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 小学毕业
最后更新: 2023年11月3日 上午8: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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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儿说,她去彭阿姨那里玩会儿,她现在在店里吗?”苗桂兰把手机放在膝盖上,转身问道。
“在的。”王长富揉搓着额头回答,他等的有些困了。
彭窈静开了个书店,在一个事业单位的大院里,书店不需要门店费,相当于是给大院里上班的人多一个消遣的地方,书店挺大的,本来,有一半是转租给另一家做快消咖啡的,但实在是生意惨淡,不到半年便退出去了,那个点变成了卖鲜花和卖面包的,反而受到热捧。
她和王长富就差领证了吧,彭窈静是自由思想倡导者,主张自主自强,她不对王长富施加任何压力,整天大大咧咧的,自从关系摊开后,王胜春反而更愿意和彭窈静相处,她们有很多共同的话题,而不像是面对苗桂兰时的紧张,用王胜春的话来讲,她需要的是一个年纪大点的女性朋友,但妈妈只能是妈妈,这是苗桂兰的特质,她确实,在事业上是一个很有成就的领导。
“王长富,问你个问题,但你不要觉得我傻。”苗桂兰微笑着,没有试探的意思,就是先发制人的感觉。
“好啊。”
“我和彭窈静,你觉得谁好?”苗桂兰稍微往王长富的方向靠近了一点点,等他的回答。
“你们都好,没有谁比谁好或者差,这是事实。”
“嘁,敷衍。”苗桂兰白了他一眼,继续拿起手机回复消息。
人生有无数个大大小小的毕业季,只不过,毕业的人可能只是被生活录取了而已。离升初中考试只有十天了,还包含了周末在内,黄老师和周老师一反常态的轻松,他们不给大家恶补课程了,怕大家紧张,时不时的拿往年的考题来给大家看,顺带分析一下这些考点用到的知识点,让大家都注意一下。
王晴走后,小核桃每天回家都难过,他不想和爸妈面对面的聊什么,或者听他们聊什么,他把王晴给的一千块钱用塑料袋装好,拿一张旧衣服剪裁下来的布又缝了好几次,一份厚重的希望被他埋在了自己的地铺下,不管妈妈怎么去翻,也不会想到他埋在那里。毕竟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小核桃不得不多留个心眼,上初中比什么都重要。
小核桃每天都要写好几个毕业纪念册,所谓的纪念册就是一个精美的笔记本,和平时记笔记的差不多,写的内容,多数都是留一些祝福的话,对于那些要去城里读书的人,小核桃会在纪念册上祝他们前程似锦,对于那些要去镇里读初中的同学,小核桃会祝他们学业高升,而那些决定不读书的人,小核桃会祝他们财源广进,都是真心话。陈花花就是那种要祝福前程似锦的人,她表现的有些伤感,她觉得错过小核桃是她能记很久的遗憾,这让小核桃有些为难,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说一堆羡慕的话来表示她去城里读书是好事,中午快到了,他草草说完,打算会儿下课便去找桂兰。
“你会去读初中吗?”陈花花问。
“会的。”
“你妈不是不让你去吗?上回你给我的信里面这么说。”
“我姐会支持我去读,所以我需要好好考试呢。”
“你写的信我还留着,我写给你的呢?”陈花花有些期待地看着小核桃。
“没留,对不起。”小核桃过年从桂兰家回来的那天晚上,他就把信烧了,陈花花这么问,他感觉有些愧疚。
“你不喜欢我?”
“不知道,但我现在有喜欢的人了。”小核桃挠挠脸颊,抠掉对话里的不知所措。
“马上下课了,你还要去找苗桂兰吗?”
“嗯。”
“我真羡慕她。”陈花花似乎在哭。
“你挺好的,值得找个更好的人。”下课铃声响了,陈花花没起身,小核桃不好意思往外走。
“别安慰我了,你们什么时候定的事啊。”
“什么?”小核桃不知道陈花花说的是什么事。
“定的关系。”
“哦,你指这个哦,过年的时候呢。”
“你能抱我一下吗?”陈花花往小核桃身边坐过去。
“别,我觉得你不能这样,我尊重你。”小核桃拒绝时,陈花花把头往小核桃的身上靠,小核桃正准备推开她,他起身时,却看见桂兰站在教室门口,正在看着当前发生的一幕。
眼睛能明察秋毫,也能欺骗人,毕竟,像小核桃刚才的境遇,只不过是他桂兰感情的一个注脚,而这个注脚需要全篇内容才具有原有的意义。陈花花赶紧坐回自己的位置,小核桃表示歉意后追了出去,他想跟桂兰解释刚才的事情,桂兰冷冷的让小核桃别跟着她,她丢不起人。
“桂兰,不是你看到的那样。”小核桃有点慌了神。
“什么样?你不是抱别的女生了吗?”
“你误会了,我没有,我正站起来拒绝她呢,你就刚好看见了。”
“听你的意思,你不希望我看见是吧。”
“不是这个意思,我没有抱别的女生,我的意思是,你看见的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我怎么想的了?你怎么知道我的想法?”桂兰边说,边往校园外面走去,小核桃一路追着。
“我知道你误会我了,误会我会去抱陈花花,但我没这么做,你相信我嘛。”
“我怎么会误会你呢?我看见你抱别的女生了,你还让我不要误会你,你这个要求是不是过分了?”桂兰眼泪在眼睛里打转。
“对不起,桂兰,我让你伤心了,但我没有抱别人啊。”
“你答应过我,娶我,不会抱别的女生的,你答应过我的,你还记得不?”桂兰一字一句地咬着,手指在小核桃的面前坚硬地指点着。
“对不起,我让你伤心了,真的对不起。但我真的没有抱她。”小核桃央求道。
“你给她写过信,你说了什么?”桂兰忍住了眼泪,直勾勾盯着小核桃。
“我没说什么,那是两年前的事情了,我心意变了,你要相信我啊。”
“我怎么信你,那封信陈花花给我看过,开学的时候,我忍了,我觉得,你答应过我,不会变的,这才多久,你转身就抱她,你信里说喜欢她,你跟我怎么说的?”
“我只回过一封,那时候你讨厌我,我也害怕接近你,我……,可我现在和以后喜欢的都只有你啊。”
“我不知道该不该信你,你说过我是你媳妇,全部的人都这么认为,我们不吵了,你要好好考试。”她是那样的平静。
“对不起,桂兰。”小核桃羞愧得想打死自己。
“回教室吧,考试前我们不要说话,不要见面,专心考试,考完后再说,好吧。”桂兰转身说着,小核桃见桂兰不打算继续争吵,提出这样的要求他自然答应。
小核桃尽量不和陈花花讲话,和桂兰这么一闹,他真的度日如年,加上考试的紧张感,让他甚至有些睡不着觉。在教室里无精打采的,大洋芋和朱豌豆也积极的给他献计献策,甚至朱豌豆主动去找桂兰,帮小核桃说好话,得到的回复都是考试后再说,现在要准备好好考试。
终于,升学考试来了,那些没有希望考好的同学一副无所谓的皮囊,但心里的感伤却只有自己知道,小核桃昨天晚上对着铺跟姐姐说了,他一定会考上初中的,考不上是小狗,早早的到了学校,先找到自己所在的考场,隔着窗户确认自己坐在哪个位置,这些都确定好,他还希望能看见桂兰,可到考完第一科,他都没看见桂兰的身影。
考完后,小核桃守在学校门口,他期待像冬天那样,桂兰从后面拍自己的肩膀,然后满脸笑容地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校园里剩下的人越少,小核桃的等待就越焦急。人都走得差不多后,小核桃有些失望,他准备离开时,有人拍了他的肩膀,他转身,发现是陈花花,小核桃赶忙往后退,他深怕桂兰这时候出现,那误会就超过他能承受的范围,他害怕失去桂兰。
“我就想跟你道个歉,开学时,给桂兰看了你写的信,本来是想试试有没有机会和你在一起,但没想到给你带来了麻烦,实在对不起。”陈花花一脸的诚恳。
“没事啦,回头我找桂兰说清楚就好。”小核桃本来很生气的,但陈花花在他面前那么诚恳,他也不好意思产生责怪。
“今天你考的怎么样?”
“挺好的。”
“我觉得作文不好写,看几张漫画图来自己命题挺难的。”
“确实难的。”小核桃敷衍着对话,他心虚地到处张望,深怕桂兰突然站在自己的对面,又抓了他一个现行。
“那你继续等,我就先回家了。”陈花花看小核桃的样子,也无法继续聊下去。
“好的。”
小核桃还是没等到桂兰,考完试在家里呆了几天,妈妈就试探性的叫小核桃去煤矿上帮忙,小核桃说想再休息几天,至于几天,应该是很短的几天,妈妈便没有继续催,小核桃在等升学通知。日子又变得很煎熬,一天盼着一天,无聊盼着不安。
听到学校广播响起的那一刻,小核桃如释重负,校长用雀跃的声音通知大家去拿升学通知,至于是哪些人,他没有念名字,小核桃也用雀跃的步伐,挤进早到的学生人群,在办公室等校长发通知书。办公室不大,平时也只能容纳十来个老师,大夏天挤进去几十号人,大家也不嫌热,外面没挤进来的人,如果能在窗户上争取到一个位置,那绝对把脸先贴在玻璃上,把地盘先标记好。小核桃拿到通知书后,花了半小时才挤了出来,他在办公室外面徘徊,想把这一刻的喜悦分享给所有路过的人,更想分享给桂兰。
他在桂兰回家的那条路等了好久,还是没有等到她,往回走时,他遇见大洋芋和朱豌豆,朱豌豆没要镇上初中的录取通知书,他只要了自己的考试分数和学校盖章,这是他去城里入学的凭证,大洋芋没拿到通知书,和不少人一样,考不上就是考不上。对于那些能找到关系和后门的人,不管去哪里上初中都没问题,但对于成绩不好又没有门路的人,就只能早早的踏入社会,小学毕业了,有人是通过成绩被初中录取,有人提早就通过关系录取,而有的人,就只能被生活录取了。
小核桃自己知道,提早被生活录取后是什么样子,幸不幸福不一定,但痛苦,肯定会更多,同学里下煤矿去挖煤的,有人被瓦斯爆炸炸死了,有人被塌方压死了,有人被煤矿水爆淹死了,小孩本来是像大多数人一样,只不过是一片叶子,但他选择不做一片随波逐流的叶子。录取通知书不需要给老王和妈妈看,他要保护好他的通知书,告诉他们,自己已经被初中录取了就行,上不上学,他们说了不算,他有王晴的支持,还有什么会困难呢。
“我被初中录取了。”吃饭时小核桃淡淡的说,爸爸妈妈打架后,吃饭时基本一言不发。
“那你要干嘛?”妈妈问。
“我要去上学。”
“随便你,我没钱给你,你想怎么上就怎么上。”妈妈满嘴放弃的口吻。
“我不要你的钱。”
“那你要去抢人吗?偷人吗?”
“这个你不需要担心,我有我的办法。”
“王晴给你钱了?”妈妈灵光一现。
“没有。”
“你怎么就不能认命呢?你就是个穷农民的儿子,你的命就是早点干活,去煤矿挖煤挣钱,过几年找个媳妇,不就行了吗?”
“那是你们的命运,我的命运是用行动走出来的一条路,这一条路,我正在努力的去走。你瞧不起我没关系,我反正不会为了证明给你看,或者是为了证明给谁看我厉害,我只想去追求自己的人生,痛苦也好,快乐也好,都是我要追求的。”小核桃讲了一大长串,他要的,就是划清界限,划清和煤矿工人的界限。
“随你便。”妈妈说完就转身去睡觉了,老王,一言不发,像是在佛祖面前许了誓言,不再说话的苦行僧,他可能也毕业了,早被懦弱录取了。
人啊,都该像那穿堂的风,夏天给人凉爽,冬天给人寒冷,保持自己的本性不变。妈妈不让小核桃上初中的事情好像全村人都知道一样,这可能得益于她在煤矿上到处宣扬自己一家之主的地位时说漏了,为了佐证她是一家之主,她告诉煤矿上的人,她确实能够要求小核桃过不了多久就去煤矿上上班,八月里云卷云舒的悠闲,被雷雨云昭然若揭地代替掉。这天晚上吃饭时,校长和周老师从夜色里走了出来,像穿透云层阳光一样,照进小核桃家的方桌上,老王和妈妈在知识分子面前表现出的崇敬,看不出有假装的成分。
“小核桃上初中的事情我们听说了,我们希望你们家长要支持他去读书,不要把好苗子耽误了。”校长先表态。
“上是肯定的,怎么会不让他上学呢?”妈妈说话的表现,就好像那个从头到尾不让小核桃上初中的人她根本不认识一样。
“嗯,那就最好。”校长回道。
“这次小核桃考了我们学校第一名,这个你们知道吧?”周老师笑盈盈的,圆脸被硬生生的压扁。
“我们不知道啊。”老王有点吃惊。
“咋会不知道呢,我在煤矿上都听说了,老王不上心,我还没跟他说呢。”妈妈笑。
“王长富作文是真的写的好,这次作文就他分最高,看两幅图,自己命题,自己写,很多人交上来的都是白卷。”周老师首肯。
“这都是周老师教的好,校长管的好啊,要不他哪有这出息。”妈妈笑。
“谢谢周老师和校长没?”老王轻轻推了一下小核桃。
“谢什么啊,他这水平我教不出来的。”周老师大笑道。
“王长富你跟我们说一下这次写作文的思路。”校长看看小核桃,小核桃看看妈妈,以妈妈现在的表现,她不容许有人在没她的允许下擅自成为主角。
“校长问你话呢,你说啊。”妈妈厉声道。
“两幅图比较直观,第一幅是低着头走路的人,他前面有一堆石头,往前走就会把头撞破,第二幅画一个抬着头走路的人,他面前有一个悬崖,往前走就会掉下悬崖丢掉性命。显然,我们不能做这两种人,第一种人短视,第二种人轻视,我作文的内容就围绕该做什么样的人展开写的。”小核桃滔滔不绝。
“说的好,你这个年纪就知道不能做短视和轻视的人,比我们这帮大人好多了。”校长赞叹道,老王瞬间眼睛里来了光,自己孩子被夸奖,父母应该会本能的感到高兴,妈妈的笑容却消失了。
校长和周老师在小核桃家呆了两个小时,刚开始的互动聊天变成了做思想工作,他们劝老王和妈妈一定要送小核桃去读书,从长远来看,孩子读书越多,往后的日子就越好过,如果孩子没读书去挖煤,煤矿出事故的风险又高,如果真发生那样的事情,等老王和妈妈老了,连个送终的人都没有。实际上,这些都没打动妈妈,她要的是实际能摸到的东西,闻起来有香味的油墨味的东西。
最后打动她的,是校长拿出来的两百块钱的奖金,这是学校几个老师商量后,凑出来,然后去镇上的邮局兑换成的崭新钞票,二十张十元的叠在一起,厚重而微暖,即使没有这个奖金,小核桃也打心底的感激校长和周老师,这让他上初中的路又少了些障碍。
八月是个过渡性的月份,夏天的余热还在八月的人间乱窜,秋天的凉爽也及早地前来踩点,最终它们讲和了,白天属于炎热,夜晚属于凉爽,庄稼们已经长不动了,在等到农民的收割,靠冬眠续命的动物不紧不慢的叫唤,而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动物就忙的不可开交,该产卵的产卵,该作茧的作茧。
小核桃睡眠极少,时常会想桂兰在干什么,她是否有拿到通知书,亦有可能这种失眠是长大带来的副作用,他等老王和妈妈睡下后,就悄悄起来点上煤油灯,在一个自己装订的小笔记本上抄写自己喜欢的诗句,亦或者是自己灵感带来的片段。夜晚总是有些寒冷,他有时候转身拿外套时,看见姐姐的床是空着的,他会想姐姐,就想跟他说几句话。
最终,妈妈同意小核桃去上初中了,但他需要住在一个亲戚家里,这个亲戚是妈妈的表姐。亲戚家是流动卖东西的,拉着马车到处赶集,周二时是马场,周三时是候场,周天时是镇上最热闹的集市,小核桃要住在她家里,免房租,每个月三十元的伙食费,但要时不时的帮她家干活。
八月最后一个周二,妈妈带着小核桃去集市上和亲戚打了照面,一个胖胖的中年妇女热情地和妈妈寒暄,马尾辫梳的很高,黝黑的皮肤是太阳暴晒和风吹的结果,五官显得不是那么明显,唯有那一排白牙齿格外明显。小核桃按照妈妈的指示过去叫二姨妈,顺便给表哥和表姐打招呼,表哥比小核桃大一岁,个头却比小核桃矮一些,小核桃跟他打招呼时,他闷着头在搬箱子,完全没看见小核桃这个人,看起来没那么友好。表姐则不同,和二姨妈一样的热情,她在镇上中学读初三,长得很标致,左眼下方有一颗黑痣,应该在学校里有很多人追,她告诉小核桃镇上好玩,等小核桃上初中时,她可以领他去玩,这让小核桃对初中有更多的期待。
“王晴跟你说了什么?”在和二姨妈家告别后,回家路上妈妈开始问。
“说了打工的地方好玩。”
“她没说挣多少钱?”
“没有。”
“她有没有说要嫁人了?”
“没有。”
“那天大早上她就走了,她有没有说为什么走?”
“没有。”
“你倒是守口如瓶,不愿意说就算了。”妈妈见小核桃没打算松口,抛出这么一句。
“你知道读初中的报名费是多少不?”
“半年十九块八。”
“你还知道要十九块八啊,早点帮家里挣钱不好吗?读书要十九块八,住宿还好我有亲戚在那边,给你免了,那吃饭呢?吃饭不要钱吗?”妈妈厉声问道。
“校长给了两百块,富强煤矿征文稿我得了一百六十八块的奖励,不都在你那里吗?拿来给我报名够的吧。”
“你好意思跟我算账?你吃的穿的都是我的,哪个是你挣来的。还有富强煤矿的奖励,一千块钱的奖金,你只得一百六十八,你知道为什么吗?人家老板说,你八字和他相冲,只能拿一百六十八这个吉利数字,我都怀疑你八字是不是也和我相冲,搞得我要在这个家受苦。”妈妈越说越激动。
“我会还你的,过几年我十倍还给你,你放心好了。”小核桃想不明白,为什么都是家人,可这人与人的感情差异这么大。
“就你那样?跟你爹一样,窝囊废,你能还我什么?”
小核桃没说什么,泪水从眼眶里夺路而逃,经过嘴角时,留下酸涩的味道,流到心底时,却沉得像大石头那样,压得小核桃一阵绞痛。他跟在妈妈后面往家里走,山路仿佛变得更长,感觉走了很久后,才到郑齁包家门口,一群赶集回来的妇女在这里聚集,叽喳声能把八月的清净撕成碎片。有人在炫耀自己买的新裤子,有人在炫耀自己买的新菜刀,有人在炫耀自己买的猪肉,没得炫耀的人,则反驳对方买的东西很差劲,妈妈什么都没买,她觉得赵伯母买的衬衣很丑,几次交火下来,没买东西的人没什么胜算,妈妈就只能把战斗转移到自己有把握的话题上来。
“赵大嫂,你家小欢欢要去读初中吗?”
“去的,住宿都找好了。”
“租金多少钱一个月啊?我听说镇上都很贵。”
“不贵的,她住学校边上,三十块钱一个月呢。你家小核桃住处找了吗?”赵伯母显得对这个数字很满意。
“找了,住他二姨妈家不收钱的。”妈妈此时有点飘飘然,虽然住宿费是小核桃用劳动力换回来的,但妈妈给人的感觉,那是她争取来的一份福利。
“那离学校很远的吧。”
“没事儿,他还考了学校第一名呢,校长来给了两百块钱的奖金,哎呀,可把我家老王高兴坏了,还是学习好才有钱赚啊。”妈妈拍打着自己的膝盖,仿佛是在给自己鼓掌。
“你不是在煤矿上说不让他读了吗?还说挖煤最适合小核桃,我们以为你真不让他去读书了呢。”众人开始嬉笑。
“没有的事情,我开玩笑的。”
“看起来不像啊,你煤矿上没把你家老王骂的够呛啊,还说小核桃就挖煤的命。”赵伯母说话时看着小核桃,讥笑不言而喻。小核桃实在听不下去了,就自己转身回家,妈妈还打算留在那里为自己辩护,这个跟小核桃无关。
回家的路再熟悉不过,小核桃却有点厌烦了,站在山脊上的太阳里,对面的山脊上一定会拉出一条阴影,他想念姐姐的深情,痛恨妈妈的无情,一个人有多无知的自信,就会带来多沉重的自卑,小核桃的自卑是被家庭带来的,越来越重,已经快要超过他的承重极限了。他好想找个人类说说话,他想姐姐,他想桂兰,他想现在就去找桂兰,这个想法有什么不可以呢?小核桃转身下山,桂兰可能也在家里等着他呢。
“你要去哪?”小核桃下山也要经过郑齁包家,还在舌战的妈妈看见小核桃往下走,便厉声叫住。
“我去大洋芋家拿一本书。”
“你拿书干嘛,你来的正好,现在跟我回家吧,把菜地那边的包谷先收回来。”
“明天收不可以吗?来得及的。”即使小核桃一个人收,也只需要一个早上就完成,他觉得明天收没问题。
“你是儿呢?还是我是你儿?你听不懂人话吗?我叫你现在就滚回家。”妈妈那双眼里,浑浊的气体已被点燃,感觉下一秒就要把小核桃烧成灰烬。
小核桃只得转身向上爬,他不想和妈妈一同走,离她远点最好,小核桃腿上所有的力量都来自他的弱小,这股力量足以和风赛跑,足以克服地球强大的引力。跑到家后,妈妈还在离家较远的地方,新修的平房看起来丑陋极了,沾满泥巴的屋顶摇摇欲坠,没有粉刷的石墙像老人龟裂的手掌,没有玻璃的窗户就用几根棍子挡着,铁丝挂着的简易木门显得这栋房子是多么的脆弱。小核桃坐在堂屋门槛的石头上休息,刚才的跑动让他耗尽了力气,耗尽了信心,乳酸在肌肉里蔓延,他感觉无的乏力和燥热,幸好,穿堂的风在屋里扫视一圈后,失望的离开房门前,把凉爽留给了小核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