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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 正午一点,我一跃而起
最后更新: 2023年11月4日 上午9:11    总字数: 29748

艾达·温特失业了。

原因很简单——她在前天傍晚和昨天早晨都收了伍德先生的钱在他面前换衣服,结果被伍德夫人发现了。

伍德夫人自然会认为艾达在主动勾引她丈夫,于是艾达在经受了一场中等强度的训斥之后被赶出了“伍德夫人宠物乐园”。

艾达很沮丧,但却也不慌乱。她在广场区四处奔走,终于很快找到了一份新的工作:发传单。

街头发传单的薪水自然不能跟宠物店的固定工资相提并论,但艾达却觉得这份新工作是上帝给她的启示——她的雇主是海港区历史悠久的大侯爵剧院,而这家剧院正是当下最成功的轻摇摆歌手桃乐丝·菲儿的发迹之地。

“是个好兆头啊。”艾达在从广场区最繁华的商业街上那个大侯爵剧院宣传亭里领取了两百张彩印广告之后欣喜的自言自语。

因为嗓音和长相都甜美,很少有行人拒绝艾达递来的传单——虽然绝大多数只是随便看了一眼就随手丢掉。

艾达今天一早开始了工作,不过她觉得这完全没有必要,因为广场区的店铺大多数在上午十点之后才会开门营业,那么在这之前街上的行人都是匆匆赶去上班的各路店员,他们才没有时间和财力去看什么剧院表演。

不过在接近九点半的时候,艾达发现了一个特例。

一辆深蓝色、到处都亮闪闪的小型蒸汽车停在了一栋办公楼的门前。

艾达知道,这辆车是“胜利726”,是最时新的小车——首都第一车辆制造厂男女老幼都对各种车的型号非常熟悉,就算不是自家厂生产的也好。

左前侧的门开了,一个长相随意但却身材还算挺拔穿着还算体面的中年男人跨出车厢,一路小跑着从车头绕到右前门处拧动了把手。

右前门开启,一位留着栗色齐耳发、身穿素雅大方的连衣裙、背影窈窕的少妇迈步走出。

少妇闲适的四处看了看,这就让艾达瞧见了她略施粉黛的容貌。

艾达惊呼了起来:“好漂亮!她是哪位电影明星么?”

艾达此时几乎肯定,这普普通通的中年男人就是这位美丽少妇的司机——也是个跟街面上现在行人处于同一阶层的普通劳动者。

然而,这中年男人却揽住了少妇的腰肢,眉目含笑的对她说了些什么。

少妇带着几分娇嗔的捶打了中年男人的胸膛,然后将下巴抬起。

中年男人立即吻了少妇嫣红、虽然偏薄却依然诱人的朱唇,然后把手从少妇腰间撤开。

两人用极其放松的神态说了几分钟话之后,少妇挥了挥手,奔向办公楼。

中年男人靠在车门上,点着了一根卷烟。

“这是夫妻吧,应该不是主仆。”艾达嘀咕着。

开着如此漂亮的小车,拥有着如此美丽的妻子,艾达认为这位先生是有可能会对大侯爵剧院的演出感兴趣的阶层。

于是艾达快步走了过去,在抽烟的中年男人跟前站住,拿出一张广告向前递出,说道:“先生,著名的大侯爵剧院,全新的精彩演出,请您了解一下。”

中年男人咬着烟卷眯起眼上下打量了一下艾达,然后接过了广告。

“正午一点,我一跃而起……”中年男人念着广告上的文字。“表演者,现代舞创新者莎兹娜。”

“这个‘正午一点,我一跃而起’是什么?表演的标题么?”中年男人问道。

“是的先生。”艾达点了点头。

“这什么含义?”

“呃……”艾达愣了下之后只得照实回答:“我只是发广告的,标题的含义我也不是很明白。”

“哦……”中年男人吐出一口青烟,说道:“现在的人可真是越来越不肯好好的使用文字了。我前几天被人塞了本书,居然标题是《征服面包》……这都是什么东西。”

“呀!嘿嘿。”艾达发出了银铃般的笑声。“那本小册子也有人塞给我呢。真巧。”

“是哦,你看了么?”中年男人把烟卷夹出了嘴。

“看了,不过,很多词看不懂。比如……‘社会主义者’……这是什么东西呀?”

“社会主义?”中年男人皱起眉头思考了片刻说道:“社会党的……主义?我只能这么理解了。”

“不清楚欸,我倒是知道‘资本主义’是指那些有钱人。”

“这主义那主义的烦透了。”中年人把几乎燃尽的烟卷扔在地上用脚踩灭,然后把手伸进了衣服口袋,问道:“谢谢你的广告,是需要给小费的对吧。”

“不不不,先生,您误会了。”艾达使劲摇着头。“我们只需要确定别人接过我们的广告就好,哪怕一眼都不看。”

“我都看了好几眼了……而且口袋里恰好有点零钱。”中年男人掏出一小把银色和铜色的硬币说道:“这些东西在口袋里叮叮当当的,你都拿去吧。”

“先生,我……”艾达往后退了一步,把一叠传单紧紧抱在了胸前。

中年男人一愣,随即哈哈大笑着说道:“这里大概一共不到四便士,最便宜的老大姐都不止这个价,更何况你还是个青春年少的姑娘。而且,我可是有女儿的人,再而且,我老婆漂亮的很。”

“我……我……”艾达还是在犹豫该怎么做——直截了当要偷窥她裸体或要‘参观’她换衣服的男人她都知道该如何应对,可眼前这位感觉又好色却又似乎正直的大叔却怎么就有点深不可测呢。

艾达在心里嘀咕着:“他说他老婆漂亮的很,那么刚才那位美人儿肯定就是他老婆了。可姥姥跟我说过,娶漂亮老婆的男人最不老实……”

不过丢失了固定工作的艾达·温特也没什么特别好的选择,她一把抓过了中年男人手心里的硬币,使劲鞠躬道谢,然后迅速溜之大吉。

中年男人点着了第二根烟,自言自语道:“这小姑娘再过十年不知道得迷倒多少人呢……”

半支烟抽完,中年男人重新审视其艾达发给他的那张八开彩印广告。

“正午一点,我一跃而起。胡扯,正午一点全马丁波利斯都在睡午觉……”中年男人再次嬉皮笑脸的揶揄着那莫名其妙的标题。

不过很快他的表情变了,他开始仔细端详着广告右下角那个大约三寸高、清晰度有限的表演者“莎兹娜”的胸像。

“这莎兹娜是谁啊?我见过么?真他娘的面熟啊。”中年男人使劲抓挠起了头顶日渐稀疏的毛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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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莎兹娜,小莎兹娜,你再睡可就要误了早饭啦。你是故意不想上学么?”

索菲·莎兹娜·莎莱斯翻了个身,气急败坏的喊道:“我不吃早饭不行么?多睡二十分钟意义重大。”

“不行,小莎兹娜,一直不吃早饭会留下病根。等你七老八十了就知道厉害。”

“我才不想活到七老八十。”

“别说傻话,小莎兹娜,你再不起床我给你连做一周的菠菜汤。”

“你……简直是恶魔!”索菲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

一个精瘦的老妇人叉着腰站在床尾对索菲瞪着昏黄的鼓泡眼。

“你也不看看你周围乱成什么样了?能把自己卧室弄成这副德行的家伙我看才真的是个小恶魔吧。”

“卡利亚,你知道我忙得很……”索菲揉搓着自己的一头黑发。

“行行行,就你最忙。我就问你,今天想上学么?”

“想……”

“那赶紧下床,我给你梳头。你头顶的鸟窝我瞧着已经能让老鹰孵蛋了。”

索菲嘿嘿笑着,溜下了床,坐到了梳妆台跟前。

她看了眼镜子,却被吓了一跳,大喊起来:“我不是只有十四岁么?怎么看上去像个阿姨呀!”

老妇人说道:“小莎兹娜,你没睡醒吧?十四岁?说什么鬼话呢,你今年四十岁了。”

索菲目瞪口呆,回头看着老妇人。

“四十岁?我不是在上中学么?”

“啊,是啊,四十岁为什么不能在上中学?”

“可是……卡利亚,我记得我十五岁的时候你就去世了啊……你还活着?你还活着?”

老妇人说道:“我活着的。索菲,你醒一醒。”

可从老妇人嘴里传出的声音却像是个男人。

索菲猛地睁开眼——这次是真的睁开眼了。

这不是她少女时的闺房,这是个光线黯淡的不知什么地方。

接着头顶某处传来的些许明亮,索菲看清楚自己眼前的是脸上满是擦伤的岚冬夜。

“索菲,你醒了。你终于醒了。”岚冬夜沮丧狼狈的脸上终于有了几分喜色。

“哦天哪……”索菲觉得自己的脑袋生疼,想记起任何事都很困难。她问道:“发生了什么?我们在哪?”

“莫妮卡让我们躲进去的那个暗洞深处居然有个坑,我们都掉了下去。我醒来的时候就在这里了,大概这就是坑底。你刚才一直睡着,我怎么都叫不醒你。”

“哦,莫妮卡……暗洞……”索菲的脑海里终于出现了些记忆碎片,而这些碎片很快就汇聚成了完整的图像。

“莫妮卡怎么样了?她跟那些海军走了?”索菲问道。

“不知道,我们掉下来之前好像外面的枪声停止了,似乎莫妮卡大喊大叫了些什么。”

“哦……她大概成功了。我来看看有没有办法出去。”

索菲抬起头,观察着周遭的环境。

前后左右全是黑黝黝的礁石,而礁石缝中透进的光线让这坑底不至于漆黑一片。

索菲在地上抓了一把,全是沙子——这是万幸,如果连地面都是礁石,她和岚冬夜可能就双双摔死了。

索菲再次抬头,眯起眼审视着四壁。

左上方大概三十尺左右,她看到了一个小小的“悬崖”,这应该就是她和岚冬夜掉下来的位置。而这个悬崖就是她和岚冬夜藏身的暗洞的尽头。

“不是特别高。”索菲沉着的说道:“岚冬夜,你肯定上不去,但我可以。你要信任我的话,就在这等我,我爬上去,走出暗洞和礁石群,然后拿梯子来救你出去。”

“我当然信任你,可……”岚冬夜欲言又止。

“别担心我,我会确定没有危险再出暗洞。”索菲自信的拍了拍岚冬夜的肩头,这就准备起身。

然而,她左腿上立即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索菲霎时冷汗直冒,瘫倒在沙地上。

“别,别急着动,你腿受伤了……”岚冬夜说道。

“该死。”索菲撑起上半身,目光转向自己的左腿。

猎装长裤已经被从膝盖处截断,而截下的裤管被撕成了绷带,结结实实的缠在了索菲的小腿肚子上端。

“怎么回事?你包扎的?”索菲戳了戳那“绷带”。

“呃,就……这坑底有不少这种东西……”岚冬夜顺手从地上捡起一个锈迹斑斑的矛尖状物体。“也不知道怎么来的,然后我醒来的时候看到你腿上就扎着两个这玩意。好在血流的不多,我就按照宪兵训练时学到的急救指南,把这铁家伙拔了出来,清理过伤口之后给你包扎上了——用的你自己的裤子,对不起,我猜你肯定不想身上裹着我的衬衣……”

“拿给我看看。”索菲伸出了右手。

岚冬夜把矛尖状物递给了索菲,而索菲瞧了一眼就用力掷向远处,然后倒地掩面说道:“完蛋了。”

“这……这上面有毒?”岚冬夜的声音抖了起来。

“不知道。”索菲叹了口气。“这是观步家的海盗兵几百年前使用的武器,当时有没有喂毒我不得而知,而我可宁愿这东西是喂毒的。”

“为什么……”岚冬夜全然不解。

“要是喂毒且毒药还有效,我还能死的快点少受罪;可如果没毒,就凭这年头和上面的铁锈,非把我折腾的比死还难受。”索菲在腰带上摸了一圈,掏出一把小型射钉枪,向岚冬夜手里一塞,说道:“感谢上帝这东西还在。要是我陷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境地,你就用它对着我太阳穴来一发。”

“索菲,你……你不会……”岚冬夜把射钉枪丢在了地上。

“会不会又不是你决定的。岚冬夜,如实回答我一个问题:你没被这东西刺中吧?”

“没有……”

“行,那你可得尽全力活下去。莫妮卡很可能要回来救你。我们运气好,这里是沙地,而沙地意味着什么?你往下挖就会有小鱼小贝壳小螃蟹,靠它们你能活很久。但是,一定要记住,我死了以后别吃我的尸体,我是因为细菌感染而死的,你如果吃我的肉,你也会生病,明白么?”

“索菲,别胡说八道,你怎么可能死。”岚冬夜几乎用上了训斥的语气。

“也不一定就必须死,但死的可能性最大,除非你能爬上去——别试了,你爬不上去的。反正,做好最坏的打算总是没错。”索菲用满不在乎语气的说道。

“我不会让你死的。”岚冬夜几乎吼了起来。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和莫妮卡都不想让我死。但你不是上帝,决定我生死的权力不在你手里。”索菲此时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然后说道:“岚所长,咱们俩现在首要的任务是保存体力。我已经在发烧了,我很快就会没有力气再跟你聊天,很抱歉我们两个是不能像小说里一样交换人生故事了。我的温度如果一直攀升,那也没什么好的解决方法,我只能多休息,让身体专心去跟病菌战斗……所以,要是我一会又睡着了,你可别认为我是故意不想理你。”

“好的,好的,我明白……我不会打扰你。”岚冬夜退到了离索菲足有十尺远的一个黑乎乎的角落。

索菲闭上了眼睛。

如何应对事先没有预料到的死亡是所有黑市成员的必修课。

索菲没有在“死亡预备”训练中获取最高的成绩,但她的表现却也不差。

但实际上,在长达二十年的岁月中,死亡始终离她很远。

当然,这也要感谢索菲的舅舅、黑市目前的最高领袖、绰号“准尉”的安东尼·穆斯塔法·莎莱斯。

安东尼从来就不会单纯为了利益去牺牲组织中兄弟姐妹们的性命。

索菲,迄今为止,在舅舅的号令下为黑市服务了二十年。

然而,就在近前的几个月,索菲却体验到了诸多的关于她自己的“意外”。

索菲险些被“白木槿”所伤;接下去,她又差点在执行钓出天街毒贩的行动中被冷库活活冻死;而现在呢,细菌感染更是几乎把“必死”的徽记留在了索菲的额头正中。

索菲开始浑身酸痛起来,她知道自己的体温在不断升高。她的眼皮越来越沉重,她感觉到力气在一丝丝的脱离她的身体。

然后她又睡着了。

她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旧木床上,鼻子里闻到的满是霉味和人类的体臭。

索菲翻了个身,木床发出了响亮的吱嘎声,屋内一帘之隔的位置一个沙哑的女声呵斥道:“索菲·莎莱斯!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了,睡觉的时候老实点,别总弄出那么多噪音来,你这会弄得我神经衰弱的。”

索菲抬头看了看天花板上的天窗,说道:“这不都已经天亮了么,费尔南德斯小姐,你不用再睡了吧。”

帘子那边的女人说道:“我才刚躺下一个多小时,昨晚上跳完舞之后几个客人给了额外的小费,我陪他们玩了一阵子。”

“好几个?所以你跟他们几个同时……”

“咳,可不是么。几个大学生,也没太多钱,是一起凑钱给我的。我看他们也不容易,而且又年轻又有教养,所以就答应跟他们玩玩……哎,索菲哦……”布满污迹的布帘被蹭的一声拉开,一个裸着上身、一对皮球大小的乳房晃晃悠悠的粗壮女人说道:“你不是也会跳舞么,怎么还不上台?跳舞总比你端盘子来钱快吧。”

索菲一边穿着衬衣一边说道:“我太瘦,他们不喜欢看我跳舞。”

“跟我学,多吃点培根,你就能摆脱你那搓衣板身材了。”粗壮女人得意的摇动着胸部。

“但也不是完全没有男人喜欢我这搓衣板。”索菲把淡褐色的半透明丝袜套在了细长的双腿上。

粗壮女人盯着那丝袜眼睛都要直了,她惊呼道:“你这袜子很贵吧,你怎么买得起的?”

“别人送的。”

“男朋友?”

“算是。”

“睡过没有?”

“你问太多了,费尔南德斯小姐。”索菲干脆利落的把自己下半身塞进了驼色长裙里。

“你要出去了?”粗壮女人靠在自己的床头,点着了一根味道呛人的卷烟。

“是啊,不早了,再晚点零活儿就没我的份了。”

“都是能有男人给养着的了,还去干什么零活儿啊。”

“没人养着我。”

“送这么贵的丝袜还说没养着你?”

“这是他一整个月的薪水,不能总让他这么花钱。”

“啧啧……别装正经了,要真替他的钱包考虑,这袜子你就不该收下。”

“我不收下,他就要跳海。反正以后我慢慢把钱还他。”

“何苦呢,索菲。男人嘛……非塞给你钱你就收着好了。”

“那我还不如长胖点去跳舞……好了,费尔南德斯小姐,我要出去了,这里就剩你一个人,你好好睡觉吧。”略略上了淡妆的索菲踏上底子补了又补的皮鞋,起身准备出门。

“等下,索菲。”粗壮女人吐了个烟圈,说道:“借我一个便士。我没钱买烟了。”

“没钱?”索菲两眼圆睁。“你昨晚上不是挣了外快了么?”

“咳,完事之后去‘三颗牙’的场子玩了一把,全输了。”

“一把全输?你都没留点?”

“就突然感觉运气来了,全押了……结果,感觉不准。”

“好吧……好吧……”索菲无可奈何的摇摇头,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硬币扔给了粗壮女人。

索菲赶紧走出了那快散架的木门,没再继续听这位费尔南德斯小姐又在说些什么。

来到地下室的食堂,索菲想起了费尔南德斯小姐的话,于是向厨娘询问有没有培根。

厨娘白眼一翻说道:“培根?要额外花钱的哦,老板替你们付的早餐费里可没有包括荤菜。”

“那算了吧……还是土豆泥和燕麦粥好了。”索菲耸耸肩。

半冷不热的早餐迅速吃完,索菲跑上大街,搭上公共蒸汽车,而没过很多站之后,她的目的地——一位国会议员的府邸——就到了。

不过今天这里的气氛有些不对头,门口居然有好几个宪兵在把守着。

索菲走到了大门口,本想如往常一样去按门铃,一位身材高大、长相憨厚的远东人宪兵中士却走上前来询问道:“小姐,你找谁?”

“我是经常来干零活儿的,我找刘易斯夫人。”索菲答道。

中士回头对一个下士说道:“杰克,你进去把刘易斯夫人请出来。”

“我不能进去?往常都是直接让我去后厨的……”

“不好意思,小姐,今天不行。”中士温和而严肃的说道。

“发生什么了?出什么事了么?”

“昨天下午有不法分子上门骚扰比尔曼先生,内务部现在给比尔曼府邸安排了特殊安保。”

“哦……原来是这样。为什么要骚扰比尔曼先生啊?是因为选举什么的事情么?”

“小姐,我不负责回答这样的问题,对不起。”

“哦……”索菲便也不再开口,只眼巴巴的向铁门内望着。

慈眉善目的女管家刘易斯夫人终于跟在那个下士的身后出来了,她看到索菲就大声说道:“岚中士,让莎莱斯小姐进来吧,她经常在府里干活。”

宪兵中士用手触了触帽檐算作对索菲的致意,然后打开了铁门。

刘易斯夫人把索菲带到了后厨,告诉她今天要处理很多土豆和胡萝卜,还要制作鲜奶油及蔓越莓酱,而且有二十磅牛肉需要绞成馅。分配好任务后,刘易斯夫人抱怨道:“因为昨天那个登门滋事的小骗子,我们今天进进出出的都麻烦死了。”

“是个什么样的骗子?”已经开始洗土豆的索菲随口问道。

“十二三岁的一个女孩,自称是比尔曼先生的女儿,被赶出去之后还想翻墙再进来。比尔曼先生只能找来了宪兵,他怕是团伙作案。”

“哦,真够烦人的。”

“可不是么。”

不知为何,今天索菲觉得自己做事的效率比往常高了很多,堆成山的活儿她居然比往常更早的就做完了。

从刘易斯夫人那里领了工钱之后,索菲立即就离开了这座大宅。

那几位宪兵还站在门口,索菲对跟她说过话的中士专门致谢道别,而那位中士的脸有点泛红。

索菲一转身,就看到马路对面一个熟悉的面孔对她展现着比阳光还灿烂的微笑。

索菲也笑了,她挥着手喊道:“你怎么来的这么早呀!”

那位头发金黄的年轻人撒腿奔过马路,险些撞上一辆马车,车夫骂了他一句,他回应了一对中指。

金发青年在索菲跟前喘着气,说道:“今天动物园里事少,我提前溜出来了。”

“你一直在这里等我的么?”索菲嫣然笑着。

“是哦,等了一个多小时了吧。本来我就在这门口呢,但刚才跟你说话那个宪兵把我赶到街对面去了。”

“哈哈……他也不让我进去呢。”

金发青年低头瞧了一眼,惊喜的问着:“索菲,这是我送你的袜子么?”

“是的呀……”

“终于舍得穿了?”

“因我觉得你希望看到我穿着它,对么?”

“当然啦。”

“我们去哪里?”

“回动物园,我请你吃顿好的。”

“在动物园里吃饭?”

“是哦。走吧,索菲。”

索菲与金发青年沿着街走出去上百步之后,金发青年突然说道:“索菲,稍微停下两秒钟。”

“哦?”索菲好奇的看着金发青年。

金发青年转身朝着议员府邸的方向竖起了两根中指。

“你干什么呀。”索菲皱了皱眉头。

“叫他们把我赶走,叫他们不让你进去。”金发青年使劲朝地上啐了一口。

“哎呀,人家也是执行公务……”

马丁波利斯动物园到了。

金发青年带着索菲东拐西拐的来到了一处极僻静的林中小屋跟前。

“以前的熊狸馆,后来那对熊狸卖给别人了,这里也就空置了。”

“那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吃饭呀?你看这户外有桌椅,坐在这里吃该有多舒服。”

“吃什么呢?”

“待会你就知道了。”

金发青年从屋里搬出一只烤肉鏊子放在桌上,点起木炭。然后他又拿出一大袋新鲜的肉片和一瓶嫣红色的饮料。

“呀,这是什么肉?”索菲紧张了起来。“别告诉我是动物园里的哪只动物……”

“当然不是咯,这是上好的牛肉。昨晚上才运进来的,是给猞猁们吃的。”

“然后你就偷了一些?”

“别说那么难听嘛,什么叫偷。猞猁馆的资助人过于大方,总是买过量的牛肉。猞猁们吃不完的,以前总会因为变质而扔掉。我就想啊,与其浪费,还不如拿来让我家索菲饱餐一顿。”

“这个资助人好有钱……”

“是哦,是个著名律师……”

“那这饮料是……”

“我自己酿的葡萄酒。”

“葡萄哪来的?葡萄好贵的哦……又是偷的动物口粮?”

“从狐狸栏清理出来的。总有无聊的人真以为狐狸爱吃葡萄,所以就算我们竖了个牌子说不要给狐狸投喂葡萄,这会让它们中毒,那些家伙还是要不停的把葡萄扔进兽栏里去。我就得必须赶紧把葡萄捡出来以防狐狸吃太多进去嗝屁。这样一来,我就积攒了好多好多的葡萄。然后我就酿了好多好多的酒。”

“听上去像是瞎掰的故事。”索菲格格笑着。

“我可没编故事的本事……诶,对了,索菲,你知道么,我们动物园的园长跟你一个姓呢,你们难道是亲戚?”

“不是。”索菲摇了摇头。“莎莱斯是个很常见的姓。同姓的人很多。”

“哦。说到这位园长先生啊,也真够倒霉的。”

“怎么了?”

“儿子和女儿长相都不错,但儿子是个傻子,女儿的两条腿都只有一半。”

“呀……这么惨。”

“不过咯,园长的女儿就算是个残废我看也不愁嫁不出去。娶了她就是动物园的继承人了——那个傻儿子总不可能继承动物园。”

“哦……我想是这样的。”

香喷喷的烤牛肉吃了个一干二净,一瓶葡萄酒也见了底。索菲说要赶快回“牛奶屋”了,她得去清洗餐具。

金发青年说道:“我把你送出去,索菲,否则你会迷路。“

“好……”

动物园大门到了,索菲迈出门之后就对金发青年说:“送到这里就好,你可以回去了,别让他们发现你明显在开小差。”

“行……”金发青年犹豫了几秒钟之后问道:“索菲,能亲亲你么?就亲一下额头。”

索菲脸刷的通红,愣了好一阵子,微微点了点头。

金发青年迅速的在索菲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吻,然后带着比阳光还灿烂的微笑奔回了动物园。

索菲看着他活力十足的背影也笑了。然后身边却有人冷不丁的喊了一声:“索菲!你怎么在这里,他是谁?”

索菲浑身一抖,回头一看,原来是“牛奶屋”的同事莫妮卡。

“呃,他是……我男朋友。”

“很精神的小伙子嘛,叫什么名字呀?”

“他叫……他叫……呃……”

索菲惊惶的发现自己居然完全想不起自己的男朋友叫什么。

“诶?你不会根本就不知道他的名字吧?”莫妮卡说道。

“不不,让我再想想,他叫……他叫……”

索菲可以说是搜肠刮肚,但一无所获,她的脑仁开始剧烈的疼痛了起来,她忍不住惨叫了一声。

“索菲,索菲,你做噩梦了。”一个苍老的女声在索菲耳边响起。

索菲缓缓睁开了眼睛。

“啊,田岛夫人,我睡了多久?我没耽误事吧。”索菲揉着眼皮问道。

“不到两个小时。你休息一下没什么,上午排舞太累了。”那位满头白发的田岛夫人说道。

“哦……乐队的酬劳支付了么?”索菲从沙发上坐了起来,看着对面镜子里还身穿演出服的自己。

“支付了,用的索菲你在合作银行的支票。”

“行。我还担心他们只收现金呢。”索菲轻轻揉着自己的太阳穴。

“他们起先坚持要现金,但我和剧院经理一起说服了他们的队长。”

“辛苦了……啊,对了……”索菲用手指叩击着自己的前额,说道:“我现在脑袋里一团浆糊,田岛夫人,不介意的话,提醒一下今天接下来我还有什么安排好么?”

“我这介意什么?这不是当你的贴身助理的职责所在么?啊,索菲,你听好了啊。”田岛夫人清了清嗓子,说道:“今天下午两点一刻,你要去见你的妇科医师。”

“嗯嗯,想起来了。达尼洛普洛斯波鲁斯博士——上帝,这个姓可真拗口。”

“四点十分,你要去安妮的学校跟她的班级导师面谈。”

“哎呀……走过场的东西,安妮这样品学兼优的孩子还有什么必要去见她的班级导师嘛,真是白白浪费时间。”

“晚上九点半,出席成田梦在水星大酒店举行的宵夜舞会。”

“哦……等下……”索菲一脸茫然的说道:“这是什么呀?成田梦的场子我去做什么?”

“你忘了?”田岛夫人白了索菲一眼,说道:“成田梦说你这个《正午一点,我一跃而起》的表演给了她很多灵感,她根据你的表演找人写了剧本,现在已经要投拍了。这次舞会可是你亲口答应她要参加的。”

“哎哟……我的好上帝。”索菲使劲揉搓着自己的头发说道:“我这才想起来是怎么回事。我最近这是怎么了,记忆力越来越差。”

“你太忙了,甜心。你瞧瞧哪个跟你一样阶层的女人还亲力亲为去操心这么多事的?她们每天不过就是喝茶打牌看赛马罢了。”

“我不想当个闲极无聊的家庭主妇嘛……田岛夫人你还不是一样,放着天伦之乐不去享受,却还要来为我这样的后辈工作。”

“看对眼了呗。索菲,你这样的好姑娘不容易遇到,我当初就觉得啊,如果不替你干活,我这六十多年的一辈子可就白活了。”

“过头了……过头了……你再说这种话我会哭的……”

索菲坐在了达尼洛普洛斯波鲁斯博士妇产科诊所等候室的沙发上。

这里最新一期的女性时尚杂志应有尽有,但索菲却很少去翻看它们。

不过现在索菲却因为那些杂志的封面有了新鲜的念头:也许她也该去把那一头不挽发髻就长度可观的黑发剪短啦。

达尼洛普洛斯波鲁斯博士——一位长相不俗、留着浓密暗金色长发、嗓音浑厚的五十余岁妇人抢了往常护士负责的任务,亲自来到等候室招呼道:“索菲,跟我来,我有个好消息要说给你听。”

医师办公室自然窗明几净,还有高档茶水供应。

今天一直口干舌燥的索菲自然并不会对这些茶水过于的担忧——就算说是免费却要在数月后收到天价账单,索菲的财力也可以轻松应对。

“所以……”达尼洛普洛斯波鲁斯博士微微低头,盯着身前的一摞字纸缓缓的说道:“根据索菲你的口述事实和我们的小鼠测试的结果,我们基本可以九成九确定,你怀孕了。”

“嘿呀,这就解释的通了。”索菲悠然放松了身躯,靠在“伊斯特·梅尔”出品的沙发背上说道:“怪不得我最近体力大不如前而且还总容易忘事。”

“疲劳与健忘是孕妇的常见症状,不必过度担心。你三十三岁,尚算年轻,只是这头胎的话可能最终阶段会没那么轻而易举。不过嘛,作为一个妇产科医师,每一次确定新生命的孕育都会让我欢欣鼓舞——所以,索菲,我的艾斯特罗姆夫人,恭喜啦!”

“艾斯特罗姆夫人,您在听我说话么?”

“我当然一直在听啊!”索菲低吼道。

“那您愿意协助我们解决安妮·艾斯特罗姆小姐遇到的问题么?”

“什么?”

“我刚才已经跟您说过三次了,您对您的女儿的精神状况难道完全不关心么?我们是精英私立学校,可不能跟那些公立的集中营一样对学生的心理需求完全忽略。”

“呃对不起……”索菲尽量让自己的表情显得可怜一些,说道:“我怀孕了,所以最近很容易走神,请多包涵——所以,安妮遇到了什么?”

“学校里已经有很多人知道了那位每天给她送来午餐的漂亮妈妈根本就不是她妈妈,那只是安妮爸爸的新欢而已。而这位漂亮妈妈越多的出现在学校里,大家越觉得安妮以后肯定会被虐待,这位漂亮的妈妈是心如蛇蝎的……”

“停,停,等会儿。”索菲举起一只手打断了班级导师,朗声说道:“您口中的这位‘漂亮妈妈’指的是我对吧?也就是说,在安妮的同学心里,我是个心如蛇蝎的阴险女人?”

“我可没这么说,但您自己细想就好……”班级导师低下了头,不敢与索菲对视。

“安妮已经要下课了吧。”

“是的……”

“请跟她说,她心如蛇蝎的妈妈在这里。记住,一定要告诉她,她的妈妈心如蛇蝎。然后我就坐在这张椅子上等着。你最好亲自把她带过来,你亲眼瞧一瞧她有多痛恨我这个心如蛇蝎的妈妈!”

安妮来了。十三岁、梳着两条小辫的清秀少女不顾一切的奔向索菲,用力的扎进了她的怀中。

“妈妈!妈妈!我是不是犯了什么校规了?他们居然把你叫来了。”

“没有,安妮,你是这里最完美的学生。”索菲轻抚着女儿的顶发。

“我不完美,妈妈……”安妮沮丧的说道:“今天早晨我忍不住跟同学吵架了。她非要说我历史考试满分是因为作弊,我说我绝不会作弊,她却说我一直叫你妈妈就是最大的作弊。我……我不够冷静,我直接斥责她是妒忌我的妈妈这么年轻漂亮——我错了,妈妈,她从小就失去了母亲,我这么对她说话是在使劲的伤害她……可我对她真的没有恶意。”

“安妮,我的宝贝儿,这些事情都是可以弥补的,明天跟她道个歉就好……”

“是的,我明天肯定会道歉的。”

“那就没事了,我待会跟你说个好消息,等出了学校再说,因为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分享我们的快乐。”索菲此时抬头瞪了一眼那位班级导师。

班级导师使劲低着头,摩擦着双脚,局促不安。

玛丽圣心书院门外,安妮拉住了索菲的衣角。

“宝贝,怎么了?”索菲问道。

“好消息是什么呀?”安妮盯着索菲的双眼。

“咱们家要有新成员了。”

“诶?”安妮愣了两秒之后立即喜笑颜开的问着:“妈妈你怀孕了?”

“是哦。”索菲摸了摸安妮嫩生生的小脸说道:“我希望给你生个小妹妹。”

“我不。”安妮使劲摇了摇头。“还是生个弟弟最好。”

“为什么?”

“男孩像妈妈女孩像爸爸。妈妈这么漂亮,生个男孩才好看呢,我可不想家里再有个像我这种长得跟爸爸一模一样的丑家伙啦。”

“什么嘛……这是迷信。而且你很漂亮的哦小安妮。”索菲忍俊不禁。

“那爸爸知道没有?”

“不知道呢。我也是刚刚才得到的消息。”

“电话站就在不远处,快去给爸爸报个喜呀!”

安妮拖着索菲一路狂奔。

在公共电话站,安妮替索菲要通了那个除了这母女俩都没旁人知晓的号码。

“喂?哪位?”一个云淡风轻的男声。

“我……索菲……呃……”

“索菲?索菲!亲爱的,你没出什么事吧?”云淡风轻不复存在,电话线那端的男人激动了起来。

“没事,没事,就是说……呃,那个……那个……”索菲支支吾吾了起来。

安妮一把夺过话筒,高声说道:“爸爸,妈妈怀孕啦。我要有弟弟或者妹妹啦。”

“我的上帝!”电话线那端的男人喊了起来:“安妮,叫你妈妈接电话。”

安妮把话筒硬塞进羞的红云满面的索菲手里。

索菲战战兢兢的说了句:“就……就是,确认我肚子里有宝宝了。”

“是我的么?”对面的男声听上去可比索菲紧张十倍。

“废话,除了你还有谁!你把我当什么人了?”索菲简直想骂娘了。

“哦上帝,哦我的好上帝!我马上就去飞艇站。”

“干什么呀?”

“买最近一班的飞艇票呀。我难不成今晚要让索菲你独守空房?”

“你这人,嘿……”索菲嗔笑道:“我才不是独守空房呢?安妮陪着我就够了。”

“她是个小孩,懂什么。索菲,知道么,我如果现在买到最近的飞艇票,晚上八点就能回到马丁波利斯。能不能等我,索菲?”

“让安妮告诉你。”索菲死死捂住听筒,对安妮说道:“爸爸今晚上回来,要见他么?”

“把听筒给我啦。”安妮笑眯眯的喊着。

电话听筒立即到了安妮的手里,她高声喊着:“爸爸!如果你今天不回来,那就直接跳海吧!去死去死,你就是我跟妈妈美好生活中的一根毒刺。”

索菲赶忙夺过话筒,柔声说道:“别……别在意,我们会去飞艇站接你。”

“我的女儿我最了解嘛……索菲,我已经查好了,我将要搭乘的飞艇会在九点半抵达马丁波利斯——行么?”

“当然行。到时候飞艇站见。”

索菲并未遗忘今天九点半该去出席大明星成田梦的舞会但她决定无论如何都是自己的家庭拥有最高的优先级。

马丁波利斯飞艇站今天突然变得戒备森严,宪兵在挨个检查进站人员的证件。

轮到索菲了,她摇下车窗递出了自己的选民证和驾驶证。

那位身材高大、长相憨厚的远东人宪兵上尉检查完索菲的证件之后,却又看见了副驾驶位置上的安妮。

“这位小姐的证件也需要看一眼。”宪兵上尉说道。

“她还是个孩子,她又没有选民证。而且我们赶时间的。”索菲皱起了眉头。

“孩子也总有可以证明身份的东西。”

安妮问道:“先生,学生证可以么?”

“可以的。”

安妮打开书包,拿出蓝皮的学生证递了出去。

宪兵上尉看了一眼就点头准备放行。

就在索菲车窗完全摇起前的一瞬间,宪兵上尉突然说道:“夫人,您是舞蹈家莎兹娜?”

“是我。”索菲不耐烦的回应着。

“哦,我去看过您的演出,非常出色。”

“谢谢。回见。”索菲一脚踩下了加速踏板。

飞艇银灰色的巨大身躯已经出现在了被地面的灯光照射的宛如白昼的夜空,索菲和安妮都仰头盯着那在缓慢降落的庞然大物。

索菲觉得额头上出现了一星半点的冰凉,而此时安妮说道:“妈妈,下雪了。”

“下雪了?”索菲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而后是眼睛,因为她已经看见了洁白的雪花纷纷落下。

“是哦,下雪了,可这里怎么会下雪呢……”索菲的前额很快就凉透了。

然后她睁开了眼睛。

“对不起,不是想吵醒你,但你实在是太烫了……所以我觉得还是先降降温。”只穿着背心的岚冬夜看上去诚惶诚恐。

索菲摸了摸额头,发现搭着一块清凉的布——大概是岚冬夜的衬衣碎片。

“哪来的水?”索菲问道。

“你跟我说挖沙地能找到螃蟹贝壳什么的,我就挖了。结果不但真有很多螃蟹,我还挖出了淡水。”

“看样子我们可以在这里过一辈子了——呃不是我们,是你自己。我最多再过两三天就会死。”索菲试着动了动受伤的那条腿,却发现完全无法控制它的肌肉。

“会找到办法出去的……索菲,别总说你自己要死。”

“好吧,如果这样会让你心里感觉更好的话。”

“呃……要吃螃蟹么?我挖出来很多……”

“吃,为什么不吃。怎么死都好,但就是别被饿死——我妈妈说的。”索菲挣扎着半坐了起来。

岚冬夜用撕开的衬衣包了数十只新生儿手掌大小的活螃蟹,他捧到索菲跟前,叹了口气说道:“可惜我们没有任何可以生火的器具,只能生吃了。”

“生吃好呀。”索菲拈起一只不停挥舞小腿的螃蟹直接扔进嘴里,一边嚼着一边说道:“很鲜美,而且可以补充水分。这东西在海鲜餐厅里可不便宜。”

“哦,是啊。远东风味的餐厅里会用酒泡着这样的小活螃蟹吃,我记得点一份要五个先令。”

“因为这样的螃蟹其实并不好找……啊,岚冬夜,你也吃啊,别只看着我吃。”索菲拎起一只螃蟹调皮的扔在了岚冬夜身上。

“那我也开动了。”岚冬夜微微点头。

偌大的坑底被咀嚼螃蟹的嘎吱声充满了,索菲一口气吃了很多。

最终,她伸了个懒腰说道:“饱了,太饱了。很久没吃这么饱了,为了那个舞蹈演出我每顿饭都只能吃半饱。现在……呵……”索菲轻笑了一声,接着说道:“我什么也不用顾虑了。”

“为了演出为什么不吃饱?”

“我已经三十多岁了,岚冬夜。这个年纪的女人已经到了腹部很容易堆积脂肪的时候了,要想在舞台上形象完美,我最好少吃点。”

“呃……莫妮卡总说你太瘦。”

“有什么办法呢?作为一个舞蹈演员和需要飞檐走壁的黑市杀手,我不可能像莫妮卡那样丰满……对了,刚才我昏迷的时候,有没有说什么胡话?”

“说了些话,但听不清。”

“哦……”索菲摸了摸额头,接着说道:“温度下来不少,怪不得我现在有力气跟你说这么多话了。”

“是不是意味着在好转?”岚冬夜急切的问着。

“并不是。发烧会反反复复,直到我彻底死了……呃,对不起,我说过我不提我会死这事的,当我没说过。”

“呃……你刚才昏迷的时候是也会做梦么?”

“是啊,做了好完整好真实的两个梦。在梦里我完全以为是在现实中呢。”

“要是现在你也是在梦里就好了,梦一醒来你原来毫发无损的躺在自己的床上……”

“是哦,说不好的确也是个梦。对了,想想看,我刚才做的两个梦里居然都有你,岚冬夜。只不过在梦里我没意识到那是你……我不知道你明白我说的这种感觉是什么不。”

“我明白,我也有过这种经历。”岚冬夜说道:“有次做梦,在梦里不停的遇到一个同事,而梦中的我却把他当做陌生人,梦醒了回想起来才意识到这个陌生人其实是跟我天天见面的人。”

“是哦,就是这样。”

“那我在你梦里都是做什么的?”

“依然都是宪兵,然后铁面无私的执法,说实话有点讨人厌。”

“呵呵……那还真是我。那你梦到莫妮卡没有?”

“呃……”索菲仔细想了想,答道:“真没有。梦里出现过一个莫妮卡,但并不是你的那位莫妮卡·纳斯涅布。你想莫妮卡了?”

“我肯定会想她啊,我甚至觉得她比我们还危险。她毕竟是被海军抓走了。”

“她基本百分之百不会有生命危险,但精神上的苦头多半会吃一些,毕竟闯了这么大的祸。”

“精神上的苦头?老天,这听上去真是令人担心。”岚冬夜用脚使劲踢着沙地。

“也未必有你想象的那么严重。总之,无论如何,一定要活下去,莫妮卡会来救你的。”

“唉,也不知道莫妮卡现在到底在什么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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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妮卡·纳斯涅布已经在总统府的禁闭室里呆了十几个小时了。

总统府的禁闭室只是门窗一直锁着,实际上就是套挺舒服的小套间。

莫妮卡也没什么手铐脚镣之类的,甚至守卫还专门送来了很多新出的杂志。

但莫妮卡吃不下睡不着,更无心阅读杂志,她就一直坐在椅子上发呆。

一整个夜晚,她就这么坐着,有时候陷入一阵子半梦半醒,却从未真正睡过。

她也不知道自己现在该想些什么。

天亮了,窗外的鸟儿唱着莫妮卡熟悉的歌谣——这里离她的卧室其实并不远。

莫妮卡洗了把脸,接着呆坐。

门开了,进来的不是守卫而是总统拉尔斯·比尔曼本人。

总统怒气冲冲的把门砰的关紧,拉过把椅子坐在了莫妮卡对面,也不说话,就只直直的盯着她。

窗外的鸟儿越唱越高兴。莫妮卡抬头看着天花板。

“你不准备对我说点什么?”总统忍不住先开口了。

“有什么好说的。”莫妮卡还是不与总统对视。

“你不该对我道歉么?”

“对你道歉?哦,很抱歉,让你杀不了X啦。”

“你该对我道歉让我永远失去了X。”

“哦,你把她杀了,她自然就永远属于你了。”

“我为什么要杀她?你哪里看出我要杀她了?”

“你把她先送去西区医院,然后又会转移去外省,再然后就让她从人间消失。这不就是你的计划么?”

“谁把这些告诉你的?”

“我不说。”

“不说就不说吧。可你明白什么叫‘从人间消失’么?”总统站了起来,用手拍着椅背。

“杀了呗,然后烧了,扔海里,灰都留不下,那可不就是彻底消失了。”

“所以这就是你的做事风格?杀人灭口?对哦,你的确就是一切拿枪子儿解决。”总统脸上挂上了无奈的笑容。

“那你有什么更高明的方式?”

“我是要让X女士,或者说赛薇雅拉·赞纳从人间消失。但消失的是这个身份,而不是她这个人。几年后,她会从外省用一个完全干净、与加勒比人组织完全无关的新身份回到我身边。那样她才会安全,否则你想让她永远背负着恐怖分子、刺客的身份?”

“呃……”莫妮卡脑袋嗡了一声,她意识到自己可能的确做错了事情,但她并不想立即就承认。

“加勒比人组织在打她的主意,我身边的这些官员也对她的存在耿耿于怀,我必须要让她改头换面,这样她才能光明正大的永远跟我在一起。可你做了什么?你把她‘救’了出来,她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她只能回到恐怖分子中间去,她只能继续当个恐怖分子。她的下场一定好不了。莫妮卡,我好不容易真心喜欢上了一个女人,然后你让我永远的失去了她。”

莫妮卡明白总统的话多半并不是假的,但她并不甘心就这么认错,于是强行争辩道:“比尔曼老头儿,你就别装纯情少年了。你会真心喜欢X?鬼都不信。你就是拿她当个性玩具。”

“你难道不觉得X跟你妈妈长得很像?”

“长得像又怎么样?我妈妈说不定都是你亲手杀的。”

“莫妮卡!”总统怒吼了起来:“你到底多没良心才会说这样的话?”

“你,拉尔斯·比尔曼大总统,还有什么事情是做不出来的。反正死无对证,你可以把一切的罪责都推到我妈妈的那个男人身上。”

“我要真是能对你妈妈和X下手,我就早该把你杀了。”总统恶狠狠的瞪着莫妮卡。

“杀呗。定个罪,别秘密处决。”莫妮卡故作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你难道没罪么?你不顾一切的胡搞,你伪造我的命令对宪兵进行人事调动,你要求内务部篡改暴乱立功报告,让一个本该被处罚的人升了衔不说,我还亲自为他颁了奖章。这些事你当我都不知道?且不说你这样伪造文书、滥用公权到底犯了多大的罪,至少你这是让我丢了大脸。”

“呃……”莫妮卡无言以对,因为总统说的话字字属实。

“还有这次,你的胡作非为会影响我的选举,会让X陷入巨大的危险,会让你的那两个朋友丢了性命。你小时候听你妈妈讲了些黑市的传奇故事你就真以为你是个黑道英雄了?你这是自己寻刺激却害了其他一群人,一群对你很重要的人。”

“我……”莫妮卡低下头去,现在她是真的后悔了。

“我问你,莫妮卡,跟你一起‘救人’的那一男一女你想让他们活还是想让他们死?”

莫妮卡赶忙答道:“当然是要他们活啊。事情都是我策划的,责任在我身上……他们现在怎么样了?也被你抓住了?”

“我没抓他们,可他们比被抓住了还惨。他们双双掉进了一个很深的暗坑里,不可能脱身。如果我不管他们的话,迟早都给饿死。”

莫妮卡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她死死抓住了总统的手,泣不成声的哀求着:“请你一定把他们救出来,他们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你的事情,他们都是宪兵其实,而这都是我害的……”

总统平静的回应道:“我既然告诉你他们现在的状况,那就是告诉你我可以救他们出来。但你明白,要我做这样的事情需要付出代价。”

莫妮卡立即说道:“什么代价都可以,但请一定救救他们。你可以把我永远赶出总统府,我以后再也不会给你惹祸了……”

“胡说什么!”总统又拍起了椅背。“把你赶出总统府?我丢了X我怎么可能又再丢掉你?你要付出的代价不过就是以后别再自作主张,而且没有我的允许,决不能离开我的视野。”

“我可以做到,我保证,我发誓。”莫妮卡举起了右手。

“而且,我准备正式公布我们两个的关系了。”总统的目光变得柔和了起来。

“啊?”莫妮卡吓了一跳。“不是要大选了么,这样好么?”

“已经藏的够久了,对我好不好无所谓了,现在这样是对你不好。因为,莫妮卡,我希望你有正常的婚姻,正常的家庭,正常的未来,而不是用个不明不白的身份跟在我身边的影子。我尤其不能再忍受他们总说你是我的小情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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岚冬夜醒来了。头顶的礁石缝中透过的光线正好照在他的额头正中。

岚冬夜的睡眠一直很好,就算在这样绝望的境地中,他也绝不会失眠。

睡得好,体力也就充足。岚冬夜感觉虽然吃的不怎么饱却劲头十足。他做了套简单的伸展运动,然后走去查看索菲的情况。

索菲的胸脯急速的起伏着,脸上都是虚汗——岚冬夜明白她肯定又在发着高烧。

其实昨天一整天索菲就很少处于清醒状态。她已经没有力气咀嚼小螃蟹——岚冬夜只得一只只的把螃蟹剥开,拉出一丝丝的蟹肉喂给索菲。

岚冬夜摸了摸索菲的额头,手腾的就蹦了起来——前所未有的滚烫。

岚冬夜赶忙拿撕碎的衬衣去挖出的小水坑里吸满了凉水,搭在索菲的头上。

岚冬夜试图唤醒索菲,但一直没有成功。他急的大汗淋漓,但却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做,只能一遍遍的给索菲换上最凉快的布条。

终于,索菲的眼睛微微睁开了。

“把我上衣脱掉。”索菲微弱的发出了命令。

“呃……”岚冬夜实在不好意思这么做。

“脱掉……脱掉……要不没法降温……”索菲用尽全力的解着自己的扣子。

岚冬夜知道现在就不是害羞的时候了,他只能硬着头皮把索菲上身的夹克脱了下来。

幸好外衣下面还有样式保守的胸衣。

岚冬夜赶忙又浸湿了几块布条,将其贴在了索菲上身裸露出的肌肤上。

索菲的呼吸速度微微降低了一些,她的眼睛又睁开了。

“好多了……”索菲气息奄奄。

“要吃东西么?”岚冬夜问道。

“我想吃肉丸子。”

“什么肉丸子?”

“我自己做的肉丸子。你想吃么?”

“我……”岚冬夜眼中涌上了泪水——他明白索菲现在意识已经开始混乱了,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我做给你吃……我比塔妮亚做的好吃。”索菲目光涣散,嘴边却挂着温柔的微笑。

“好,好,我会吃很多……我最喜欢各种肉丸子。”岚冬夜忍不住握住了索菲的手。

“壁炉不要烧了……已经很暖和了。岚冬夜,谢谢你,我没被冻死在冷库里……”

“没有壁炉,别担心……”

“水星号上的冷气好像太足了,你觉得呢?”

“对你们这些穿礼服裙子的女士来说应该的确冷了点。”

“啊……记得南珍轩吃饭那天我穿的什么嘛?”

“旗……旗袍……”

“无论敌友,识其心,勿惑于其表……我记得你跟我说过这句话。”

“呃,是你问的我宪兵训练手册第五章的开篇训语是什么……”

“哦,是啊,你瞧,下雪了呢……”索菲想要举起右手,却没有成功。

“索菲……索菲,你清醒一下,你在说胡话了。”岚冬夜急忙把给索菲降温的布条都重新拿去浸了水。

而当他回到索菲身边时,索菲又闭上了眼睛,嘴里却还念念叨叨的,但所说的话岚冬夜已经完全听不懂了。

“不能这样,不能这样!”岚冬夜知道可能过不了多久他就得束手无策的眼睁睁看着索菲香消玉殒,他可绝对不想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岚冬夜抬头看了看四周,咬了咬牙,开始攀登着礁石。

他很快就摔了下来,但他不服输,继续尝试着,但也就继续失败着。

饶是总摔在沙上,岚冬夜也觉得身子骨快要散架;但他还是不想放弃,他决定稍微在地上休息两分钟就接着爬。

十余尺外的索菲又开口了,她气弱而语音清晰的说道:“岚冬夜,射钉枪,射钉枪。差不多了。”

“不!”岚冬夜吼了一声,从地上跳了起来,再次奔向坑壁。

此时岚冬夜和索菲摔下来的那个小“悬崖”上突然出现了一束亮白的光线,岚冬夜以为自己也出现了幻觉。

“下边的,还活着么?”“悬崖”口有人大声喊道。

“活着,活着,我们都活着!”岚冬夜已经顾不上去细想问话的人是谁,总之这总有一丝希望是救命的机会。

“等着,我把梯子放下来。”上面的人说道。

“谢谢!谢谢!感谢上帝,感谢神佛……”岚冬夜霎时热泪盈眶。

“你该感谢总统先生。”上面的人一边说着一边垂下了软梯,并用电筒照亮了坑底。

岚冬夜顾不上再说任何话,他把索菲背了起来,踩着软梯向上攀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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礁石群外,上身穿着全是破洞的背心,浑身布满划伤和淤青的岚冬夜依然背负着滚烫的索菲。

十余名海军士兵围着他们,手里都举着来复枪。

“无论如何,拜托立即把她送去医院好么?她快死了!”岚冬夜已经吼破了嗓子。

“嗤……”领头的少尉满面讥讽的说道:“你当我们是救护队了?把你俩拉上来已经仁至义尽,至于这娘们出来以后是死是活跟我们有个屁关系。”

“帮帮忙,帮帮忙好么……”岚冬夜恨不能给那少尉跪下了。

“不帮。”少尉望着天空说道:“你自己想办法。我数十个数,你们俩要是不消失在我跟前我就下令开枪了。”

岚冬夜知道多说无益,他咬着牙背着索菲狂奔起来。

索菲虽然看上去很苗条,但毕竟个子高挑,实际体重也并不是轻如羽毛。

岚冬夜早已筋疲力尽,现在背上又多了一百多磅的重量,因而他在刚刚跑到马路跟前时就眼前一黑浑身一软倒了下去。

满嘴的血腥味。

岚冬夜在地上趴了半分钟,赶紧又立起身。

嘴里感觉怪怪的,岚冬夜“噗”的一声吐出了一口夹着一颗门牙的血浆。

索菲在岚冬夜的耳边用耳语般的声音说道:“扔……扔下我吧……你……你自己……爬上去……”

岚冬夜赶忙捧起索菲通红中透着乌青的脸,大声说道:“我们已经出来了,坚持住,索菲,我送你去医院!”

“不……不去医院……去……去首都水族馆找穆斯塔法……医……医院不行……请一定相信我……我说的……”索菲说完这句话就头一歪再次陷入深度昏迷。

岚冬夜深呼吸了三四次之后,把索菲抱起,然后对着满街的出租车大喊大叫。

但这么满身血污面目狰狞的两个人谁也不敢接近——无论是出租马车的车夫、出租蒸汽车的司机还是路上的行人。

直到一辆深蓝色的小型蒸汽车吱的一声在岚冬夜身旁停下。

“需要帮助么……呃……你肯定需要帮助。宪兵上尉先生,快上车吧。”一个长相平淡无奇的中年男人把脑袋伸出车窗说道。

“谢谢……谢谢……我们要立即去首都水族馆……人命关天!”岚冬夜吼着。

“好的,好的。”中年男人侧过头对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深色皮肤女人说道:“格蕾丝,你也帮帮忙!”

标准盎格鲁血统的中年男人和貌似努比亚人的年轻女子就这么在车辆川流不息的大街正中把岚冬夜和索菲塞进了车厢。

岚冬夜靠在后排柔软的椅背上打起了盹,而索菲的上半身整个搁在他的大腿上。

车子颠簸了一下,岚冬夜顿时醒了过来。

“太感谢了,先生……如果没有您的话,真是……”岚冬夜的语声几如梦呓。

“我们见过的,宪兵上尉先生。”开车的中年男人头也不回的说道:“你的出租车司机非说我抢了他的停车位,如果不是你替我解围的话,我那天估计少不了得打一架。”

“哦?哦?啊!”岚冬夜脑海中的一个记忆碎片浮了出来。

“广场区,对么?”岚冬夜说道。

“是哦。”中年男人举起右臂晃了晃。

坐在他身旁的深色皮肤年轻姑娘回过头说道:“还有那天一早,我在路边等人,你们的巡逻车突然在我跟前停下。那可真把我吓死了,但先生你可并没为难我。我也该好好感谢你。”

又一个更微不足道的记忆碎片。

“呃……呃……这个……只要大家都是守法公民,我们宪兵的职责总归是保护和帮助嘛……”岚冬夜实在也只能用套话去回应陌生人。

“接着休息吧,上尉先生,到了水族馆门口我会通知你。”开车的中年男人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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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丁波利斯水族馆到了,蓝色的“胜利726”却被门房拦下。

“请出示门票,而且本园不允许外来车辆入内。”门房铁面无私的说道。

“呃,稍等。”杰森·贝洛不得不转身使劲拍了几下在后座陷入熟睡的那位高大远东人的大腿,高声说道:“对不起,上尉先生,到水族馆了,他们不让我进。”

高大远东人打了个激灵,坐直了身体,把头探出车窗说道:“索菲情况危急,需要穆斯塔法的帮助,请立即放行!”

“索菲?谁?”门房踱到车的后门,向里一看,立即倒吸一口凉气,对内一边挥手一边喊道:“开门!开门!是公主,是公主!”

“往哪开?”杰森回头问道。

“我……我不知道……”高大远东人一脸茫然。

“这条大道一直开到底,我打电话通知园长。”门房使劲挥着手。

杰森照做了,而行驶到目的地——一栋古色古香的小屋时,已经有一群人在等候着了。

他们把躺在后座昏迷不醒的女人七手八脚的抬下车,而那高大远东人也跟着他们一起进了建筑物,连对杰森道谢都忘了。

杰森当然也不在意,他把车调了头,原路开了出去。

“这个忙我们也算帮完了吧。”杰森对身旁坐着的格蕾丝说道。

“大概是的。不过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呀?”格蕾丝好奇的回头看着那栋古旧的房屋。

“宪兵嘛,大概执行什么什么特殊任务受伤了。”杰森漫不经心的回答着。

“啊对了大叔……”格蕾丝说道:“那个昏迷的女人你有没有觉得面熟?”

“有点,但想不起在哪见过。”

“嗯……让我想想。”格蕾丝眉头微皱。

半分钟之后,格蕾丝双手一拍,说道:“我有印象了,大叔,你大概都不敢相信我们是在哪见过她的。”

“我们?我们两个一起?”杰森很是意外。

“对啊,那天我们唯一的一次晚上一起睡……你还记得不?”

“你是说……温吉拉尼亚省的那个孤儿院?”

“是哦。就是那个夜里闯进我们屋里来的女人,什么宪兵少校。我们在那之前还一起跟她吃了饭的。她在饭桌上总给你抛媚眼,我还嘲讽了她好几句。她伪装成是内务部的办事员,还是大叔你跟我说的她是冒牌货。”

“我干!是那个臭娘们。”杰森一下就回忆起了那天被那位宪兵少校吓得尿裤子的囧事,忍不住骂了起来。

“怎么了,后悔帮她了?”

“没有……我没那么小心眼。”

“说来当宪兵也挺危险的啊,我看她一条命都去了十之八九了。”

“看当哪种宪兵了。那种巡街的宪兵,会把你这小婊子抓进去操的,可一点都不危险。”

“要不是今天这个上尉高抬贵手,我可能前几天真的被抓进去了……”格蕾丝微微叹了口气。

“那不是正好?你不就盼着把你关进特殊牢房里被八个壮汉轮奸?”

“大叔你能不能不要再用这种话调侃我了!”格蕾丝的脸色沉了下来,眸子上蒙上了一层悲伤与恐惧的薄雾。

但杰森却并没有注意到格蕾丝表情的细微变化,他接着嬉皮笑脸的说着:“你自己说出口的话就别怪我一直拿来做文章。”

“好,好……”格蕾丝把头转向窗外,抱起双臂说道:“我反正就是个天天盼着被一堆人操的骚货。”

“我可没这么说……哎,格蕾丝,给我拿根烟。”杰森撅起了嘴。

格蕾丝一动不动。

“拿根烟,小婊子。”杰森再次提出了要求。

格蕾丝还是无动于衷。

杰森一脚踩下了刹车,盯着格蕾丝的侧脸看了好半天,然后说道:“生气了?干嘛跟我生气?”

“没有。”格蕾丝把头转向杰森,平静的说道:“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大叔,打开车门锁,我要下车。”

“得!”杰森一拍方向盘。“这还说不生气?”

“我没有。不信我给你笑一个。”格蕾丝真的绽放了一个完完整整的笑容。

“你在这种地方突然说要下车这就不正常。没生气才怪。”

“我突然想看看这里的动物难道不行么?我小时候这里还叫做马丁波利斯动物园,是我最爱来玩的地方。”

“行。我小时候也喜欢这里。所以,我们一起逛逛?”

“大叔,你也不看看几点了。你晚上要跟安娜一起出席重要饭局。你如果忘了的话你得感谢我提醒了你。”

杰森一愣,赶忙扫了眼腕表。

“我干!都他妈的这个时候了!”杰森表情慌乱了起来。

“所以赶紧让我下车你赶快回去接安娜呀。”格蕾丝笑呵呵的说道。

“行,行……那明天见。”杰森哗啦一声拉开了车门锁开关。

“明天见。”格蕾丝敏捷的开门跳出了车厢。

蓝色的“胜利726”绝尘而去,格蕾丝呆立在大道中央。

十余分钟之后,格蕾丝迈步向水族馆售票处走去——她知道那里有电话。

软磨硬套一番之后,格蕾丝终于被允许使用售票处的电话。

她先是打给了宪法区266。

嘟嘟、嘟嘟、嘟嘟……将近十分钟过去了,依然没有人接电话。接线员不得不通知她,这个号码的机器现在多半无人值守。

格蕾丝使劲咬着嘴唇,在沉默了好几秒之后说道:“那请接湖滨区3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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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突冒着黑烟的落伍“进取牌”小型蒸汽车停在了首都水族馆大门口前的广场上。

门内的格蕾丝拼命对这辆车挥舞着手臂。

一个个子不算高大却身材敦实的棕色皮肤年轻男人跳下蒸汽车,三步并作两步的直奔售票处。

“一张票,谢谢。”年轻男人客气的对着窗口说道。

门房兼售票员冷冰冰的回应说:“还有一个小时就闭园了,我劝你现在别进园浪费钱。”

“没事。”年轻男人笑了笑。“一个小时也好。”

年轻男人拿到了门票,兴冲冲的走进了大门。

格蕾丝迎了上去,脸色有些飞红的说道:“本,你还真的来了啊。”

这个年轻人正是社会党总统候选人以撒·姆旺噶的儿子本杰明。

“可惜开的不够快,结果现在只有一个小时时间了。”本杰明使劲抓挠着脑袋。

“一个小时够了,我就随便走走。而且逛太久了我肚子吃不消……我很饿。”

“这个时候就饿了啊?我们的唐纳德·李先生没有吃午饭是么?”本杰明随口开着玩笑。

“呃……嗯,没吃……”

“为什么不吃?不至于你还要减肥吧?”

“我……”格蕾丝愣了下——中午没吃饭的原因是她接连吞下了两位客人外加杰森的精液,结果一点胃口都没有。

但这样大实话是不能对本杰明说的,于是格蕾丝敷衍了句:“工作太忙了,没顾上。”

“那现在还能走得动?”

“当然能。”

“啊对了,我这有点东西,你可以先垫垫肚子。”

本杰明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大老板”牌牛奶糖递给了格蕾丝。

“哈?哈哈哈……这个……”格蕾丝捏着牛奶糖哑然失笑。

“这个怎么了……”本杰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不是只有小孩子才吃的糖果么?我八岁以后就没再吃过啦。”

“我……”本杰明红着脸说道:“我八岁还在用奶瓶喝牛奶……”

“你可真是……”格蕾丝捂着嘴笑了好一阵子才接着说道:“可真是可爱。”

“都怪我们家的那个女佣,一直把我当小孩子养。而我父亲也不懂怎么养孩子。”

“那既然是当小孩子养,这水族馆肯定没少来吧?”

“自从动物大部分转移到新动物园之后,这里我就不怎么来了。而且我父亲说经常来水族馆的人都不正经,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呃?呃?呃……呵呵,呵呵……以撒大伯可能是误会了。”格蕾丝当然立即就明白了以撒·姆旺噶说来水族馆的人不正经是指的什么——现在的访客一多半都是要去那些废弃的兽房偷情的男女,譬如前天的她和乔。

其实今天如果刚才乔的电话打通了的话,现在的格蕾丝肯定已经跟他又在水族馆里某个僻静的地方纵情云雨了。

格蕾丝心中划过一丝怅然——面对着本杰明,她可是隐藏了太多的秘密。

“那,走走吧,时间不多了。”本杰明指了指前方。

“哦,去看哪只动物?”格蕾丝有过那么一丝冲动带本杰明去空置的兽房,让他享受一下从未体验过的快乐,但她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她笃定如果走到那一步,她反而再也不好意思见本杰明了。

“我不熟悉这里了……也没什么特别想看的动物,随便走走好了。”

“也好。”格蕾丝迈开了步子,鞋跟笃笃的敲击着石板路面。

“格蕾丝……”本杰明看着眼前纤瘦的背影说道:“我到现在还觉得你像是个运动员。”

“运动员?嗯……好吧……”格蕾丝回头笑了笑。“说起来我还的确像是每天都在进行某种特殊的‘运动’。”

“什么?”本杰明明显并没理解——他也不可能想的到格蕾丝所谓的“特殊”运动指的是职业化的性交。

“没什么,就是说我每天都会消耗很多体力,的确跟运动员差不多。”

“说起来,到现在我都不知道格蕾丝你真正的职业是什么。”

“呵呵……”格蕾丝看着前方苦笑起来。

“当然,如果不方便告知可以不用说。”本杰明摸了摸后脑勺。

格蕾丝脑中一下子涌出了好几个念头,最后她还是选了个最不疼不痒的。她说道:“我是个上门干活儿的帮佣。我不固定为谁工作,客户们需要我的时候我就临时去他们家里服务一下。”

“哦……”

“是不是有点失望?我不过是个底层劳动者。”格蕾丝又回头笑了笑。

“这有什么可失望的?靠自己的双手过日子的女性最值得尊重。”

“听上去真像是总统的儿子会说出来的话。”

“呃……你在揶揄我虚伪?”

“没有。你是个很真实的人。”

“可能除了真实我也没别的好处了。”

“本。”格蕾丝突然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

“我改变主意了,不逛水族馆了,我们直接去吃饭好不好?”

“当然可以。南珍轩海港区分店就离这里不远,我们去那里可以么?”

“南珍轩海港区分店?”格蕾丝赶忙使劲摇头,说道:“不去,不去,不喜欢南珍轩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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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珍轩海港区分店一如任何一个夜晚一样的高朋满座。

杰森·贝洛和安娜·罗斯夫妇俩被身姿摇曳的女招待引领到了一张桌子跟前。

已经有一个个头不高、留着络腮胡的中年男人坐在那里等他们了。

络腮胡男人一看贝洛夫妇走近,赶忙起身迎了过来,热情的对杰森伸出了右手,说道:“你们夫妻俩还都是一点没变啊。”

杰森一愣,好奇的问道:“乌雀先生,我们以前也见过?”

安娜掩嘴笑道:“你闯女更衣室之后替你解围的人你都认不得啦?”

“我的上帝……”杰森倒吸了一口凉气。“罗杰·哈托诺?”

“正是在下,不过因为某个原因我现在改名为罗杰·沈了。”乌雀亲热的摇晃着杰森的手。

“安娜……”杰森转头对妻子说道:“你怎么不告诉我乌雀就是罗杰?”

“给你个惊喜呗。”安娜继续格格笑着。

“这惊喜可是足够有分量的……”杰森抓起了头顶。

“坐吧,坐吧。南珍轩海港区店生意太好了,就算托了人包厢还根本就订不到,我们只能在大堂里屈尊了。”乌雀替安娜把椅子拉了出来。

“明明是我找你帮忙,结果却是你非要请我们吃饭……这可真是说不过去了。”安娜说道。

乌雀哈哈一笑,说道:“我能有个机会请老朋友们吃饭是我的荣幸。”

“那……只有我们三个么?”刚刚落座的杰森问道。

“不不,还有位女士。”乌雀递给了杰森一根“五月花”。

“女士?”安娜对乌雀眨了眨眼。“看来你也不是一直单身嘛。”

“别误会别误会。”乌雀说道:“只是个普通朋友,而今天这张桌子就是她帮忙订到的。她和南珍轩的老板很有些交情,我顺便请了她以作答谢。此外,她是个大学教授,还是博士,在文化圈里颇有些人脉,以后可以帮忙推广一下安娜的小说。”

“唉……”安娜轻叹一声说道:“还不知道能不能出版呢。”

“那三家出版社我听说你都去过了对吧?”乌雀问道。

“是的,也都谈的不错,这都多谢你的引荐。但……哪家也没真正说愿意出版。”

“先不要急,自从韩森-佩提尔出事之后,所有出版社都比之前更加小心。你的书稿我粗粗读过一遍了,内容应该不会有大问题,如果出版社还要求你进行修改的话,你配合他们的安排就好。”

“你已经读完了?那么多字啊!”安娜惊呼了起来。

乌雀扶了扶眼镜说道:“我最近恰好很闲——其实,直说吧,我感觉我江郎才尽了,几乎什么都写不出来。”

“不会写不出来的,人都有暂时缺乏灵感的时候……”

“唉。”乌雀深深叹了口气。“之前那么多年我的灵感都是来源于战场上所受到的灵魂震撼。现在战争的记忆离我原来越远,我的灵感也随之而去了。”

“不是据说又要打仗了么。”杰森插了句嘴。

安娜瞪了丈夫一眼,但乌雀却点了点头说道:“这个消息是有的。虽然我希望战争再不会降临,但如果真的开战了,我想我是会去前线亲历一番。”

杰森又想说些什么,安娜却在桌底踩使劲了他一脚,杰森只得把话憋了回去,只默默地抽烟。

乌雀也没有继续刚才的话题,他研究了一阵子菜单之后随意抬头一看,这便站起说道:“我们的女教授来了。”

这是一个身材肉感的年轻女人,长相介于远东人和伊比利亚人之间,穿着裤子和雕花皮靴。

乌雀介绍道:“这位是国立文学与艺术大学的教授,格洛莉亚·佩雷斯女士。哦,她还是著名企业家欧阳钊的未婚妻。”

安娜险些叫了出来:人与人的缘分可真不可思议,欧阳钊的前妻和前未婚妻人选都跟她是朋友,而现在欧阳钊当下的未婚妻也与她面对面了。

不过安娜并不打算提起她和成田梦与黑井夫人的交情,因为她觉得在马上就要成为欧阳钊妻子的人面前说这些未免是故意的要制造尴尬了。

格洛莉亚大大咧咧的坐下,中气十足的说道:“今天你们大家点什么我就吃什么。我不需要看菜单了。”

乌雀笑道:“我就知道你要说这两句话。”

安娜把菜单往桌上一放,说道:“那我也不点了,今天点菜的权利完全交给两位男士好了。”

格洛莉亚托着腮端详了一阵子安娜,突然问道:“罗斯小姐,你有没有妹妹?”

“呃……我没有?为什么要问我这个呢?”安娜很是不解。

“我在想啊,如果你有个妹妹,肯定也跟你一样的漂亮,那如果还没结婚的话,介绍给我们这位沈先生多好。这就省的他每次跟我喝茶都要抱怨伴侣难寻。”

安娜掩嘴轻笑,乌雀臊了个大红脸,结结巴巴的争辩说:“我哪有每次都跟你抱怨这个。”

格洛莉亚像个男人一样拍了拍乌雀的肩膀,对安娜说道:“我教的学生推荐给我们这位大作家好几个了,都是长相不俗的大家闺秀,结果他一个都看不上。”

“你的学生们啊……”乌雀摇了摇头说道:“都过的太精致了,而我这样粗糙汉子实在跟她们谈不到一起去。”

“故作姿态的粗糙可比随波逐流的精致更加的耗费精力物力。大作家,是我的学生跟不上你的舞步。”

“胡话,胡话。点菜,点菜。”乌雀继续摇着头。

杰森插不上嘴,就真的在研究菜单。

南珍轩其实他很熟悉,在内务部和医科大学工作时这可是聚餐应酬的定点场所,但现在他却发现熟的不能再熟的菜单居然大变了样子,宛如一本从未读过的大部头著作。

他也很想跟安娜一样把菜单往桌上一搁,将点菜的“艰巨”任务完全交给乌雀,但他知道如果他这么做,安娜肯定要生气。

杰森看了眼身边无所事事的妻子,又看了眼对面低头“苦读”的乌雀,心里突然腾起一阵不安。

当年其实在出版社,就有传言说罗杰·哈托诺跟安娜·罗斯是一对儿,杰森也的确亲眼目睹过很多次这两人并肩进出出版社大楼。不过后来安娜坚决否认跟罗杰有任何超越友情的关系,而且的确十余年都没再跟他联系过,杰森也就把传言放在了脑后。

但现在呢,这对当年的旧友再次聚首,而且当年的初级编辑罗杰已经成为了著名的作家,而且还在尽力帮助安娜,而如果安娜对他们两个当年的关系说了谎,那现在岂不是……

杰森并不想怀疑妻子,但他其实心里也知道,安娜对于跟他结婚前的感情经历肯定是有所隐瞒的。

而安娜此时在想什么呢?她在想该怎么跟这位佩雷斯女教授把闲聊继续下去。

安娜颇有些自卑。

与上流社会的夫人们例如伊丽莎白·怀特和杰茜卡·观步,以及电影明星成田梦打交道,其实安娜都并没有什么明显的自卑感,但面对一个货真价实的博士和教授,安娜就觉得只有专科学校文凭的自己再以文人自居就实在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至于格洛莉亚·佩雷斯呢,她倒是没专门去想什么,她现在就希望这两个男人赶紧把菜点好,她饿坏了——节食计划又要失败一次了。

安娜思索了好一阵子,决定把刚才的话题从中间展开,于是她问道:“佩雷斯教授,那你有兄弟姐妹么?”

“啊,有的。”格洛莉亚立即回答说:“有个妹妹,不过脾气刚强了些,好多年前跟我父亲闹了矛盾之后就离家出走了。”

“呃……”安娜接不上话,只在心里不停的数落着自己怎么偏偏挑了个如此不合适的话题。

“不过离开我们那样的家庭对她来说也未尝不是件好事……喂,罗杰!”格洛莉亚又拍了下乌雀的肩头,皱起眉说道:“你点了这么久还没点好啊?”

“哎哟格洛莉亚……”乌雀愁眉苦脸的说道:“你这手上的力道可越来越重了。这新菜单我看着费劲啊,要不我随便选几个好了。”

同样被新菜单折磨的恼火不已的杰森立即抓住了救命稻草,他轻拍了一下桌子,说道:“以前啊,这南珍轩的菜单我都差不多能倒背如流了,现在可好,看不懂了。所以我支持沈先生的想法,随便选几个好了。”

“真是不理解人家吴小姐的良苦用心——随你们便吧。”格洛莉亚不耐烦的挥了挥手。

杰森说是随便选,但却也不敢真的那么“随便”。他发现一道菜应该会是安娜爱吃的,于是把菜单转向安娜,指了指那道菜的名字,希望得到批准。

可安娜却伸着脖子望着远处,根本就没注意丈夫在做什么。

杰森不得不低声说道:“娜娜,娜娜,你瞧一眼,我点这个行么?”

安娜并不回答,却腾的站了起来,匆匆对乌雀和格洛莉亚鞠了个躬说道:“对不起,我失陪一下,我看到了一位熟人,我去打个招呼。”

安娜不等有所回应就离席疾走,终于在一分钟不到的时间内就来到了一位身穿纯白色简朴连衣裙、垂首跟着女招待前行的金发少妇近前。

“伊丽莎白!”安娜叫道——没错,这正是当下的副总统夫人,伊丽莎白·怀特。

金发少妇猛一抬头,喜出望外的惊呼:“安娜!是你!”

“我的上帝,真没想到在这里会遇到你,你这是……”安娜本想使劲握住伊丽莎白的手,但最终她却只是拉了拉伊丽莎白的指尖。

“雅各布在包厢里跟他的一位老朋友叙旧,我也来陪衬一下。可我来的晚了点……”伊丽莎白现在还是带着那股少女般的羞涩。

“哦……哦……那你快去吧。我不耽误你的时间了,就是太久没见到你,我实在忍不住想要当面跟你说两句话……而且,也还请你原谅。”安娜满面歉意的鞠了个躬。

“原谅什么?”伊丽莎白睁大了目光纯净的眼睛。

“不回你的信……”

“啊……没什么没什么。”伊丽莎白温柔的笑着说道:“你回了我也没时间看呢,忙的要死。”

“一切还好?”安娜问道。

“还好。上个月有些神经衰弱,现在减轻了。你呢?”

“也没大问题,就……有时候情绪容易大起大落。”

“这对杰森不是个问题,没错吧?”伊丽莎白眨了眨眼睛。

“是哦,没错……他嘛,反正永远都是那样。”

“挺好……”

“那你去吧,我们以后有机会再聊。”安娜松开了伊丽莎白的手指。

“嗯,等大选完了,我就闲下来了。雅各布那时候会彻底退休,我们就有大把的时间可以一起游玩了。”

“真好……那回见。”

“回见。”

伊丽莎白·怀特正准备离去,安娜背后却有人喊道:“约克律师,很高兴再次见到你。”

伊丽莎白一愣——“约克律师”这个称谓已经很久没听到了。

格洛莉亚·佩雷斯走了过来,伸出右臂说道:“又见面了。”

伊丽莎白虽然握了格洛莉亚的手,但却还是迷惑不解的问道:“我们之前在什么地方见过?”

“国家艺术博物馆,古代素描手稿展厅。”

“啊?啊!”伊丽莎白双掌轻拍,说道:“想起来了。知道么,这太巧了,那天跟我在一起的小女孩,就正是这位安娜·罗斯小姐的女儿。”

“上帝!”格洛莉亚紧紧的握住了脖颈上挂着的M字项链。“看来今天我答应来吃这顿晚饭并不是心血来潮而是上帝安排好了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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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知道了与安娜·罗斯的女儿有过一面之缘,格洛莉亚和安娜迅速变得熟络起来,而这就冲淡了这场饭局的不完美之处——乌雀和杰森·贝洛点的菜非常失败。

到了即将散场的时候,乌雀突然问道:“安娜,之前你去打招呼的那位金发小姐是谁呀?”

安娜还未及开口,格洛莉亚就抢先答道:“是谁?副总统雅各布·怀特的夫人伊丽莎白,或者说,约克律师。”

“老天……”乌雀满脸的难以置信。“安娜,你藏得够深呀!你和副总统夫人是朋友?”

“呃……呃……就……有点交情吧。”安娜一如既往的还是不想在外人面前以伊丽莎白的朋友自居。

“明白了……”乌雀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在又几分钟不疼不痒的谈天论地之后,今天的晚餐终于彻底结束了。

不过乌雀在离席之前说道:“海港区的大侯爵剧院过一阵子会有一场非常棒的舞蹈演出,朋友们,如果有时间的话,赏光去捧个场。我那天偶然旁观了排练,发现真是美不胜收。”

“总得跟我们说这表演的标题是什么吧。”格洛莉亚漫不经心的说道。

“有点古怪,叫做《正午一点,我一跃而起》”

“原来是这个……”杰森随口自言自语。

安娜却一皱眉,问道:“杰森,你听说过这个表演?在哪听说的?”

“呃……”杰森额头冷汗刷的冒了出来。

“大侯爵剧院满城贴海报,贝洛先生肯定是看到过。”乌雀忙不迭的打着圆场。

“是啊,没错……到处都是……”杰森赶紧顺杆而上——不过马上他就意识到自己没必要紧张啊,因为拿到那张传单的时候是送安娜去出版社而不是带格蕾丝去卖身。

安娜没再多问,夫妻俩就这么安安静静的回了家。

安娜一进门就直奔洗手间去冲澡,而杰森把那天穿过的外套找了出来,掏出已经揉做一团的舞蹈表演小广告,又仔细看了半天之后自言自语道:“这个莎兹娜我怎么越看越觉得面熟,好像没多久前才见过呢?奇怪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