨折。
开始时她也惊惧过,久而久之,知道了那股力量是保护她的,也就坦然接受了,时日渐过,善唯除言语上对她亵渎以外,也不敢再动手。
穿梭在富丽堂皇的国师府回廊中,她莫名有种难以形容的复杂情绪。
五年来的黑暗未将她击垮,走出那阵黑暗后,反而升起一股怯意,仿佛一头久困深渊的小兽终于从黑暗爬出,面对外头日光大盛的世界,筹措不前,反倒有种想要回到深渊度过余生的冲动。
思绪翻飞,残破的绣花鞋步伐顿了顿,停在一处院门口。
高大的院门处,善唯一脸惊慌的佝偻着腰,神色讨好,他面前,是一个身着白衣的清俊少年,少年眉目如画,夹杂几分书卷气,声音温温淡淡。
“……你说,她在哪?”墨哲骁危险的眯了眯眸,找个人对他而言不费吹灰之力,可他没料到的是,这老头说,大哥心仪的女子被关了五年?
善唯抓不准墨哲骁的心思,也不晓得为何这名跟随在北谙摄政王身边的少年会突然出现在国师府,一来就道出楼语的姓名,问其下落。
年迈的身躯不由轻颤,声音惶恐:“……是,楼语乃妖狐附身转世,命带灾害,曾克死未婚夫一家,本座将之囚困此处亦是为了黎明百姓,本座——”
话未完,就被墨哲骁阴声打断。
“在我面前,竟敢自称本座?”
“……”善唯通体生寒,“我……臣该死!”他腾的跪了下来,大幺尚未垮,龙椅上的天子尚未换,他已对敌国俯首称臣。
“怎的?那么快想做北谙的臣子了?”墨哲骁揶揄,语气却未有任何开玩笑的意思。
善唯从善如流道:“大幺元慎帝多年来沉迷玩乐、怠于国事,更是对神妖之物过度迷信,臣也是感念元慎帝知遇之恩,才在此处停留多年,日前臣夜观星相,也曾占卜不下百次,早知大幺将亡,北谙降落明君,改朝换代。臣早作了准备,会扶助新帝,稳定朝纲。”
“噢……”墨哲骁淡笑,“稳定朝纲的方式,就如以往,谁不听话就指他为妖邪,抓住烧死?”
“……”善唯一噎,脸色僵白。
“抑或是看上了哪家闺女,就指着骂妖邪,抓住困于府中,美其名镇妖,实则行乐?”
不知是话里的哪个字,让善唯汗如雨下。
不远处响起女子的轻笑,笑声轻得仿若只是个幻觉。
墨哲骁望了过去,一时间竟被眼前出现的美丽脸孔怔住了。
楼语忍不住发出了笑声,才惊觉自己失态了,她攥紧了残破的衣襟,尽量使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从两人的言语间,大概猜到了白衣少年的身份。
善唯发现了她,见她仍旧一身残破,怒从中来。
他本欲将她洗净,穿戴华丽才送到新君眼前,以楼语的惊天美貌,定能博得新君青睐,却万万没料到,在北谙大军踏进城门之前,这白衣少年就首先进了国师府,劈头盖脸就问楼语的下落。
细长的眼瞪着楼语雪白的脸,暗自猜测她与白衣少年的关系,不过未等他想明白,墨哲骁就抬步上前。
待墨哲骁站定于楼语面前,国师府外头阵阵浑厚的呼喊由远而近。
“两军交战不伤百姓,将士们,上啊!”
随着这声呼吼,战鼓陡起,
铁骑踏过青石板的声音,还有刀枪剑击的交锋声,忽尔响彻云霄。
“杀!”
“杀!”
“杀!”
听着那些杀戮的声音,楼语指尖颤了颤,小脸苍白。
国师府本就靠近城门,是当时善唯相中的,皇帝手中最为华丽的别院,便用益于观天象的借口讨了,成了国师府。
如今两军交战,这里听得真真切切。
墨哲骁对那些兵器交融的声音恍若罔闻,直直的站定在楼语面前,低眸俯视这名让大哥情愿历雷劫也要报恩的凡女。
美则美矣,就是……太脏了。
闻到她身上的异味,他退了一步,食指遮挡住鼻尖。
“你是多久没洗澡了?这么臭!”语气不无嫌弃。
楼语窘迫的抿唇:“五年。”
“什么?!”墨哲骁以为自己听错了,但楼语笃定的再次说了声“五年”。
他忽然不知道该表达对她的同情,还是该为大哥砍了那叫善唯的老头。
好半晌,他才听见自己缓缓的吩咐:“带她去洗干净,我大哥不喜脏乱的女人。”言罢,便转身快步离去。
实在是太臭了!真不晓得那两名婢女怎能做到面不改色的。
听了他的吩咐,善唯顿时大喜。
“还不快去?”他起身喝斥了声,两名婢女才颤巍巍的把楼语带进院子。
楼语被动的进了浴间,甚至连拒绝都被忽视了,两名婢女合力将她从头到脚洗了个干净。
当那些污垢褪去,莹白细嫩的肌肤出现在眼前,婢女的眼光也变了,未曾想,被国师囚禁的女子竟是从头到脚都如此国色天香。
下人送来新裁的衣裙,是一袭绣满蔷薇的华丽对襟裙,伺候她着装后,便执起胭脂要上妆。
楼语躲避了去。
“别!”她拒绝道:“不必上妆。”
婢女皱眉:“恐怕不由得小姐,国师说过,要奴婢把小姐妆点好,随时能入宫,若小姐不愿配合,奴婢只好使强硬手段。”
言下之意,她只是个任人鱼肉的傀儡,除了乖乖合作别无选择。
楼语憋了口气,缄默下来。
她不知道外头的交战如何了,只听得吵杂逐渐远去,终至消失,再听门外下人匆匆走过,嘴里互相走告:“北谙攻破宫门了!圣上协同皇后出逃,被北谙摄政王亲自逮住,当场诛杀!”
“国师呢?!”
“北谙摄政王入驻皇宫,召集大幺朝臣,扬言善待诚心俯首者,文武百官正赶往皇宫,国师也不例外。”
“那……房里头的女子呢?”询问的声音怯怯的。
“国师吩咐,准备就绪,就立马送入宫中。”
“……”楼语内心闪过一丝悲凉。
外头的人还说了什么,她没有心思再听下去,只是拂走了婢女的手,站了起来。
“我说不必了!”她的口吻陡的凌厉,婢女猝不及防的惊吓了下,胭脂跌落地面,嫣红的粉末散落满地。
“楼小姐莫不是以为入宫是飞上枝头,便不把奴婢放在眼中?”婢女回过神来,强硬道:“小姐莫不是忘了国师那颗丸子,能让你生不如死?”
“……”楼语气笑了,指尖紧紧攥着,生生克制着身体的颤抖,沉默许久,才冷硬的回:“那就让我死了吧!”
许是没料到她的回答居然这般,婢女愣了一下,竟是到她开门出去了,也还不能回神。
半刻过去,两名婢女互看一眼,齐齐迈步追出门去。
…………
楼语擅自出了国师府。
簇新的绣花鞋踩在布满血迹的青石板上,走在全是铁甲将士的官道,罔顾那些异样的眼光和充斥鼻间的腥甜,一步一步的往前走,小脸平静,毫无表情。
被勒令看守此处的将士们,全都用看怪物的眼神看着她,不外乎……在北谙大军攻陷大幺皇京这节骨眼上,京城百姓无不躲在家中避难,深怕前脚出门,后脚就丢了命。
可这浑身华贵无比、美丽不可方物的姑娘,却独自缓慢的走在血迹仍未干涸的官道上。
那些血,是大幺皇京守城兵的。
由于一直以来大幺皇帝并非贤君,在北谙贡献城门后,激起反抗的守城兵并不多。
正因如此,北谙攻陷皇宫的速度才如此迅速。
大幺将士齐齐看着这位姑娘走过官道,转进一条巷弄,一时之间,都不知该做何反应。
楼语在巷弄里穿梭,绣花鞋染了些血迹,她恍若未觉,走了一段路,才又出了官道,朝前行去。
京城的格局并未因时间的过去而改变,除了建筑物的样式一些更新颖、一些更残旧以外,便没什么不同。
绣花鞋最终停在一处府门前,她仰头望着牌匾已被摘下的楼府,柳眉紧蹙。
以往堂皇富丽的楼府门面,如今除两头饱经风霜的石麒麟外便无它物,给人一种萧索调零之感。
身后传来脚步声,是守着这处官道的北谙士兵,但那人来不及上前警告,就被她惊为天人的容貌怔住了。
好美的女子。
美得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士兵愣了好半晌,耳根子陡的通红。
楼语疑惑的睨了士兵一眼,以为他是职责所在,前来警告她回家,遂低声抱歉道:“这位兵大哥,这里是我家。”
士兵看了萧索的门面一眼,显然不信:“刚才吾等早就查探过,这府邸是空的,并无住人。”
“真的,这是我家。”楼语无奈强调,“只是我五年未归,不知家已成如此模样,双亲也不知去了何处。”
善唯说着楼家的种种变化时,并不曾告诉她,楼府早没了。
那楼府那么多人,又去了哪里?
士兵听着她的叙述,不免心生同情,不过作为将士,他尽责的告诫了声:“姑娘若是愿意,就进里头呆着吧!又或许回去这五年呆的地方,如今摄政王刚接任皇宫,怕是还有未除去的激进份子出来添乱,伤了姑娘可不好。”
回去这五年呆的地方,或回楼府?
痴傻也懂得怎么选。
楼语笑笑,推开了楼府油漆斑驳的大门,义无反顾的走了进去。
比起国师府,她当然更乐意待在昔日的家。
国师府的两名婢女追了过来,眼睁睁看着楼府大门在眼前关上,在那门彻底关上前,从门缝内传出楼语的警告。
“要敢跟进来,就别想我入宫。”话落,大门紧紧关闭。
旁边的北谙士兵听见了这句话,脸色不免诧异几分,居然也明白了这位姑娘话里的意思。
对她,更多了许同情。
两名婢女面面相觑,筹措了会儿,其中一人迅速离开,剩下的一人则守在楼府门口,不敢走开。
门内,楼语环视昔日辉煌华丽的庭院,如今,庭院里的花草树木散乱疯长,鱼池早已没了鲤鱼,池水干涸,往日发亮的墙漆和柱子,如今也变得斑驳不堪。
站在这样的庭院里,她内心异常平静,就仿佛,印象中的华丽景象只是场梦。
抬腿往内走去,她脚步极缓,像是要把眼见的一切烙印脑中一般,看得极细。
楼府很大,里头有不下十个院子,处处院子都曾经有着富贵的面貌,而今,反走过之处,尽是萧条与脏乱。
楼语并没有去其他地方,经过了正院,再从侧门进入后院,来到了自己居住的院子。
院子仍旧如往日,甚至连她曾用的被铺、衣裳都还在,然而那些华贵的首饰摆件,全都不见了。
她思考了须臾,仍记得当初御林军包围楼府时,凝雪收拾了包袱带了银子,正要带她逃跑。
凝雪是最清楚她的银子放何处的。
翻开了梳妆台下的暗格,果不其然,暗格中,凝雪将银票都放了回去,足足一万两。
就连楼府败落,楼望山散尽家财,所有人不知去了哪,这一万两仍在原处。
那么,凝雪呢?
正想着,身后就突然想起“啪”的一声。
楼语大惊,旋即转身,却见五年未见的凝雪正大喜过望的站在门口,眼中满是不敢置信。
“……小、小姐?!”过了大概半刻钟,凝雪才反应过来,颤抖的叫了出来。
楼语瞪大了美丽的眼睛。
“凝雪!”阔别多年,她猛的上前将凝雪紧紧抱住,“你没走?!”
凝雪仍一脸懵。
“……没,老爷带着所有人搬走了,回了佞州,奴婢从老爷那里偷走了卖身契,烧了,然后连夜逃了回来。”
逃回来……
楼语看着她:“你就不怕爹找回来?”
“不怕。”
抱着楼语温软的身子,凝雪终于笑开,喜悦的情绪从那张成熟的面容扩散开来。
“这府邸早就被朝廷充公了,却因国师的原因,并未上封条,奴婢躲在这里面,一直生活在地窖里,连清洁都不敢做,就是怕被发现。”停顿了下,她又道:“先前北谙士兵查府,奴婢也是躲在地窖中,他们没找到那处。”
楼语心下庆幸。
“那,爹为什么会搬回佞州?他不是……”想尽办法成为人上人吗?
凝雪叹了口气。
“老爷为了洗清楼家养育妖邪的罪名,对外宣布与小姐您断绝关系……除此之外,也私下送了国师不少银两,求国师在圣上面前美言几句,那国师……”她似是想到了什么,眼中染上厌恶的神色,“国师在那几年经常出入楼府,美其名他身上的罡气能净化缠绕楼府多年的妖气,但其实是相中了府中的姨娘们,老爷为了讨好他,美妾姨娘任其享用,就连夫人也……最终散尽家财,府邸也被安了莫须有的罪名充公,便不再妄想成人上人,卖了好些姬妾下人,凑了点钱匆匆搬走了。”
“那么,凝霜呢?”楼语又问,当年她虽为楼望山的独生女,在楼家却没外人以为的风光,就因着是女儿身,楼望山对她从来没好脸色,派给她的下人也只有两个婢女。
凝霜负责院子的一切,凝雪则贴身伺候她。
虽说凝霜有时说话并不太有礼貌,但至少,在楼家她也算是关心自己的。
“凝霜她……”凝雪鼻头一酸,“她被老爷发卖了,人伢子见她有几分姿色,说是卖青楼可以有好价钱,也不知被卖到何处的青楼去了。”
当时人伢子是来到府中一个个挑选的,因着楼府败落,说话也毫不客气,她没被选中,大抵是因为姿色不够。
听完这一切,楼语整个人怔怔的。
凝雪却忽然抓紧了她的手道:“小姐,我们逃吧!奴婢等在这里,就是为了等您。”
她三番四次欲想偷入国师府都没成功,心想楼语总有一天会回来的,于是便等在这里,当年欲带走的一万两银子,也幸好是在楼语被带走后藏回了原处,躲在这里的这段日子以来,她偷偷出入府,出去打零工,也幸而没人认出她就是昔日跟在楼家小姐身旁的婢女。
像老鼠一般躲躲藏藏的活着,就是为了今日与小姐团聚,她大喜过望,只想带小姐逃出京城。
北谙入侵,新君即将登基,元慎帝已死,不会再有人追究小姐的罪名,她也听说了北谙摄政王召集前朝群臣,国师也往皇宫去了,趁现在出逃,就是最好的时机。
拿出暗格的银票,凝雪抓住了楼语的手。
“别管衣裳了,出去后咱租个民房住几日,待城门开,咱就走。”她说。
然而,楼语双脚钉在原地,并未迈步。
“小姐?”
“……”楼语看着她,一时间犹豫不决。
离开吗?
那她吃了的,善唯的毒怎么办?
一个月后,任自己从内而外的烧死?
可不走的话,下半辈子都只会是受控的傀儡,任善唯搓圆捏扁,任人欺凌。
“小姐?”凝雪再唤了声。
楼语却仿佛才回过神来,凝望高出自己半个头的凝雪好半晌,那张雪白的小脸才露出释然的微笑。
楼语颔首,淡笑开来,如以往般温柔却坚韧。
“我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