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 烟水悠悠
最后更新: 2023年11月19日 下午12:29
总字数: 16571
顽石庄为夏江月准备了一辆骡车,而周天和骑着自己的马随行。
此时周天和才知道,那天梁宫在婺州的仙华山上,须得一路南下。
骡车走不快,一天也没行了多少里路。好在这江南之地人口稠密,就算遭遇兵灾饥荒,但总也不至于找不到歇脚打尖的地方。
顽石庄的饭食已然在乡间算是精致美味,因而一路上在饭铺打尖时夏江月冷嘲热讽挑挑剔剔,周天和已在意料之中。
第二天一早,正准备上路,周天和却发现在客栈中遍寻不着那顽石庄的车夫。他忙找到夏江月,急火火的问道:“夏姑娘,你可见过那车夫?”夏江月淡然应道:“他呀,一个腌臜糟老头子,看着就碍眼,我让他带着那臭烘烘的骡车滚蛋了。”周天和一惊,说道:“夏姑娘,那咱们往下可怎么走?”夏江月道:“哼,那个糟老头子脏兮兮的不说,一路上还总偷偷摸摸的盯着我看,此等心术不正之人,我不杀已经是看在顽石庄的面子上了。”周天和心里一惊,忙低下头说道:“在下以后绝不再正视姑娘的玉容。”夏江月怒道:“什么?你是说以后再不正眼看我?你瞧不起我是吧!”周天和奇道:“姑娘你不是不喜别人看你么?我说不看,难道还错了?”夏江月冷笑道:“嘿,你若正大光明的跟我面对面说话,难道我还能不讲道理发怒不成?那糟老头子车夫是贼忒兮兮的偷看我,那就必然是不安好心。你当我是刁蛮任性的三岁女娃?”
周天和心道:难道你还不够刁蛮任性么?
但他情知嘴上若说出此话必然又是一场间杂不清的斗嘴,于是便温言道:“姑娘若不喜那个车夫,也没什么,且等我去这镇上再雇个踏实正派的车夫来。”夏江月摆了摆手道:“不要什么劳什子车夫了,我现在虽然还提不起真气,但寻常的行动已与平时无异。大车太慢了,你去给我买匹马来,咱们能早到一天算一天。”周天和道:“姑娘你身子还是虚弱呀,马背上甚是颠簸,若一路狂奔,怕是姑娘吃不消。”夏江月闻听此言,眼泪又夺眶而出,说道:“哼,你现在倒是替我考虑了?当初想都不想就拍断我的佩剑又是为了什么?”周天和道:“好好好,是我不对,我罪该万死,但我怎么知道你们紫微宫有那种规矩呀!我都说了多少次了,我若不毁了姑娘的长剑,我和莫姑娘当场就得死呀。”
夏江月道:“哼,你倒是对那个胡妞儿真好。”周天和正色道:“我和莫姑娘萍水相逢,互感投缘,便义结金兰。姑娘你说,若结义妹子有难,我这当哥哥能不救她?”
夏江月樱唇一撅,说道:“哼,那姓莫的小妖女本事大得很,怎么可能会死?你就明明是个登徒子,看她生的异常美丽就拼命讨好。”周天和哭笑不得,说道:“夏姑娘,夏姐姐,你也生的异常美丽啊,可我讨好你了么?我不是一直在不停的得罪你么?”夏江月一拍桌子,戟指骂道:“你这小贼,一肚子坏水,说这种轻薄的话来羞辱我。”周天和被夏江月小贼前小贼后的骂了一路,饶是脾气再好也不能忍了,当下站起一抱拳道:“好,我夸姑娘漂亮,的确就是个轻薄好色之人,我陪姑娘走这一路,姑娘必会清白不保。那我走,行了吧。夏姑娘自己保重。”夏江月咬了咬下唇,喝道:“你滚,你滚呀!谁要你陪了。”周天和活了这么大,还头一次被人用“滚”字招呼,当下怒不可遏,话都懒得再说,拂袖而去。
他出了客栈,打马北行,心想:总之石庄主已经揭了梁子,琉璃香的画像日后再取也不是不行。我先回濠州给郭大帅报喜去。
刚刚离开这镇店不到五里,天上突然黑云密布,闷雷连连,眼见豪雨就要倾盆而下。周天和眼看附近有个破庙,忙策马过去,准备进庙避雨。他刚准备把马拴在庙旁的一棵大槐树上,却一个巨雷响过,紧接着一道耀眼无比的闪电从天顶直劈到地面。周天和的马惊恐万分,挣脱了缰绳,狂奔而去。
周天和暗骂道:今儿真是倒霉,被那个不讲道理的夏姑娘骂了一路,现在马又丢了。罢了,先躲过了这暴雨,再想接下来该怎么办吧。
当下他奔进了破庙。他前脚刚进庙门,后脚雨点就噼里啪啦的落了下来。
一进这破庙,周天和就暗暗叫苦。因为这庙年久失修,屋顶的水淅淅沥沥漏的不亦乐乎。他沉住气看了一番,见那彩漆掉了一多半的佛像左近像是屋顶还算完好,于是便身形一转,跳到了佛像背后。
果然这里不再漏水,周天和心下大喜,盘膝坐下,开始运功修炼内力。
暴雨来得快也去得快,不过半炷香的功夫,雨声骤停,周天和抬眼看去,居然那屋顶的漏洞之内透进了白生生的日光。他忙腾身而出,走出庙外,四处寻找,却也找不到自己那匹马的一点踪迹。
周天和无奈,便想只能回到刚才那镇上再买匹马。于是他纵起轻功奔回镇上。那镇子只有一条街,夏江月所住的客栈便在这街上。周天和一走进街口,便觉得有些不对头,因为整条街上店铺都关门闭户,紧接着,他便看到客栈跟前聚集着一帮手拿兵器的劲装汉子。周天和心里一紧,暗道:不好,怕不是有人要去为难夏姑娘。
虽刚才跟夏江月吵翻,但眼看着她一个没有兵器又使不出武功的女子可能要有麻烦,周天和也不能不管,当下飞身跑到客栈门口。
那些劲装汉子看到周天和,纷纷惊呼:“这小子又回来了!”正在此时,只见一个文士模样的人把夏江月扛在肩上走了出来。夏江月不住的挣扎,但因被捆住了手脚又塞住了嘴,根本是挣也挣不开,喊也喊不出。
那文士大约三十岁年纪,身材极为高大,面黑无须,长相周正但却一脸的匪气。他身后跟着两人也都是文士打扮,但却手里拿着刀。
黑面文士一看周天和,便笑道:“这位小兄弟,你的这个婆娘对你太凶了,我看不过去,带回寨子里替你调教调教。”周天和喝道:“你快把她放下,她是紫微宫的弟子,你若胡来的话,可没什么好果子吃。”黑面文士道:“哈,俺们是绿林大盗,又不是武林豪侠,才不用给什么紫微宫红微宫面子。兄弟,要不你也跟哥哥我回俺的山寨,你要真喜欢这婆娘,等哥哥我玩够了,还可以还给你。”
周天和懒得跟他多说,长剑出手,飞身而上。黑面文士微微一笑,他身后的其他两人持刀挡在他身前,与周天和斗了起来。而那十几个劲装汉子却暂时按兵不动,因为他们明白,这二寨主三寨主好胜,他们没有发号施令的话,旁人不得助拳。
两个文士本来看周天和年轻,以为本事不高,没想到却是个硬点子,过了不到五十招,就开始招架不住,当下便大喊:“还愣着干什么?一齐上啊!”当下那些劲装汉子发一声喊,全扑了上来。
周天和一看这些人也就是寻常武师水平,心中暗笑:就你们也敢来招惹紫微宫的人。
当下身法流转,剑光翻飞,拳脚齐出,不一会把这十余人全都打倒在地。
那黑面文士一看不好,把夏江月往地上一丢,便想夺路而逃。周天和几步赶上,一把将他揪住,把剑往他的脖子上一架,笑道:“这点儿本事还自称大盗?明明是大盗,却又为何穿着读书人的衣服?”
黑面文士倒也硬气,剑架在脖子上却还面容自若,说道:“我们兄弟三个本就是读书人,因不愿去考取功名侍奉鞑子朝廷,又没别的营生门道,便就落了草。少侠,一人做事一人当,是我想捉你的婆娘,你要杀要剐我都认了,但我的兄弟们,还请你放他们回寨。”周天和一听他也有反元之意,敌意便消了不少,说道:“好,敬你是条汉子,一会看这位姑娘怎么发落你。”黑面文士抱拳道:“多谢。”
周天和将剑从黑面文士脖子上撤下,纵身到了夏江月身边,挑断了她的绑绳,拉出了她嘴里的麻布。
夏江月反手就打了周天和一拳,但自然是毫无力道。周天和知道她的性子如此,也不着恼,只笑了笑,把夏江月搀扶了起来。夏江月站定,指着那黑面文士喝道:“想知道我要怎么发落你么?我当然要你死。周小贼,你去替我杀了他。”黑面文士哈哈一笑,说道:“好。姑娘,少侠,我丁德兴领死。不过,容我给弟兄们说句话。”夏江月道:“有什么遗言快说,但别想耍花样!”黑面文士笑道:“姑娘,你看我光天化日的直接在街市上抢人,像是爱耍花样的人么?”他把身子转向倒在地上哎哟叫苦的其他两个文士朗声说道:“二弟,三弟,今日我咎由自取,这条命算是交待了。没了我,鞑子兵以后要来攻寨子想是大伙难以应对。两位兄弟,待会儿你们回了寨,告诉咱们其余那两百多弟兄,山寨不要了,北上濠州投入郭大帅军中去吧,我早就打算这么做,那才是条正路。”那二弟三弟点头答应。
周天和心中一凛,暗道:看样子这丁德兴说不定用兵颇有点手段,他若投入濠州军中,应能给大帅不少帮助。
当下周天和便对夏江月说道:“夏姑娘,既然他们是要投入郭大帅军中,大义在先,不妨先饶他不死,日后击退了鞑兵,夏姑娘到时武功肯定也已尽复,到时亲自去发落他岂不是更好。”夏江月咬了咬下唇,哼了一声,说道:“谁知道我要今日不杀他,他会不会真的去投濠州?说不好转身就继续去当他的山大王了。”丁德兴抱拳道:“丁德兴不才好色,但姑娘可以去打听一下,方圆八百里谁不知道丁某言出必行,说一不二?姑娘若信不过丁某,那请随丁某前去我们寨子,亲眼看我烧了寨子带兵北上如何?”夏江月一皱眉,说道:“谁愿意去你那腌臜寨子。你滚吧,若是被我发现你在骗我,以后我去把你们杀的干干净净。”丁德兴肃然道:“就是这个话,若我不去濠州,死有余辜。”夏江月冷笑道:“嘿,死罪暂免,活罪难逃。你方才用左手摸了我腰一把,你说该怎么赔罪?”丁德兴笑道:“那咱这左手就不要了呗。”说罢,抽出腰刀利利落落的砍下,左掌齐腕而断,当下血如泉涌。他面不改色,自己从怀里掏出金创药倒在腕子上,又撕下衣襟紧紧扎住。
夏江月此时也忍不住赞道:“好汉子!”接着便转脸瞪了一眼周天和,续道:“比这个姓周的小贼光明磊落一万倍。”
丁德兴微微一笑,打了个躬,说道:“在下这就带大家回去烧寨子开拔北上。以后姑娘要想取在下的狗头,请去濠州吧!”夏江月还礼道:“你的头先好好呆在脖子上吧,等把鞑子尽数赶回漠北,姑娘再凭心情发落你。”
当下丁德兴带着一众受伤的汉子上马回返。看他们走远,夏江月转身便又狠狠打了周天和一个耳光。周天和怒道:“我救了你,你不谢我也就罢了,怎么接连的打我?”夏江月眼泪刷的流了出来,说道:“小贼,你走了便走了,谁叫你回来了?”周天和冷笑道:“你以为我是回来找你的?我的马被雷惊的跑丢了,我是回来买马的,只不过恰好看到他们要把你抓走。”夏江月顿足道:“那你就叫他们把我抓走啊,你管的什么闲事?谁要你救了?”周天和道:“你又不是没听见他们说些什么,把你抓去,一刀杀了算是好事,但他们可是要……你觉得这不救能行?就算我不认识你,我也得救呀。”夏江月咬了咬下唇,幽幽的说道:“到了寨子里他们总得给我松绑吧,只要一松绑,我就一头撞死,一了百了。”周天和道:“那可未必要给你松绑,绑着又不是不能……到时候你……你自己想想看吧!”夏江月脸一红,怒道:“小贼,你胡想什么呢?你这都懂,果然是个淫贼!”
此时因丁德兴带着匪众离去,街上的店铺又都重新开门营业,而夏江月那“淫贼”二字说的甚是响亮,当下半条街的人都齐刷刷的带着各种神色瞧着周天和。周天和怒火勃然而起,虽心中觉得刚才那话说的也确实有点轻薄,但这几天以来受的气是怎么也忍不下去了,当下便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夏江月在他背后喝道:“对,你走啊,别再回……哎哟……”突然一声惨叫。周天和本想不理不问,但转念又实在不忍把个多走几步路都会摔倒的大姑娘独自一人扔下,当下叹了口气,又转过身来,但见夏江月坐倒在地上,一手撑地,一手抚胸,面色惨白,黄豆大的冷汗珠子直冒。她本就中了毒,刚才又惊又气,原本慢慢发作的毒力一下子上涌,她登时心口剧痛,支持不住。
周天和忙奔上几步,问道:“怎么了?”夏江月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道:“似是毒气攻心……”周天和恰好看过金光谱上的疗毒之法,当下便将手掌置于夏江月顶门的百会穴上,内力缓缓注入。夏江月只觉得一股温暖柔和的真气从头顶直流而下,将那毒气慢慢的从前胸逼回了肚腹之中。当下她心口不再疼痛,大喘了几口气,心想江湖鼎鼎大名的春夏秋冬四子之一今日居然如此狼狈,又生气又委屈,便眼泪又如泉涌。
周天和看夏江月哭的衣襟都要湿了,便只得温言道:“好啦,夏姑娘,夏姐姐,夏奶奶,这次算我求你让我继续陪你好不好?我给你认个错,方才不该拂袖而去。”夏江月虽依然在怨恨周天和,觉得他是自己如此受难的罪魁祸首,但他那声“夏奶奶”还是逗得她忍不住噗嗤一笑,嗔道:“你想的美,我才不要你这样的臭孙子呢。”
周天和道:“夏姑娘,你笑起来如此好看,何必非要一直哭呢,多笑笑不好么?”夏江月脸一红,怒目说道:“我笑给你看么?你也配?”周天和现在倒也不着恼了,便笑道:“我是不配,那姑娘你继续哭就好了。”夏江月又怒道:“你就这么想惹我哭?”周天和无奈,只得扯开话题,说道:“姑娘你不管要哭要笑,咱们都别继续在这大街当口呆着了,进客栈歇着去吧。”
回到客栈,周天和因早晨没吃饭就走了,便觉得腹中空虚,就在饭桌旁坐下,随便要了些饭食。夏江月却也在桌旁坐下。周天和奇道:“夏姑娘,你还不先回房歇着去,何必在这陪我?”夏江月道:“哼,你就顾自己吃,都不问问我饿不饿?”周天和挠了挠头道:“我方才去了那么久,姑娘你居然没要些东西吃?”夏江月皱眉道:“这里的伙计和掌柜一个个的看上去很腌臜,我不想跟他们讲话。”周天和哭笑不得,暗道:真不明白以前你在江湖上行走,平日里是怎么过活的。
当下周天和叫来小二,给夏江月要了碗鸡丝细面,专门吩咐不可放一星猪油,葱姜也只能略放一点点。两日来跟夏江月同行,周天和已经知道,紫微宫源于道家,讲究内气清明,因此只吃米粮、蔬果、蘑菇、豆腐以及飞禽游鱼。四条腿的走兽那是碰也不能碰的,且葱姜蒜等辛辣之物也对练气有害,能少吃就少吃。
这乡镇客栈虽看上去粗陋,但后厨做事却并不含糊,鸡丝面端上,果然完全按照周天和的吩咐来。
夏江月几口面下肚,突然觉得也有些不该一直对周天和打打骂骂,于是便说道:“小……子,其实,我也想过,若你这次真能助我拿到解药,那断剑之仇我可以放下一半,以后留你条性命。”周天和虽性子宽厚,但有时脾气又很硬,便昂然应道:“不用,三个月以后死约会,姑娘你尽全力取我性命就成。”夏江月见自己主动下了个台阶,居然周天和并不承情,当下怒火又起,喝道:“不知好歹的小贼。好,我刚才话还没说完。我原本是打算这么做,但你今天让我饶了那姓丁的,便是把自己性命让给了他。我既饶了他,那以后就必不会再饶你,因而我夏江月必取你的狗命。”周天和微微一笑,说道:“那丁德兴能够号令山寨几百人抵御元军剿杀,也算是个将才,比我对抗元大业有用的多。我的命换他的命,值。”夏江月冷笑道:“人家做事也比你更够汉子!他左手碰了我,便斩去了左手。你右手也碰了我,你怎么不砍了你的右手?”周天和道:“他是有意的轻薄于你,我是为了保命逼不得已。且当时我是硬生生的收了内力,若我重重拍上而不是轻轻的碰了一下,你还有命么?你不谢我饶你一命,却还怪我碰了你的身子?你当我想碰啊!你是生的美,但可也别觉得世上所有男子都要打你的主意!”夏江月柳眉竖起,喝道:“胡说八道,你这淫贼明明就是故意轻薄。且谁让你饶我一命了?你打死我啊,我现在手无缚鸡之力,你一掌拍死我便了。”周天和强压怒火,皱眉道:“我既决心不再舍你而去,那无论你怎么说,我也不会转头就走。但是,话我可忍不下去,我这辈子就就没见过你这么刁蛮不讲道理的女子!”夏江月冷笑道:“我就是不讲道理,你拿我怎地?你打死我啊,我还不知道能不能拿到解药恢复功力,且又不能再用剑,已经变成个废人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小贼,你干脆给我个痛快,杀了我便罢,只是记得要把我的脑袋提回紫微宫去……”说罢,心里委屈至极,伏桌便大哭起来。
周天和本是怒火中烧,一看夏江月又哭的凄凄惨惨,便心道:确实她现在这样也得怪我当初不小心毁了她的剑,我的确有愧与她。
当下周天和便温言劝慰道:“夏姑娘,天梁宫是紫微宫下院,你又跟他们当家的是一辈,他们没有理由不给你解药呀。你就放宽心吧。”夏江月抽泣道:“看那两个贱婢的作为,我总怀疑天梁宫的人有二心。小贼,若天梁宫与我作对,你可要奋力逃出,想办法去紫微宫告知我的师尊,让他亲临惩戒天梁宫的贼子。”周天和凛然道:“我怎么可能把你留在险地却自己跑了?若到时情势不妙,我必会尽力保夏姑娘平安离开天梁宫。”夏江月一愣,把头低了下去,幽幽的说道:“我若死了,不就没人找你麻烦了?你何必要保护我?我不信你说的。”周天和道:“你一心要杀我,却又要我来陪同你去天梁宫。你现在武功尽失,却让仇人护送,你若信我这一路不会趁机下手除掉麻烦,却又为何不信到了天梁宫我会舍命保你?”夏江月一时语塞,暗中也在扪心自问:为什么?为什么?
周天和看夏江月沉默不答,便笑道:“想必姑娘是觉得,我虽有点武功,但胆小愚钝,肯定不敢得罪紫微宫,因而一路护送你也不敢干什么。但若在天梁宫真的情势危急,我这无能小贼可就得不管不顾只想自己逃命了是吧。”
夏江月依然不知该如何作答,但又嘴上不肯示弱,便说道:“是呀,你就是个胆小猥琐的贼子,远不如那姓丁的光明磊落像个汉子。哼,说不定你不来救我也正好,他若要娶我,我也算是嫁了个英雄。”周天和笑道:“哎哟,怪不得我救了姑娘,姑娘却还对我这么的不齿,原来姑娘是已经看上了那丁大寨主,在下原来是坏了姑娘的好事。那我干脆赶紧骑马去追上他,叫他来迎娶姑娘回山寨便好。”夏江月吓了一跳,忙道:“胡说!胡说!我几时说过我看上他了?你……你……你……”夏江月心里委屈再起,便又哭了起来。
客栈里的其他人也不知这对青年男女到底有什么渊源,只以为是个刁蛮的小娘子撒娇发脾气,便都笑呵呵的看着周天和。
在用罢饭食之后,周天和忙赶去买了两匹马,立时启程出发。
既为了避嫌,又为了少跟夏江月斗嘴,周天和并不跟她并骑,只始终跟在距她数丈的身后。两人一路策马狂奔,果然比坐骡车快了不少。
然则自从离了上个镇子,往前行了百里开外,直到快要天黑,也再未遇到任何一个还有人居住的村庄镇店。
眼见天色越来越暗,周天和不得不喊道:“夏姑娘,请停一下,我们得想想该怎么过夜!”
夏江月勒住了马,周天和赶了上去,说道:“是继续赶路,碰碰运气看前方有无可以投宿之地,还是干脆就在左近野外凑合一夜,还请姑娘示下。”夏江月道:“我对这里又不熟,我能示下什么?你看着办吧。”周天和苦笑道:“我看着办?怕是没那么简单,若让姑娘这一夜过的不舒服,还不是又得挨骂。”夏江月秀眉一竖,说道:“你真以为姑娘我毫不讲理胡乱发脾气?我看得惯的人,我对他们客气着呢。你把我害成现在这样,你还奢望我对你好声好气的说话?我现在对你这样,已经是看在你尚算是个正经人的面子上了。”周天和无奈道:“好,怪我让姑娘一看就烦。那既然如此,我再多让你厌烦几分又如何?你既让我拿主意,那我就拿了。我看前面影影绰绰,似乎又是个村子;但因丝毫没有灯火炊烟,想来肯定又是被弃置了。咱们就去那里,找个最好的院子,翻墙进去凑合一夜。姑娘若觉得这么干像是在做贼,不够体面,那咱就露宿野外吧。”
夏江月想了想道:“好,就去前面那个村子。我可没那么迂腐,当年翻进财主富户家拿取不义之财去接济贫民的案子姑娘我也做了不少。”周天和笑道:“听不少人说你们紫微宫做事正邪不明古里古怪,但我现在却觉得,驱除胡虏,劫富济贫,夏姑娘你倒真不愧女侠之名。”夏江月啐道:“呸,谁要你夸,别以为说几句好听的姑娘我就能把你当好人。我哪是什么女侠,不过有时一时兴起做点好事,只怕坏事干的更多,江湖上暗地里叫我妖女的人多了去了。你才是名门正派的大侠,但就因为你是名门正派,所以我才非要杀你不可!”周天和道:“好,好,总之我这条命在你手上,你以后想怎么杀就怎么杀。咱们别在这嚼舌子了,赶紧去那村子吧,要天彻底黑了下来,可就麻烦。”夏江月道:“哼,还不都是你多嘴多舌引得我跟你吵。走罢!”
两人策马驰骋,不多时就到了那村子边上。
这村子甚是贫穷,一套像样的院子都看不到,两人无奈只得随意选了一个破院。
幸好这农院虽破,但屋子里却还干干净净,且灶房里居然还挂着一只腊鸡两条腊鱼。周天和方才还在发愁到了这废村可怎么给夏姑娘找来能吃的物事,但没想到却运气极好,居然得来全不费功夫。
这灶房里还有些木柴,米缸底下也剩有几把米。周天和升起炉火,打来井水,煮了一锅稀粥,又把腊鸡腊鱼切了两盘。他一边做事一边心中暗自感慨:夏姑娘呀夏姑娘,我这辈子第一个如此尽力服侍的人就是你,不求你就此揭了梁子,但求你别再一直骂我且哭哭啼啼啦。
夏江月已在堂屋里点上了油灯,坐在桌边出神。她看周天和端来瓦罐和陶盘,一皱眉道:“你就让我吃这个?”周天和自顾自的坐下,自己盛了一碗粥,说道:“姑娘修仙得道,当然何必来食这人间烟火。这里本就吃食不多,若姑娘看不上的话,那可就全归我咯。”夏江月喝道:“又来揶揄调侃本姑娘!我才……”这句话没说完,夏江月自觉腹中咕噜噜的直动,便只得缓下了语气问道:“这两盘黑乎乎的是什么?”周天和道:“腊鸡腊鱼。我又不是不知道你们紫微宫的规矩,难不成还能给你端盘羊肉来?”夏江月还想说些什么,没成想肚子响亮的咕了一声。她满面羞红,不再说话,自己便也盛了碗粥合着腊味吃了起来。
因为腹中空虚,夏江月吃得极为香甜,心下不由得想到:这小贼可比我那华师弟细心多啦,且又没那么多嘴多舌纠缠不清,但只是我非杀他不可,切不可因为他照顾了我几日就软了心!
两人沉默无言的吃完了桌上所有的东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知道接下去该说些什么。
周天和内功深湛,此时陡然听到不远处有急促的脚步声,便站起低声道:“有人来了。夜闯废村,甚是可疑。夏姑娘,你快去耳房躲着,切不可贸然现身。”夏江月点了点头,闪身进了东侧的耳房。
只听此时有人奔至堂屋前,轻叩屋门,说道:“老乡,帮帮忙!鹰爪子跟着我呐!”
周天和一听此人似是在被官兵追杀,立时便热血上涌,打开木门,说道:“兄弟请进,鹰爪子怕他作甚?”
借着微弱的灯光,周天和眼见此人三十岁左右年纪,唇上留有微须,虽面貌无超常之处,但那对眼睛却精光四射。
那人看桌上还有些许腊鸡腊鱼,双目更是一亮,问道:“兄弟,我想吃点行么?我被鹰爪子追了三天三夜,快要饿瘫啦!”周天和笑道:“尽管吃,鹰爪子若来了,有小弟我去对付。”那人凛然道:“我张九四也就是不想当个饿死鬼,却焉能累得兄弟去替我拼命?追缴我的乃是京城龙鳞使,并非寻常捕快。兄弟还是不要惹火上身的好。”周天和笑道:“那岂不是正好?缉拿我全家的就是龙鳞使,我见一个杀一个,还正愁凑不齐他们呢。”
此时只听得窸窣几声,有人在堂屋门外喝道:“反贼张九四,你出来吧,别连累寻常乡民!”那张士诚塞进嘴里一大块腊鸡,笑着应道:“这村子里尽数的民户早就被你们鞑狗的军兵吓的四散奔逃了,哪还有什么寻常乡民?”
屋外的人冷笑道:“哦,原来是反贼帮反贼,怪不得!”当下只听得喀啦啦一声,屋门被击碎,两个红袍人跃了进来。
周天和忙仓郎朗的拔剑,但张九四却挥挥手道:“小兄弟,他们要拿的人是我,不是你,你别动手。”
周天和可不能不动手,他一见龙鳞使就气不打一处来,当下不管不顾,纵身而上,跟红袍人斗在了一团。
因前些天不费吹灰之力就杀了两个龙鳞使,周天和便以为据说是京城最精锐的侍卫营是浪得虚名。但他此时却陡然发现,面前这两名红袍人可真是跟日前追杀塞外四奇的龙鳞使功夫有云泥之别。
周天和以一敌二,百招过后就堪落下风。正在危急之时,却听身后一个女子喝道:“彭浩,你可认得我是谁!”这正是夏江月的声音。
那两名龙鳞使之中武功最高的汉子一愣,转而看了眼夏江月,忙跳出圈子恭恭敬敬的行礼道:“在下怎可能不认得夏女侠!”接着用蒙古话对另外一名龙鳞使喝道:“先停手。”夏江月冷笑道:“还认得我就好。那还记得你当年发过的誓么?”那彭浩肃然道:“当然记得。春夏秋冬四子的不杀之恩永世不忘。”夏江月点头道:“好。当年饶你也是看你是条直爽汉子,只是走错了路。今天给你个机会,偿了你欠我们的情。”彭浩一愣,问道:“什么机会?”夏江月道:“杀了跟你一起的这个鞑子鹰爪,脱了红袍去紫微宫。”彭浩略犹豫了片刻,点头道:“好!”说罢出手如电,一剑就刺进了另一名龙鳞使的喉咙。
夏江月拍手赞道:“真是好汉子。从此刻起,你就是紫微宫门下了。你速速西去吧。”那彭浩废话不多,一抱拳,转身便走。
看彭浩的背影隐于茫茫夜色之中,周天和心下感慨,对夏江月打了一躬说道:“若不是夏姑娘出手,我今天就交代在这了。”夏江月道:“哼,你以为是为了你?我是要救这位张相公。”张九四一愣,奇道:“救我?姑娘,我并不认识你啊。”夏江月微微一笑,说道:“你总认识邱宁吧。”张九四击掌道:“那自然是认识!我跟邱兄弟一起喝了整整三天大酒,醉的叫个一塌糊涂,但一边喝一边骂鞑子,实在是痛快!但不知邱兄弟是姑娘什么人?”夏江月道:“他是我的师哥。”张九四喜道:“哎呀,当日邱兄弟飘然而去,我还以为今生殊难再见呢,没想到却遇到了他的师妹。姑娘,你那邱师哥现在何处?”夏江月道:“他喜欢四处漂泊,我也不知道他现在去了哪里,不过他总归每半年都要回昆仑山给我们的师尊请安。”张九四道:“那下次姑娘若见到邱兄弟,请一定转告他,泰州张九四还等着再跟他连醉三天呢!”夏江月道:“那是一定!”张九四拱了拱手道:“我把官盐散给乡民,是朝廷要犯,此地不宜久留,就此别过。这鹰爪子的尸体,交给我去处理。”说罢,扛起那蒙古龙鳞使的尸身就大踏步走了出去。
但见张九四也已走远,周天和看了看夏江月,突然笑了起来。夏江月莫名其妙,嗔道:“你冷不丁的笑什么笑?发魔怔了?”周天和道:“夏姑娘,夏姐姐,我看你跟这些江湖豪客说话时英姿飒爽干脆利落,还真像是个成名的女英雄,可为什么到了我这,你就变得娇滴滴?”夏江月啐道:“呸,谁娇滴滴了?”周天和笑道:“动不动就哭,难道不是娇滴滴?”
夏江月秀眉一蹙,喝道:“哼,那些人又跟我没仇,可你却是我平生最大仇家!你就算杀了我,也没毁去师尊赐予我的宝剑让我更恨你。一个人越让我恨到骨子里,就越容易把我惹哭。”周天和此时玩闹心陡起,故作恍然大悟状,说道:“哦,明白了,想来要抢你去做老婆也更不如拍断你的剑让你着恼。早知如此,我还不如也说要抢你做老婆。”夏江月脸红到了脖根,怒喝道:“淫贼!胡说八道!你这种人也配有老婆?”周天和微微一笑,摇头晃脑的说道:“不但有,且还很美,至少不比夏姑娘你差哪去。”
夏江月不怒反笑,说道:“不比我差哪去,意为还是不如我咯?我自己不过是中人之姿,若还不如我,那还称得上什么很美呀。你要硬说她美,那就是吹牛。”周天和道:“夏姑娘,你是在开玩笑吧?你若是中人之姿,那普天下绝大多数女子可就得算是丑若无盐了。”夏江月肃然道:“我哪里开玩笑了?我确实长相寻常一般。知道我为何认定你是淫贼么?就是因为对我这般容貌的女子你还要动手动脚的轻薄,那就真的是淫了。若我真的美若天仙,你忍不住要做些不本分的事情,我反而没那么生气。”周天和苦笑着摇摇头道:“姑娘这道理在下可实在是不敢苟同。姑娘啊,你想想,你若不美,你那个华师弟当初一直跟着你是为了什么?”夏江月想了想,应道:“他和我从小就在一起玩耍,打小儿就是我去哪他就跟到哪,想来是要有个靠山吧。他小时候长得瘦矮,胆子也小,总被其他师兄弟欺负,可那些师兄弟们却都怕我,因而一直跟我在一起的话,他就被欺负的少一些。可是这小子越长大越招人讨厌,我实在不想理他了,他却还想粘着我。哼,二十岁的人了,到现在还想拿我做靠山,好是窝囊。”
周天和心里暗笑道:你这夏姑娘是真傻还是装傻?你的华师弟怎么可能是还想拿你做靠山?明明是爱你爱的紧。
当下他冲口说道:“他一片痴心,你可不能一直视若无物。当日濠州城里,他可是亲口说过你是‘世上最美丽的女子’。”夏江月大吃一惊,愣住了半晌,但转而又大怒,喝道:“你胡编乱造,当日我不也一直都在,他什么时候说过这句话了?”周天和心中一凛,暗道:哎哟不好,我居然把这事挑了出来,这是要给华万钧帮倒忙了。
但周天和也不肯为了替华万钧掩饰而承认自己确在胡编,于是只得说道:“不是你来杀我的那次。当天晚上,华兄自己又来取过一次我的狗头,因为我们这人多,他没得手,后来他便说了这话。夏姑娘,我可真的一点都没编造。”夏江月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咬牙切齿的说道:“这个臭小子,叫他滚蛋真真儿的是一点也没错。不让他做的事情他非要去做,要他做的他又做不好,真是活活把我气死。”她顿了顿,又对周天和喝道:“你肯定还是在胡编,他若真觉得我美,怎么从来没当面夸过我?我每次说我自己相貌寻常,他都默认了!”周天和苦笑道:“夏姐姐,你脾气这么大,当面夸你美貌,你难道不觉得是轻薄之举?惹到了你,要么是被打,要么是你哭成泪人儿,你若说他胆子小,他当然可不敢当面夸啊。”夏江月咬了咬下唇,说道:“不光是他,别人也从没真心说过我长得美。”周天和道:“因为当面夸赞年轻姑娘的长相,若不是她的丈夫或至亲的话,的确……算是轻薄了些。”夏江月冷笑道:“哈,原来你也知道呀。说你是个淫贼还真没说错,你方才那些话可不就是一直在说我美?”话一出口,她脸却立即红了,便站起顿足道:“我是撞了什么煞星,居然被你这么个油嘴滑舌的小贼缠上。”
周天和此时也臊了个大红脸,便也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许多话的确不妥。他忙歉然道:“对不起,夏姑娘,我以后不再说这些浑话了……”夏江月道:“哼,你出去吧,夜已深了,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成何体统。”周天和道:“夏姑娘,这堂屋的门已经破了,你晚上在这里休息总舒服不了。我刚才做饭时看过,西边那间厢房很是干净,想是以前这家的女儿的闺房,姑娘去那里过夜吧。我就在这堂屋凑合了。”夏江月点头道:“好,也算你细心。你也自己多加小心,若再出什么事,我可未必就能一句话赶走敌人了。”周天和应道:“是,多谢姑娘提醒。”夏江月略沉思了一番,又道:“如果那个张九四再回来,你也提放着点他。”周天和道:“为何?他不是姑娘你师哥的朋友么?”夏江月道:“你怎么这么愚钝,他刚来的时候说的那些话,你没觉得有些猫腻?”周天和挠了挠头道:“没想过……”夏江月皱眉道:“就你这见识,行走江湖还不被人坑死啦。你想啊,他一边不住的说什么不想连累你,不需你替他出手,那龙鳞使来了之后,他却又说这屋里的不是寻常乡民,这不就是明着给龙鳞使说,屋里另外这人也要一并拿了。他这也是在逼你和龙鳞使动手。此人心机可真重,我以后得提醒邱师哥防着他。周小贼,你啊,可就长点心眼吧,可别没等我杀你,你就被人害死了。”周天和应道:“哦,哦,我……我知道了。”夏江月白了周天和一眼,说道:“哼,那我去歇息了。”
夏江月进了那西厢房,果然是个闺房的模样,虽一切简陋,但却十分干净,且还淡淡的有些香气。她心下稍安,倦意泛起,便合衣躺在床上,但却一时总也睡不着。她心中翻来覆去的想着:我真的长得很美么?但我活了二十二年,的确从未有人当面赞过我啊,就算有,也都是嬉皮笑脸的实是在调笑。且那日那个姓莫的小妖女还说我跟她比起来就是丑八怪呢。唉……真是搞不清楚,我若真是生的好看的话,师尊、我娘、小师叔这些至亲之人为何也从来不夸我呢?这姓周的小贼倒真是一路上说过好多次我生的美,现在想想他也不像是在调侃消遣于我,但是……但是……为什么偏偏是他?
夏江月不由得脸上发烧。她越是羞,心中对周天和的怨恨就似更多了几分,当下恨不得一嘴贝齿咬碎,自言自语道:“周天和,姑娘我的便宜可是被你占尽了!我以后若不亲手杀了你我便不姓夏!”
一夜安稳过去,夏江月一出厢房门,就看到地上有一木盆清水,想来是周天和打来给她洗脸用的。她暗自叹道:这周小贼就这一点好,倒是很会照顾人。罢了,以后杀他的时候手脚麻利点,不让他受零碎苦,也算是对得起他了。
这家农院的主人看上去是匆匆逃走,因而这闺房的一张木桌上还零零散散的放着不少女孩儿家的物事,什么铜镜、炭条、胭脂水粉一应俱全。夏江月虽懵懂不知自己到底相貌算不算美,在紫微宫中的时候平时却也喜欢略施粉黛。此次出来行走江湖,已经素面朝天很久,今日看到这些梳妆用的物事儿,夏江月便忍不住了。
洗罢脸之后,她拿过铜镜照着,细细的用炭条画了眉毛,把胭脂薄薄的涂了一些在双颊之上,又用头油梳亮了云鬓。夏江月盯着铜镜中那张既娇艳如桃李又清雅如兰桂的面容,不由得愣住了,暗道:难道我真的生的很好看?
夏江月发了一会子呆,便出了这闺房。
堂屋的桌上,已经摆好了早餐,不过也还是稀粥腊味。周天和道:“夏姑娘,我已经吃好了,你快来吧。我去给马喂些草料。”说罢就低头走了出去。
两人再次上路之后,又是一路驰骋。路上若再在饭铺打尖,周天和便不与夏江月同坐一桌了,只是依然会替她告知店家需要如何烹制她的饭食。周天和此时是心中有愧,总觉得自己这几天说了太多略为暧昧不清的话,实在算不上是个正经人。而夏江月却心乱如麻,暗自踌躇,若自己真是美貌非常的话,那是不是需要避着所有的年轻男子?她的母亲从小就跟她说,江湖上,女子的美貌除了惹祸,没其他任何好处。
两人又行了快两日,终于接近仙华山所在的婺州。这两天里,两人说过的话不超过十句。
这江南的天气变化多端,半炷香前还阳光普照,突然之间却乌云密布电闪雷鸣。周天和看不远处有个小庙,忙对夏江月道:“夏姑娘,去前面那庙里避避雨吧。”夏江月点头应允,两人策马而去。
这庙虽看上去像是佛家的形制,里面供的却是太上老君。一个老眼昏花的庙祝正在打扫着香灰。
紫微宫奉的是道家法统,宗主沧海天尊本人就是个道士,因而夏江月看到太上老君的神像,便忙照规矩跪下拜了三拜,拜完,对周天和说道:“给这老丈些香火钱。”周天和从怀里随便摸出锭银子就递给了庙祝,那庙祝接过一掂量,足足得有十两,当下眉花眼笑,不住的道谢。
夏江月和周天和各取了一个蒲团坐下,相对无言。
庙外雷声滚滚,大雨眼看就要瓢泼而下。庙祝正准备去关上庙门以防庙里进水,却见一个蓝色的人影急奔而来,叫道:“老丈,老丈,不忙,先让我进来!”
夏江月一听这声音,脸上颜色大变,霍的站起身来,本想喝令庙祝不要管那人,关门便罢,但终于这话也没说出口。
那人正是华万钧,他一进庙门,就看到朝思暮想的夏师姐站在当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使劲揉了揉双目,这才又惊又喜的叫道:“师姐,我找你找的好苦!没成想三清庇佑,居然在这遇到你啦!”
周天和此时可就尴尬了,这小庙里也无处可躲,便只得站起抱拳说道:“华兄,幸会幸会。”
华万钧方才一双眼睛都盯在夏江月身上,全然没看到周天和,此时便是一惊,满面不解的问道:“师姐,你……你怎么跟这……小子……在一起?”他本想说“这淫贼”,但一想有庙祝在旁,若让他觉得这位姑娘跟“淫贼”同行,那是污了夏师姐的清白。
夏江月脸一红,喝道:“你管不着。谁叫你找我了?”华万钧道:“我……我放心不下……”夏江月怒道:“你武功难道比我好很多么?什么时候轮到你放心不下我?”华万钧张口结舌,刚想说些什么,夏江月却又板着脸道:“你要避雨便避雨,但把你的嘴闭上,若你再说一句话,这辈子你就别再跟我说话了!一会雨停了你就赶紧滚!”华万钧忙捂住嘴,席地坐下。
那庙祝虽老衰,但青年时却是个市井泼皮,专喜跟各路不检点的婆娘嬉闹,当下看这三个青年男女的尴尬模样,心里觉得好笑,暗道:这矮子没一点配得上这天仙一样的大姑娘,怪不得她对他那么凶蛮;可这姑娘却看上去也不想理那黑大个,这又是什么道理?哦,是了是了,姑娘心里的,既不是这矮子,也不是这黑大个,而是别人。
夏江月哪知这庙祝都在想些什么,她只是在思忖,雨停之后该用什么话说服这华师弟速速离去不要再缠着自己。想了半晌,夏江月却又暗自叹道:我这是怎么了,以往都是说一不二,对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今日怎么却在仔细想该如何对他说话才算妥当了?
这暴雨来得急却也去的快,不过半炷香功夫,便就雨停雷止又现万里晴空。但华万钧却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庙祝推想接下来这三人之间便会又有一场争执,自己既收了银子,便就不好碍眼,这便打开庙门走了出去,笑嘻嘻的说道:“我去看看俺家的草屋有没有漏雨。”
此时夏江月心里又羞又急,站起喝道:“华万钧,我方才说了雨一停你就滚,你怎么还坐在这里?你从来就不肯听我的话是不是?”华万钧道:“师姐,你若不告诉我你为何要跟这小贼同行,你算你杀了我,我也不走!”夏江月冷笑道:“哼,你倒威胁起我来了?紫微宫有杀同门的规矩么?”华万钧道:“师姐也知道我才是同门啊。旁人还以为这姓周的小贼跟你更亲近呢。”夏江月怒道:“旁人?谁是旁人?你要去到处说我跟这小贼在一起?”华万钧一惊,忙道:“不不不,师姐当我是什么人?我就是担心师姐的安危。好,师姐既这么不想见我,我这就走,即刻就回昆仑山,再也不踏足中原。”说罢,华万钧转身便大步出了庙门。
夏江月眼看华万钧那瘦削的背影渐行渐远,心里突然百感交集,暗道:他跟我从小玩到大,情谊匪浅,我何苦对他一直如此不近人情?
当下她便赶了出去,喊道:“喂,华万钧,你回来。我还有几句话要说。”华万钧大喜,忙纵身跃到夏江月身前,问道:“师姐,还有什么要吩咐我的?”夏江月柔声道:“华师弟,我们青梅竹马,你对我的情谊,我理会的……可我的性子就是如此,不太会好好说话,华师弟,还请你别太着恼。”华万钧痴恋这天仙般的师姐已近十年,她却是第一次这样温言软语的对他说话,华万钧头暖洋洋的嗡了一声,登时浑身轻飘飘,感觉马上就要白日飞升了。他忙应道:“师姐!你怎么对我,我都不会着恼的。是我愚笨,总不能让师姐满意,你赶我走,是我活该。”夏江月脸一红,垂首轻声说道:“你对我很好,就算并不能每件事都做到我心坎上,我也知道你对我好。”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几近耳语,接着问道:“你是不是说过我是世上最美丽的女子?”华万钧一愣,心头小鹿乱撞一般,暗自嘀咕:师姐问我这个什么意思……我……我该如何作答啊?
夏江月看华万钧沉默不语,冷笑道:“嘿,果然这是那个姓周的小贼编造的。”华万钧此时如身处高天层云之中,脑袋晕乎乎的,来不及多想,忙说道:“不不不!是我说的!师姐你就的的确确就是世上最美丽的女子,自古以来的美人儿没有哪个能比的上你!”夏江月整张俏脸已然红透,微笑着嗔道:“你什么时候也这么油嘴滑舌啦?不过嘛……谢谢你啦华师弟,也不枉我十余年一直把你当做我的亲弟弟。”夏江月吐气如兰,笑容宛若春花初绽,直把华万钧看呆了,他支支吾吾好半天说不出话来,但突然心念一动,暗自忖道:她说把我当亲弟弟,这……这是什么意思?
夏江月也不等华万钧的回应,接着说道:“咱俩姐弟一场,我这当姐姐的也不能亏待了你。等我回去,就禀明师尊,请他老人家把唐师妹许配给你。唐师妹相貌比我好,年龄又比我小,与师弟你十分的般配,且你可能还不知道吧,她一直暗中钟意你呢。”
华万钧此时头又嗡了一声。方才夏江月那娇羞温婉的模样让他浑身发暖,心驰神漾,但夏江月刚刚说的这句话却像是一盆冰水浇下,让他从头顶到脚跟凉到了底。
夏江月看华万钧脸色铁青,颇为不解,问道:“怎么?华师弟,你是觉得唐师妹配不上你?”华万钧失魂落魄的支吾道:“她……她……她……”夏江月奇道:“她怎么了?”华万钧一瞬间心灰意冷,凄然笑道:“哈,她很好。多谢师姐做的这个大媒。不过呀,不需劳动师姐啦,我马上就快马赶回昆仑山,一到了紫微宫就立时向唐师妹求亲,师姐觉得如何?”夏江月微笑道:“这样也好,等我回去,总还有三四个月,婚姻大事却是一天都耽误不得。华师弟,唐师妹容貌在我之上,性子也比我好太多,你可以后要好好待她呀。”华万钧抱拳道:“那是自然!师姐,既是如此,我就告辞了。只要师尊和唐师妹允了这门婚事,我就等不得师姐回来了,立时便成亲,还请师姐担待。”夏江月笑道:“你就该这样,何必等我?”华万钧一阵苦笑,对夏江月深深一躬,便不再言语,转身急速奔去。
夏江月怔怔的立在路上,眼看华万钧的身影出了目力所及的距离,这才叹了口气,回到了那庙里。她看到周天和还身处事外的兀自闭目打坐,不知为何便气不打一处来,便喝道:“周小贼,你还想拖延到何时?”
周天和本都做好准备,夏江月会改让师弟华万钧陪她去天梁宫寻解药,现下看夏江月却又孤身回返,便就有些意外,于是问道:“夏姑娘,夏姐姐,你又让华兄滚了?他实际功夫可比我高呀,你怎么不带他去天梁宫?”
夏江月嗔道:“哼,此去吉凶不明,我怎么可能让紫微宫年轻弟子里的佼佼者陪我去送命?我若拉个枉死鬼,也只能选你这样的仇家!”周天和笑道:“你那华师弟即便为你当了枉死鬼,也都会在九泉之下笑个不停呢。”
夏江月喝道:“小贼,别油嘴滑舌。天梁宫就在眼前,你若怕了,那就速速有多远滚多远!”周天和笑道:“我现在滚,可不就白受了你好几天骂了?走吧,夏姑娘,夏姐姐,到了天梁宫,要活一起活,要死我去死!”
夏江月却道:“本姑娘要杀的人,怎么能死在这些小辈手里。他们要想杀你,需先杀了我,你若还有一丝良心,我若死了,你便自己抹了脖子,咱俩的梁子就算一笔勾销。你可千万不能死在天梁宫手里,否则到时地府相见,我也放不过你!”
周天和虽想不明白夏江月为什么说要先杀她,但心里却也豪情激荡,便双掌一击,肃然道:“好,就照姑娘说的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