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 君与冬雪皆不至
最后更新: 2023年11月3日 下午1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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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旨到——”偌大将军府内的静谧被一道尖锐的声音给划破,官宦身旁的小太监双手捧着一道金黄色布帛,身子微俯。
府内一众家眷仆人早已跪在两旁,此刻主屋的镂空木门被缓缓打开。温衡携着夫人白韵安走出,步伐沉稳,面上神色温柔无比地搀扶着妻子,唯怕她摔着伤着了。
两人双双跪下,等待那站在朱红大门前宦官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西南军统帅温衡骁勇善战,智谋无双。故此,特令温衡将军于两日后率军前往梁国与我大吴交界之地,以定边境之乱,钦此!”
温衡眸色一怔,抿了抿唇,双拳不自觉攥紧。
虽早有预料,可此时此刻的无助与无力还是让温衡失了态。
不知过了多久,那太监开口又唤了声,白韵安连忙在衣袍遮掩下悄悄扯了扯温衡,他这才俯身叩首。
“微臣,接旨。”
传令的大太监走后,白韵安猛地咳了起来。适才有外人在,自小注重礼仪的白韵安定然不会失礼。
她年方十九,正是如花苞般娇嫩的年纪,可此刻脸上只有苍白与病态,让人徒增心疼。
温衡担心地蹙起眉,一下下轻柔地顺着白韵安的背,随后直接将人抱进了屋内。
许久,咳声终于止住了。白韵安咳得双颊微微涨红,轻抿了口温衡递来的温水。见他的神色便知晓温衡心中所想为何,宽慰对方道:“无妨,你且安心出征,我等着你。”
温衡不作答,白韵安就这样看着他,没再开口。
许久,温衡才说:“安儿,让我抗一回旨吧。”他脸上的笑尽是无奈与苦涩,白韵安嗔怒地瞪了他一眼,语气却是温柔哄道:“多大人儿了,别成天胡说,让别人听去可就不好了。”
温衡敛眸,他又怎能瞧不出白韵安欢笑当中隐藏着的不舍?心中一阵绞痛,温衡脑海中回荡起两个时辰前太医替白韵安把脉后说过的话——“夫人怕是......熬不过来年冬日。”
白韵安自小身体便格外的弱,至今已成了药罐子。
两家曾为温衡与白韵安定下娃娃亲,但这一纸婚约因白韵安的身子缘故早在十年前就已作废。
前些年圣上周玄炯有过纳白韵安为妃的意思,可白韵安的爷爷、当今丞相,一口便回绝了。
他心疼这孙女,婚姻大事虽由她自己做主,但这宫却是绝对入不得的。
宫中波澜刚平息不久,却不想温衡竟私下上门提了亲。
两人自幼一同长大,长成翩翩少年的温衡对白韵安用情至深,就算得知那姑娘命不久矣仍旧想娶她过门。
知晓幼子情根深种,温父温母也不做阻拦。
白韵安拖着一副残破不堪的身子,并不愿拖累温衡,因此只能狠下心无数次地拒绝了他。
直至某年中秋,温少将军偷偷溜出正办着家宴的温府到白家给白韵安送了月饼。
那一夜,在嘱咐了白韵安贴身侍女小巧后温衡便离开了,连白府门槛都还未踏入便消失在了茫茫夜色当中。
他虽执意要求娶白韵安,却从未真正冒犯过她,处处都恪守礼仪,只有两家相熟的长辈知晓他俩之间的事儿,从未向外走漏过任何风声。
盈盈月光下院中那姑娘的两瓣红唇覆在香甜的月饼皮上随后轻轻咬了口,馅儿是豆沙的,甜入了白韵安的心中,荡起阵阵涟漪。
食盒内有一种小纸条,少年的字迹风雅:中秋喜乐。
那一刻,白韵安笑得比往常还要明媚。她想,既然他如此执着,那她亦愿意在余下的日子里,倾尽所有温柔去待他。
往昔种种似是仍在眼前,两人就这样已成婚了三年有余。屋内烧了地龙,被温衡握在掌中的双手却是冷若冰霜。
温衡枕在了白韵安的膝上,从这个角度看隐约能瞧见白韵安耳后的淡红胎记。
任由自家夫人动作轻柔地抚摸着自己的鬓角,心中不安在此刻似是被抚慰了些许。
皇命不可违,且此次事关家国,温衡又何尝不想陪伴白韵安直至最后一刻?
心中泛起一阵阵酸疼,温衡合起双目,睫毛微微湿了。他撑起身子,双唇印在了白韵安的额头上,带着些许哽咽承诺说:“我定会在深秋前亲自带着捷报回家。你的生辰我怕是赶不上了,来年中秋......还望能陪你一块儿过。”
白韵安的生辰就落在仲夏,仅仅剩余半载,要在那么短的时日内赶回京几乎并无可能。
白韵安笑笑,好看的眼眸倒映着温衡温润的脸庞,“好啊,你可得快些。”
“夫君,我饿了,我们去用膳吧。”白韵安撒娇似的晃了晃温衡的手,拇指轻轻磨蹭着他长了些薄茧的掌心。
犹豫了一会儿,白韵安轻轻吻上了温衡颈侧的那颗痣。后者愣了下,随后轻轻抚摸着她的后脑勺,指尖穿过发丝,最后牵起了她的手。
桌上的饭菜谈不上格外丰盛,可分量对两人来说却是绰绰有余了。
一叠色香味俱全的酸甜鱼摆在了白韵安面前,温衡给她夹了些,温声道:“多吃些,对身子好,小心鱼刺。”
白韵安微微笑了笑,说,“每回鱼刺都被你挑得干净了,我哪次吃鱼肉里会有鱼刺的?”
“不过......”她顿了下,眨了眨眼有些调皮道:“你还是不吃鱼吗?糖醋鱼酸酸甜甜的,怎么会有鱼腥味儿,要不就尝一口?试试嘛。”
温衡下意识想拒绝,可抬眼便碰上了白韵安柔和却泛着光的眼眸,有些无奈道:“嗯,就一口。”
白韵安知晓温衡不爱吃鱼,也从未强求过,今日破天荒的提了,温衡也愿意忍着点恶心顺了她的意。
鱼肉入了口,温衡一瞬间品到了一丝丝鱼腥味,并不重,因为已经被糖醋味给掩盖掉了。
但他仍旧不喜欢。
见温衡把鱼肉咽下去后,白韵安适才的调皮已不复存在,她乖巧地递给温衡一杯热茶贴心温柔道,“喝点茶漱漱口。”
温衡抬眸时瞧见了白韵安眼中的那点笑意,无奈又心疼,他其实知晓白韵安这一番举动只是为了不让自己继续忧心出征一事。
此时此刻,温衡只愿白韵安眼中那份笑意永远都不会消散。
“夫君,我想赏梅了。”饭后,白韵安依偎在温衡怀里轻声道。
温衡柔声答到:“好,去后院吧。私园有些远了,你的身子经不起这样奔波。”
白韵安听话地点了点头,随后温衡站起身给她披上了雪白狐裘,牵着那白嫩的手出了房门。
后院的红梅皆是为白韵安所栽种,她格外爱梅,冬季里几乎是每几日都要赏上一番。
一棵开得最灿烂的梅花树旁摆放着一张石桌,二人紧贴着坐在那处,相对无言地赏着景。
“安儿,我给你画幅丹青怎么样?”
柔和的声音在耳侧响起,白韵安愣了下,随后笑到:“好啊,待你战胜归来,就在此处给我画一幅丹青。”
温衡本意是现下给白韵安作画,可听她这么说,隐约听出了话中之意,因此温柔纵容道,“嗯,等我。”
京城下起了雪,染白了一片繁华。两日很快便过去了,城墙之上,白韵安裹着厚厚的狐裘与城墙前骑于马背上的男人对视着。
美人的目光柔和缱绻,面上还带着些许笑意。将军的一双眸中却尽是不舍,眉目间夹杂着丝丝无法言说的沉痛。
白韵安一张白皙的小脸被蓬松的雪白狐毛包裹着,目光隔着点点雪花撞入温衡的眼中。她举起手挥了挥,示意温衡该走了。
马背上的将军目光隐忍地握紧缰绳将马调转了个头,随后马蹄声踏踏响起,在雪地上留下一串印记。
严冬之中,她曾经的少将军、如今的夫君,远赴沙场。
凛冽的寒风一阵阵地吹,二人的心却如紧贴一块儿般的炙热,也不知这份热意还能维持多久。
温衡去了边疆后战火迅速燃起,双方势力却胶着着,始终僵持不下。
直至盛夏,战况终于有了变化。
温衡以身涉险率军为饵,他知晓若不做出突破他必定无法赶在入冬前归京。
此计显著地见了效,敌军果然入了套。埋伏在后头的将士们形成包围之势,将如同瓮中捉鳖的敌军尽数剿灭。
梁国大势已去,连夜退回了边境,不敢再轻易进攻。
唯一的噩耗,便是诱敌深入的大将军与那一队轻骑凭空消失般不见踪影。
经过数日苦寻,密林中仍未发现他们的踪迹,甚至连半具尸首也没见着。
白韵安生辰那日,温衡仍旧未归,但她却收到了一封家书——安儿,生辰快乐。生辰贺礼待我归来再给你补上,等着我。
等着我,切勿独自离去。
站在窗边的白韵安看见后不住勾起嘴角,可那份喜悦没维持多久,侍女小巧却突然神色匆匆地跑了进来:“夫......夫人,将军他......”
白韵安心头猛地一跳,“怎么了?边疆出了什么事儿?”
小巧有些着急,一时间有些后悔就这么冒冒失失地跑了进来。
但事已至此,在白韵安的催促下小巧老实答道:“今日来了捷报,前几日的那仗大获全胜,可......”小丫头咬了咬唇,“夫人您听了先冷静些,将军他带着一队轻骑诱敌深入,可战后却没按照原定计划那般回了营,先下半点儿痕迹也找不着。”
白韵安一时间只感觉到胸口一阵疼痛,随后喉间涌上一阵腥甜,咳出了血来。
当夜,白韵安的病情加重,陷入了昏迷。
太医院的众人都慌了头,大将军才刚打了胜仗,无论如何都得保下他京中爱妻的性命。
在太医的抢救下白韵安终于清醒,可她的脸色却仍旧苍白如纸,眉目间哀愁与担忧始终萦绕着。
寒凉的深夜,梦魇缠得白韵安根本无法入睡。
只要她一合上眼,已成一具冰冷尸身的温衡便会浮现在白韵安的脑海中。
白韵安往往会被惊出一身冷汗,随后咳声又回荡在空旷清冷的房中。
心中郁结烦闷,根本无法养病,白韵安的身子每况愈下,已有香消玉损之势。
至今不过死撑着罢了。
京城内白韵安情况危急,五日后的边境,浑身泥泞战袍破烂不堪的温衡与那队轻骑终于出现了。
因害怕将军逃脱后无人援助,所以副将们并未拔营,留守战前的营地。
夏末格外炙热,温衡带领其余人在密林中苦苦求存时受了不少伤,伤口也因没有妥善处理发炎溃烂。
食不果腹的情况下,他们能度过这些天已是奇迹。回到营中温衡再也抗不住立即昏迷了过去,还发起了高烧。
就这样昏迷了三天,温衡终于清醒。可碍于身上的伤他不得随意动弹,心急如焚却无可奈何。
养了几日,温衡再也按耐不住不管不顾穿戴好衣衫带上干粮水囊便上马离去,扬长而去时落留下了话:
“驻守此地,切勿拔营。待我归来后自行领军罚。”
中秋将至,天气渐凉。
刺骨的风呼啸而过,温衡策马奔腾,身上的伤口似乎微微裂开了,但他不肯放过一分一秒。
他怕迟些就再也见不了他家安儿了。
相比之下,肉体上的那点伤痛根本算不得些什么。
这一年的深秋,像是要比往年早到了许多。
枫叶不待人好好观赏一番,便已经成了枯叶落了满地。
徒留萧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