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 看英雄自古如痴
最后更新: 2023年11月13日 上午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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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朱芸紫进了常千佳屋内,望闻问切一番之后,不动声色的对周天和说道:“常姑娘喝了许多酒,全身经络之中的气血运转较之常时快了许多,因而才会病来如山倒。不过她身子强健,骨血充盈,应无大碍。我这里有三枚家师炼制的丹药,专治风寒发热之症。媱姐姐,你先取一枚拿水化开喂常姑娘喝下,药效当立竿见影。从明日开始,每次取半枚化水服下,每日两次。丹药服完后,我再酌情开些方子,常姑娘康复指日可待。”
芳媱大喜,忙按照朱芸紫所说,将一枚丹药用热水冲开,慢慢喂进了常千佳口中。说来也神奇,不过半炷香功夫,常千佳面上的潮红褪去,她本急促的气息也平稳起来。又过了一阵子,常千佳睁开了眼睛,喃喃的说道:“哎哟我的老天,刚才我简直是像被头妖怪给吞进肚子里去了一样……”她转头一看,眼见周天和、芳媱和朱芸紫都守在她身旁,心中立时暖洋洋的,莞尔笑道:“有你们这几位哥哥姐姐可真好,我就算去了鬼门关,你们也能把我拉回来罢!”芳媱此时拍手赞道:“芸妹子本事真大,简直是妙手回春啊,这比城里的大夫高明多啦。”
朱芸紫淡然应道:“是家师的丹药灵验,她是炼药制毒的大行家。”常千佳此时突然坐起,拉住朱芸紫的手,诚挚的说道:“朱姐姐,小妹我给你道个歉。我之前一直怨你对我冷冷淡淡,背后说你不是正经人……这是小妹不懂事,还请姐姐别在意。”朱芸紫浅笑道:“妹妹说哪里话来?我这淡漠的性子也不好,引得众人记恨,我怪不得别人呀。”常千佳慨然说道:“以后若有人敢暗中诋毁姐姐,若被我撞到,我一定得教训他们。”她说完用力一挥手,却觉得浑身还是跟散了架一般,便忍不住“哎哟”了一声,冷汗又冒了出来。
朱芸紫忙道:“好啦,妹妹,你现下虽退了热,但还需好好休养。若接下来的三天内不平心静气的静养的话,病情还会反复。还有呀,完全康复之前,切不可再喝酒了。”常千佳使劲点头道:“是,是,我听话,我不喝了。”她一顿,又笑着说道:“朱姐姐,你真的只有十八岁么?我怎地觉得你比我娘还稳重端淑?”朱芸紫正色应道:“都不是外人,那我便不隐瞒了。我是个黑乌鸦成精,已经活了一千多岁了,自然稳重。”
芳媱闻听此话,眼睛睁得溜圆,恍然大悟的说道:“我就说怪不得芸妹子你看上去跟别的女子不同,又什么都会,原来你不是凡人呀!”
常千佳眼珠一转,拍手道:“朱姐姐,那咱们真是同道中人了,实不相瞒,我是个黄鹂精,也有八百多岁啦。”周天和强忍住笑,一本正经的说道:“怪不得千佳妹子你歌喉动听呀,原来是个黄鹂鸟。”
芳媱看看常千佳,又看看朱芸紫,皱起眉头思忖片刻之后嗔道:“你们当我是三岁娃娃啊!谁信你们的鬼话。要你们俩都是妖精,哪还会说病就病啊。芸妹子,你那次可是比千佳妹子病的更重呢。”周天和一惊,问道:“朱姑娘大病过一场,什么时候的事?”朱芸紫还未及回答,芳媱就抢先说道:“她几个月前刚从外面回来的时候啊,整整十天没有下床,来了好几个大夫,都说不知道怎么治。哎,芸妹子,你不是有灵丹妙药么,怎么自己不吃啊?”朱芸紫淡然应道:“哦,我那病不是丹药能治的。不过你看我病好之后不就一切如常了么。”
芳媱突然瞪着周天和恶狠狠的说道:“芸妹子中途就离了你们回来,一到濠州就病倒,我就觉得蹊跷。现在我想了想,必是你这个讨人厌的臭公子师父把芸妹子气病的!这世上医药不能治的,只有被气出来的心病。”周天和皱起眉头说道:“你给我闭嘴吧。我一路上话都没跟朱姑娘说过几句,凭什么怪到我头上。”芳媱不依不饶的说道:“哦,你一直不理人家,那人家还不生气啊。”周天和无奈,伸手故作要打人状,芳媱把身子一挺说道:“怎么着,说准了是吧。我替我义妹出头天经地义,有本事你打死我。你若打死我了,你瞧着我夏姐姐怎么收拾你。”
此时朱芸紫幽幽的说道:“媱姐姐,真的不怪周叔父。我那也不是什么心病,只是赶路赶得急了,气血运行不畅而已。这样的‘病’,只能靠内功调息,吃药自然不管用呀。”芳媱挠了挠头将信将疑的说道:“真的?芸妹子你向来与人为善,现下可别替我这臭公子师父掩饰。”朱芸紫微微摇头,应道:“我与人为善?媱姐姐你忘了我回来之后这几个月杀了多少人了?”芳媱道:“你杀的不是上门纠缠的浪荡子,便是在外嚼舌根的长舌妇,都是该死之人,你不杀他们,郭三公子也会替你杀的。”朱芸紫微微一怔,轻叹一声说道:“唉,他还是先把我杀了吧。”芳媱奇道:“他杀你作甚?他爱你还爱不够呢,怎么会杀你?”朱芸紫面上微微一红,起身说道:“我要去练功了,先失陪……”说罢,对周天和匆匆一福,便飘然而出。
朱芸紫走后,常千佳不以为然的说道:“我见过那郭家三公子一面,他才不会是为了朱姐姐就会去杀人的那种性子。那汤主簿都明摆着面对面的跟他针锋相对了,他不也还是无可奈何。这郭三公子呀,就是个娇生惯养唯唯诺诺的弱小子,做不成大事的。”
芳媱毕竟当了郭家十多年的丫鬟,对旧主家还是颇有忠心,现下听到常千佳贬低郭天爵,心中好大的不愉快,便皱起眉头板着脸说道:“妹子,有句话听说过没有?老子英雄儿好汉,郭大帅的儿子,怎么可能是个弱小子?三公子现下统兵上千,可比我这公子师父还有出息,你为何说他做不成大事?”常千佳微微一笑说道:“我懂相面之术的,这位郭三公子呀,嘿嘿……”
周天和怕常千佳与芳媱吵起来,忙说道:“芳媱,你去街面上替我买些茶叶来。”芳媱一撇嘴说道:“你屋里一大罐子茶叶呢,又去买作甚?”周天和道:“之前受了潮,不好喝了。快去给我买新的。”芳媱哼了一声,不情不愿的走了。
周天和眼见芳媱走远,这才对常千佳说道:“妹子,你一来就说朱姑娘不喜你,现下又去惹芳媱;到时候你这两位姐姐都不想理你了,这院子里还有谁能照料你?”常千佳轻轻拉住周天和的臂膀,娇声说道:“还有哥哥你呀。”
周天和脸微微一红,正色道:“我再怎么说也跟你非亲非故的,怎好贴身照顾你?就像这次生病,芳媱给你擦身换衣,我能做这事么?她以前是郭家的丫鬟,听你说旧主家的公子成不了大气,她能不生气么?”常千佳嘟起嘴说道:“哥哥,你说过不训斥我的,这又来了。你以为我真的是不懂事呀,你厌烦我了是不是?姐姐们以后理我不理我,我不知道,但我现在却不想理你了。”说罢,常千佳往床上一倒,翻身朝里,用被子把头蒙住。
周天和无奈的摇了摇头,说道:“妹子,那你好生歇着吧。”
常千佳耳听着背后传来木门关闭的啪嗒一声,知道周天和已经离去。她心头陡然一阵酸楚,自言自语道:“我说句不理你,你便转头就走;但若换作我姐,她让你滚你都还要厚着脸皮赖在这里。我在生病呀,你这都不肯对我耐心多一些,也不问我一句昨晚为何喝那么多酒。如此不把我放在心上,真是枉费我叫你那么多声哥哥了。”
常千佳越想越气闷,不由得一阵头晕眼花,居然又沉沉睡去。
话说周天和回到院中,一时想去街上逛逛,一时又想回屋里修炼金光谱上的内功,于是便踟蹰徘徊起来,难以抉择到底该做什么。此时但听一阵洪亮的男子说笑声由远及近而来,周天和认出这是到了濠州之后还未说过话的朱重八的声音,心中颇有几分喜悦,这便迎了过去。
来者果然是朱重八,但见他已经不像往日时那样穿着僧袍,而是一身齐整的将官轻甲,头包红巾,身披斗篷。朱重八虽面容极为丑陋古怪,但因身量魁梧,这么一打扮起来,却也显得器宇轩昂威风凛凛,颇像是个英雄的模样。
朱重八身后跟着两个亲兵,正满面堆笑的跟主将闲谈。
朱重八一见周天和,便亲热的抱拳寒暄道:“周兄弟,昨日行辕里匆匆一见,没来得及打招呼,愚兄我心里不安啊。今日因我督办粮草得力,大帅特准了半天假,我便专门来探望下周兄弟了。”
周天和忙还礼,说道:“重八大师太客气了,合该小弟去营里拜望大师。”朱重八还未及开口,他的一名亲兵就吹胡子瞪眼的喝道:“兀那小子,我们千户已经还俗改名了,你怎还用旧称?实在是胆大包天!”周天和一愣,张口结舌不知该说什么。
朱重八一皱眉,对那亲兵说道:“周公子是我的好朋友,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呵斥他?你自己滚回营里领二十军棍!”那亲兵吓了一跳,面色惨白的应了声“事”便慌慌张张的跑了。
朱重八此时对周天和微笑着说道:“我这些属下都是粗人,无礼惯了,周兄弟别见怪。不错,我确是还俗改名了,现下不叫朱重八,而叫朱兴宗了。不过若兄弟一时不好改口,接着叫我重八,那也无妨。”周天和应道:“哦,这倒是个好名字,颇有气魄啊。既然有了新名字,小弟必然不会再叫朱将军的旧名了。”朱兴宗道:“其实我本没想改名,更不打算还俗,但大帅说我一个和尚当千户,恐被外人笑话,我便只得正式还了俗。后来大帅又说当个大将需要有个堂皇一些的名号,那我便改了名字。‘兴宗’二字在周兄弟这般的文雅人看来大概俗气了些,但俺肚子里没什么墨水,也只能想出这个了。说起来啊,我被人叫了快三十年‘重八’,突然换了名字,还真有点不习惯。”周天和微笑着说道:“大俗大雅,英雄的名号若像寻常书生一般的文弱,上阵便缺了气势呀。”
朱兴宗拊掌道:“有道理!周兄弟,今日我是专门来给兄弟接风的。我知道中午大帅宴请过兄弟一场了,我的排场自然不能跟大帅比,山珍海味哥哥我是弄不来了,我就叫芸儿整治几个小菜,咱们哥儿俩喝几杯酒叙叙旧便好。”
周天和道:“就不麻烦朱姑娘了吧?咱们出去随便找个饭铺吃吃喝喝就行了。”朱兴宗摇头道:“要出去吃,芸儿必不肯一起。就叫她做几个菜,咱们就在这院中架起张桌子吃喝便罢,这样芸儿还能作陪。天气不冷不热的,在屋外头吃酒正好。”周天和略一愣,说道:“朱姑娘……不必作陪了吧……”朱兴宗慨然道:“诶,她好歹也跟兄弟你和那夏姑娘同行了千里,交情不算浅了吧,若不陪兄弟你吃顿接风酒,那成何体统。兄弟别推辞了,我这就招呼芸儿去。”
说罢,朱兴宗走到朱芸紫禅房跟前,高声喊道:“芸儿,出来一下,你爹我回来了。”但见房门吱呀一声打开,朱芸紫轻迈莲步走出,款款一福说道:“女儿见过爹爹,爹爹可一切安好?”朱兴宗笑道:“好得很。芸儿,近日来你不用再杀人了吧?”朱芸紫应道:“是,总有五六日,再没浪荡子上门了。”朱兴宗哈哈大笑道:“你可知是为何?因你爹我啊,干脆把濠州城里行止不端的泼皮破落户全抓起来砍了。这下既是给百姓除了害,又釜底抽薪,给芸儿你断了后患。这些混账东西,你杀来杀去,那是脏了你大姑娘家自己的手,让爹代劳就好。”朱芸紫忙行礼说道:“多谢爹爹关照。”朱兴宗道:“跟你爹客气什么。芸儿,我要给周兄弟设宴接风,劳烦你做几个拿手小菜。我搜罗了些精致的食材,你尽心点整治。”朱芸紫又福了福,应道:“是,女儿必不敢怠慢。”
当下朱兴宗让亲兵把背上负着的大包交给朱芸紫,朱芸紫打开一看,果然都是些市面上现下难以买到的精美时鲜,内有一尾金鳞红嘴,足足重十斤的大鲤鱼。看到这鱼,朱芸紫唇边微微现了笑意,于是便拿着食材去院子一角的灶棚中忙活起来。
朱兴宗拉着周天和在院中石凳上坐下闲谈起来。周天和此时在知道,他离开这几个月,又有不少武林豪杰前来濠州城投入军中。灵岩派众弟子自是不用提,原来在他们之外,却有十余个男男女女不知什么门派的人现下在孙德崖帐下。朱兴宗一时也看不出这些人的武功路数,但他们说话统统是江南口音。
周天和心念一动,问道:“那日在行辕大堂上,我见那个被称作彭法王的老僧似乎颇受众人敬重,他是什么身份啊?”朱兴宗答道:“他是白莲教的法王,是教中地位仅次于教主的人物,实则名望比那韩教主本人还高。此人在城中除了传法弘道,并未参与军政事务,但前几日接到南边来的消息,说是彭法王的徒弟项普略已然在江浙连克数城,连杭州都打下来了。你说,自家徒儿这么大声势本事,这法王自己却只带着个徒孙女在小小濠州深居简出,我觉得怎么都有些蹊跷。”
周天和沉吟片刻,说道:“我也觉得这白莲教行事一直古古怪怪。上次我们击杀的那两个刺客,不也疑是白莲教的人么?”朱兴宗压低声音说道:“现下在城里可不好说白莲教的坏话,因大帅也被彭法王重新接引入教。之前濠州众将帅说是白莲信众,实则大多只是挂名,现下彭法王一来,他们便真的皈依了。哦,还有,兄弟你的两位结义哥哥,尤其是朱什长,可都是彭法王的心腹,虽然你们不是外人,你当着他们也别说质疑白莲教的话,省得到时兄弟反目不好看。”
周天和点了点头,说道:“朱将军说的是。这么看来,反而是孙二帅似乎并不是很把白莲教放在心上。”朱兴宗道:“他性子急躁,火气上来亲娘老子都要骂。当面给彭法王难堪,那也是寻常,并非说他就不把自己当白莲教教众。”
周天和道:“原来如此……”他正想又说些什么,却见芳媱提着个纸包急匆匆的进来。她一见朱兴宗,就奔来行礼,说道:“朱将军你回来啦!得有个把月没见了吧。”朱兴宗笑道:“我长得这副丑怪模样,见不到我岂不是更好?”芳媱忙摇头道:“我常听人说,人有异象,必有大能。将军战无不胜,奴婢敬佩的紧。”朱兴宗道:“你倒是什么消息都知道啊。”芳媱得意的笑道:“我要时常去街上买东西呀,消息自然灵通的紧。”朱兴宗道:“也好,有你在,你那芸妹子就不至于对外面的事情一无所知了。哦,芸儿正在灶棚忙活着呢,你也去帮帮忙?”
芳媱应了声“好”,把茶叶包往周天和手里一塞,这便奔到灶棚边上。她看见朱芸紫正在剖洗鲤鱼,忙说道:“芸妹子,这多腥气啊!这样的腌臜活计,还是让我这做惯下人的来干吧。”朱芸紫淡然一笑,说道:“姐姐,不妨事的。我自小在河边长大,闻惯的鱼味儿,小时候家里厨娘剖鱼,我都在一直在边上瞧着呢。姐姐,若得闲的话,那就帮小妹洗洗菜蔬吧。我没什么耐性,洗菜怕是马马虎虎的洗不干净。”
芳媱奇道:“妹子,你说你没有耐性?你在屋里画画写字,一坐就是一整天,这还叫没耐性?你瞧我呢?天天上蹿下跳的,一时片刻也坐不住,这才是没耐性吧。”朱芸紫应道:“哦,这不一样的。”
此时朱兴宗的亲兵走了过来问道:“姐姐们,可有需要小可帮忙的地方?”芳媱瞧了他一眼,见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笑着说道:“你年纪太小了,力气怕是还没我一半大。你去伺候朱将军吧,这灶台上的活,你干不了。”那亲兵脸一红,故意挺了挺胸,粗着嗓子说道:“我翻过年就十七了,年纪一点都不小。姐姐你不过也就十八九,凭什么嫌我小?”芳媱立时笑的花枝乱颤,说道:“你这小鬼头真会说话,你姐姐我啊,都二十一了。十八九的是这另一位天仙般的姐姐。”说罢,指了指朱芸紫。
那亲兵却看都不看朱芸紫一眼,只对芳媱陪笑着说道:“姐姐青春年少,真的看上去不到二十岁。周公子可是已经把姐姐收进房里了?”芳媱啐道:“呸,谁当他的房里人,他想得美,下辈子都不可能。”那亲兵嘿嘿一乐,拱了拱手道:“既然姐姐这边没有要我做的,那我先回去了。”芳媱挥挥手道:“走吧走吧,一会饭好了我喊你,你帮忙端菜就行啦。”
那亲兵回了朱兴宗身边,对他行礼说道:“千户,小人有事禀报。”朱兴宗停下与周天和的话头,应道:“说吧。”亲兵将嘴附到朱兴宗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朱兴宗听完哈哈大笑,对周天和说道:“这小子怨我不给周兄弟引荐他。周兄弟,这是我的亲侄子,我大哥家的老二。小名六儿,来了濠州之后,我给他起了个大名叫文正。这孩子年纪虽小,但脑袋瓜很好使,办事很是得力。”周天和忙抱拳问候道:“见过朱世兄。我方才就心想这位小军爷虽年轻,但一看就气度不凡,现下知道是朱将军的亲侄子,那便不意外了。”朱文正一躬到地,恭恭敬敬的应道:“周叔父叫我六儿就好。叔父谬赞了,小可本就是个乡下无知顽童,到了濠州,在我四叔身边服侍了个把月,这才在他老人家的教训下有了点人样。”
朱兴宗笑道:“你瞧,多会说话。六儿,这里都不是外人,咱不用再按军中规矩来,你也别站着了,坐下陪我们拉拉呱儿。”
这朱文正当真是个人精,他从不主动开口,但无论朱兴宗或周天和说起什么,这朱文正都能搭上话头,三两句就能陪衬的朱周二人的言语更加高明,见识更加深远。周天和虽从小就没少见了这样八面玲珑善于揣测上意的人,但因朱文正每句话都恰好说在了他心头的痒痒肉上,他还是说不出的受用,心中对朱文正颇有了几分好感。
眼见日头西斜,终于听到芳媱喊道:“哎!饭菜好啦!快来帮忙!”周天和一听,想都没想就站起身来,朱文正也忙站起来,说道:“叔父请坐,芳媱姐姐是喊我去端菜,不必劳烦叔父。”
但见芳媱从灶棚里搬出两张方桌凑在一起,又进屋搬了几把椅子。
桌子摆好之后,朱文正流水价的把冒着热气的饭菜排上桌来。
这桌上足足放满了八菜一羹,分别是:红烧鲤鱼、蒜苗炒羊肚,脆皮烤子鸡,五香驴肉,羊肉水晶角儿,香覃烧豆腐,豆豉蒸茄子,酱炖素鸡,麻油莳萝菘菜羹;另外加一竹筐焙的香香酥酥的芝麻胡饼。
菜上齐之后,朱芸紫才款款而来,但见她额上细细的起了一层汗珠,云鬓微散,面容被锅气蒸的略为嫣红,更显娇媚。她福了一福说道:“食材有限,又仓促的紧,芸儿也就只能粗粗做这几样寻常饭菜了。”芳媱睁大眼睛说道:“这还叫粗粗几样啊?我看皇宫里的御膳也不过如此吧。”朱文正也满面堆笑的说道:“早就听我四叔说我的芸姐姐厨艺十分了得,今日得见,果然不假啊。”朱芸紫一愣,问道:“哦?你……?”朱兴宗道:“芸儿,这是我的亲侄子,也便是你的堂弟,叫六儿。他来了濠州一个多月,今日我还是第一次带他来这院子。你姐弟俩认识认识。”
朱文正忙起身行礼,说道:“小弟六儿见过姐姐。”朱芸紫淡然还礼应道:“哦,六儿,你好。方才在灶棚里不知道你是堂弟,没跟你打招呼,还请见谅。”她略一顿,又对朱兴宗说道:“爹爹,女儿的活计已经做完了,女儿回房了。”朱兴宗右手一举,说道:“诶,你回去躲着作甚,今日我在这院子里宴请周兄弟,就是为了让你作陪。芸儿,你坐下吧。”朱芸紫眉头微微一皱,身子动都没动,说道:“男女同席失礼不雅,爹,请你允女儿回房。”朱兴宗笑道:“丫头,你又不是没跟你周叔父一张桌子上吃过饭,现下扭扭捏捏作甚?你忙活了大半天,自己却不吃这些,我想你周叔父也看不过去吧。周兄弟,是不是?”周天和被问了个手忙脚乱,支支吾吾道:“呃……这……”
朱芸紫也没等周天和说出个所以然,便轻叹一声,说道:“既然爹爹你这么说,女儿就却之不恭了。”语毕,便翩然坐在了下首。
朱兴宗呵呵一笑,大声说道:“坐,都坐。芳媱,你是周公子的徒弟,又是我家芸儿的义姐,咱们自己人吃饭的时候,就没必要把自己当做下人了。”芳媱拍手道:“那就甚好,我才不喜欢站着瞧别人大吃大喝呢。”说罢,便老实不客气的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她一抬头,看到朱文正还站着,便招呼道:“喂,六儿是吧,你怎地不坐?”朱文正抓了抓脑袋,窘笑道:“没凳子坐啦。”芳媱一拍脑门说道:“哎哟,我因为我不能上席呢,只搬了四把椅子来,我是把你的位置占了。你过来坐我这儿,我再去搬个凳子来。”朱文正忙推辞道:“不不不,姐姐你坐,我去寻个凳子。”芳媱一瞪眼,说道:“叫你坐你就坐啊,凳子你搬不动的。”朱文正转头看了看朱兴宗,朱兴宗微笑着点了点头。
当下朱文正只好坐在了芳媱的位置上,而芳媱走到院中那石凳边,说了声“起”,一把便将那实心的石墩子抱起,搬到桌边,登的一声搁在地上,说道:“我就坐这儿了。”
朱文正此时被骇的目瞪口呆,周天和笑道:“芳媱天生力气大,又练了我传她的内功,搬起这石凳想是并不费力。”朱文正伸了伸舌头,说道:“我的个老天,方才媱姐姐说我搬不动凳子,我还不服,现在我服了!”
朱兴宗看众人都已入席,这便自斟了一杯茶,端起说道:“今日咱们这是给周兄弟接风的家宴,都是自己人,大家就随意吃喝,咱们就不论这样那样的规矩了。我虽彻底还俗,但从小出家吃斋习惯了还是不动荤腥,因而这席上有近半的菜都是素斋,若大伙肉不够吃,还请担待着点。我吃完饭就得回营里,因而就以茶代酒了。我先干为敬!”语毕,扬脖喝干了杯内茶水。
朱兴宗把杯子一放,心念一动,问道:“诶?周兄弟,跟你一起的那位常姑娘呢?难不成并不住在这里?”周天和答道:“她昨夜受了风寒,今天病的厉害……”此时芳媱突然跳起说道:“哎呀!我光顾着帮芸妹子做饭了,居然好半天没去瞧过千佳妹子了。不行不行,我得去看看她!”
芳媱一溜烟的跑去常千佳的禅房,片刻之后又跑了回来,长出了一口气说道:“她睡得很熟,身上也不烫,想来没什么事。”朱芸紫接口说道:“我给常姑娘服的怯热丹会让人打瞌睡,她想来是还没醒。她多躺躺也好,等她醒了,我再给她专门做些将养调理的粥羹便好。”
实则常千佳在一刻钟之前就已经醒了,只是浑身无力,懒得下床。她听到外面院子里热热闹闹有人在大声说话,忍了好半天,实在心下好奇,便挣扎着走到门边从门缝里向外瞧着。常千佳见一群人正围桌而坐,心中又是一阵不快,自言自语道:“哼,你们办大席,却不叫我。哼,谁稀罕你们这些饭菜,你们请我我都不去。”
她本想赌气回到床上继续蒙头大睡,一转眼却看到了朱兴宗。她细细打量了一番,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说道:“哎哟,这丑将军昨日在行辕大堂上没仔细相过面,现在一看,虽他是丑的天下无双,但却应是个英雄的命数。他当真是个奇人。”
正在此时,她见芳媱突然离席向自己禅房奔来,忙一个箭步窜回床上,躺倒闭眼装睡,居然也骗过了芳媱。不过因这一窜牵动了真气,她头一挨枕头便很快真的又睡着了。
院子里,堪堪茶过三巡,除了朱芸紫几乎一言不发之外,其他人都谈的其乐融融。朱文正不住的既不吝言辞又恰到好处的吹捧芳媱,直把她逗得心花怒放。芳媱作为一个丫鬟,又爱跟人不讲道理的争辩,活了二十多年,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如此把她从头到脚的夸了个遍。
朱兴宗乐呵呵的看了眼朱文正,清了清嗓子,说道:“大家也都熟了,我也是个直来直去的人,干脆我便明说了吧。芳媱,我这侄儿虽比你小了几岁,但人很是稳重,日后大有所为。芳媱,我侄儿一眼便看上了姑娘,想娶你为妻,但不知姑娘你意下如何?”
芳媱闻听此话,险些被嘴里的一口驴肉噎着。她一边低头咳着一边使劲摆手,说道:“不……不行,不嫁。”
居然被芳媱直截了当的拒绝,朱文正和朱兴宗俱都脸色一沉。朱兴宗问道:“芳媱,你是瞧不上我这侄儿么?他虽家贫,但也是正经人家的子弟啊。他精明强干,再跟我几个月,立些战功,我便可以将他提为百夫长,这难道还配不上姑娘你么?”芳媱嚯的一声站起,福了一福,说道:“朱将军的高侄自然才能人品都是极好的,但恕奴婢就是不能嫁他。奴婢已经吃饱喝足,先行告退。一会各位散席了,桌子不用动,奴婢自会来收拾。”
芳媱把话说完,也不等朱兴宗开口,便转身就回了房。朱兴宗愣了片刻,有些尴尬的对朱文正说道:“六儿,你有些鲁莽了,哪有初次相见,就当面就提亲的道理?”朱文正笑道:“四叔不必放在心上,我就是随便问问。咱不提这事了,接着吃喝吧。”
此时周天和心中暗暗觉得好笑,他是万万想不到居然还能有人对芳媱一见钟情。
芳媱一走,朱芸紫也坐不住了,便说道:“已经入夜了,女儿畏寒,请爹爹准女儿回房。”朱兴宗瞧着一桌子菜也剩不下多少了,方才又碰了个壁,心中好大个没趣,便一拍大腿说道:“行,时辰的确不早了,咱们散了吧。”他转向周天和,又说道:“周兄弟,我知你现下还不用去大帅身边当值,不如得了闲去我营里转转吧。现下城中设置了这司那司的,层层官职,比以前更是麻烦。以前咱们做近侍的都是直接听令于大帅,大家也不分个地位高低,现下可好,那近卫司什么都统、指挥、经历的一大串。也是亏了芸儿不用再当近侍,否则以她那冷冷淡淡的性子,还不得把上司都得罪光了。”
周天和听出朱兴宗话里有话,似在劝他离了近卫司去军营里当差,当下不置可否的应了句:“多谢朱将军提醒,小弟日后必去将军营里拜访。”朱兴宗拍了拍周天和的肩膀,微笑着说道:“好!我鲜少有机会回这院子,你这做叔父的,平时多照看着点芸儿,若再有无聊之人上门滋扰,劳烦周兄弟代我以芸儿长辈身份将他们赶走。这些人杀不尽的,且我也不能只为了自家女儿就让濠州血流成河。我走了,咱们后会有期!”语毕,朱兴宗拱了拱手,便带着朱文正大步走出了禅房院子。
周天和看朱芸紫还站着未动,便尴尬的笑着说道:“朱姑娘,这下你爹金口玉言,我可真变你长辈了。我只不过比你大了不到两岁,这实在是折煞我也。”朱芸紫轻声冷言应道:“辈分大不一定年龄大,我江陵家中好几位叔父年纪都比我小。周叔父,既然我爹让你替他代行长辈之责,你再叫我朱姑娘就不和规矩了。你也跟我爹一样叫我芸儿好了。”
周天和抓了抓鬓角,有些支支吾吾的说道:“芸……芸儿……这……这可真叫我不习惯。”朱芸紫福了一福,不苟言笑的说道:“多叫几天就习惯了。叔父,芸儿回房了。失陪。”
周天和看着朱芸紫那纤细婷袅的黑色背影,心中暗自思忖道:郭三公子和汤主簿算不算无聊之人呢?他们若来找朱姑娘却被我撞见,我是不是也得将他们赶走?
话说常千佳这一觉直睡到戌时才醒,而此时芳媱还守在她身边。芳媱见常千佳醒来,忙说道:“妹子,你先别再睡,你饿了大半天,我叫芸妹子给你做些吃的来。”当下芳媱去找了朱芸紫,她便去给常千佳做了陈皮姜丝粥。
两碗粥喝下,常千佳觉得周身气力回来了大半,便莞尔笑道:“你们刚才吃香的喝辣的,却也没忘了我还饿着肚子呢。”芳媱皱眉顿足道:“我还宁愿不吃这顿饭呢。原来叫我入席,就是没安好心。”常千佳奇道:“诶?不都是自己人么,难不成还有人想害媱姐姐你呀。”芳媱脸一红,说道:“那……那倒没有,可是……可是……”
朱芸紫浅浅一笑说道:“我那堂弟对媱姐姐应也是一片真心,不过我却也知媱姐姐为何不想嫁他。”芳媱忙伸手去捂朱芸紫的嘴,说道:“芸妹子,可别再说下去了,羞也羞死人。”常千佳眼珠一转,问道:“诶?难不成媱姐姐想嫁我周哥哥?”芳媱只得又把另一支只手虚按在常千佳嘴上,佯怒呵斥道:“你也给我闭嘴!”常千佳黠笑一声,做了个鬼脸,便真的再不出声。
朱芸紫又给常千佳诊了脉,然后说道:“妹妹,你脉象平和了许多,但精气还需些时日恢复。你可千万记好我的话,三天内不得调动真气,不能饮酒,不可再受寒。以后不可再终日穿着夏衣了,我在城里有个相熟的裁缝,明儿叫媱姐姐把她请来给你量量,做几套应季的衣裙才是。”常千佳认认真真的点了点头,说道:“朱姐姐,我听你的话,一定乖乖的养病。”朱芸紫起身说道:“既然如此,我就先回去了。媱姐姐,劳烦你费心照料千佳妹妹了。”芳媱拍了拍胸脯说道:“好说,好说,有我在,千佳妹子管保不会出什么差池。”
当夜,芳媱把自己的铺盖搬来了常千佳屋中。常千佳因白日里讥讽过郭天爵,现下与芳媱独处总觉得有些尴尬,但却也不好把她支走,于是只得躺在床上装睡。
芳媱倒是老实不客气,混没把这里当别人家。她往地铺上一卧,大伸了个懒腰,说道:“妹子,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尽管把我叫醒。”
没过多久,芳媱就睡熟了,规律而细微的鼾声这便响了起来。常千佳想念了一阵家人,偷偷落了半晌泪。哭了一场之后,常千佳又觉得乏力气短,就再次昏昏沉沉的睡去。
第二日一早,常千佳生生被饿醒,睁眼一看,却见桌上已经摆好了甜香扑鼻的黍米怀山粥与酸鲜爽口的汤菹菘菜。常千佳立时食指大动,从床上跳起就奔到桌旁。因只穿着贴身中衣,常千佳一离了被窝就连打几个喷嚏。她病还没好完,可不敢再托大,这便赶紧又套上几层衣衫,这才得以放心坐下吃饭。
这粥喝了半碗下去,只听得吱呀一声,芳媱推门而入。她见常千佳吃的香甜,便笑着问道:“妹子,这甜粥好喝么?我一大早出去外面摊子上买的,去的晚了就买不着了。”常千佳忙点头应道:“好喝,好喝。多谢姐姐了。”芳媱把手里端的水盆往几案上一放,说道:“妹子,你知道么,我方才买粥时,遇到了以前在郭家时的姐妹,听说大帅家里出了件奇事。”常千佳一听“奇事”,当下就来了精神,问道:“是什么事啊?难不成是闹狐仙了?”芳媱摇头道:“不是神仙妖怪,而是那郭大帅啊,居然要砍了自己未来女婿的脑袋,说他醉酒误事,无视军规,按律当斩。现下谁也劝不住,听说大小姐昨晚跪了一夜,大帅依然没有收回成命。不过大帅的这位女婿啊,是该教训教训了,他答应教我武功,却说话不算数。”
常千佳“哦”了一声,片刻之后,却意识到这“大帅的未来女婿”不就是自己师哥朱沨么。当下她心中一惊,把碗筷搁下,焦急的问道:“大帅的女婿可是姓朱?大小姐可是他的义女姓马?”芳媱奇道:“是啊,妹子你怎么知道的?”常千佳笑了笑,答道:“姐姐,你走近点,我跟你说。”
芳媱这便走到常千佳身旁,常千佳却突然出手如电,点了芳媱的麻穴和哑穴。芳媱立时瘫倒在地,不能开口。常千佳对芳媱福了一福说道:“媱姐姐,多有冒犯,对不住了。不点倒你我怕你拦着我不让我出去。来不及细说,我得去救救我的师哥。”
常千佳匆匆穿好了一身的衣裙,提了一口气腾空而去。
郭子兴跟两位夫人一起用过早饭之后,正在二堂与马秀英和两个儿子商议如何缩减家中的度用开销。
马秀英昨晚的确在郭子兴房外跪了很久,但郭子兴就是据而不见,直到马秀英答应不再为朱沨求情,郭子兴这才出房说了几句勉励的话,让她回去歇着,第二日一早还要议事。
现下马秀英虽面上做出一副用心思量家事的样子,实则暗地里却在不停的盘算该怎么把朱沨救出来。她几乎已经下了决心,既然文的不行,那就来武的,干脆劫狱便罢,总是不能让朱沨掉了脑袋。
但是劫狱一事非同小可,以郭子兴的性子,若有人这么干,就算是亲儿子也要逮住杀了,更别提马秀英这样的义女;且马秀英也一时想不出该如何把朱沨从戒备森严的死牢里抢出来。马秀英因身份尊贵,自己进死牢探望朱沨是没人阻拦,但若想再带个人出来,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马秀英正苦思冥想间,但见堂屋门口一道黄影闪过,一位年轻姑娘站定当地,对郭子兴行礼说道:“小女子常千佳见过郭大帅。”
马秀英心头一凛,看了眼常千佳,暗道:姓常的女孩儿?难不成这就是沨哥的师妹?模样儿果然生的齐整俊俏。
郭子兴又惊又疑,捋须问道:“常姑娘?你来这里有事么?”
常千佳道:“大帅,小女子明人不说暗话。朱沨这人,大帅杀不得。”郭子兴奇道:“你认得他?你为何要来替他说项?”常千佳不卑不亢的应道:“他是我的师哥,我三叔只有这么一个徒弟,他不能死。且他也不该死。”
郭子兴脸一沉,说道:“朱沨藐视军纪,不杀不足以安定军心。老夫已经饶过他不知多少次了,不能再姑息下去了。常姑娘,你请回吧,就算是你的三叔上门责怪老夫,老夫也认了。”
常千佳昂然说道:“是因他醉酒是么?那不怪他,是小女子我的过错。我们师兄妹相见,我一时兴起,夜里找他喝酒,是我拿着我爹的名号压他,逼他喝了那么多。若要追责,我至少也得担大半的罪,因而我师哥罪不至死。大帅若罚,便连小女子一起罚。但无论如何我师哥都不应为此而死。”
郭子兴捋了捋胡须,一张脸依然威容彰然,缓缓的说道:“姑娘你不是我们军中的,军法管不到你,我没法罚你。朱沨一贯惫懒懈怠,现在又愈发自暴自弃,我此次要杀他,也不仅仅是因为他醉酒这样一件事。姑娘,若朱沨的师父上门寻仇,大不了我把自己的脑袋赔给他。朱沨不杀不以正军纪,此事没什么好商量的。”
常千佳冷笑道:“大帅啊大帅,你是一城一军的首领,不把别人的命当命也就罢了,哪能连自己的命都不当回事?那这不是让殚精竭力护卫你的众兵将寒心?且你知道朱沨的师父是谁么?他是龙虎山正一派武堂堂主,本派之中位列第三之人。他的武功更是高深莫测,全天下鲜少有人能敌。你若与他结仇,那便不是他一人的事情。我们正一道虽不能跟全真相提并论,但我们在江浙也总有数十万的门徒和信众。濠州大战在即,正在用人之际,大帅为了惩戒一人,却失了数十万众的人心,这并不是明智之举。大帅,我常千佳虽是个年轻女子,但我爹却也曾是龙虎山武堂堂主,正一门下武功高强之人大半是我爹教出来的。我常千佳愿以性命担保,若大帅饶我师哥朱沨不死,我必将说动龙虎山的师兄师姐们前来濠州增援城防;且大帅日后若有所需,尽管开口,正一满门都将尽力襄助。”
郭子兴听了这番话,有些将信将疑。他在常千佳来之前从未听说过正一派的名头,现下又听她说门人居然有数十万之众,自然难以全信。
常千佳看郭子兴沉吟不语,便又说道:“我师哥只不过是个守门小兵,大帅你杀了他,别人也不当回事啊,这如何正军纪?你顺水做个人情,成了我们正一派的恩人,好处可是比得一颗没什么用的脑袋大得多呀。”此时屋外一棵足有五丈高的大槐树上传来一阵清脆悦耳的鸟鸣声,常千佳一拍手道:“哟,这是一只金眼画眉,十分稀少,歌喉乃是鸟中之最,待我将它捉来献给大帅。”语毕,她腾身而起,只见一道黄影纵了几纵上了树顶,眨眼间便又回到了二堂屋中。
常千佳轻轻用手握着一只小小的画眉鸟,笑着说道:“别看它个子小,嗓门却亮的很呢。”这个时候听着屋外院中一阵喧嚣,原来是几个小厮在驱赶啄食地上晾晒的谷米的雀儿。常千佳微微一笑,掏出一把铁莲子撒了出去,但见十余只麻雀立时倒毙在地,其余的尽数惊飞,一时半会不敢再来了。
郭子兴虽不甚通武功,但也瞧出来常千佳这小姑娘露的这两手功夫很是不一般,当下心中便差不多确信这正一派虽没名气,但也必不寻常。于是他转向自己的两个儿子问道:“老二,老三,你们意下如何?”
郭天叙不善言辞,只拱了拱手道:“我听爹爹的。”郭天爵却道:“常姑娘说的有道理,朱大哥现下身份低微,他的脑袋的确起不到警示全军的功用。且杀了他,彭法王虽不会说什么,但总也会心中不快。”郭天爵这么说,也是因为知道朱沨是周天和的义兄,且周天和又与朱芸紫的义父交情不错;他做一个人情给周天和,那以后就可借此请周天和在朱兴宗面前为他美言一番。
常千佳此时接口说道:“大帅,若要真的严明军纪,那还需处置的清清楚楚。这回是我硬要师哥喝酒,主责在我不在他。大帅,你想想,若是有两名军士,一人将另一人灌醉,若只罚喝醉之人却不罚蓄意逼饮之人,这便没有道理,是治标不治本的做法。大帅,虽我不在你军中,但你也该罚我,并将这醉酒误事到底谁担几分责明明白白的写在纸上,每个城门边都贴一张,这样才是真的治军清明,以绝后患。”
郭子兴见常千佳甘愿替师兄担责受罚,心中敬佩她的义气,便微笑着说道:“常姑娘,你跟我这女儿秀英一样,都是巾帼英雄的气概,老夫看着欢喜。这次就不必罚你了,但朱沨那小子虽能保住脑袋,但还得再给他贬上一级。”常千佳奇道:“守门小兵还不够低啊,再低一级那是什么?”
郭子兴捋须说道:“天爵,叫朱沨去积薪司当差。”常千佳道:“积薪司?捡柴火的?似乎也不怎么吃苦啊。”马秀英苦笑了一下,说道:“积薪司是负责在城里街道上捡拾牛马粪便,晒干留作过冬取暖之物的。苦倒是不怎么苦,但……唉……”
郭子兴看了眼马秀英,揶揄的说道:“怎么,你觉得我饶他一命还不够?难不成还想我给他官复原职再连升三级?”马秀英忙跪下拜倒,说道:“女儿不敢,女儿多谢爹爹留下了朱沨的性命。”郭子兴哼了一声,不以为然的说道:“你起来吧,就是每次都是你护着他,他才惫懒成这个样子。你自己也去好好反省反省。”
常千佳见师哥已经算是性命无虞,便福了一福说道:“既然大帅已经开恩,那小女子就告辞了。正一门人相助濠州一事,包在我身上。”
语声一落,常千佳就想提气跃走,但没成想突然丹田一阵发虚,胸口烦恶不堪,紧接着眼冒金星,头晕目眩,这便一头栽倒在地,人事不省。
待到常千佳缓缓醒转,已是不知过了多久。她睁眼一看,自己居然睡在一张不认识的雕花大床上,心里当下一惊,但转头一看,却见马秀英和朱芸紫都站在床边。
马秀英见常千佳醒来,又惊又喜,忙坐在床沿上握住常千佳的手说道:“常姑娘,你不顾自己还在病中就来救朱沨的命,我真是不知该如何谢你。这是我的卧房,你不必见外,在这好生歇着。”常千佳微笑着应道:“马姐姐,他是我师哥呀,而且他喝醉的确是我的错,我怎能见死不救?他现下已经被放出来了么?”马秀英道:“已经出了死牢,跟着积薪司的人在街上干活儿了。”常千佳点头道:“那就好。大丈夫能屈能伸,那什么积薪司虽不甚体面,但师哥他精明强干,只要保的命在,时机一到,他必将东山再起。”马秀英面色凄然的笑了笑,说道:“但愿如此吧。”
常千佳此时见朱芸紫眉头微皱,面上看似一如既往的波澜不惊但却隐隐有一层怒气,便忙歉然问道:“朱姐姐,对不住,我没听你的话,妄自动了真气。我晕倒必是跟这有关吧?”朱芸紫淡淡的应道:“你急着救自己师哥,这也怨不得你。你既醒了,那便该吃药了。”说罢,她将桌上的那碗药汤端来,常千佳接过大口喝下。
朱芸紫又给常千佳诊了一回脉,说道:“依然并无大碍,但还是体虚。幸亏妹妹你血气比寻常女子旺盛,否则这场病下来半条命都没了。若换做是我,只怕不但要晕厥,还得吐上好多天血了。”她略一顿,站起接着说道:“这里应没什么我的事了,大小姐,千佳妹妹,芸紫告辞了。”
常千佳一见朱芸紫的身影走远,便吐了吐舌头说道:“朱姐姐虽不明说,但肯定在生我的气。”马秀英微微一笑,说道:“常姑娘,你不必胡思乱想啦,这位朱姑娘啊,着实是在生气,但并不是生你的气。”
朱芸紫的确是有些气鼓鼓的,但也的确并不是因为常千佳不好好静养。
几个时辰前,朱芸紫晨起梳妆,用过早饭之后,便来常千佳房中探望,却见芳媱被点了穴倒在地上,常千佳不知踪影。她心中大惊,忙给芳媱解了穴,这才知是常千佳将她点倒。
芳媱告诉朱芸紫,常千佳说去救师哥了,可此二女都不知常千佳的师哥是谁。朱芸紫无奈只得去求问周天和,这才知道常千佳的师哥便是朱沨。芳媱一听这个名字,一拍大腿说道:“我知道千佳妹子去哪了,她一定是去行辕找大帅给她师哥说项去了。”
周天和怕常千佳说话没个轻重惹祸,朱芸紫担心常千佳病没好就奔跑腾罗伤了身子,于是两人便一同急匆匆的赶往行辕。
一到行辕,在仪门前,迎面便遇上几个丫鬟乱哄哄的往外走,周朱二人这才知道常千佳在二堂上晕倒,现下被送去了大小姐房里,大小姐正差人去全城各处请郎中。朱芸紫让一个丫鬟进去报给大小姐马秀英,说她来瞧常千佳,不必惊慌。不多时,那丫鬟跑回来说道:“朱姑娘,大小姐请你进去。”
朱芸紫随着那丫鬟向里去,周天和也便跟在后面。朱芸紫掩嘴轻笑一声,转头对周天和说道:“周叔父,芸儿这是要去大小姐的闺房,你难不成也要去么?”周天和一拍脑门,讪讪的说道:“我只顾着挂念千佳妹子,却把这个忘了。”朱芸紫道:“是呀,周叔父不必着急,你在此处等着芸儿便好,常姑娘想来不会出什么大事。”周天和这便点了点头,寻了个石墩子坐下等候。
朱芸紫跟着丫鬟进了仪门,东转西转,来到了西花厅院外,没成想却迎头撞见郭天爵在与一个妖妖娆娆的小丫鬟动手动脚的调笑,两人口里也全是些不干不净的话语。朱芸紫虽心里对郭天爵并无纠葛,但一想起他向来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个不近女色的柳下惠,瞧见眼前这副架势,这便心中油然而生一股对被人巧言令色欺骗的愤懑气恼。
郭天爵见朱芸紫居然来了,一头冷汗冒出,吓得魂都要没了。他忙赶走那小丫鬟,自己恨不得即刻跪下对朱芸紫磕上十个八个响头。但因还有自家下人在场,郭天爵也不可能行此自贱之举,这便只能僵在当地,脸上青一阵红一阵,身子微微颤抖。
朱芸紫福了一福,嫣然笑道:“三公子见了我如见了鬼一般害怕,以后还是不见为好。若把三公子这千金之躯吓出个三长两短,小女子可担待不起。”
郭天爵听见“不见为好”四个字,这更是几乎如坠万年冰窟之中。他顾不得许多,忙噗通一声跪下,诚惶诚恐的说道:“芸姐姐,小弟是一时糊涂,我知错了。我也没做什么不知羞耻的事情,那小丫头是自小跟我一起长大的,混闹惯了,我真不是……我……我即刻就把她赶出去。”朱芸紫将身子向旁边一闪,不受郭天爵的跪拜。她微笑着轻轻摇了摇头,柔声道:“三公子,好端端的,你为何要把她赶走?你们郭家的丫鬟,还不本都是你的人,你何错之有?你既喜欢跪天拜地,那就跪着吧,小女子要进去瞧我的妹妹了,恕失陪。”说罢,看都不看郭天爵一眼,这便进了西花厅院子。
对于本无好感的人,朱芸紫越是笑容可掬温言软语,那就是心里越恼怒。她在马秀英房里呆了多久,心里就气了多久,因而常千佳都看出她面有怒色。
常千佳喝过药之后,朱芸紫告辞而出,结果却发现几个时辰过去了,郭天爵还跪在那里。她心中更是一阵的烦恶,这便仰头快步而去,但郭天爵却在她身后喊道:“芸姐姐,你说让我跪,我就跪着不起来了。我跪死在这里便罢。”朱芸紫本打算不搭理他拂袖而去,但转念一想,却觉得他若真是跪出个三长两短来,少不了最后罪责还得归到她身上。当下无奈,朱芸紫只得头也不回的冷冷说道:“你跪的是天地,又不是我。你想起来就起来吧,跟我说这些劳什子话作甚。”
郭天爵这便摇摇晃晃的站起,对朱芸紫一躬到地,恭恭敬敬的说道:“多谢姐姐。让小弟送姐姐出去吧。”朱芸紫没有搭话,自顾自的向前走,郭天爵忙一瘸一拐的跟了上来。
朱芸紫本是懒得跟郭天爵说话,但走了几进院子,朱芸紫觉得两人这副模样被周天和看见了颇为尴尬,便停步转头说道:“你回去。”郭天爵道:“我不回去。”朱芸紫眉头一皱,轻喝道:“你要让我难堪到何时?”郭天爵道:“姐姐有什么难堪的?世人都知我对姐姐一片赤诚真情,他们只会敬佩我的毅力。姐姐,你若跟我说那‘不见为好’四字不算数,我便即刻滚蛋。否则我跟着你走遍全城大街小巷,也正好顺便保护姐姐不受那些浪荡子的滋扰。”朱芸紫知道他说到做到,此时恨不得把这死缠烂打的郭三公子狠狠揍上一顿甚至干脆一剑刺死便罢,但却也心知不可能这么做,无奈之下只得轻叹一声,说道:“三公子,你就当我没说过那句话。请回吧,好不好?”
郭天爵陪笑着说道:“姐姐说过什么话?我记不得啦。那我回去了,姐姐慢走。今天我写首小令,明儿去喇嘛庙请教下姐姐。”语毕,真的转身就离去了。
朱芸紫咬了咬牙,自言自语道:“缠着谁不好,非要缠着我。你当这好玩啊,迟早你吃个大亏知道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