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 3和4
最后更新: 2023年11月3日 上午5: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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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到三十平的办事大厅里,挤满了人。
世界上的事情,总是相对的,有白天,就有黑夜,铁律,谁来了也改变不了。
大厅里也一样,有人平静,就有人不平静,甚至是出手攻击。
王长富被困在椅子上,他把脚尖扣紧地板,缓缓向后靠,用尽全力顶白晃晃的长椅,想给自己挤出点空间,哪怕逃不了,至少,多点能呼吸的余地也好。
“搞什么?”
坐在后面的男人使劲踢了椅背,王长富没回头,男人的声音里,怨恨就如同失落的海盗船上的火药桶,堆得满满当当的,保存完好,这些火药就差点火星子了,王长富自然不敢讲话,他向前蜷缩。
满脸疲惫的办理人员,总是要跟办事的人唠叨半天,才能轮到下一个。本来,简简单单的盖个章,大家握个手就能摆平的事情,到办事人员那里,他们的章就像是要卖掉一个城市那样重,来办事的人想快点办好,办事的人不想要来办事的人快点办好,就像拉着锯子两头的人,隔在中间的玻璃墙不知道做错了什么,非得承受墙两边的人来回拉扯。
王长富看了看手上的号牌,还没巴掌大小的白纸,上面黑色的粗体字,显示着B34,他翻过另一面来时,空白的很正常。
3和4两个数字很有意思,如果两个人的心里,爱情的种子刚刚萌芽,他们每次看到对方的第一眼,不是想着赤裸的身体,而是想着3和4,隔着空气都想着和对方要一生一世,这谐音有意思,起码比星座流行要早很久,这数字的谐音从泛滥到被年轻人嗤之以鼻,还是花了十五年的时间。王长富想起以前,和苗桂兰刚在一起的时候,每每苗桂兰打电话过来,王长富要等铃声响三下才能接,挂电话时,要数到四才能挂,有时候,吃个花生米,都得按照3和4一组组的分好才吃,两人乐此不疲。
大厅里热的慌,办事人员说空调坏了,让大家忍耐下,这有什么熬不过去的,“这是春天,你们别忘了。”玻璃后面胖胖的女人是这么说的,但实际上,我们正身处壮年时期的夏季里。
不知道等了多久了,王长富有些无聊,他思索着找点事情干,但不想看手机,他本来也不喜欢手机,不喜欢那些捏着手机走路的人,不喜欢那些低着头看手机的人。更何况,现在他的手机,光荣了。从第一天开机到今天早上为止,被呼叫的电话总数都没有今天一天的多,更别说短信了,连垃圾短信和手验证码的短信加在一起,也没有今天的多,想到这,他感觉嗓子像被熨斗烫平了般紧绷,不自在地咽了口水。
苗桂兰坐在他边上,打着电话,王长富想看看她那边坐了谁,他刚转脸,苗桂兰就看着他,是他熟悉的眼神,看过几万次了,但凡是个人类,那眼神只需要看一次就懂是什么意思了。
他继续看手里的号牌,3和4,很有意思的数字,他感觉有点好笑,真想转身和后面的人分享。开场白他的编排好了。
“哥们,你多少号?”或者,“哥们,我这个数字很好笑,你要不要……”
“滚。”
王长富转脸瞟了一眼,那大哥,脖子差不多伸到王长富的眼前了,那架势,就是在等王长富开口。想想看,在离婚大厅,跟受害者讲搞笑的数字,最后场面肯定不搞笑,王长富也只是在心里编排了下,实际也没开口。
不过,说起受害者,这大厅里的人,都是婚姻的受害者吧。王长富把手里的号牌摊平,3和4,很有意思的数字,爱情的种子萌芽时,它两代表着两人一生一世。当种子长成了婚姻,随着这株植物越长越大,树荫下的两个人,怎么看对方都不三不四,你看,这两个数字,又变成了另一副模样,也是爱情的另一副模样。
王长富想起身走走,不是他对什么厌恶,也没什么不厌恶的,更多的是,他不喜欢这个下午而已。或者,不喜欢这种被困住的感觉,就像漫长的童年里被困在白鞋子这件事情上那样,没人喜欢那感觉。
他讨好性地看了苗桂兰一眼,她没看他,是默许。王长富轻轻站起来,嘴角叼着稀碎的抱歉,避开好几双鞋子后,走到一排排铁椅子的后面。生活里,当我们在想要的东西多出一点时,就发现困难也变得多了起来,实际上,这并不是生活里困难的总量增加了,它更像另一个事情,好比别人送了我们一筐白菜,能拿多少拿多少的那种,拿的越多,篮子就越重。
王长富想起小时候,回家的路靠山的一侧,长满了狗尾巴草,另一侧是比较高的坎,坎下,是山上淌下来的水冲出的山沟。
小核桃放学了,他每天下山去上学,放学了就要爬山回家。
初秋这种季节很奇怪,农民们前半年的希望在此时结了果,而这个果对小核桃来说,却像是从播种的那一刻开始,日趋拧紧的发条,天麻麻亮,只要父母时喊一声,小核桃这个闹钟就得跳起来,背上竹篓子,下地去收包谷。
小核桃走在山路上,头发湿哒哒的贴着额头,汗水顺着发丝,划拉过皱着的眉头,经过眉毛,那两条蔡大爷觉得像关羽剑眉的眉毛,流到他挺挺的鼻子上。刮到鼻尖时,前几天洗头的皂角味道混在汗液里,蚕食着皮脂分泌物,被山风送进他的鼻腔,这让他烦躁。
小核桃两片薄薄的嘴唇,用力抿了一下,他讨厌这样的日子,艰难的让人无力,他听说,十多公里外的镇上有卖雕牌洗发水的,那种洗发水味道好闻,洗完后,十米之内都能闻到香味,保证一年都不会散。
他怎么知道?是邓大洋芋告诉他的,大洋芋姑妈嫁在镇上,那家人开了一个日用品小店,里面卖的就有这种洗发水。
汗水浸湿了小核桃的T恤,斜挎着父亲5元钱买来的解放牌书包,他一边走,一边用手里的树枝剐蹭狗尾巴草,心里默默的想着。
他在想事情,但跟今天的上课内容无关,鬼知道老师们在教什么,入学时发了三本书,语文、数学、思想品德。其他的课程,只有老师手里有一本书,上那些课程时,差不多也就是老师一个人在读书。
小核桃在想,怎么样才能快点长大。
想赶紧长大,和吴老幺去深圳打工。
听说吴老幺又去深圳打工了,劳动节的时候小核桃看见过他,头发洗的很干净,黑亮黑亮的,像大外公家那匹黄马的鬃毛一样顺滑,他跑起来时,梳成两片瓦造型的头发随风蹦着、跳着、旋着,那是快乐。吴老幺外出打工,皮肤变得很白,活脱脱换了一副城里人的皮囊,一件叫做西装的外衣下搭着白衬衣,那双白色的鞋子真耀眼,看的小核桃嫉妒。
想到这里,小核桃忍不住低头,看自己的布鞋,妈妈花了一个月缝的鞋面,四毛钱买的塑料底,七天做完。刚穿上时,他不是高兴,却害怕时间会把鞋变旧,但他又期待时间赶紧让自己长大。经过了两个夏天,鞋面已经补了很多层了,恐怕撑不到冬天。
“要是这个秋天能长大就好了。”小核桃自言自语。
爬到半山腰,再爬会儿就到家了。小核桃家是两间草房,横卧在山丫子上,房子周围都种满了包谷,大部分已经变黄了,这种太阳,再晒个把星期就该全部黄壳了,爸爸跟小核桃讲过,庄家黄壳了就是熟了,要赶在打霜前收完。想到又要下地,小核桃骂了几句,这双鞋怕是撑不到过冬。
他心里盘算着,星期六一整天都干活,连星期天的活也提前干完,这样他就能在星期天去许愿了。
邓大洋芋说,湾河边上的石婆婆很灵的,他要去跟石婆婆许愿,让陈花花明年嫁给他。他怕朱豌豆抢陈花花,所以早点娶到手保险点,大洋芋是怂货,他只跟小核桃讲过,其他人都不知道他喜欢陈花花。
到时候一起去的还有朱豌豆,朱豌豆也喜欢陈花花。好像整个马场小学没有人不喜欢陈花花的,但大家都不说出来,只有朱豌豆很高调。
见鬼,这个地方的人名字都是和庄家有关。
连地名都鬼扯的要命。
爷爷说,他父亲从另外个地方搬来时,村子就叫马场了,但这里不养马。整个县有好几个村都是这个命名套路,比如,猪场、龙场、猴场、牛场、羊场、鸡场、猫场,这些都是小核桃听过的村,鬼知道还有啥动物没被放过。小核桃有时候想,其他场是不是也有其他叫小核桃的人,不知道他们有没有一双好的鞋,要是有,那真是要命,他自己都没有好鞋子,凭什么其他小核桃就有好鞋子。
回到家,小核桃饿的只剩下呼吸的力气了,蒸饭的木桶里还有些冷包谷饭,连底都掏干净了,掏出来大半碗,他把干巴菜汤倒进去,用手捉些辣椒粉,加点味精和盐巴,搅拌好后就慌忙吃完。
还要蒸一桶包谷饭等爸妈回家来吃,从洗干净的尿素口袋里打来两碗包谷面,冷水搅拌均匀,平铺在木桶里,上锅蒸。包谷饭要蒸两次才会熟,第一次蒸个半小时,变成了生分子饭,需要出桶,重新洒水搅拌均匀,上锅再蒸半小时才熟。
饭蒸着,他该去喂猪了,农村人家都会养两头猪,新年时买小猪,到年底过年时,一头杀来家里吃,一头卖掉换钱,家里最主要的收入来源就是卖掉的那头猪。
妈妈说了,今年卖小的那一头,大的一头要杀来过年,还要给外婆家、五舅家、周婆婆家送肉,送完后大的一头才够吃。但这样的话,小的一头是卖不了多少钱的,家里钱不够,小核桃就不能买新鞋子。
想到这,小核桃使劲挥木棍,一片草被齐刷刷铲断,他也没好受多少。
最近他喂猪都搞的很累,每次都要把大猪的头抱住,让小猪多吃点,希望能多卖出一双鞋子的钱来。小核桃抱住大猪时,小猪太不争气了,慢吞吞的吃。“天杀的,吃快点不行吗?”大猪力气是真的大,今天把小核桃整个人甩到了猪粪里,膝盖撞肿了,最后吧,貌似他和猪打了个平手。小核桃把手上的猪粪擦在石墙上,狠狠踢了小猪一脚,小猪只是哼唧着歪了一下,头也不抬的继续慢吞吞地吃。
小核桃打水把身上的猪粪冲掉,快速清洗了衣物,换上姐姐淘汰下来的裤子,天已经刷黑。爸妈迈着沉重的步子,进家门后沉沉的坐在桌前。
“小核桃,把灯点上。”
“你快点啊。你九岁的人了,你还小啊。做事情麻利点。”女人总喜欢发怒,妈妈把力气都浪费在骂他上。
1991年,贵州很多地方都没有通电,更别说有电灯了。晚上都是点煤油灯,自制的。在乡政府办公楼侧面的垃圾堆里翻一个墨水瓶,再翻一节大电池,干了的大电池外壳是铝的,把底部圆的那一面剪下来挖个洞备用,电池铝身卷成吸管状,破棉花搓成条当做灯芯,灯芯穿过吸管,吸管穿过圆洞,插入墨水瓶里,一个煤油灯完美做成。在墨水瓶里倒半瓶煤油,找一包谷壳从炉火里引火,点燃煤油灯外面的灯芯,就能让一两米内亮起来,把灯芯往外面挑多点,就照的更远,但这样就很费煤油,有钱人家才这么干。
小核桃把灯点上,在桌子上扣一个大碗,再把灯放在反扣的大碗上,假如破烂的饭桌是大海,那煤油灯就像大海上的灯塔。他把干巴菜汤端上桌,昨天吃的辣椒水还没坏,省下了盐。加点辣椒和味精,放在干巴菜汤边上,给爸妈打来两大碗包谷饭,转身去找筷子。家里为了省煤油,所以灯比较暗,找筷子也就慢那么点。
“你找个筷子跟找魂一样,快点你会死吗?”妈妈骂着。
小核桃在土灶上一阵乱摸,找到了,这些筷子是爸爸用门前的斑竹削的。放到爸妈手边,他转身去猪圈,看看猪有没有吃完,没吃完就要把残渣掏出来,不然明天就馊了。再去把石墙下的鸡抱到家里来,这个世道,只要是能吃的活物,如果自己不看好,转身就是永别。
小核桃最喜欢花母鸡,它每天都会下蛋,比另外三只勤快。小核桃把关鸡的竹栅栏合上,用棕树叶子扎的绳子把栅栏捆好,要不然,天不亮,那只红畜生就会把栅栏冲破,家里拉的到处都是屎。但小核桃也不能拿它怎么样,这是家里唯一的一只公鸡。
爸妈吃完,小核桃去收碗。
“你姐呢?”爸爸问。
“能去哪?又去朱豌豆家了吧。朱二萍这个骚货,天天把王晴带到她家去,她自己骚就算了,把王晴带坏了,老子找她拼命。”小核桃还没来得及开口,妈妈面无表情的谩骂着,小核桃偷偷瞟了她一眼,妈妈在没有明确的对手时,她骂人的眼光是呆滞的。
“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酸汤,管她的了。”爸爸这句话,应该是从他爸爸那里听来的吧,老话有时候被拿来当真理用,有时候被拿来当推脱用,他不想跟妈妈吵。
“老王你什么话,王晴不是你亲姑娘吗?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都十五岁了,大人了,你管她的。”
“我跟你讲,你就是个怂包。”
妈妈说的对,老王在家里的地位,可能和小核桃差不多,妈妈总是哭着数落老王,数落小核桃。“王长富,要不是为了你,我会和这个老杂毛结婚吗?我还会和他过吗?他就是个怂包。”
每次,她犯错了,或者不高兴了,就来这一出。哭的梨花带雨,仿佛这个两间草屋里她是最无辜的,放眼整个马场,她是这个世道的受害者,小核桃、老王,都是害她的帮凶。
从爸爸的爷爷开始,把老王家都数落完,她才抹抹泪去睡了。
每次妈妈闹完,爸爸都会找小核桃谈心,他觉得,父子俩该好好谈谈,毕竟老王家总有一天需要小核桃镇桌子。他的意思是,小核桃长大后,会把这两间草房分一间给他,等老王死了,小核桃就可以继承他的土地了。
与其叫谈心,不如说是爸爸的诉苦,每次都是他一个人说话。“小核桃,你是不是也觉得爸爸没用?”
“没有!”
“爸爸真没用,我给你起名王长富,就希望你富贵长久,家里养十头猪,三十只鸡,讨个好媳妇。你看这马场,哪家有三十只鸡?我是做不到了,长富啊,爸爸就指望你给老王家挣名份了!”
老王每次谈到这,都会转身拂脸,不知道是不是擦眼泪。
小核桃和姐姐睡一间草房,她睡床,他睡地上的木板,中间用一张旧床单隔着,旧床单两头挂在钉在石墙里的钉子上。他不喜欢她,也不讨厌她,他们是姐弟,亲的。就像老天一样,它不喜欢穷人,它也不讨厌穷人,天黑时,所有人都面临同样的黑,天亮时,没有人会得到更多的光亮,真的。
小核桃睡不着,他还在想这个秋天如何长大的事情。
恍惚中,他走到离家三十多米外的老水井边,坐在那块光滑干净的大石板上,他彻底失眠了。那就等会儿,半夜旱田鸡出来吃萤火虫时,抓一只回去吃。山风偶尔轻轻吹一下,吹醒了黄壳的包谷,吹散了爸爸的呼噜声,也吹来了包谷地里的一阵响动声。
“难道有人偷我家包谷?”小核桃心里一惊。
抓贼要拿现行!于是,他悄悄朝着声音靠近,每往前爬一段,他就停下来,生怕对方发现了自己,确定自己没暴露,他再继续往前爬。调整好呼吸,蛐蛐都没发现他刚爬过它们的窝,渐渐的,他确定声音是从前面的地坎下发出的,那个有草堆的位置,九岁的男孩对付小偷,没胜算。
“小偷会打死我不?”他心里泛起了些犹豫。
但是,如果抓住了小偷,替家里保住了包谷,爸妈有可能会买一双新解放鞋作为奖励,这肯定划得来。
“毛贼,不要动!”小核桃在距离草堆半米远时,把刚才悄悄爬过来时蓄下的力,一半注入双腿,一半在嗓子点燃,暴跳起来大喊到。
对方想必被这一意外打的措手不及,一个贼从草堆上弹起,全身赤裸,身下的另一个贼也全身赤裸,在本能的驱动下,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拉衣服盖住胸口。做贼的和抓贼的,都被吓坏了。
“偷老子家包谷。”这句话小核桃应该在刚才一并喊出来的,他们肯定是在偷东西,但这两个贼的把式,不像偷包谷,小核桃不知道他们偷什么,所以没喊出下一句。
“小王八蛋,你敢偷看!”第一个贼暴跳,指着小核桃的方向骂道。声音里透出的愤怒,足以让小核桃窒息,他咽到一半的口水,都被这贼人的怒气吓得停下来,挂在小核桃喉咙的半道上,如果这一刻他们结仇了的话,感觉就杀父之仇一样深,是小核桃杀了这贼子的爸爸。
躺下的贼已经穿好衣服了,就在这短短的杀父之仇结下的瞬间。
“高粱,你个杂种,你要全村人都来看吗?”她压低声音,怒气吼道。
原来是高老六。
“B15,请到一号办事窗口。B15,请到一号办事窗口。”离婚大厅的广播声响起,王长富从回忆里走了出来,转身看了看,两个身影急冲冲走到玻璃墙前,女的还没坐下,就和办事人员吵起来。苗桂兰还在打着电话,太阳斜射玻璃窗,王长富感觉小腿都被烤出汗水了,正顺着毫毛向外吐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