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 王胜春
最后更新: 2023年11月9日 上午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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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是归途,婚姻是终点,婚姻不是两人,它是一个家,你们啊,把家弄散了,你两在公司都是领导,带那么多人都成,家里就三人,为什么不努力试试?”胖女人在玻璃墙后语重心长地说了好一阵子后,又补充道。
王长富咽了咽口水,他感觉这女的坐那可惜了,世界少了个哲学家,或者,她去网上开课,讲励志的内容都能大有成就。不过话说回来,每个人对成就的要求都不一样,并不是得管几百号人,数几千张钞票才算有成就。这些道理,王长富和苗桂兰都懂,这也是无解的难题,王长富自己写过书,主要业务就是帮成功人士写书立传赚钱,什么样的人生他没见过,而苗桂兰,上市公司副总裁,她和王长富还有交流的时候,她就已经管着将近八百号人了,但放到家庭这个小团队时,他们所熟知的方法论、哲思都失效了。
每家公司,都想做成常青藤企业,动不动老板就对外喊,要把企业做成一家百年老店,但最近的数据统计显示,中国超过百分之七十九的公司活不过三年,说起来,王长富和苗桂兰这个团队已经三十多年了,撑得够久的了。他们一起上高中,一起来杭州上大学,毕业后两人都没有继续读研,而是早早投入了工作,租了差不多十年的房子,最开始在江干区住五百元一个月的铁皮房,后来住农民回迁房。回贵州举办的婚礼,做得很简单,他俩都不喜欢麻烦别人,也不喜欢和不怎么熟的人短暂过于热情。
婚后的日子有了变化,两人工作更忙了,搬到江南大道去住更好的单身公寓,婚姻和爱情不同,恋爱时,当有一人要去出差,在车站告别,送的人看着被送的人,背影在视线里慢慢变窄,窄到只能容得下对方。但婚姻不同,婚姻超越了爱情,或者说,婚姻是两人搭伙的合约书,两人组成了团队,没有人不努力,但总有人抱怨。
苗桂兰滔滔不绝讲着,王长富像听了个和自己无关的故事,他把水瓶拿在手里,大拇指上下抚过瓶身的纹理,就像在和另一个人聊某本书里有趣的话题。太阳把头缩回到白云身后,天色一下子暗了下来,王长富回头看了一眼,大多数时候,太阳突然消失,就是要下雨的前兆。
“打住。”胖女人打断了苗桂兰,看着王长富说。“你来讲讲吧,你们有孩子的过程。”
“过程?”王长富错愕了一下。
“对,过程。”胖女人强调了一遍。
王长富咽了咽口水,怯生生向玻璃墙问道。“你是指怎么怀上孩子的?”
胖女人叹了叹气,右手离开鼠标,在额头上使劲揉搓着,抬头时,重新穿上职业脸谱后开口道。“这样吧,从孩子出生讲起吧。”
王长富长舒了一口气,这样简单得多。
两人计划了很久后,终于决定要孩子了,由于工作繁忙,苗桂兰总感觉身体还没准备好,便按照网上的那些备孕帖子做了很多准备,光是锻炼和早睡,就让王长富很煎熬。拿锻炼来说吧,苗桂兰要求王长富和她每天跑五公里,即使下班已经很累了,也要完成。而睡觉呢,十点睡觉,什么都不干,就是睡觉,对,王长富喜欢夜间听爵士音乐,苗桂兰也不准的,两人为此还大吵了好多次。王长富每次都是睁眼到后半夜,实际,这一切苗桂兰都知道,她也很讨厌王长富晚睡的习惯,每天看书或看稿子到凌晨,她害怕他患上什么亚健康的病,说不定通过这次准备,能改掉王长富的习惯。
那时正值夏天,某个周六早上,王长富五点去菜场买足了货,回来后看见苗桂兰还睡着,他带上耳机开始做菜,十点,苗桂兰醒来时,他已经把圆桌子堆满了佳肴,两人吃到撑,便去楼下散散步。没什么好聊的,他们各自的圈子几乎没有交集,如果聊书,苗桂兰对那些文绉绉的东西不感兴趣,如果聊做生意,王长富也觉得很枯燥,他们已经过了相看两不厌的时候,但,这么尴尬地走着,也挺尴尬。
“要不,我们去西湖走走?”苗桂兰说完,便拿手机打车。
两人就这样,颠簸了四十多分钟后,挤在西湖的人潮人海里,王长富就像第一次进城去找欧阳素时的样子,打量着每一个挤到他的人,这次不是害怕,而是讨厌,他讨厌人多的地方,这世界已经够小了,没必要把自己在投入到更挤的角落去。西湖的人,比苏堤上柳树冒出的新芽还多,全程下来,苗桂兰也拉长了脸,王长富拉长了叹息。
“我走不动了,你叫车回家吧。”苗桂兰脸色难看,她在路边找了个石阶坐了下来。就这样,他们颠簸了一个半小时才到住的公寓,车在西湖里很难出来的,路堵的跟感冒时鼻塞那样。
苗桂兰让王长富去药房买了验孕棒,检验后,两人喜忧参半,开心的是他们有了一个最好的礼物,担忧的是接下来该干嘛,怀孕期间,每个阶段该注意什么,生了后,该怎么照顾孩子,可怕的是他们不知道该如何为人父母。就这样,两人花了半天的时间给各自的亲戚朋友电话,一来说把喜讯通知到,二来嘛,是想听听安慰的话。
王长富这边还算顺利,王晴给的建议很中肯,等有孩子了他们自然就会了,不要害怕,王长富已经是两个孩子的舅舅了,王晴引用了“船到桥头自然直”这句话来对一个小时的电话做了总结。至于欧阳素那边,王长富就只是通知到,他这个姐姐没有孩子,她和姐夫都不打算要孩子,欧阳素在电话里一阵狂喜,还叮嘱王长富哪些东西不准买,她会买的。
对,欧阳素的事儿还是要交代一下,她的前半生是被父亲嫌弃着过来的,她有一个应当和王长富大小的弟弟,只不过,事情即使过去那么久了,但人啊,是没办法把痛苦美化掉,然后当作一张艺术品挂在心底的。
有个五岁半的小男孩,黑眼珠大大的,像个小猴子,喜欢到处蹦跳玩耍,也刚好在小核桃五岁半的那个秋天,伤寒病在贵州大城小巷肆意敲门,当时的医疗条件,只能是给感染的人无限输液,大多数的感染了的人都会离开,所以,当人们有点流感的迹象时,便如临大敌般吃感冒药。有一天,这只小猴子从外面玩回来,他告诉妈妈他饿了,妈妈给他煮面条吃,吃着吃着,小猴子开始咳嗽,妈妈担心,他染上了伤寒。
妈妈用尽了母亲的慈爱,也没能让小猴子吃下药片,直到他躲在门后面,咳嗽得肺都快掉出来了,妈妈把他从后面拽了出来,在他的嘴里塞进一片药,而同时,小猴子咳嗽吸气时,把药片吸进了肺里,药片没能赶走病毒,却在小猴子的肺里融化开来,带走了他的呼吸。
王长富不知道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但第二天早晨,小猴子的妈妈留了一封信就离开了家,过了七八天后,一个废弃洗煤厂的污水池里发现了一具女尸,妈妈跳了进去,去找她的小猴子了。小猴子是欧阳素的弟弟,妈妈是欧阳素的妈妈。
欧阳素的爸爸没有原谅谁,包括他自己。用苗桂兰的话来说,欧阳素的爸爸嫌弃她是个女生,不能继承她爸爸的什么社会地位啥的,所以就处处安排她。欧阳素在医院和苗桂兰说过,有时候,欧阳素爸爸请单位的领导来家里聚会,都要把她安排出去,不能在家里丢脸什么的。可想而知,欧阳素小时候肯定受的伤比王长富还多。
欧阳老师有一颗怜悯的心,但她无能为力,她爸给他的压力不是排山倒海的那种,而是像一根扎在肉里的刺,慢慢腐烂成了绝望。她遇见小核桃时,刚好是她有能力挣钱的时候,她在小核桃身上看见了自己小时候的影子,她就想对小核桃好,有点像感情投射。如果小核桃是她亲弟弟,她可能会为他做更多的事情,但小核桃不是,她也就只能适当的为小核桃好。
欧阳素最后嫁给了对她好的记者,那人对她很好,王长富很认可。
王长富和苗桂兰知道有孩子的那天,他们坐下来好好谈了谈,坐在落地窗前,王长富给苗桂兰洗了水果,大肚杯倒满热水,给自己冲了咖啡,他们都没看手机,连音乐都关了。楼下是宽宽的马路,说车水马龙也不过分,江南大道总是那么拥挤不堪,成堆的汽车从眼角左边驶入,嗖的一下消失在眼角右边,他们去哪里呢?那么着急吗?
太阳结束了一天的使命,黑夜在眼前拉上了帷幕,把白天的喧嚣隔在了另一边,换成了夜市的喧嚣,恼人的广场舞音乐,行人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失落的人借助酒精壮胆后,对着电线杠大喊。王长富关上窗,起身去准备晚饭,苗桂兰也有点困了,便先睡会儿,她很早就做好了攻略,关于孕妇的睡姿,她生疏地侧躺着,把手覆盖在肚子上。
王长富煮上了饭,食材的清洗格外谨慎,蔬菜和手浸在水里,清凉在手背上堆积,一股生儿育女的责任感也在他心里堆积。耳机里的音乐格外应景,他仿佛乘着一艘木制的小舟,在音符的河流里顺流而下,未来会经历的情景,就像河流两岸的房子般林林总总地立着。但日子,并不会像预计的那样过,如果有点不同,也只会发生在少数时间里。
怀了孩子和有了孩子是两回事,那时候,两人的工作都很忙,苗桂兰降薪调了个相对不忙的岗位,她能按时上下班,几乎不用加班,用她的话来讲,她就像一块要刻意保护好的土地,肚子里的孩子才会被健康地滋养。有了孩子,得考虑到以后孩子上学的事儿,王长富深知教育的重要性,就拿他和苗桂兰来讲好了,家里没有半分钱财,也没有半分关系,如果不是读了大学有了知识,他们也不会有机会在这个城市站稳。教育这事儿,还要考虑学区房,最扯淡的地方吧,王长富总是抱怨这件事儿,为什么孩子上学还非得要有房子才行,但没办法,该做房奴还得做房奴。
买房子提上了日程,两人的积蓄勉强够首付,再存四个月左右的工资,就有资格去某个售房大厅兜一圈了,他们两有共同的目标,有所求,就得有人付出,接下来的日子,苗桂兰一个人散步,王长富加更长的班。再接下来,两人的争吵变得多了,一件不是事情的事情,都能让两人爆发争吵,孩子是两个人的,王长富应该把时间花在两人一起散步和照顾苗桂兰上面。而王长富觉得,他也是在为孩子努力,这是两人的分歧点。
实际上,这里面没有谁对谁错,怀孕是很辛苦的事情,苗桂兰挺着大肚子,挤公交回到出租房,还得自己做饭吃,外面的饭有太多的添加剂,她吃的不放心,搞到精疲力尽后,时间已经很晚了,她把大肚子放在孕妇枕头上,在上面轻轻摸着,就像摸着孩子的头,轻声讲着母亲才会讲的故事。王长富忙完工作,他又算了一次当天的加班费,合计项目做完能拿多少额外的提成,每天都担心项目出问题,如果项目组有人懈怠,他会毫不犹豫地和对方针对起来,讲真,别扯什么对事不对人,太虚伪,王长富就来真的,对人不对事。日子就是这样,两人好不容易撑完白天,回家后还没忙完,闭眼、睁眼,还有另一个白天需要撑。
王胜春出生那天,没有什么特别的征兆,没有谁眼皮跳,也没有谁做了个离奇的梦,和过去的无数次产检一样,排三个多小时的队,王长富送苗桂兰进医生的诊断间,出来坐在外面等。但那天,他还没坐稳,医生就在里面大喊,让家属赶紧进去,王长富战战兢兢,推开门,一张年久的白帐挂在面前,确认他可以进去后,王长富拉开帐蔓。苗桂兰光着肚子躺着,王长富试探性看了医生一眼,便上前去帮苗桂兰把肚子盖上。
“你干什么?”王长富记得那天的事情,他还没盖完,医生疑惑地看着他问。
王长富有些迟疑,医生为什么这么问,她到底要什么答案。“我……”王长富没说完,他指了指苗桂兰的肚子,又扯了扯自己的衣服,他希望医生明白,这么做,完全是怕她娘俩受凉,毕竟,现在还是春天。
“哈,不用紧张。”医生看出来了他的担心,便轻松地笑了笑,站起来把盖了一半的衣服拉开,她坐回到自己的椅子上后,把桌子上的单子快速看了一遍后,转过半个身体来继续说道。“是这样的,你太太的情况很好,原本预产期也是今天,她羊水已经破了,我给她开了入院的条子,你先带她去住院部安顿好,然后回去把衣物什么的都带来。”
就这样,他们终于等来了那个时刻 — — 进产房。
王长富心里有很多疑问,产房里有几个人?有几个医生在照顾苗桂兰?她痛不痛?孩子生了吗?对,如果孩子生了,谁照顾孩子?可怕的是,会不会有人把他们的孩子抱错了,毕竟,这种事情新闻里发生过。
“等等,你那时候在产房外面,想了这么多事情?”胖女人打断王长富问道。
“不止这些,他在外面把孩子的一生都想了好几个版本。”苗桂兰噗呲笑道。
胖女人大笑起来,留给王长富满脸的疑惑,如果不是今天这个场景,其他坐在椅子上的人还以为他们是朋友,你能理解的吧,就像几个老朋友,面对面坐着,闲聊很早以前的某件囧事,然后哈哈大笑。胖女人摇摇头,止住了笑,问道。“为什么,给你女儿起这个名字?”
“王胜春?”王长富二次确认。
“嗯。”胖女人看着他,眯眼的神情,就像老师面对一个准备说谎的学生的样子。
“哈,唐诗啊。”王长富舒了口气,得意地向后半靠。
“唐诗?”胖女人吸了下鼻子,她似乎在尝试回忆和唐诗有关的事情。
“是啊,唐诗。”苗桂兰开口,她转脸看了一眼王长富后,又转向胖女人,补充道。“用他的话来讲,你看,‘春花秋月何时了’、‘城春草木深’、‘春来发几枝’、‘春江水暖鸭先知’,那么多的唐诗,都跟‘春’有关啊。”
后面的事情容易理解,为什么叫王胜春,想都不用想,王长富觉得,自己的女儿胜过春天,至于是哪方面胜过不重要,她啊,比他认识的每个春天都让他高兴。王胜春的半岁,是由一百八十个半夜喂奶组成的,再经过一些零碎无规律、还有几个尿尿都能把自己尿发高烧的夜晚后,她两岁了。举着尿不湿到处跑、翻冰箱、把吃了一半的红烧肉藏在枕头下、和爸爸吵架,这种事儿经历一段时间后,她四岁半了,幼儿园小班。
“爸爸,你跟妈妈为什么不亲嘴?”
又一个春天,王胜春一年级了,以前那个纤瘦的向日葵不见了,她现在长得胖乎乎的,衣服都得买大三号的才行。一年级下学期,开学例行的家长会开完后,班主任把王长富留了下来,明亮宽敞的办公室里,本来可以容得下无边际的沉默,但刘老师还是开了口,是关于王胜春的,她在学校表现很乖巧,乖的让人心疼,实际上,她是在讨好所有的人,哪怕,别人对她怀有恶意。
有一天,王胜春追着一个同学回了家,这事儿王长富记得,他和苗桂兰都在公司忙碌,等他们回家时,发现王胜春同学一家人都在他们家,原来,是王胜春不回家,她想要在同学家住,后来,对方一家人送她,她才愿意回家。“我们工作上确实挺忙的。”说到这,王长富对自己的说法也感到心虚。
刘老师同意,苗桂兰和王长富都在忙,他们忙的是工作,但王胜春跟她说的,却是另一回事。“爸爸妈妈忙着怨恨对方,忙着用工作来找借口,他们就是不想回家,不想见到我。”谈完后,王长富感觉身体漂浮着,怎么努力,脚步都不踏实。对啊,他和苗桂兰,是在忙着怨恨对方,但他们的怨恨,在王胜春心底变成了双倍。
“春儿。”王长富恍惚着走了好久,才走到操场上,王胜春一个人荡着秋千。她看见王长富走近后,怯生生地站到秋千架旁,像犯错了的孩子,在等着训斥般无助。王长富离她有一段距离,便招手让她走过来,王长富只想,赶紧抱抱她。
王长富抱着她的肩膀,她的头已经顶到王长富的下巴了,王长富努力想着,他的春儿,是什么时候都长这么大了,上一次,她骑在他脖子上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了呢?她追着他喊“爸爸在和我玩五分钟”是什么时候了呢?那个满屋子活蹦乱跳的王胜春,怎么,怎么变成这样了,他和苗桂兰怎么忍心让她变成这样。
王长富把她的头往胸口上靠,鼻子顶在她的头皮上,他用力吸着,闻到春儿洗发水味道的同时,也把眼泪硬生生吸了一部分回去。对,那时候,春儿头发很少,四岁多了,头发才开始浓密起来,王长富每次都把她头顶亲个遍,嘴里还念叨着,让春儿头发长起来,他发愿吃一年的素。那时候,春儿的头皮闻起来就像梨花,王长富总感觉,自己像掉进了一片果园。
过了良久,王长富牵着王胜春走出校园,他自责得把能道歉的词都讲了一遍,或者好几遍,王胜春只是低着头说“没关系”,眼泪把脚面全打湿了。两人快到家时,王胜春问出那句话,她问王长富为什么不亲妈妈,是啊,是他不亲苗桂兰导致的疏远,还是因为疏远,导致了他不亲苗桂兰,王胜春都知道,王长富和苗桂兰,顶多算是同住一个屋檐下而已的 — — 邻居。