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 木偶人
最后更新: 2023年11月9日 上午4: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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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洛伊德的心理学上讲过,在儿童时期没有被照顾到的人,成年后大概率过的不好。
王长富读过六百五十三本心理学的书籍,有些算不上完全的心理学,更像是心灵鸡汤,它们的核心观点都是教人如何放下过去,重新面对未来。而比较正统的心理学上,有些观点他深以为然,比如,不管是男女,在婚姻关系中,大多数时候都会扮演着配偶父母的角色,只不过,这种角色是被期待的,是另一方期待的,这很重要。
广播里叫到B20号了,每次叫号,即使离B34还有很远,但王长富都会瞟一眼手里的号牌。苗桂兰看了他一眼,没好气地开口问:“你为什么总是这么焦虑呢?”。问完后她叹了口气,语气里充满着不耐烦,亦或者是也替王长富感到无助。
“我?”
“难道我跟空气说话啊。”
“你又不是不知道。”王长富也没好气回答,他把手里的号牌慢慢裹成一根管子,在手里搓得很紧后要又松开,然后又搓紧。
“我们今天就离婚了,但我还是看不惯你这点,你有什么好焦虑的?”
“我不想跟你吵。”王长富拉长了脸,苗桂兰“嘁”一声后,猛地紧了一下外套,回到自己的手机上。
为什么不想吵呢?苗桂兰很清楚王长富的事情,他经历过一段艰难的日子,不管是从力量维度还是精神维度,都没法独立,他想要的,就是妈妈能够包容一些,他不奢望能爱他,只要一点点包容就行,这也是婚后他对苗桂兰的期待。
他们每次爆发争吵或冷战,只需要三个步骤,第一步,王长富跟苗桂兰讲自己的新想法,或者是把碰见什么新鲜事情讲给苗桂兰听;第二步,苗桂兰觉得这没什么了不起的,有时候甚至会要求王长富把眼光提高点,别总是聊一些被老板夸了或被客户夸的事情,这没什么价值;第三步,王长富不说话,苗桂兰开火。他是在搞不懂,苗桂兰的为什么变得很清高的样子,他想起了在马场的那些年月里,也没被包容过。
“你们有什么可清高的,人穷志穷,还要假装自己的是圣人,你们真以为我是活在地狱,你们却活在天堂,真有这么自信吗?我告诉你们,看你们这帮势利小人,你们顶多,也就活在自己的地狱里,别人的地狱你们都不配去,而老子吴七妹,是活在人间,活在人间你们懂吗?你们懂个卵蛋。”吴七妹提上自己亮红色的皮包,踩着红色的高跟鞋,转身就从父母家走了。
吴七妹是五谷子的小姑妈,年轻漂亮,白皮衣黑皮裤,脖子上挂满了亮闪闪的饰品,红衬衣下,一对圆鼓鼓的胸把她撑的更撩人。放暑假时她回来了,王晴托她带信,顺便捎五佰块钱回家给老王,让老王做主,送小核桃去读初中。妈妈听说后,就带着小核桃去吴七妹家拿钱,刚走到她家堂屋口,就听到她在家里高声骂着,小核桃无法理解这样的场面,后来听妈妈说,他把事情提炼出大概的原貌。吴七妹在温州打工,赚了很多钱,反正是很多,她每次回家,父母、哥嫂都全部聚在一起问她要钱,说她在外面日子不好过,回家才是天堂,并劝她回家嫁人,要钱把她逼急了,她就在家里大骂。
村里一直有个说法,所有出去打工赚了钱回来的女子,都是靠出卖身体赚钱,长舌妇们添油加醋后,说的就更难听了,那些能在家里赖着的女子,都不会选择出去打工,除非,实在活不下去了,被自己男人带着一起出门。
吴七妹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家里人都让着她,惯出来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关键是她人机灵,书没读多少,大道理装的满身都是,谁要和她吵架,那最后都只能是自惭形秽。她五哥结婚时,娶了另外一个镇子的女子,五嫂家境好,即使离自己娘家远,要主导整个吴家的底气依然是有的,所以老五家分了最多和最肥的地,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两只母老虎放在一起后,吴家就没有一天太平过。
五嫂买通了其他几家的女主人,联合起来把吴七妹赶出了家门,她每次回来,并不是她有都思念家乡,只是想回来炫耀自己过得多好,也不想让吴家能从她那里得到点什么好,包括她父母,几个嫂子赶她走时,父母都只是装眼瞎。“算我倒霉,你们不就是养儿防老吗?怕得罪了这几个死婆娘,以后没人抬你们上山了嘛(养老下葬的意思)。”吴七妹最后发出对父母的质问时,父母还是选择了默认。
嫉妒是可怕的事儿,五嫂嫉妒吴七妹,她就到处讲吴七妹有性病,卖屁股的人都没好处,会传染人,以后还生不了孩子,可能是她本身恶毒的原因,导致她嫁过来这么多年,也没有孩子。五百块钱是个很大的数字,老王家钱最多的时候也就一百多,就是刚卖猪的时候,妈妈听到要去拿钱时,整个人都变得温柔了,见到吴七妹从家里走出来时,妈妈便领着小核桃三步当做两步走,快速来到吴七妹的身边。
“七妹啊,我家王晴托你捎东西回来,真麻烦你了啊。”妈妈笑的两只眼眯成了一条缝。
“小核桃,你姐让你要好好读书,不读书以后日子难过。”吴七妹拉长个脸看着小核桃,但这也无法掩住,她粉红色的两片嘴唇上的肉欲,小核桃害羞地点点头。
“王晴说,如果钱不是拿给小核桃读书,那她以后都不会带钱回来了。”王晴边对妈妈说,边从红皮包里掏出一沓钱,面额都是五十元,绿色的,上面刻印的文字显示,这批票子是1980年印刷出来流通的,真的崭新。妈妈赶紧收下钱,转身解开裤子,把钱塞进自己内裤前面的包包里,生怕大白天被扒手扒走了一样。
“怎么会啊,我们肯定要让小核桃去读初中的,你跟王晴说放心。”妈妈强行挂着嘴上的笑容,深怕不小心笑容就滑到脖子上一样,而且说话时用手捂住自己的小腹,客套几句后,便打算领着小核桃离开。
“小姑妈,我姐她过的苦不?”小核桃犹豫了一下,他还是开口问道。
“她挺好的,在皮鞋厂里守流水线,辛苦了值得的。你要好好读书,不要辜负她的希望,她读不成书了,你就当作替她把书读好。”吴七妹转身看着小核桃说。
从吴七妹家离开后,妈妈一路上都在说吴七妹凭什么要求她,老王家的钱用来做什么老王家说了算,跟吴七妹没关系,像她这么拽的人能赚到钱,说出来鬼都不信,肯定是像她五嫂说的那种,吴七妹肯定是在外面卖屁股,小核桃听得面红耳赤。
暑假过后他就升六年级,用不了多久,便就可以逃离现在的泥塘,去镇上读书,这准是个好事,他现在啊,打心底的感激和他睡同屋的最熟悉的陌生人。吴家和陈花花家离得不远,妈妈临时决定,要去陈花花家买一斤酒,老王喝一点,剩下的拿来泡药酒喝,小核桃被这个决定吓到了,他和陈花花的事儿还没了呢,那封情书,始终还是没回,为这事,陈花花起码两个月没理他。他既不想让桂兰受嘲讽,又不想失去和陈花花在一起的机会。如果哪天真的失去这个机会了,小核桃不想怪桂兰,但也不能怪自己吧,对,怪运气,是运气害的他连这个运气都抓不住。
妈妈用没有表情的脸色,把小核桃带到了陈花花家,有人上门买酒,陈花花家父母自然是高兴的,连忙把两人引进屋里。电视里正在放《三国演义》,电视机前面坐了七八个村里的人,有人手里提着灌满酒的玻璃瓶,有人索性边喝酒边看电视,妈妈给别人打招呼时,大家都忙看电视,头也不回的随意答应一声,如果有人多说两句,旁边的人便会制止他们继续出声。妈妈是第一次看电视,嘴上说着这有什么好看的,但却没有赶紧买酒离开的打算。过了几分钟,陈花花妈妈进屋问小核桃妈妈,要买多少酒,如果买多了的话她家没有那么多瓶子,买一斤的话还剩个玻璃瓶可用,妈妈果断的决定买一斤,便转身解开裤子掏钱,小核桃羞愧的耳朵发烫。
妈妈自顾自的摇晃着手里的钱,假装从里面挑选出一张小额的给陈花花妈妈,这样她就不需要找更多零钱了,正在此时,陈花花推门而入,小核桃脸颊也跟着发烫,两种羞愧夹杂在一起,他的头低得差不多顶到肚子了。陈花花妈妈大方地叫她领小核桃出去玩会儿,“王长富,你跟我来。”陈花花若无其事的喊了小核桃一声,他不敢动,妈妈用脚踢了下小核桃的鞋,示意他跟着去,来到院子里,陈花花自顾自的在往酒缸里放水,晚上天凉下来时,便要再烤一缸酒。小核桃看着那个有自己十个宽的大木桶发呆,“真牛,这个可以赚钱。”小核桃心里赞美着。
“你帮我拿着水管。”陈花花把水管递给小核桃,让他对着木桶冲洗。“你喝过酒没?”陈花花边用竹子做的扫把刷着木桶,继续问小核桃。
他肯定没喝过,便摇摇头。陈花花看着他的傻样,觉得有点好笑,瓜子脸上,笑意便立即浮现出来。
“我家烤的酒劲很大,有一次,我哥把酒坛子打破了一个,他让我去扫,我扫了会儿就睡着了,后来我爸说,我是被酒熏醉了,我睡到第二天都没醒,是我妈叫我才醒来的。”陈花花认真的解释着酒的威力,小核桃不由得咽了咽口水。
“那你吐没?”小核桃问道。
“没有。”得到坚定的答案。
“我爸喝醉的话,就吐得到处都是,然后我妈把他骂的好惨的。”每次小核桃都看着老王一边吐一边保证不喝了,实际上没什么用,喝醉了的男人,别信。
没有人提信的事情,这反倒让小核桃宽心了许多,即使两个多月没说话了,他俩还是开心地聊了起来,过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后,妈妈才从屋里出来,跟小核桃说她要回家了,煤矿上的上工时间到了。她问小核桃是否要在陈花花家玩会儿,如果他想玩,可以多玩会儿再回家,妈妈看似在征求意见,实际上是为了表现的自己很大方。小核桃可不敢耽误,跟陈花花道别后,随妈妈一起回家,路上,妈妈说陈花花家妈妈太傲气,这种人以后难相处,小核桃妈妈说,要不是她的眼光宽,她才懒得跟陈花花妈妈说话。小核桃想起来自己看过的小说,里面有一句台词,大意是说一个心眼小的女人,眼光不会宽到哪儿去,小核桃不再是小孩子了,他也看得懂这个是怎么回事。
六年级快开学了,小核桃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他真的长大了,村里比他大的孩子要么升初中去了镇上,要么出门去外省打工,他需要思考长大后该干什么。苗庆红跟他说过,可以回来当老师,既可以活得好点,又能教别人知识,小核桃一直都觉得这个主意不错。直到他和周老师说起这个事儿时,周老师跟苗庆红说的却不一样。周老师觉得,做老师只不过是个养家糊口的工作,没什么高尚不高尚的,能挣更多钱的才是好工作,做老师只能平平淡淡的过一辈子,他的这一番话,硬生生把小核桃想做老师的梦想干破灭了。小核桃最近越发觉得,自己在不久以后便能主导自己的人生了,他需要想一个更好的梦想出来,要在这个人间赚很多钱,买很多自己喜欢的白鞋子和衣服。
小核桃没见过天堂,也没体会过地狱,他有时候觉得人间是天堂,有时候又是地狱,但人间还是有人间的现实要面对。煤矿上的竞争很激烈,新来的包工头不同意老王在煤矿上上班,这可愁坏了老王一家,那天晚上,老王把包工头约到家里来吃饭,花钱准备了酒和肉,丰盛程度赶上过年了。妈妈还买了两条乌江牌香烟,叮嘱老王来事儿点,如果包工头有松口的意思,就把烟送出去,如果没有松口的意思,这烟也就不要浪费了。包工头胡吃海喝,老王家忍嘴待客,看见爸爸妈妈点头哈腰的样子,小核桃打心底不舒服,但他没办法。在人间,人和人之间的信任是极少的,要真的有信任存在,就不存在办个事儿都需要送礼才行,在人间,不点头哈腰怎么能行,求人家办事,不管对方是什么,都要有个求人的样子,不点头哈腰,难道要趾高气扬啊,那事儿怎么能办成呢?这是事后老王给小核桃讲的道理。这也是人间的道理。
日子就像人的影子,你开心它跟着你,不快乐它也跟着你,人是没有掌控权的,想要把日子过得快或过得慢,人也没有掌控权,只能任由日子以它喜欢的方式和速度,在人的身体里四处流淌。它能看见一切,想法,心事,统统都逃不过它的眼睛,在日子看来,这些都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有本事你就不管,放在那里曝晒,既晒不成带有霉味的菜干,也化不成咸咸的液体流走。想法,心事,就在那里恶心着人,最怕的是,有一种该死的叫梦想的东西,更恶心人,小核桃就有几个梦想,六年级开学了,他要实现梦想的路被抹掉了,但凡哪个王八蛋想要梦想,他小核桃都可以分几个给他们,大家一起恶心。
老王家很少在白天有交流,即使公布重要的事情也是在晚上吃饭时,由妈妈单方面的宣布决定。马场村边上新开了两个煤矿,但没那么多人愿意下井挖煤,资本打架时,受益最多的就是劳动者,只得开更高的工资吸引人下井,原本要升六年级继续读书的同学,有十多个都跑去挖煤了,小核桃班上就有五个人不读书了,他们都是十五六岁左右,每天在煤井里挖八小时的煤炭,就能赚四五十块钱,你要知道,那时候读书的报名费也就十九块钱。我们都知道说钱很俗气,但谁不爱钱啊,读书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多赚钱,马场人心底都明白一个道理,挖煤挣钱比读书实在,即使追求不来幸福,但钱能帮我们远离痛苦,钱真的好。
六年级开学报名的前一个星期,妈妈在晚饭时宣布,家里的存的钱要拿来盖新房子,包括以后王晴寄回来的钱在内,也拿小核桃的几个女同学举例子,她们都同父母在煤矿上帮忙,才把家里的房子都修好的,小核桃可以学习一下她们。那两年,村里人精神上没啥提升,物质上提升很快,几乎上每家都修了水泥平房,标配的家电是十七寸的熊猫牌黑白电视机,小核桃家物质上没提升,还是那两家茅草房,电灯都不怎么舍得开。她在做这番决定时,以数落老王有多么没用开头,别人家都修了大平房,老王家就是修不起来,这不是老王没出息是什么,每天她经过别人家时,对方总是假装在问她什么时候修房子,要帮忙的话说一声。明面上,人家是热心,但实际上,对方就是瞧不起她,在使劲戳她的痛处,没有平房,全村人都瞧不起老王家。
小核桃清楚的记得那天晚上的情形,妈妈一边哭一边说着她遭受的痛苦,老王家对不起她,要不是因为有小核桃,她才不会跟老王继续过下去,早就离婚了,她留下来,都是因为放心不下小核桃。老王试探性的问妈妈,是不是不让小核桃去读初中了,妈妈哭得更伤心,说这都是她的错,是她没能力挣钱让小核桃继续读下去,初中,是上不成了,六年级毕业,在家呆两年,大一点,可以像小核桃的同学们一样,在煤矿上帮忙,把家里建设好以后,娶个媳妇,小核桃的人生就完整了。
说的越明白,妈妈更伤心了,哭得整个人都在抖动。小核桃低着头吃饭,就在这之前的几天,他刚给自己想好了好几个梦想,但实现这些梦想的必经之路是继续读初中,就在刚才,梦想还是梦想,路却没有路了。以前被爸妈打时,滴到嘴里的泪是咸的,今天滴到嘴里的,却是苦涩的,小核桃只能无助的坐在那里,由妈妈决定什么时候结束这顿饭,也由妈妈决定,他什么时候该去煤矿上筛煤。老王还是那样怂,他没有半点意见,一言不发的坐在那里听着,小核桃不知道,他扮演的角色是听众,还是打手,这两个角色的区别是,前者会同情小核桃,如果是后者,则会帮助妈妈把小核桃捏成妈妈想要的样子,再蹑手蹑脚的递到她的面前。小核桃心里对他是有点点希望的,比如,帮他说说好话,让妈妈允许小核桃去读初中,亦或者,他哪怕提一下王晴的要求也好,王晴继续往家里寄钱,前提是要他老王做主,送小核桃去上初中的啊。
“你也听到你妈妈说的了,今天早点去睡吧,读完六年级,就帮忙家里挣钱,给自己娶个媳妇。”老王发话了,小核桃这才明白,老王扮演了第三个角色,行刑官,也就是帮君王砍人家头的那种。起身,哭着走到自己的房间,小核桃只能寄希望给哭声,哪怕能感动个把该死的人也行,可哭到精疲力尽,也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去煤矿干活,要是帮玉皇大帝干就好了,死后应该是去天上,提前在玉帝那里留个好印象,应该是好的,最终,小核桃睡去了。
人这种生物,理性是不可能的,越是绝望的时候,他们所认定自己生命的意义,就变成了主导生命的提线人。人,就成了提偶人随意操纵的木偶,站着无所谓,掉在地上无所谓,提往东无所谓,提往西也无所谓。
六年级开学一个月了,小核桃远离书本的第三十天,第二天是国庆节,学不学无所谓,结局已定,他对日子的快慢,有一种阴晴不定的感觉,上课时期待日子过快点,这样,他就不必面对自己喜爱的东西即将逝去的感觉。一旦离开学校,他又希望日子过慢点,谁他妈愿意去煤矿挖煤呢,年纪小点筛煤,整天黑的跟掉在锅烟里一样,长大一点就要下井挖煤,那是拿命换钱的事儿,木冲沟煤矿前不久发生矿难,瓦斯爆炸,十七个人烧的跟焦炭似的,其中有两个便是小核桃的同学。听说,瓦斯爆炸燃烧时,第一波火苗是头顶上的一层气体先点着,瞬间能把人上半身吞没,这一来,人就站不稳了,烧伤加上缺氧,都躺在了地上,第二波火苗是脚底下的气体燃烧,躺在地上的人,不就跟柴火里烧土豆一样了,外面的一层全部烧焦,脆的一碰就掉。小核桃可不想这样,把自己交代给煤矿。
那天放学,小核桃把写给陈花花的回信夹在自己的语文书里,递给陈花花,说让她帮忙补一下笔记,陈花花看见书中间夹着东西,心领神会的把他的书装进书包。小核桃走出学校大门,下午的太阳还残留着一丝丝暖和,街道和昨天没什么两样,明天也不会有什么两样,一排老房子见证着岁月的痕迹,屋顶的瓦片,人为翻新过的部分显得格外突兀,支撑主结构的木头柱子,盘踞在圆形的石头底座上,泛白的对联已看不清字句的模样。几位上了年纪的老头在屋檐下抽土烟,阳光把他们照的昏昏欲睡,他们在互相递着盛有米酒的土碗,即使隔得很远,小核桃也能闻得到糯米发酵后的香气,柱子上方有一只灰色的老猫,每当有人大声喊它“老虎”时,它才会不懈的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看看是谁,其他时候一律闭着,仿佛是在睡觉,亦或者是在回想自己这一生的事情。
小核桃不知道陈花花看完信的想法,他只想在有机会时,把自己的真实想法说出来,信,他写了很久,一字一句,他都有认真想过,历历在目,信的内容是这样的。
花花,展信佳:
抱歉这么久才回你信,我喜欢你。
但喜欢了没多久,我一直以为,以我家里的条件,肯定是配不上你的,我爸妈倒是巴不得我能找个有钱的媳妇,我却只想找自己喜欢的人。
刚调座位时,我觉得,这种机会该给别人,家里条件配的上你,人也不错的人才该有和你同桌的机会。直到去年过年,我心底感谢老天,给了我和你同桌的机会,我明白,学习成绩好,就可以去读师范,考个老师,回来教书,也能挣钱,那我就配得上你了。你记得我们去年的作文比赛不?我用尽自己所有的运气,就是要证明给自己看,也证明给你看,我不是个优秀的人,但我可要努力做一个优秀的人,并且我可以做到。作文拿到第一名时,我刚开始时很开心,但后面我的担心却多于开心,毕竟,作文好也证明不了我能配的上你。
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刻,我喜忧参半,让我欢喜的是能看见你,让我担忧的是放学后见不到你,我以前期待上学,是为了逃避农活,和你同桌后,我期待上学,是想见到你。
对了,明天是国庆节,国庆后开学的第一天,就是我跟你同桌两年的日子,这两年的相处,是你给了我希望,给了我动力,我从成绩倒数的差生,能把成绩提高起来,这都是归功于你。开学前我得知,我不能去读初中了,六年级毕业后,我要去煤矿上上工,挣钱把家里的房子修好,运气好的话,过几年后能娶个人做老婆。我这几天想明白了,生命这东西,对我来讲,它是一趟艰难的旅程,里面还充满着风险,如果有什么好机会的话,也是少的可怜,可能,我也没什么机会了。
回你这封信,是要感谢你去年给我写的信,感谢你给我机会送你回家,感谢你给我的欢笑,感谢你的一切,愿你考上初中,开启崭新的一切。念,勿回。
此致 敬礼!
王长富
1994年8月24日 夜 10点左右
国庆节第一天,老王家便开始请人帮忙挖地基了,在老房子前面新挖三个房间的位置,村里有几家和妈妈关系处的好先来帮忙,换工的好处是,自己有事情时请对方来帮忙,等对方有事情了,只需要如数地把人家帮工的天数和劳动还回去,不需要利息,只是预支。老王从隔壁村里请来了两个石匠,是一对叔侄,男孩的爸爸矿难走了,妈妈带着煤矿赔的钱,跟着一个江西人跑了,伯父看不下去,便带着男孩跟他做石匠。七天的时间就把地基砌好了,这有小核桃的功劳,他把这副身躯上的所有,都投入到没日没夜的背石头、拌石灰上去,希望这些,能压住自己的怨恨,能磨灭掉自己想要逃离的想法。
国庆节过后,小核桃像个木偶人,他尽量不听老师讲的任何东西,深怕自己对书里的某个信息提起来兴趣,这是痛苦的来源。他也不敢看陈花花,深怕看见她对他的同情,或者是,他害怕她和他说话,小核桃不想听见安慰,不想听见建议,也不想听见有人说“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周老师最喜欢讲这句话,讲的多了,便成了同学们的口头禅,就连撒尿比远时,鬼扯的王八蛋们都要给自己打气,高喊“命运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
“你怎么又发呆了,我真是服了你了。”苗桂兰用力摇晃凳子,看着王长富的样子,她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那你要我怎么样,给你说段书还是给你跳段迪斯科吗?”
“你非得抬杠吗?”
“那你非的要控制我吗?不管我做什么事情,你都没好脸色,你要我怎么样?”王长富胸中一阵热,他不喜欢打扰别人,即使压低着声音,也丝毫没有减弱怒气。
苗桂兰摇摇头,一脸无所谓的样子,抛出一句“你妈找你”后,白了一眼,便转过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