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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 那又怎样?
最后更新: 2023年11月3日 上午12:05    总字数: 21231

杰森·贝洛床头的闹钟顶上的铃铛破了一个,因此每天早晨六点半它响起的时候,总是听着气急败坏的。

其实不需要这个早就开始随机性的罢工的铁疙瘩,杰森·贝洛每天六点二十八分也能准时自己醒来。不过嘛,六点半听见这“建国牌”SZ9902型闹钟的铃声已经成了杰森生命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所以就算闹钟事实上已经变成了个废物,它依然还得以好端端的在杰森家中与他最亲近的位置有一席之地。

生产于第一共和国末期的建国牌SZ9902全尺寸钢芯台式闹钟在那个时代是实打实的高级货,想买一台只有钞票是不够的的,还必须得持有靠社会服务分数换来的购物券。而现在么,铁壳的家用机器已经彻底退出了历史舞台,所有人都更喜欢花花绿绿的电木。

杰森·贝洛这台SZ9902是外祖父送给他的十岁生日礼物。外祖父是个对民主共和国——第一共和国的正式称呼——誓死效忠的中层公务员,他在送闹钟的当天晚上就把满脸雀斑的杰森单独叫到七条街外的四月宪章广场,让他对着国父约瑟夫·李伯爵的铜像发誓,要像外祖父一样为光荣的共和国奉献终身。

“想想我送你的这台闹钟。”外祖父说道:“没有咱们的共和国,这样精巧的物事哪里造的出来?”

十岁的杰森其实并不真对这老气横秋的礼物感兴趣,他其实更想要一架发条马车。但出于礼貌和惯性,他郑重的对外祖父说道:“是的,共和国带来了繁荣、发展和富足。”

外祖父拍了拍杰森瘦削的肩膀,心满意足的说道:“有你这样走正路的年轻一代,那些妄想毁掉民主共和国的野心家就永远不会得逞。”

然而他们得逞了。

杰森十二岁那年,第一共和国就像被一阵春风吹跑了似的在一夜之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民众共和国,也就是第二共和国。杰森的外祖父听着第二共和国一周年国庆的礼炮声坐在自己公寓客厅的沙发上咽了气。

杰森记得自己在约瑟夫·李伯爵铜像下发过的誓言,心里瞧不起同样身为第一共和国内务部雇员却忙不迭“投靠”新政府的父母。他中学毕业以后拒绝去上行政专科学校,却进了印刷厂,当了名分色工。

不过,一切都在他二十二岁时改变了。他喜欢上了报社的一名初级编辑,一个栗色头发的可爱女孩——中学时曾得过校际的选美冠军。杰森想跟她上床、结婚、生孩子,但分色工不仅听起来不体面,现实的收入也完全不能支持追求一名坐办公室的漂亮女孩的需求。

杰森屈服了,拿出一整月的工资给两年没见面的父母买了礼物,求他们原谅儿子的任意妄为,替他在内务部寻份差事。父母总归是父母,就算当面还是不免要斥责杰森一顿,但很快就为他安排好了一切。

杰森变成了第二共和国的公务员,每天穿着正装上班,不但工资翻倍,且还可以靠着这份职业积攒的社会服务点数贷款。

之后,栗色头发的女孩如愿以偿的追到手,同居一年后的求婚也毫无悬念的成功,而略经受孕不顺的坎坷之后,一对龙凤胎的出世让杰森·贝洛觉得自己的人生已经接近完美。

“今天回来的时候带包面粉。5磅重的就可以,买那种半便士的,千万别拿成一便士的。一便士的除了白一点,没任何其他好处。”杰森刷完牙走进厨房时,穿着油腻围裙的妻子安娜头也不回的对他说道。

“哦。”杰森随口答应着,一屁股坐到了那嘎吱作响的铁管椅上。

杰森真是始料未及普通女人的“保鲜期”如此之短。不过短短十四年,安娜已经从饱满的水蜜桃变成了干瘪的枣子与臃肿的倭瓜的结合——脸干瘪的像枣子,腰身臃肿的像倭瓜。

杰森总以为漂亮女人都像那些歌剧或芭蕾舞演员一样到了四五十岁还娇艳欲滴——也许他自己的老婆是个例外吧。

不过,杰森自认为他可并没有嫌弃过安娜——因为他们现在还每天睡在一起,甚至个把月还能有次性生活。

安娜端来了炒蛋、火腿和煎饼,杰森喝了口茶,对着空中大声喊道:“弗兰克,丽莎,吃饭了!”

一阵咚咚的脚步声从头顶传来,两分钟以后,一对九岁的孩子已经开始大嚼煎的有些焦了的饼子。

弗兰克吃了几口,抬头看了看,然后讨好的笑着对杰森说道:“爸爸,今天我来开电灯好么?”杰森一愣,这才发现天花板上垂下的灯并没亮,想来是妻子为了省电故意没开。

电这种新鲜又金贵的玩意确实不能浪费,也就是因为这样,贝洛家每次打开电灯——家里只有两盏——时都跟要举行一场神圣的祭典似的庄重。

不过,随着电路占用税的提高,这家庭祭典举行的频率是越来越低了。

杰森没有直接回答儿子的请求,而是说道:“问你妈去。”

安娜毫不犹豫的摇了摇头,弗兰克讨了个没趣,但却也一点都不沮丧,反倒凑到父亲跟前,用兴高采烈到几乎神经质的腔调说道:“爸爸,我知道了一个大秘密。”

杰森用心对付着盘子里油脂过度丰富的炒蛋,头也不抬随随便便的问了声“哦,是什么”。

“马丁波利斯市并非得名于圣马丁。”弗兰克明白父亲对这秘密毫无兴趣,但还是热情丝毫不减。

杰森把刀叉停下,眼睛上翻,盯着儿子的脸看了三秒,嘴边挤出一丝可有可无的笑容,然后就又一言不发的接着往嘴里塞金黄色的炒蛋。

“对于你这样的九岁孩子,这是个大秘密。但在任何成年人那里,这是尽人皆知的事实。”杰森的女儿丽莎一边玩弄着叉子一边轻描淡写的说道——她坐在饭桌边只是装装样子,吃掉半张煎饼之后盘子里其他的早餐就丝毫不动,每天都是如此。

弗兰克把洗的发白的淡绿色餐巾团作一团扔到丽莎身上,尖着嗓子说道:“你难道不也是九岁的孩子?我的好妹妹。”

丽莎翻了翻白眼,没有搭理弗兰克。

弗兰克不依不饶的接着说道:“丽莎,我问你,马丁波利斯市建城多少年了?”

丽莎满不在乎的回答说:“我哪知道。我用得着知道么?”

弗兰克指着丽莎哈哈大笑,说道:“你这次历史又要得C了。”

“那又怎样?” 丽莎把叉子往桌上一丢,像全身丢了骨头似的瘫在椅子上。 

弗兰克的这个话题倒是终于引起了杰森的关注——当然,也是因为他已经差不多把盘子里所有的食物都装填进肚了。杰森拿起餐巾擦了擦嘴,问道:“弗兰克,你告诉我,马丁波利斯建城多少年了?”

弗兰克挺直了胸膛,像是士兵对长官报告军情一样。

“二百七十七年。”弗兰克骄傲的说。

杰森笑了,安娜也笑了。

弗兰克迷惑不解,皱起眉头仔细想了一会,又笃定的说道:“我没说错,确实是二百七十七年。”

杰森站了起来,做了套伸展运动,眯起眼睛问道:“书上现在这么写的?”

弗兰克使劲点了点头。

“那以你的历史书为准吧。”杰森不打算再就此多发表什么看法,他转向安娜,努力做出个看上去真实的微笑,说道:“今天是周二,老规矩,我得早点走。”

安娜撇了一眼杰森用过的白瓷盘,嫌弃的说道:“每次都留下一小口不吃完,你不知道我最讨厌人在盘子里留下一星半点的残渣么?要么吃的干干净净,要么干脆一口别吃!”

这样的牢骚话杰森已经听得麻木了,他自然不准备做出任何有效的回应;倒是弗兰克殷勤的端起父亲的餐盘,把里面剩下的东西不分青红皂白的全倒给了自己。

安娜微微叹了一口气,杰森嘿嘿笑了笑,转身就准备走出这充满着油烟味的厨房。

“记得啊!半便士五磅的面粉!”安娜在他身后喊道。

杰森抬了抬右臂,表示领受任务。

每周二和周四,杰森·贝洛早晨都会提前离家。他从来没有跟安娜说过这么做的理由,安娜当然也懒得问——八年来,她几乎全部心思都在她那本在杰森看来永远不可能出版的架空历史小说上。

出了公寓楼的大门,杰森并未直奔两个街区外的公共轨道蒸汽车站。他向反方向走去,穿过几个街心花园,越过数条铁轨,给十几个面熟但记不起名字的路人打了招呼,在满脸长癣让人一看就生厌的报童手里买了三份报纸,最后终于来到了一间名叫“六便士”的咖啡厅门口。

咖啡厅的外观丝毫不起眼,放在任何街区都不足为奇可以完美融入环境。但它门口挂着的手写价目牌却足以让任何第一次路过的人倒吸一口凉气。

十几种咖啡,全部标价每杯六便士。

杰森头回看到这标价牌的时候,恨不得亲自去把老板揪出来大吼“岂有此理”。

马丁波利斯市,伟大共和国的首都,一杯咖啡的价格最低六法新或半便士,最高不过一便士——没错,咖啡价格与五磅一袋的标准面粉价格等同是不成文的规矩。当然,全靠进口的茶却要贵得多。

因为这样离谱的高价,这咖啡厅自然门可罗雀——哦不,空无一客;不过杰森却轻车熟路的推门而入,悠然自若的走到角落处的一张桌子旁坐下,点起一根卷烟,把报纸随意往桌上一扔。

六便士咖啡厅的桌椅全部做成长途火车上三等包厢的模样,长长的格子桌布直垂到地板上。

卷烟燃了四分之一,哒哒哒的鞋跟与木地板撞击声传来。杰森笑了笑,如往常一样朝过道探出头,却愣住了。

“艾米呢?”杰森问道。

“死了。”

“什么时候死的?怎么死的?”

“昨天早晨。伤寒或者霍乱,谁知道。礼拜日发着高烧还去望了弥撒,中午回来就躺倒了。然后就死了。”

“这……好吧,可惜了,我提醒过她多用次氯酸钠洗手,她想来是没当回事。你顶替她的?”

“对。”

“努比亚人?”

“不纯粹。”

“想来也是。叫什么名字。”

“格蕾丝。”

“果然是个努比亚名字。真名?”

“这里的服务员都不用假名。艾米也是真名。”

“努比亚人也来干这行?”

“我说过我不纯粹。”

“我不会被教会秘密抓走吧。”

“先生,这笑话不好玩。”

“新手?我之前没见过你。”

“职业干这一行是新手,但并不是全无经验。睡过七八个男人,还跟人同居过几个月来着。”

“你太瘦了。”

“那又怎样?我现在又不是用身体给你服务。而且给你服务的时候,你又看不见我。”

“打个折吧。”

“行,四个便士,不能再少了。”

“成交。”

“好。开始了。”

“呃……等会,让我先仔细再看看你。”

“随你。”

她大概五尺出头,清瘦程度应该不亚于杰森的女儿丽莎。她虽然有着努比亚人典型的黝黑皮肤和厚实嘴唇,但瞳孔却是淡蓝色,且眼睛形状又像个远东人。

还真是“不纯粹”,任何血统都不纯粹。

“你想跟我上床,对么。”格蕾丝面无表情的问道。

“你太瘦了。”

“但我很便宜。八便士一次。如果是你。”

“为什么这么便宜?你又不算丑。”

“那玩意我也能得到快感来着……跟你这还不算老的男人干的话。收太多钱不好意思。”

“有证?”

“没。”

“那开什么玩笑。你想让我们两个都进拘留所么。”

“管这街区的警察只有三个,都跟我睡过,他们不会抓我。”

“没兴趣。”

“你明明有兴趣。”

“我对所有不难看的女人都有兴趣但不代表我会想跟她们所有人睡。你别废话了,开始吧。”

“行。”

格蕾丝掀起桌布,爬进了桌子下面。杰森检查了一番,确认桌布能完全遮住自己的腿,这才又点起一根卷烟,拿起一份《首都晨报》看了起来。

每周二周四的清晨,都是如此。抽烟,读报,享受这六便士的“咖啡桌服务”。

《保卫儿童教育权的号角已经吹响:议员提案——小学三年级以下取消历史课,增加机械原理课》——这就是本日《首都晨报》的头条。

杰森皱紧了眉头,低声咒骂道:“这些人该不会是远东烧酒喝坏了脑子吧。”

此时他下身的扣子已经被解开,格蕾丝的手伸进他的裤子摸索着。

“哎哟,你手太冷了。”杰森浑身打了个战。

格蕾丝没有回答,也没有停下,继续忙活着。杰森耸了耸肩,放松了身体,接着读新闻——对于这一行的新手,他一向还是挺宽容的。

这头条新闻的内容无外乎就是对那些所谓实务派政客的批评和揶揄,杰森一目十行,很快就看完了。他没有接着读《晨报》其他版面的内容,而是拿起《马丁波利斯邮报》,想瞧瞧这家报社——他老婆以前的雇主——在头条上要说些什么。

《社会进步的曙光:低龄孩子们或能摆脱枷锁般的历史课,但议案通过必将受到保守分子的阻挠》

“什么?”杰森忍不住拍了下桌子。

“怎么了?”桌下的格蕾丝嘴里含着杰森的阳具,含混不清的问道。

“没你的事,你继续干活。”

《晨报》和《邮报》长期意见有异,所有人早已习以为常,然而在头版头条上直截了当的发表观点截然相反的文章,这还是头一遭。

“妈的,为什么就不能统一思想?办报纸的在大事上南辕北辙,这不又是在搅乱社会么?”杰森不住的摇头,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可清清楚楚记得当年外祖父跟他说过的事情:第一共和国走向末路的开端就是当时首都两家最主要的报纸在税收改革上的口径不一致。

虽然刚刚赢得了第四次矿区战争、十几年来政治保持稳固的第二共和国没有一丝将要没落的迹象,但《晨报》和《邮报》的这两则头条新闻还是让杰森惴惴不安。他甚至一下子就开始设想政府垮台后他的生活——很简单,作为曾经掌握过一定程度实权的公务员,几年牢是不可避免的;或者如果国家陷入无政府的混乱,他多半连命都难保。

想起这些,杰森浑身就泄了气——包括阳具。

格蕾丝的口腔温暖潮湿,她舌头上的功夫虽然跟艾米比起来还显得生疏,但灵活的舌尖所到之处全都是最能给与杰森快感的位置——然而他还是软的。

杰森掐灭了卷烟,凝神静气,把注意力集中在下半身,尽量不去想报纸上说的那些事情,不过……于事无补。

他气急败坏,狠狠的拍了拍桌子,哑着嗓子低吼道:“干,你会不会弄啊?管好你的牙,你是要咬我几口么?”

格蕾丝呜呜噜噜的说了句什么,杰森也没听清。他失去了耐心,说道:“算了算了,就这样得了。遇到你这样的新手算我倒霉。”

格蕾丝从桌子底下钻了出来,一边整理着头发一边说道:“三个便士。”

“像你这样事没办好主动打折的,我还第一次见。”杰森不由得笑了起来。

“诚信交易,有来有往。我在床上比在桌子底下强。”

“别总想引诱我做违法的事儿。拿去吧,我还是给你四个便士,多买点吃的,太瘦了不好看。”杰森把四枚银色的硬币放在了桌上。

“没你想象中那么瘦。”格蕾丝把上衣领口使劲向下拉着,露出了一只乳房,说道:“瞧,没骗你吧。”

这样一只圆滚滚鼓胀胀的乳房长在格蕾丝这瘦骨嶙峋的身上多少有些猎奇,杰森皱起眉头,站起身,说道:“外边看得见。你差不多行了。我得走了,上班去。”

“什么时候再来。”格蕾丝低头把乳房塞了回去。

“周四。”

“周四我不在。”

“正好。”

“哦。那再见。”格蕾丝把四便士一把抓在手里。

在公共蒸汽车上,杰森强压着不安接着看完了《晨报》和《邮报》上所有的主要内容。

“还好,还好。”他对自己说道:“至少在外交事务上两边没有分歧。我可不想有人说希望看到撒哈拉人再成群结队的在街上出现。”

杰森的办公室刚刚装上了电灯,据说明年还会配上电话。电灯和电话,这是共和国总统拉尔斯·比尔曼承诺要在十年内普及到每个家庭的新鲜物事,这代表着第二共和国前所未有的繁荣富强。

不过杰森并不希望自己家里有电话,他百分之百确定那个时候女儿丽莎会想方设法的用电话跟自己老爹不认识的男孩子联络;而且,电话局肯定又要收什么线路占用税。

杰森瞧了一眼日程表,上午九点二十有个申请补发战争救济的预约。

“又来骗钱了。”杰森嗤之以鼻的说道。他拉了下办公桌边悬着的粗绳,几分钟以后,他的秘书安吉拉·渡边走了进来,板着脸问道:“贝洛先生,您需要什么?”

安吉拉一点都算不上漂亮。她皮肤过于苍白干涩,眼距很宽,鼻子很塌,嘴唇薄成了一根线,一头暗金色的卷发总是乱糟糟的,甚至,她还有点狐臭。她的性格更是糟糕,会为了一星半点的小事咒骂所有人。

但她却常常是杰森那些淫秽无比的梦境的女主角,至于为什么会这样,杰森自己也说不清楚。

“把战争救济的申请表给我送一套来。”杰森和气的说道,一点不像是在对下级下命令。

“行。不过能不能把这些常用表单都准备上几套在您的抽屉里?”安吉拉倒像是在给杰森下命令。

“别的表我都备着。但是很久没人来申请过这个了,我还以为救济早就都发完了呢。”

“发完?大概符合标准的人来了十分之一都没有。”

“你说得对。不过这不是我们需要关心的。”

“请您告诉我,我们需要关心什么?”

安吉拉这个问题把杰森难住了。

共和国内务部社会局福利处的第四十一办公室到底需要关心什么?

杰森还真的仔细想了想,回答说:“我们应该关心的是各类申请人的签名是否始终如一。表单内容填错了都没什么,但签名要是对不上,那可就麻烦大了。”

安吉拉不置可否的哼了一声,转身离去。

九点二十到了。申请人如约坐在了杰森的面前。

杰森只看了一眼他的出生证明,就笑到几乎停不下来。

“老兄,造假花点心思行么?埃文·鲍尔?这是个典型的日耳曼语的盎格鲁人名字。你看看你,有哪一点像盎格鲁人?”杰森轻轻敲着出生证明上那行名字说道。

这自称是埃文·鲍尔的年轻人皮肤是泛红的棕色,眼珠漆黑,蓬松的深褐色的头发微微有些卷曲,鼻孔宽大,颧骨明显,眼角有着些许远东人标志性的褶皱——的确看不出一丝盎格鲁人血统的影子。

年轻人哈哈一笑,搔了搔头,说道:“理解一下,盎格鲁人的救济金额度高一点,谁不想多拿钱?”

杰森把出生证明转了个方向,往他面前一推,面无表情的说道:“你也理解一下,你倒是可以躲得无影无踪,但我可没处藏。”

“先生,你怕什么。这又不是假的。”年轻人把那张粉红色的印花纸拿在手里晃了晃。

“我知道不是假的,但那也不行。”杰森用力把嘴角向下撇,做出一副手握威权的模样。

“好,好。我也没打算就能这么蒙混过关。得了,我给你真正属于我的出生证明行了吧?我这小把戏不耽误我拿钱吧。”

“我是公务员,不是宪兵。”

“得嘞。您瞧。”

年轻人从一个闪着油光的皮包里拎出另一张粉红色印花纸,小心翼翼的递到了杰森面前。

“瑞恩·罗德里格兹?这还差不多。伊比利亚人?”

“不会说卡斯蒂利亚语能算伊比利亚人么?”

“种族划分跟语言无关。”

“那就算吧。不过说我是远东人也可以。”

“想到了。”

“据说还有撒哈拉人血统。”

“胡扯,如果你这个出生日期是真的。”

“嘿嘿,好吧,什么也瞒不过您。现在能给我钱了么?”

“先填表。”杰森把刚才安吉拉送来的一大摞表单啪的一声甩在了瑞恩面前。

“我的上帝,这么多。亏了我写字快。”

“慢慢写,确定每份表上的签名形式一致。”

“得嘞。”

二十多分钟以后,瑞恩伸了个懒腰,恭恭敬敬的双手将表单递给杰森。

“先生,我数过了,一共三十四份。真够多的,可以装订成一本书了。”

“我知道。”杰森点起烟,慢条斯理的一张张审阅了起来——其实,他的确只是在看签名有没有形式一致。

“字写得不错嘛,上过正经学?”杰森发现了很有趣的事情。

“不太正经。小学就上了一半,然后就是自己乱读些杂书。”

“嗯。小学上一半,对你们希纳多区的人来说,也算是知识分子了吧。”

“谁说不是呢。总有人找我帮他们写信填表什么的,我的字就是这么练好的。”瑞恩不无得意的说道。

“嗯。”杰森没再跟瑞恩说话,直到他给三十四份表上一一盖好公章。

杰森又把表单上的签名检查了两遍,这才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硬纸片,写了些字,并砸上钢印。

“拿去吧。十四办公室领取现金或者支票。”杰森把硬纸片和出生证明一起交给了瑞恩。

“多少钱来着?”瑞恩微微眯起眼,把硬纸片正反两面都仔细的看了一遍。

“一简尼十二先令八便士。这是税后的净金额。”杰森又点起了另一根卷烟。

“救济金还要收税?”瑞恩莫名其妙外加愤愤不平。

“救济金不是个人收入么?个人收入难道不需要交所得税么?福利卡上的钢印难道不该收印花税么?我还得提醒你一下,一会领钱的时候,十四办公室还要收你一笔手续费。”杰森不想再跟这来自首都最混乱城区的年轻人多说话,挥了挥手道:“我这的事办完了,你出去吧。”

瑞恩嘟嘟囔囔的捉起帽子戴在头上,这就准备溜之大吉,可杰森却在他出门的前一秒叫住了他。

“等会。那个埃文·鲍尔的出生证明你得留下。只要被发现冒领,就需要被暂扣。叫真正的埃文·鲍尔带着选民证去第七办公室填表申请发还。”

瑞恩眉毛耷拉下来,两手一摊,说道:“我们希纳多区出生的孩子谁有选民证?”

“我知道。”杰森把烟灰弹了弹,说道:“可那又怎样?与我无关,我只负责没收被非法滥用的出生证明。哦,对了,没有选民证不是政府的错,而得怪你们自己。不过就是交一笔罚款嘛,不想交罚款,那拿不到选民证就怨不得别人。”

“先生,‘不过就是’一笔罚款?”瑞恩苦笑着摇了摇头,说道:“那足以让任何一个希纳多家庭倾家荡产。”

“降价了。现在只需要三个简尼。”

“可申请选民证得有出生证明吧?”

“对。”

“出生证明被扣了就算有钱也拿不到选民证啊。没有选民证又取不回出生证明,先生,您没发现这是个死循环么?”

“是啊,那又怎样?法律又不是我定的。”

“我说实话吧。埃文·鲍尔已经见上帝去了。这出生证明已经是张废纸了。”

“对好人来说是废纸,对坏人来说,不是。”

“得得,给您给您。我得证明我是个好人,对吧。”瑞恩耸了耸肩,把粉红色的印花纸随随便便的往杰森的桌上一放。

四月十一日,科学上和法律上都还算是春天,但面朝大海背靠沙漠的共和国首都马丁波利斯已经初步有了炎炎盛夏的暑意。

干旱,酷暑,风沙,海啸,冰雹,马丁波利斯从来就没停了的跟这些灾害打交道。从帝国的末期开始,迁都就屡次被提上当权者的日程表,然而一百多年过去了,马丁波利斯依然牢牢的占据着国家政治和经济中心的位置。

原因?这座城市“风水”好。这个理论在帝国和第一共和国覆灭时都被质疑过,然而,很快人们就又找出新的证据来巩固它——例如,第一共和国倒台与第二共和国建立之间的三年“沟壑期”,几乎毫无任何社会秩序的马丁波利斯市居然没有发生大规模的暴力活动;与此相对的,是南边的梅德泰伦省首府布朗斯维尔市,她在一场骚乱中丧失了三分之一的人口。瞧,这就是“风水”在起作用。

瑞恩倒是对首都的天气没太多怨言,毕竟这里出生这里长大,二十多年也从未离开过——是真的从未踏出过连马丁波利斯市的边界一步。

瑞恩把外套脱下搭在肩膀上,用衬衣袖子擦了擦汗,又把刚才从十四办公室领到的那个牛皮纸信封从打了补丁的帆布挎包里抽出来。

瑞恩又数了一遍里面的钞票——一张黄色的,七张绿色的,外加八枚银色硬币。

瑞恩非常希望十四办公室那位老眼昏花的妇人会一不小心多放进信封里一张绿票子,这些嘎嘎新的薄纸很容易贴在一起;但事与愿违,七先令无论怎么数,永远还是七先令。

“妈的,手续费比税也少不了多少。”瑞恩忍不住骂了一句——这话他从走出内务部大楼开始就已经不知道说过多少次了。

天太热了,瑞恩本打算叫辆有制冷器的出租马车,但他问过价钱之后,迅速打消了这个念头,老老实实的挤上了把所有车窗都打开散热的公共蒸汽车。

瑞恩的目的地位于毗邻希纳多区的皇子区——名字很堂皇,实际很落魄。

皇子区跟希纳多区一样距离城市中心很远,也聚居着生活在底层的市民。但不同的是,皇子区出生的人,是可以不交罚款就能拿到选民证的。

下了公共蒸汽车,瑞恩还要步行十几个街区。在车站旁匆匆吃完一份辣味炸马铃薯饼之后,他驱散了一群又一群来讨要零钱的脏孩子,又逃过了好多条野狗的突袭,直到衬衣几乎彻底被汗浸湿,那家名叫“首都以东”的酒吧招牌才出现在面前。

“首都以东”位于一栋破败的帝国时期五层红砖楼的地下室,气味可想而知不是那么的清新——不过倒是距离令人作呕颇有一段距离,这就比希纳多区的酒吧强太多了,况且门口还没有经常顺便偷东西的站街女。

瑞恩注意到不远处的街角居然停着一辆挂着家徽的豪华马车。不过这没什么好稀奇的,在马丁波利斯,上层老头子来底层居民区寻欢作乐实属平常。

酒吧里只有零星几桌客人,瑞恩对此丝毫不觉得意外。正经人现在都在上班,不正经的人也都在睡觉,谁会来个似乎连特殊服务都没有的酒吧里干坐着?

不过瑞恩错了,门口没站街女并不代表这里没有特殊服务。他一坐下就有个看不清楚年龄的女人来直截了当的问他要不要去楼上干一次。瑞恩今天的目的可不是为了睡廉价私娼,他连像往常一样跟这些女人说荤段子的打算都没有。

打发走了那女人,瑞恩赶紧整了整发皱的衬衣,穿好外套,把帽子摘下用手指将汗津津的头发拢好,然后就有点紧张的盯着那摆着张旧钢琴的小舞台。

他把帆布包放在桌上,手伸进去又捏了捏那装着一简尼七先令八便士的牛皮纸袋。

他点了杯只加冰的杜松子,一口口的啜着,眼睛紧紧盯着墙上硕大的挂钟。

两点了。

舞台上还是空无一人,瑞恩有些坐不住,自言自语的说道:“难不成我打听到的消息是错的?”

又过了几分钟,终于有个无精打采的家伙拖着脚步走到舞台中间,用快要断气似的声音说道:“大家欢迎,观步夏芽小姐,精彩演出。”

瑞恩瞬间像是吸入了一鼻子高纯度的晶核粉,腾的一声就两眼放光,坐的笔直并鼓起掌来——他是整个酒吧里唯一在鼓掌的人。

舞台上游魂般的家伙吓了一跳,使劲白了瑞恩一眼。

观步夏芽,一个看上去不到二十岁的女孩子,纯粹的远东人;乌黑顺直的长发垂到腰际,前额的刘海几乎与眉毛齐平。她脸上挂着些许淡妆,眼睛的尺寸被着重突出,似乎不想让人注意到她那在远东人里显得有些过于厚实的鼻梁。

“哦,她比我想象中个子高呀。”瑞恩自言自语道。

观步夏芽面无表情的速速扫视了台下一番,瑞恩期望她的目光可以停留在自己身上片刻,但心愿却落了空。

观步夏芽微微调整了一下座椅,就一言不发的开始弹奏起那架掉了漆的钢琴来。旁边白发苍苍的低音提琴手在几个小节之后以心不在焉的态度拨动了E弦。

硬要分类的话,观步夏芽的音乐属于轻摇摆,但瑞恩却觉得她的歌跟其他任何人都不一样。至于到底哪里不一样,对乐理一窍不通的瑞恩也说不清楚——总之,除了观步夏芽,其他任何轻摇摆风格的音乐瑞恩听过就忘。

观步夏芽现场的歌声听上去跟唱片上毫无二致——纤细、轻柔、充满着少女特有的可爱,但却还透着那么一丝寒意,那感觉怎么说呢……在瑞恩看来,就像是个看不见摸不着的精灵,虽然在他耳边婉转的诉说着略忧伤的爱情故事,但他却根本不知道她到底身在何处,甚至不能确定她是否是这个世界上的人。

他曾经确实不知道她身在何处,但现在却跟她相距不过七八尺的样子。瑞恩从来就没停了的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观步夏芽唱了四首歌。

没有任何退场或谢幕的言辞,她就像走上舞台时一样,轻手轻脚,静悄悄的离开了。

瑞恩没有鼓掌,他怕惊吓到了这位仿佛一碰就会碎的音乐精灵。

瑞恩一口喝干杯子里残存的那点酒浆,又长出了几口气。他站起,再次整理了衣装和头发,这才向后台走去。

通往后台的门口守着一个矮小萎靡的中年人,他手里在翻来覆去的玩着一把折叠刀。

“要进去?三个便士。”他主动说道。

瑞恩觉得他在漫天要价,但却也明白,在酒吧里,这样看起来一拳就能被打倒的保安是最危险一类人。

瑞恩虽然有不少办法可以跟这人讨价还价,但他今天并不想这么做,于是三枚银色硬币被乖乖的递到了那矮小中年人的手里。

“你好,观步小姐。”这是他畅想过无数次的场景,这是他演练过无数次的开场白。

“你好。你是?”观步夏芽看上去丝毫没有惊讶或惊恐,当然,更没有喜悦与兴奋,就像是见到了一个从来都记不起名字的中学同学。

惊讶的是瑞恩,他实在没想到观步夏芽说话跟唱歌完全是一模一样的声线——是谁说的轻摇摆女歌手表演时都是用假嗓来着?

“哦……我……我是瑞恩,一直用印着皇冠的淡蓝色信笺那个。”瑞恩好不容易才稳住了神。

“哦。是你呀。你的字写得很好看,我很喜欢。”观步夏芽居然微笑了起来——这明明是个青梅竹马邻家女孩的微笑,她并不是什么远在天边看不见摸不着的没有一丝人味儿的精灵。

瑞恩的脸不由自主的红了,他摸了摸自己的鬓角,有些手足无措的说道:“我得先……先道个歉,我莽莽撞撞的给唱片封套里发现的字条上的信箱写信,我……我估计当时吓……吓着了你了吧。”

“哪有呀,那些字条是我有意放进去的,就想看看谁会写信给我。应该是买唱片的人看到这样字条会吓一跳才对,嘿嘿。”

“啊?那写信的人多么?”瑞恩隐隐的觉得有些别扭。

“嗯……唱片只刻了四十张,写信给我的嘛,有二十六个,与我保持通信的有八个,你是其中之一。谢谢你,让一个在地下室蜗居的女孩不那么孤独。”观步夏芽姿态优雅的鞠了个躬。

瑞恩心脏砰砰的跳了起来,慌慌张张的说道:“我……我也不知道这样的信该写些什么,可能内容非常无聊吧……”

“还好,我的回信不是更无聊么?”

“不……不无聊,不知为什么,看到你说你喜欢吃水煮大虾,我被逗的笑了好半天。”

“嗯,是呀。你教给我了一个卡斯蒂利亚语词,etérea,我一直记得呢。”

“没有人比你更配得上这个词了。”

“谢谢……”

哦,天哪,观步夏芽居然也会脸红。瑞恩的呼吸都快停住了。

“哦对了,瑞恩。我的照片,你收到了么?”

“收到了。我买了个很好的相框把它装了起来。”

“那就好。我记得是给所有一直跟我通信的人都寄了照片,但我不确定,所以要问你一下。”

“呃……哦,所……所有人么,好。”瑞恩像是在自言自语,刚才涌上他头顶的血液刷的一下又回到了他的胸腔当中。

“嗯,每个人都需要感谢呢。对不对。哎,瑞恩,你怎么想起找来这里了?我记得我没说过我在这里演出吧。”观步夏芽收起了笑容,有些疑惑,甚至警惕的看着瑞恩。

“哦……给你这个。”瑞恩把那个牛皮纸信封从包里拿了出来。

“是什么?”观步夏芽没有伸手去接,甚至还退后了一步。

“钱。一简尼七先令八便士,够你付两年多房租了。你信里说过最近房租见涨,你吃不消了,所以……我……”瑞恩意识到观步夏芽肯定怕他这个第一次见面的“笔友”的信封里装着什么奇怪的东西,于是把钞票和硬币掏了出来,一一的摆在了化妆台上。

观步夏芽瞟了一眼这些黄黄绿绿的玩意,脸上出现了难以名状的表情——似乎是感激,却又透着无奈;而说是尴尬吧,但好像又挺坦然。

“谢谢,要是以前,我就收下了。毕竟唱歌养不活我自己,挺过这好几年都靠大家帮助。”

瑞恩听到“收下了”三个字,幸福感又回来了,可旋即他就意识到,在“收下了”之前还有“要是以前”这个限定条件,立刻就心又凉了一半。

“观步小姐,你是说,现在你就不收了?”瑞恩很想直呼她“夏芽”,但他就是做不到。

“我……我不需要了。”观步夏芽笑了笑。

“有钱了?”

“不。我要回家了。”

“回家?”

“对。青春期的叛逆已经结束了,逃离了快三年,也该回去了。家里毕竟什么都好,也不需要靠从未谋面、连真名字都不知道的男人们夹在信里寄来的钱过日子。回家,上大学,结婚,这才是我该做的。”

“我……我叫瑞恩,这是真名。”瑞恩此时明明应该心里很酸楚,但不知道现在为何他却急着让观步夏芽明白他可没用假名写信。

“嗯。我知道了。谢谢。”观步夏芽看了眼台钟,说道:“可能我家的马车要来接我了。”

“是……是不是很豪华那种,有个豹子头的家徽?”瑞恩大概彻底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那是熊狸。你见到马车了?”观步夏芽睁大了眼睛。

“哦,就在街口停着呢。我进酒吧的时候就已经在了。”瑞恩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淡定一些。

“哎呀!”观步夏芽赶忙坐在化妆镜前,在一个小箱子里不停的摸索着什么。“我要赶紧卸妆了,还得换身衣服,可不能让他们看到我把脸画成这样个样儿且还穿这么短的裙子。”她说。

瑞恩这个时候才发现她的裙边居然在膝盖之上——确实不适合乘坐挂着家徽的豪华马车。

“那……那我走了。观步小姐,很高兴见到你。”瑞恩正正经经的的行了个绅士礼。

“我也是。哦,瑞恩,别忘了带走你的钱。再见。”

瑞恩搔着从帽檐下支棱出的头发,眼睛微微眯起,盯着那黑底金边的马车上的家徽看了好一阵子。

“熊狸?”瑞恩不无鄙夷的说道:“专门给贵族卖命的设计师从来就没正经干过点啥吧。这明明是黑豹,熊狸能长这样?”

不过转念一想,瑞恩发现自己好像也不知道熊狸到底该长什么样,甚至他都不确定这据说生长于远东热带地区的珍稀动物是否真的存在——反正马丁波利斯动物园里没有。

“那又怎样。”瑞恩响亮的朝地上吐了口吐沫,耸了耸肩,走了。

“那又怎样?”格蕾丝把束着头发的缎带扯开。

“逃税的后果可不仅仅是罚钱。你会被送去矿区。”杰森·贝洛递给了格蕾丝一根卷烟。

“矿区?矿区好啊,那里的男人都体格健壮。”格蕾丝左手夹着烟,右手绕到背后,开始解着裙扣。

“不是,去办个证有那么大阻力么?别信谣言,他们什么都不会问你,也不会叫你脱光了体检。他们只需要保证你能每年交营业税。哦对了,这行当的税其实也没多少,你还可以买断税率。”

“买断税率?什么意思?”格蕾丝停下了解扣子的手,有些认真的盯着杰森问道。

“你这个年龄的话,可以每年固定交一个简尼的税。也就是说,无论你实际的营业额如何,他们只收这么多。所以,如果你努力点的话,这可比普通的交税方式能省下不少钱。”

“我不想努力。算了吧。”格蕾丝眉头一皱,说道:“该死,这个扣子搞不开了。你来帮我一下。”

格蕾丝不等杰森答应,就自顾自的把身子转了过来。

杰森有些无奈的从鼻孔里喷出一股烟,把双手伸向了格蕾丝背后接近腰眼的位置。

“知道么,现在有种新的发明叫做‘拉锁’。蹭的一声,从头开到脚,就不用一个个的解扣子了。”杰森嘴里咬着烟屁股,有些含混不清的说道。

“知道。可男人们喜欢一个个的解扣子。拉锁,没意思了。哦,而且,还会夹住头发。”

“呵呵……”杰森笑了起来。他“波”的一声把嘴里只剩下不过两寸的“人民宫”牌烤烟准确的吐进了一尺多外的黄铜痰盂里。烟头“滋”的一声就绝望的熄灭在了尿液中。

最后一个裙扣解开,杰森退后了两步,说道:“都好了。”

格蕾丝回过头,格格的笑了起来——这是今天她第一次真正的笑。

“笑什么?”杰森板起了脸。

“都好了?然后呢?又等着我自己弄?怎么像是我求着你来的似的?”

“别废话。”

“呵呵,你要这么喜欢眼睁睁的看着别人脱衣服,那你去脱衣舞厅啊。”

“去过,同事太多,尴尬。”

“明白。”格蕾丝抓住腰边的裙摆使劲往下一拽,她乌黑发亮的年轻胴体就像脱壳的新蝉一样陡然展现在杰森眼前。

她连衣裙里面除了一双套在腿上的棕色丝袜,什么也没穿。没有衬裙,没有内衣,什么都没有。

“你这样不行,不穿内衣,不卫生。至少下面不能不穿。”杰森郑重其事的说道。

“你不是说卫生的关键是多拿次氯酸钠洗手么?跟穿不穿内衣有什么关系?”

“这个……算了,随你吧。”

格蕾丝转过身来,把双手平举,肩膀左右晃了晃,问道:“瞧清楚了么?我不像你说的那么瘦吧。”

她还真算不上瘦精干巴。抛开那对跟成熟的甜瓜一样圆润饱满尖端还微微上翘的乳房不说,她身体其他部位的曲线也该有的都有,甚至大腿放在身材丰满的女人身上都不显得细,小腹上还有些许无伤大雅的赘肉——的确不像杰森想象中那样,像是个用硬头笔画出来的服装杂志插画人物。

“还是瘦,肋骨都看的见。”女人越想他夸赞什么,他就越不想说什么,杰森·贝洛一向如此。

“可我的肋骨很性感,不是么。”格蕾丝故意挺了挺胸。

“嗯?……等会,你刮干净了?难不成长过阴虱?”杰森指着格蕾丝的下身,有些警惕的问道。

“天生如此。一根毛都不长。”格蕾丝摩挲着自己肚脐以下的三角洲。

“努比亚人都这样?”杰森突然产生了极大的好奇心。

“你去问教会。”格蕾丝向前跨了一步,把双腿微微分开,用一根指头在那条缝上蹭了蹭。

“瞧,我已经准备好了,你呢?你是还要再问我十个八个问题才开始么?”格蕾丝把那根挂满透明粘稠液体的食指伸到了杰森面前。

“哦哦,我马上好。”杰森这才慌慌张张的开始脱自己的衣服。

衬衣的扣子解了一半,杰森停住了。

“最后一个问题。避孕的东西,你准备好了么?”杰森盯着格蕾丝的眼睛问道。他可是听说过了太多正经人因为让妓女怀孕而搞的身败名裂的故事。

“不用什么‘东西’。”格蕾丝轻描淡写的说道:“我天生怀不了孩子。”

“我的上帝。”杰森惊呼了一声,开始把刚刚解开的衬衣重新扣上。

“你做什么?”格蕾丝迷惑不解的问道:“这样不好么?不用隔着鱼肠子插我,难道不是更舒服么?”

“你是个纯粹的努比亚人吧。你是教会逃出来的吧。”杰森有些惶恐的看着格蕾丝。

“哈哈哈……”格蕾丝把手掌放在额头上大笑了起来。

“你懂什么。你对努比亚人和教会一无所知,先生。不是说只有纯粹的努比亚人才会生出天生不孕的‘主选修女’,也不是每个天生不孕的努比亚女孩都会真的去当修女。”

“这……”杰森在犹豫。他的身体催促着他相信格蕾丝的话,但他的理智却在一直打岔。

“算了。你走吧,我退你钱。四楼那位画家今天没出门,我去问问他愿不愿照顾我的生意。”格蕾丝说完就转了一百八十度,然后躬下身去捡自己落在地板上的裙子。

那条溪水潺潺的深棕色沟壑杰森现在一览无余,他低低的说了句“妈的”,冲了上去,拦腰从背后抱住了格蕾丝。

“干什么?”格蕾丝似乎有些意外。

“照顾你生意。”杰森开始吮吸格蕾丝的耳垂。

“我不做你的生意了。”格蕾丝试图挣脱。

“那我就去告发你。”杰森解着自己的腰带。

“你自己也得进拘留所。”格蕾丝使劲掰着杰森死死箍着她腰肢的右臂。

“我是盎格鲁人,我可以说是你勾引我。”杰森轻轻咬了下格蕾丝的耳垂。

“我是努比亚人,教会不会放过你。”格蕾丝掐着杰森放在他肋间的手背。

“你说过你不纯粹。不纯粹的努比亚人跟其他混血种一样不受教会和政府的特殊保护。”杰森的左手伸到了前面,捉住了格蕾丝的一只乳房。

“我……啊……”格蕾丝只说了一个字,就被打断了,转而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呻吟。

因为杰森的阳具已经溜进了她的身体。

的的确确是“溜”进去的,格蕾丝的阴道比她的口腔还要更加的湿润滑腻,杰森只不过刚把头子顶在口上,下一秒不由自主的就整个进去了。

“你可真是‘准备’的好的不能再好了。”杰森在格蕾丝耳边说道。

“你也……一样……不是么。”格蕾丝轻喘着。

“我得叫你瞧瞧,我可不是个阳痿的叔叔。”杰森加大了腰间撞击的力度。

“可你……是个新手。”格蕾丝把杰森右手中指含在了嘴里。

“什么新手?我孩子都有俩了。”

“跟……跟我……我这样的女人干。你是第一次。”

“为什么这么说?”

“熟练的嫖客不会来亲妓女的耳垂。他们都是直接插。”

“哦,这么说,你是个熟练的……”杰森不知为何,并不想把那个词说出口。

“我……我不是,我听说……的。你……你是我第一个……呃……啊……”格蕾丝实在没能力完成这句话了,因为她那低沉的呻吟已经变成了高亢的鸣叫。

“好,我信你。”杰森把格蕾丝的头掰转了过来,把自己的嘴唇压了上去。

杰森用舌尖冲撞着格蕾丝微闭着的牙关,格蕾丝犹豫了一秒,把自己的舌头放出去迎战。

杰森的左手从格蕾丝的胸前移到了她的腋下,上下滑动着,享受着她肋骨所造成的颠簸感——没错,突出的肋骨果然很性感。

两人唇贴着唇,一对舌头翻滚着纠缠着——这样自然谁也说不出话来。当然,此时也不需要说什么话了,杰森的粗气和格蕾丝的啼鸣就是此种场景最好的对白。

杰森很快就觉得自己有一泄如注的危险——正常,太久没有品尝过年轻且陌生的躯体了。他努力的让自己不那么敏感,他觉得至少自己得坚持到医学上所谓的平均时长——八分钟。

早晨被误会是硬不起来,现在可不能再被当做不够持久了,男人是需要尊严的,对吧。

“你说……你有两个孩子?”格蕾丝突然问道。

“你……”这一瞬间丽萨那苍白、满是雀斑的长脸腾的砸进了杰森的脑海。

杰森真是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选择回来找格蕾丝,简直是见鬼了。

也许是因为入手一笔非法收入所带来的充满罪恶的兴奋?也许是为了证明早晨的不举只是意外?也许是对努比亚姑娘——不纯粹的也算——的身体有着强烈的好奇?

杰森搞不清楚。

跟妓女睡觉并不是新鲜事,但他只在结婚前做过。婚后他一直严格的控制着自己,只在近几年才开始来六便士咖啡厅接受“咖啡桌服务”。既然税务局不对这种服务征收营业税,那也就是说在法律意义上这不算买春,杰森的道德感当然也就丝毫不受损害。

但今天他还没想清楚怎么回事就朝不正确的方向迈出了这么大的一步。杰森毕竟是个正经人,他的负罪感可以暂时不出现,但并不能消失,随时会被触发。

“呃……啊……”负罪感带来的不是又一次萎靡,而是杰森对自身感官的失控;而失控的结果就是他难以抑制的立即达到了兴奋顶点。

他把依然挺立、微微颤动着的阳具缓缓抽了出来,出神的看着一股白色液体从格蕾丝那微张着的沟壑中渗出并滴在布满油污的地板上。

“怪我。我多嘴了。”格蕾丝转过身来,跪在地上,用舌头细细的清理着杰森裹着各种体液的龟头。

“为什么问我那个问题?”

“突然想起了我老爹。他也有两个孩子。我和我姐姐。”

“我的上帝!”杰森肠胃中一阵紧缩。

“你……你在跟我做爱的时候居然想着你的父亲?你这是犯罪你知道么?”杰森有些气急败坏。

“才不是。你误会了。不是那么回事。我的老爹比你老得多,你几乎还算个小伙子。”格蕾丝站起身来,指了指桌子,说道:“我再抽你根烟。”

“随你便。”杰森一头仰倒在那狭窄的单人床上。

格蕾丝一分钟后也躺了下来,紧紧的挨着杰森,嘴里的卷烟一闪一闪的冒着火光。

“别在床上抽烟,这种老楼房失火了会烧死的可不只是你自己。”杰森把格蕾丝含着的烟一把揪了出来,在床头的墙壁上用力的捻灭,留下了一块焦黄的污迹。

“行。不抽了。躺一会吧。”格蕾丝侧了侧身,把头埋在了杰森臂弯里。

“知道么,我同居过几个月的那男人,也是个盎格鲁人。”格蕾丝轻描淡写的说。

“那又怎样。这很了不起么?法律又没禁止盎格鲁人和努比亚人睡觉。虽然教会知道了会气的要死。”

“你说过教会不管我这样不纯粹的努比亚人。”

“我猜你有远东人和盎格鲁人的血统。”

“不止这些。”

“还有什么?”

“外星人和地底人。”

“胡扯。”

“嗯。是胡扯。”格蕾丝又把手放在了杰森两腿间。

“你干什么?”杰森身子缩了一下。

“你刚才没尽兴吧。我给你打个折,再来一次。”格蕾丝舔了舔杰森的腋窝。

“没这个打算。今天的预算用完了,多一个法新都不行。”杰森想要撑起身体。

格蕾丝灵活的一翻,就整个趴在了杰森身上。她凑到他脸跟前说道:“只收你一便士,等于不要钱。”

“你再这么便宜,我会怀疑你背后是不是有什么阴谋了。”杰森一本正经的说道。

不过,他的手却也开始朝着格蕾丝的小腹摸索而去。

“我啊……”

“啪嗒!”

格蕾丝只说出两个字就被打断了。有人居然从窗户跳了进来。

“上帝啊!”格蕾丝惊叹道:“这是六楼啊,会飞么?”

“外面落水管很粗,好爬。”一个女人的声音。

杰森一愣,赶紧手忙脚乱的想抓起什么东西来遮住自己的下身。

“帮帮忙。有人追我,给我个地方藏一下。”

“你是谁?”杰森下意识的把格蕾丝向自己身后推了推。

“过路的。相信我,我是个正经人。一会追我的人来了,你们见他们那凶神恶煞的样子就知道了。”

这是个年轻的远东人姑娘,穿着一身猎装,齐肩的黑发,头戴一顶女式礼帽。

杰森突然不好意思直视她,就把目光转向别处,说道:“来路不明的人我们不能帮。你走吧。”

格蕾丝却指了指床下,说道:“这里。”

猎装姑娘点点头,蹭的一声就钻了进去,此时杰森已经听到有杂乱的脚步声在楼下一层响起。

这破楼隔音可真差。

“你……?我们?”杰森慌慌张张的看着格蕾丝。

格蕾丝跨坐在了杰森身上,满不在乎的说道:“别管他们,我们干正事。”

七八个壮汉把门踹开了——果然个个凶神恶煞,穿着打扮一看就是暴力帮派分子。

他们破门之后看到了下辈子都想象不到的神奇景象。

一个浑身上下只穿着对丝袜的努比亚女人微闭着眼睛高仰着头,大声的发出欢愉的吟唱,尽情的享受着与男人交合带来的快感。

此外,居然是她在上男人在下,并且还是她自己像只抽水机一样的不停的上下规律性的移动着身体。

努比亚女人在锡安区以外很少见到。

裸体努比亚女人那就更是几乎只能出现在男人们的春梦之中。

而骑在男人身上自己动的裸体努比亚女人,这些壮汉是连梦都不敢梦到——当然,今天以后,他们其中部分人的梦境终于有了历史性的突破。

努比亚女人似乎根本就没在意自己正被一群人围观,她全然沉浸在潮水般袭来的性兴奋之中。在一阵暴风骤雨式的冲刺之后,她高亢的呻吟戛然而止,像是脖子被突然扼住似的只在嗓子眼里发出嘶哑的“呃呃”声;她的身体微微弓起,僵直了两秒之后就不停的抖了起来,最后啪的一声栽倒在身下男人的胸前喘着粗气。

她的腰肢还在不知疲倦的起伏着,表示这场酣畅的鏖战还远未真正结束。

“呃……”装汉中领头的那个咽下一口唾液,说道:“看到个远东人女孩没有?大约五尺五寸高,皮肤很白,齐肩发,穿着猎装。”

“没有。我做爱的时候除了我的男人,其他什么都看不见。”努比亚女人闭着眼睛答道。

壮汉们交头接耳了一番,并未离去。两个年老一些的踏入屋中,打开了衣柜和木箱——这房里唯二的储藏空间。

他们细细的检查了一番之后,摇了摇头,他们连眼睛的余光都没有扫向那还在因为努比亚女人腰臀画圈扭动而吱嘎作响的单人木床——这是常识,哪个姑娘会躲在一对正在寻欢交媾的男女床下呢,尤其是保守的远东人。

“走吧。”领头的那人又咽下一口唾液,带着手下离开了。临走前还没忘了把门紧紧关上。

“你演的真好。”在听到那笃笃笃的脚步声逐渐下行之后,杰森·贝洛在格蕾丝耳边说道。

“不是演的。是真的……丢了……”

“丢了?丢什么?”

“性高潮。说医学术语你明白了么?”

“呃,那……差不多了该停了吧。”

“急什么。你不是还没射么。”格蕾丝下身的扭动频率加快了。

“可是……这个……”杰森轻轻敲了敲床沿。

“她不出来就说明还不是出来的时候,我们别管她了。我得完成我的服务,要不你会赖账不给钱的。”格蕾丝用舌尖拨弄着杰森那红豆大小的乳头。

“这……这怎么行……”杰森实在并没有兴趣充当活春宫表演的男主角。

“这样更刺激,不是么?”格蕾丝不等杰森回答,就用厚润的唇封住了杰森的嘴。

杰森现在是进退两难。他很理智的认定这样放荡污秽背德的行为不能再继续下去,但格蕾丝带给他这前所未有的新奇性体验他却也欲罢不能。

不管他心里怎么想,他的身体还是在迎合着格蕾丝的行动。格蕾丝旁若无人不知疲倦的重复着“半蹲——坐下——半蹲——坐下”这样的往复运动,大约十分钟过后,她又一次嗓音嘶哑,身体僵直——丢了。

“再来一次的选择是对的,不是么?”格蕾丝盯着杰森的眼睛问道。

“快给我弄出来,赶紧完事。”杰森皱起了眉头。

“我累了,靠你自己了。”格蕾丝彻底放松了身体,嘴边挂着一丝微笑瘫伏在杰森胸膛上。

杰森觉得有些好笑。刚才第一次的时候,他需要集中注意力让自己不要那么快,现在却又得集中注意力——让自己快点完事。这两个绝然相悖的结果为何是用同样的手段来达到?杰森完全想不明白。

不管背后的原理是什么,他这次倒是成功的指挥了自己的身体。

拔出来之后,格蕾丝又熟练的把嘴凑了上去清理着。

床下传来窸窣的一声,穿着猎装的远东人女孩干脆利落的窜了出来。她整理了一下头发,然后鼓着掌说道:“精彩。”

格蕾丝抬起头对她微微一笑,就又专注于自己的清洁活计,而杰森忙不迭的想用手遮住自己的下体。

“别紧张,没事。”远东人女孩说道:“我是雕塑家,各种各样男人的身体我看多了。先生,你不用难为情。”

“我……”杰森一个不小心,把目光落在了远东人女孩的脸上。他愣了一下,赶紧把头转向一边。

这女孩太漂亮了,有着杰森能够想象到的最美的远东人面容——细细弯弯的眉毛、形状饱满圆润且目光纯净的眼睛、如骨雕般精致的鼻子;她的嘴唇在远东人里算是较为丰厚的,但长在她这张小巧的瓜子脸上宛如画龙点睛之笔。

更让杰森过目不忘的是她的肤色——跟她比起来,盎格鲁人可不能再自称为白皮肤了。

不过在杰森个人看来,这样白皙过头的皮肤,倒成了她身上唯一的缺点:她像是个瓷做的假人儿,毫无生气。

远东人女孩掏出一张黄色的钞票轻轻放在那镜子残缺不全的化妆台上,说了句“谢了”就从窗户口消失不见。

“见鬼……”杰森低声说道。

“她是有点像个鬼魂。”格蕾丝用食指拨弄着杰森那已经完全缩成一团的阳具。

杰森·贝洛真是不明白上帝今天安排给他这些奇遇的用意是什么。

跟一个神秘且有魅力的努比亚女人——是的,杰森终于承认格蕾丝有魅力了——用被道德顾问口诛笔伐的姿势做爱,而全程旁观且完事后拍手喝彩的是一位美若天仙的远东人姑娘——这写在五法新一本、错字连篇的地摊小说上都会被斥责为荒诞不经。

可是,这下杰森却必须得发愁自己该如何面对这样彻底背叛婚姻的行为了。

“那又怎样。”杰森在家门口点起了一根烟。

“那又怎样。”瑞恩在端详了好一阵子放在贵重的白檀相框里的观步夏芽半身小照之后,自言自语道。年轻的女歌手神情木然的平视前方,嘴角略微下垂。

他把相框塞进书桌抽屉,然后躺在自己的钢架子床上望着布满着黄褐色水痕的天花板。

瑞恩把随随便便塞进裤子口袋的出生证明拿出来又看了一眼,说道:“罗德里格兹先生,很巧,你也叫瑞恩。我们很有缘,你今天也帮了我大忙。放心,我以后会找到你的墓地的。”

瑞恩的书桌尺寸不小,虽然很旧,带着明显帝国时期的风格,但却是他这八十八平方尺的房间里最结实的家具。

一简尼七先令八便士被散乱的丢在桌面上;这堆货币的旁边,是一台最新型号的“技艺”牌铬晶唱头微型台式唱机,而唱机上摆放的正是观步夏芽的八寸私刻唱片。

瑞恩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好半天,也没决定接下去该做些什么——只要饿不死,真的也就没什么值得去做的事情。

眼看着天空越来越黄,瑞恩不得不思考起来今晚该吃什么。

既然平白得了一笔巨款,再拿绞肉卷饼配热甘蔗汁填肚子就不是个好主意了。可像样一点的餐馆都在十几个街区以外,瑞恩很难下定主意为了顿饭长途跋涉一番。

不过最终他还是动身了,因为可以顺便去给顺美买点礼物。

他选择抄个近道——有四个街区被市政府清空并用木栅栏围了起来,说是要拆除重建。

按照法律,这样的区域是不能踏入的,但这重建项目搁置了三年之久,像瑞恩这样的希纳多区年轻一代早就不把这些栅栏当回事,这空置的街区是他们很多人的秘密基地。

当然,这样的区域不管怎么说大部分时间还是人迹罕至,尤其是在快要吃晚饭的时候。

不过,瑞恩走着走着居然听到不远处有鞋跟敲击地面的声音。

“穿着高跟鞋的女人?这个时候独自一人在这里?”瑞恩心中腾起了好奇和疑虑。

他循声而去。

果然是个女人,年轻女人,穿着一身国立大学蓝白相间的制服,手里拿着把阳伞。

看发色,她应该是个远东人,但皮肤比盎格鲁人还白,头顶挽着个发髻——这个年头把头发弄成这样的远东人已经很少了。

“小姐,你迷路了么?”瑞恩急于想看看她的正脸。

“呀,是的。为什么这里空无一人啊?这是希纳多区么?”她如瑞恩所愿,转过身来。

“嚯,真漂亮。”瑞恩在心里说道:“比夏芽漂亮多了。”

但他表明上却做出一副忽略这女孩容貌的漠不关心的模样,懒洋洋的回答说:“是希纳多区。这里是市政府圈起来要推平的地方。你来这里做什么?再过会帮派就出来了。”

“哦。那怎么办?我不认得路。”女孩有些慌张。

“你要去哪?”瑞恩努力让自己看上去既不像个坏蛋,却又不像个会无偿提供帮助的“撒玛利亚善人。

“绯宫。”

“好说。指路费……”瑞恩吸了口气,说道:“看在你这么漂亮的份上,五个便士。换别人我就得要他八个便士了。”

“呀,对不起……”女孩摸了摸自己挎着的皮包,微微撅起了丰腴的玫瑰色嘴唇。

“没带钱?”瑞恩打算找个理由免费给她提供服务了——一定得找个理由,否则会被认为是色狼。

“不……那,我给你一简尼,你找的开么?”女孩拿出了一张黄色的钞票。

“开什么玩笑……假币可在我眼前过不去。”瑞恩试图不把目光放在那张钱上。

“是真的,先生。我是正经人,不会带着假币。你拿着吧,不用找钱了,告诉我怎么去绯宫就好。”

瑞恩拧亮了煤油灯,把两张一简尼的票子凑在灯光前翻来覆去的对比,怎么看,都觉得远东人女孩给的那张除了旧一点,丝毫不像是伪造的。最后瑞恩长出了一口气,接受了再次天上掉金子的这个难以置信的现实。

他向后仰坐在木椅上,伸出手去打开了唱机的开关,但喇叭里传出了第一个音符之后,瑞恩就啪的一声又把唱机关掉了。

他拉开抽屉,拿出那个白檀木相框,只瞧了一眼,就随手丢回原处。

“观步夏芽……”瑞恩把眼睛半闭上说道:“这名字还真够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